石凤岐却只道:“你不会有事,我知道,说正事吧。”

苏于婳听着笑了一声,然后整肃了情绪,正色道:“不瞒陛下,此次我是替小师妹进宫来的,小师妹让我替她问话,陛下何日,处死上央?”

“她死了吗?鱼非池,她死了吗?”石凤岐反问。

“陛下此话何意?”苏于婳问。

“没死就让她自己进宫来,让她自己亲自对我说,处死上央,而不是让你传话。”石凤岐轻淡地说道。

“陛下,你明知她此时下床都难,何必非要为难她呢?”苏于婳闹不懂这些人的想法,明明心里牵挂得要死,非得嘴上这么强硬吗?

“找人抬进宫来,爬进宫来,跟我说,处死上央,让我好好看清她的脸,看一看我这么多年爱的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蛇蝎恶妇,我的父亲因她而死,我的老师因她下狱,而我居然还一心一意地想把她立为我的王后,不顾天下人反对只想独宠她一人。现在她还要再将我多逼一步,要我处死我二十来年的恩师,二十来年的朋友,我要问问她,她有多狠毒的心肠,才能逼我做出这样的事。”

石凤岐笑得邪气四溢:“你让她,自己滚进宫来。”

苏于婳看着这样的石凤岐,动了动嘴唇,最后只道:“我明白了,我会跟她说的。”

她走到门口,回头看着石凤岐:“多注意老七吧,他不是个简单人物。”

“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他,你以为,能在鱼非池身边留那么久的人,真的只用天真就够了吗?”石凤岐冷笑道。

苏于婳闻言点点头,既然他有准备,那自己也就不必多操心了。

她把石凤岐的话带给鱼非池,鱼非池望望天:“我要是能去我会麻烦你么?我这不是去不了嘛!”

“要不你再休息段时间,反正你急也急不来。”苏于婳无奈道,迟归的药再好,也只是药,不是什么天上的神丹,鱼非池背后那些纵横交错的伤口起码得养上三五个月的时间才能彻底复原,有的地方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天晓得会不会留疤。

“打铁还趁热呢,这会儿好不容易闹出了声势,等再过一段时间就起不到作用了,石凤岐也是想用拖字诀把这事儿拖下去,不行,我得劝他赶紧把这道旨下了。”鱼非池挣扎着就要起来。

苏于婳按下她:“你就这么巴不得上央死啊?”

“我当然巴不得他赶紧死了,早死早安生。”鱼非池翻着白眼,“大隋再这么折腾下去,早晚得完,你不急吗?”

“急,可是你这会儿去找石师弟,你就是去送死。”苏于婳冷静地分析道。

“他不会杀我的。”鱼非池嘟哝一声。

“你不能仗着他不舍得杀你,你就一直这么挑衅他,你以后难道不想再与他重修旧好吗?”苏于婳问她。

“还重修旧好呢,他不恨我入骨我就谢谢满天神佛了。”

“他的确恨你。”

“我知道。”

第五百七十二章 你爱的是石凤岐,还是大隋国君

鱼非池撑着身子要进宫的时候,迟归拦下她。

“阿迟,我真的要进宫。”鱼非池无奈道,她知道迟归现在巴不得自己离石凤岐越远越好,可是她也有必须要见石凤岐的理由。

迟归却笑道:“我不是阻止你进宫,是给你上些药,让你可以没那么痛。等一等,我去叫人过来帮你上药。”

鱼非池微怔,迟归居然不拦她?居然不跳脚?迟归难道真的打通了任督二脉要雄起了?

老天爷,你可千万别,就让迟归继续蛰伏下去吧,已经够乱了,不要再雪上加霜。

府上有女子,是个婆子,给鱼非池上药的时候手很轻,看着她这满背的伤口直叹道:“唉,鱼姑娘,可惜了你这一身的好皮肤,以后怕是要留疤的。”

鱼非池笑了笑:“不碍事,反正一张皮而已。”

“鱼姑娘,你其实一直都知道我是先帝派来监视你的吧?”婆子说。

“知道呀,不过这有什么关系?”鱼非池笑声说。

“像鱼姑娘这么豁达的女子,世间少有了。”婆子给她上完药,替她拉好衣服,叹息道:“以前我们私下还总说呢,鱼姑娘你跟陛下是天生的一对,也不知为何…”

“没事的,我都不伤感,你们叹息什么?”鱼非池起身,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痛得直皱眉吸冷气。

鱼非池出门的时候,天上下了一场初雪,大隋的冬天,终于到了。

好像今年的大隋冬季来得比以前时候要晚了许多,大雪下起来像是鹅毛,又轻又软的,迟归坐在马车里塞了个暖炉在她怀中,拉上了窗子,笑道:“你身子还没好,等以后再看这些雪景吧,以后多的是机会。”

“阿迟,你是不是说过,冬天到了,春天就不远了?”

“是啊,春天也要来了。”

“希望还有春天吧。”

她系了斗篷,入了宫,到了御书房,这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通传的太监说陛下正有事儿,让她等一等。

这一等等得有点久,外面的大雪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盖住了地面,洁白无暇得让人不忍去踩,年轻的宫女儿们在远处传来清脆的笑声,为这场初雪欢喜高兴,鱼非池突然很羡慕她们,可以笑得这样的没心没肺,一场初雪,就能让她们欢喜雀跃。

她记得,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的,不知后来怎么了,再难有什么事情,能让她自心底里真正的笑出来,这样可不好,这样一点都不像鱼非池。

她站得有点久,石凤岐好像有意要把她晾着一般,站得她眼有点花。

好心的小太监在上茶的时候轻声说了句:“陛下,鱼姑娘候着多时了。”

“是吗?”石凤岐却像是刚刚才得知鱼非池站在外边似的,放下笔说道:“让她进来。”

鱼非池动了动有些有麻的双腿,又抱已经凉透了的暖炉交给小太监,谢过他的小小帮忙,小太监说:“鱼姑娘,您注意点,陛下近日心情不好,您说话别太直了,您晓得陛下的,陛下吃软不吃硬。”

鱼非池听着笑,感谢小太监的善意,往年无意中种下些善因,如今得了些小小的善果。

好不容易进了御书房,御书房里很是暖和,石凤岐只着单衣都不觉得寒冷,见到鱼非池进来他抬眸便问:“有事?”

鱼非池微垂着头,酝酿了下情绪,说:“陛下,大隋内乱已有多时,此时上央倒台,正是处理此番内乱的时候,还请陛下早作定夺。”

“这可不像寡人认识的鱼非池,什么时候起,你说话也如此委婉了?”石凤岐坐在椅子上,慵懒地看着她。

鱼非池抿抿嘴,继续道:“请陛下,早日处死上央,以还大隋清静。”

“鱼非池,寡人近日来一直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你可否为寡人作答?”石凤岐说道。

“陛下请说。”鱼非池说。

“你爱的,到底是石凤岐,还是大隋的国君?”石凤岐他看着鱼非池,带着探究的目光,“我有时候一直在想,我以前呢,是一个很讨厌王权之事的人,我甚至想过替笑寒除掉石牧寒和林皇后,让笑寒可以永远代替我,坐镇东宫也好,入主帝位也罢,就让他把假作成真,我无所谓这天下是谁的,也无所谓这王位是谁的,只要不是林家的人就行,我曾经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把玉娘的豆子面馆搬出来,开个小面馆快活度日就好。”

石凤岐说着嘴唇边有些微笑,就像是想起了以前自己那些岁月,他继续说道:“我一个这么不热衷王权之事的人,爱上了你这样一个为了利益与至高王权可以不惜手段的女人,那么,你曾经爱上的,到底是我本人,还是我背后的身世?你曾经说过,在我还瞒着天下人的时候,你就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世,那么,那时候,你爱的是谁?”

“我有一段时间觉得你真的很可怕,就是你挑动须弥以南三国大乱的时候,你毁掉了我与卿白衣之间仅有的情份,你不顾忌南方三国战火滔天,你甚至可以出卖音弥生,你可怕得让我觉得你是个恶魔,我一度想离开你,我不敢相信,我曾经深爱过的女人,是一个手段如此毒辣,如此罔顾人情的女人。但是大概你魅力真的太大了,便是我忘记过往一切,我还是会爱上你,我甚至猜出我以前也爱着你。”

“我以为,你曾经做那些事,只是为了我,为了石凤岐这个人,尤其是你不惜谎报军情,发动攻商的战争,也要把我从婚宴上抢走的时候,我真的满心欢喜,我愿意为了你忤逆老胖子的愿望,哪怕他对我以死相逼,我也愿意因为你做一个不孝子,这一切我心甘情愿,所以,我从来不会把老胖子的事归咎在你身上,我宁可归在我自己身上,也不想你有什么内疚。”

他的声音好似低喃,如同林间的风徐徐吹过,带着幽咽般的味道,他看向鱼非池的眼神也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疑惑。

“可是上央这件事,我真的无法忍受。”石凤岐笑了一下,“我依旧知道,你是为了我,为了我的帝位巩固,为了平息大隋之乱,这是唯一让我没有当日就处死你的原因。真的,这是唯一的!”

他的声音突然狠起来,带着压抑的恨意:“先帝逼我,我认,上央逼我,我也认,你凭什么逼我?你如果爱的是石凤岐这个人,你就该知道这么做有多让我痛苦,你让我亲手处死我的老师,我的朋友,你知不知道,上央带了我整整十四年!十四年!没有他,我早就死了,你却要我手刃了他,你不是在杀他,你是在杀我。”

“但如果,你爱的是大隋这个国君,一切都可以解释了。的确没有你做不出来的事情,就算是逼我亲手杀了上央,你也做得出。”

“你能不能有孩子这件事我真的不在乎,如果你早一些告诉我,我可以做很多准备来应对那日上央对你的责难,可是你没说,你为什么没有说?怕我难过?还是怕我抛弃你?以前,我愿意相信,你是怕我难过,现在我更倾向于,你害怕失去国君的宠爱。鱼非池,权力,利益,天下,对你而言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鱼非池一直站在那里,听他的声音从低到高,再高从到低,每一个字都听得分明,每一个字都是不亚于那日的鞭刑之痛。

她抬起眼来,看着石凤岐,黑白分明的眼中平静得不起涟漪,她笑着说:“我喜欢的,从来是你。”

“从来是我?从来是国君的我,还是从来是石凤岐的我?”石凤岐笑着起身,走到鱼非池面前,手指抬着她下巴,“如果有朝一日,我失去了大隋,不再是国君,你还会喜欢我吗?”

“会。”

“你觉得我信吗?”

“不信。”

“聪明。”

鱼非池忍得心头的血肉淤死一块,沉静自如的脸上扬着些笑意,她仰面看着石凤岐:“你会处死上央的。”

“我不会,鱼非池,我告诉你,纵使你说我软弱,天下人笑我无能,我曾经答应过上央,有我一日,必保他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如违此誓,死不入土!我答应过他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他保护了我十三年,我就要保他一辈子!”他捏着鱼非池的手指用力,捏得鱼非池下巴发疼,带着狠色的眼神看着她:“你最好死了这条心!”

“我明白了,谢陛下。”鱼非池看着他的眼睛,沉声说道。

“十日之内,离开邺宁,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眼前,否则,我必定杀了你!”

“是,陛下。”

鱼非池的声音有些发颤,曾经自己拼了命地想留在邺宁城,想留在他身边,不惜抛却一切,不惜放低尊严,哀求先帝。

如今,却是被他亲自逐出邺宁城,上天真是好笑,把他们玩弄得像是可怜的傀儡一般。

但没关系,只要能让上央死,能让他平安度过此次危机,离开也没关系。

“滚出去!”

第五百七十三章 一壶鸩酒,不够

石凤岐莫名觉得自己很愤怒,他想看到鱼非池生气,想看到鱼非池反抗,想看到她跟自己大吵一场,他不要鱼非池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任由他摆布!

只要鱼非池开口说一声,愿意退让,想留在邺宁,石凤岐依然可以留下她,甚至等过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依旧立她为后也不是不可能。

哪怕鱼非池做了这么多令他不喜让他愤怒的事,他依然无法把鱼非池心底里赶出去,他恨自己的懦弱,也恨鱼非池的狠心,他恨得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爱鱼非池,还是恨鱼非池。

他甚至不知道,把鱼非池逐出邺宁城,到底是为了保护她,还是真的要对她死心,再不纠缠。

他看着鱼非池转身离开,一滴一滴地血珠滴在御书房的地板上,鱼非池背后的伤口因为她暗自的用力而绽开,未结好痂的伤口渗出血来。

如果此时石凤岐掀开鱼非池的斗篷看一看,可以看到鱼非池整个后背的衣服都是一片血色,淋漓酣畅地浸着血水。

鱼非池走出御书房后,看了看天上的大雪,笑了笑:“石凤岐,你没有变,是我变了,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容我最后任性一次吧。”

第二日,一道圣旨传到了天牢,圣旨说了一大堆的话,大意就是,赐上央死罪。

上央被关入天牢那一天,很是嘲讽,他走过狭长阴暗的窄道,空气中尽是腐烂潮湿的味道,两边的牢房里关着那些被上央迫害过的人,那些不服上央之政,拼死反对的人。

他们是真正的爱大隋之人,知道上央与先帝是在一步一步把大隋往阴沟里带,所以有识之士自然会挺身而出,想拯救大隋与危难之际。

他们终于看到了上央被关进来,那等兴奋得难以抵制的心情让牢房里一片沸腾。

他们扔着粪便,丢着石头,吐着口水砸在上央身上,用极尽恶毒的话讽刺唾骂上央,他们觉得,上央这个魔头终于要死了,大隋终于有救了,他们内心积郁许多的怒火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他们恨不得上央死无葬身之地。

而上央呢,上央只是沉默地走过,他的内心甚至有着淡淡的欣喜,大隋还有这么多的热血之辈,他们将来会成为大隋的栋梁之才,为推翻自己的旧政不遗余力,为大隋带来崭新的气象。

上央感激上天,给大隋留下了这么多的可用之材。

他真的,一点也不恨他们,他喜欢他们。

上央听完赐死他的圣旨之后,看着鱼非池发笑:“你私刻玉玺,假传圣旨,他会杀了你的。”

鱼非池笑着把圣旨放下,扶着墙小心地坐下,背后痛得她咧着嘴,上央见了扶着她慢慢坐着,问了一声:“恨不恨他?”

“没什么好恨的,恨他还不如恨你呢。”鱼非池长出一口气,缓了缓身上的疼痛,笑道,“上央先生,你恨不恨我?”

“不恨,是我与先帝把你联手逼到这一步,岂可恨你?”上央坐在他对面。

“上央先生,你后不后悔为大隋做了这么多,最后落得遗臭万年的结局?”鱼非池问他。

“无悔。”上央摇头笑道,“变法数年,大隋早已不同往日,国力之强胜过以往任何时候,兵力之大也超乎大隋百余年来的历史,我虽遭人唾骂不耻,但大隋变法之道并无过错,若是以一己之身,可全大隋百年基业,死又何妨,遗臭万年,又何妨?”

“先生风骨,我很佩服。”鱼非池笑说,“百年之后,后人评说,总会知道先生今日之举是何其明智的。”

“前人种树,后人乘荫,我若能泽被大隋百余年,便是我的福气。”上央笑道。

鱼非池从提来的食盒里拿出一壶酒,倒了一杯给上央,说道:“上央先生,上路吧。”

上央看着那杯清酒,笑着摇头:“鱼姑娘,你真让我失望。”

鱼非池低头,眼眶有些灼热:“就算是为了豆豆,上央先生,上路吧。”

“为何不告诉公子,你根本不会杀我?”上央笑看着鱼非池,“你大可告诉他,你会把我偷换出去,让我活着,他也就不会恨你了。”

“我会告诉他的,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必须有一副大义灭亲的气势,让人看到他的悲痛断腕,这样,他才能定得住人心。等以后,我会告诉他的。”鱼非池有些哽咽,“上央先生你不要再逼我了,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吧。”

“你记不记我跟你说过的,你只有离开公子,你才会无所不能。”上央接过那杯酒,倒在地上,笑道:“鱼姑娘,公子要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当年我让他上无为学院里,是我自私,害了他此生,如今公子已经好不容易要把你放下了,鱼姑娘,我求你离开他吧。只剩下不到五年的时间,公子需要成为一个足够狠心的人,这样他才能称霸须弥,鱼姑娘,你太心软,你连我都不舍得杀死,你不适合与他一直站在一处,离开吧,鱼姑娘。”

他将壶中酒倒干净,看着鱼非池,带着笑意,带着泪意:“这是我欠公子的,我得还。”

鱼非池的眼泪划过鼻梁,滴在地上,她说:“先生,我离开还不行吗?他已经给我下了令,十日之内我得离开邺宁城,我会离开他的,你们赢了,你们赢了还不行吗?活着不好吗?你大可找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与豆豆过一辈子,你舍得让豆豆一辈子记挂着你吗?”

“我给了她一瓶诛情根的水,她不会再记得我的。”上央笑道,“我必须得死,而且是死在众目睽睽之下,得让世人看见公子的决心,这样,他才能更快的笼络人心,而不是这样一壶假死的酒,把我偷天换日的换出去,你也明白这个道理吧?你比我更懂得利用民心,不是吗?”

“先生啊!”鱼非池泣不成声,“你们让我杀了先帝,你们还要让我杀了你吗?他真的会恨我一辈子的啊!”

“所以这件事才要由你来做,否则的话,我何不找苏于婳?她绝不会带一壶假死之酒给我,她会把我拉出去,五马分尸。”上央笑声道。

鱼非池抬着头看着潮湿的天牢底,看到上面的蜘蛛网空置没有蜘蛛,夏日里误闯进来的蚊子死在里面,鱼非池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蚊子。

“离开邺宁,你会去哪里?”上央突然问道。

“西边。”鱼非池木然地说。

“聪明的选择,我相信你。”上央起身,慢慢扶起鱼非池,将她手里的圣旨拿过来,问了一声:“有带笔吗?”

“没有。”鱼非池摇头。

“无妨。”上央笑声说,又对着外面的牢头喊了一声,让他们拿笔墨给自己,牢头自是不乐意伺候一个死囚,还是鱼非池声色俱厉之下,牢头才战战兢兢地端了笔墨过来。

上央把笔塞进鱼非池手里,对着圣弹上的字说,清雅的声音说:“这里要改一改,我这个罪,赐一壶鸩酒可不够让人解恨的。”

鱼非池握笔的手在发抖,怎么也写不下去字,上央便笑:“都是一死而已,有何区别?照我说的写吧。”

上央何其残忍,将这样的事情让鱼非池来做,他比石凤岐打鱼非池三百鞭更狠,他几乎,要彻底粉碎鱼非池,带着清雅的笑意,要让她万劫不复!

鱼非池一手握着笔,另一手握着自己手腕,扬着下巴,忍着撕心裂肺之痛,慢慢落笔,慢慢写成,定了上央的刑。

最后一字写落,鱼非池的手一松,毛笔险些掉在了圣旨上,上央手快接住,笑道:“好险,差点毁了。”

“你确定,豆豆不会再记得你了吗?”鱼非池有些茫然的神色,“我不想让豆豆一辈子活在痛苦中,她是个好姑娘,她不该有这样的劫数。”

“玉娘带着她一起走的,放心吧,难为你了居然还牵挂着豆豆。”上央笑着把圣旨慢慢收好,递到她手里,“送去大理寺吧,这些事儿,由大理寺少卿主理,少卿正是你师姐,正好帮你一个忙。”

鱼非池麻木地站起来,她甚至已经感受不到后背的疼痛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是木的,连走路都像是游魂走鬼,没有意识。

她路过其他的牢房听到了有人在大声咒骂着上央,骂得酣畅淋漓,什么恶毒的脏话都骂得出来,鱼非池突然站住了脚步,慢慢转过身看着那些人。

她红着眼,冷笑道:“你们懂什么?你们这些庸俗之辈,懂什么!你们连给上央提鞋都不配,也敢口出妄言!”

她像是疯了一样,双手抓着牢房的栏杆放声大骂,骂着那些人狼心狗肺不知恩德,骂得痛快淋漓声泪俱下,她都不知道自己骂来有何用,可是她真的,真的很想替上央对天下人说一句,上央无罪,上央无罪!

上央坐在自己的监牢里听着鱼非池的破口大骂,轻叹了声气,抬着看着小窗口外面的天,叹道:“先帝啊,她可真是个好姑娘。”

第五百七十四章 今日身陨,何所惜哉?!

无罪的上央在鱼非池看过他之后的第二天,被推上了刑场。

宣旨之人是苏于婳,本来这事儿该由大理寺卿来办的,可是以前石凤岐还是太子的时候就兼着大理寺卿的职位,他登帝之后这职位也一直没有派人去顶替,大小事都是交由少卿苏于婳来打点。

而且这道旨,是怎么也不能由石凤岐自己亲片颁的,于是,苏于婳宣了旨。

她宣旨之前看了一眼鱼非池,鱼非池拖着一身伤病坐在人群中,南九与迟归站在她身后免得她被人挤到,她的表情很木然,就像是身处闹市,也依旧孤寂得无人可以说话一般。

来围观上央行刑的人有很多,许是没有哪个罪人在行刑之时,会让百姓如此痛快的,他们脸上的喜色溢于言表,只差拍手称好,他们紧张又雀跃地等着上央的死,就好像,他们是那个刽子手,亲自处死上央的人,是他们一般。

人声太喧闹,苏于婳的声音都快要被淹没,只能断断续续听到几个字,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毒手上央今日终于要死了,大快人心,怎么死,反倒是其次。

上央被人押上刑场,并未蓬头垢面,他衣衫整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清瘦的脸上也洗得干干净净,一点狼狈落魄的样子也没有,如果不是他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

人们几乎都要怀疑,上央不过是出来闲散着散散步的,那等信步闲庭的气势,实不像赴死。

他看到了人群之中坐着的鱼非池,冲她微微一笑,鱼非池牵一牵干裂的嘴唇,也想笑给他看,可是笑比哭难看,她几乎都已经忘了,笑是什么。

苏于婳站在施令台上,看着上央:“罪臣上央,你可认罪?”

今日的飞雪下得很大,密得像是谁撒了一把白色棉絮,飞在空中,不大一会儿,就能在头顶上积出一些白色来,就像是突然之间白了发,暮了首,已然至白头。

冬日躲到了云层后面,云层的颜色变得有点深,乌气沉沉的,再连着这场大雪,更让人心生沉闷之感。

上央站在那处,回头看了看这些来盼着他死的百姓,眼中无一丝慌乱与悲痛,相反有着厚重的悲悯之色,他的目光好像望向了很远的地方,望到了天边,望到了硝烟,望到大隋百年之后。

但也好像是望到了以前,望到他还是少年郎的时候跟在师父欺霜身后,学着天经地纬之策,念着天下苍生之苦。

望到了无双太子战死沙场临死之际拉着他的手,说,阿岐就交给先生了,先生要多费心啊。

望到了他与先帝在御书房手谈,先帝总是笑得开怀,两人无半分君臣之隔,恰似好友。

那都是好时光啊,令人回忆起来充满了豪情与壮志的好时光。

再望一望,他望见了他的公子长成韬天之才,成为了大隋新君,望见了他变法之下的大隋日益强大,国富兵壮,望见了…那个总是跟在自己身后,乖巧可爱的豆豆。

此生未能看到大隋一统天下,未能与豆豆厮守终老,是为人生两大憾。

不过无妨,第一憾,他知公子一定会做到,第二憾,豆豆已不再记得他,便不再是憾事。

上央此生,淡雅清白,如同溪中之水,淡而无味,平而无惊,他永远是清清淡淡的模样,不曾见过他失态,更不曾见过他疯狂。

他便是以如此平淡无奇的姿态,扭转着大隋的乾坤,定着大隋的未来,仿乎在做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从来不会因此邀功,更不会愤怒地指责天下人对他不公。

他淡得几乎没有味道,没有存在感,只有真正站在权力中心的人,才知道这位淡而无味的先生,有着何等惊世之才。

他是鬼夫子亲自点名褒奖过的人,他是无为学院的司业愿意与之争论的人,他是可以将无为七子头筹轻易捏在手心却不在乎的人。

他不需要盛世浮名,也不需要荣华富贵,他该生成盛世,可以做竹林贤者,心有天下,却不动声色。

然他生于乱世,活人变鬼,毒手上央,罪名三九,罄竹难书。

他环顾四周,眼中饱含着对这片土地,这些子民的深切厚爱,缓声开口,声音清朗,正气浩然,响彻苍穹——

“臣本一介布衣,幸得先帝赏识,方展一生抱负。蒙先帝鼎力相助,臣以强力推动变法,使大隋大治。新法之变,富国强兵,上央此生无憾。然隋有大治,隋人心伤,今我上央为众矢之的,亦是常理,臣之智,竭矣,臣之力,尽矣,苟延残喘莫若尸位素餐!今日身陨,若能抚隋人之心,上央枯蒿之躯,何所惜哉?!”

今日身陨,何所惜哉?!

便是铁石心肠如苏于婳,听此番豪迈之语,亦有动容处。

她将圣旨放下,合手拱礼:“恭送上央先生!”

上央躺在地上,看着天上的冬日,还有洋洋洒洒而下的大雪,安然闭目。

“先生!”一声尖锐的女声穿透人群,鱼非池扶着椅子猛地站起来,四下张望,眼泪一下子滚了出来:“豆豆!”

行刑的地方有严兵把守,豆豆哭喊着挤不进去,伸长了手臂想抓住上央,鱼非池挤过去抱豆豆抱在怀里:“不要看,豆豆,不要看。”

五匹马,二十只蹄,不安地刨着地,已安然闭目的上央听到豆豆的声音猛地睁眼,偏头看到被鱼非池死死抱住的豆豆,凄然一笑:“傻豆豆啊…”

五声鞭响,五马分尸。

上央,卒于此。

豆豆像是突然失去了声音,她定在那里,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鱼非池拼命地把豆豆拦在身前不让她去亲眼目睹上央的死刑,可是豆豆的双眼还是越过了鱼非池的肩膀,亲眼看到了上央被五马分尸,死无全尸。

“豆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鱼非池抱着豆豆一声一声地道歉,一声一声的赔罪,是她杀了上央,是她。

“…先生。”豆豆喃喃一声,抓着鱼非池双臂的手缓缓滑落,睁大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泪水,干巴巴地看着那些温热的血从上央的残肢里流出来,还有耳边响起的巨大的欢呼声,人们在高呼,在狂欢,在尽情地歌唱上央的死。

“杀了上央的人不是你,鱼姑娘,是这天下所有人。”豆豆轻轻推开鱼非池,苏于婳着人放豆豆进到刑场来。

豆豆踉踉跄跄地走在刑场中,左边,右边,上边,下边,把上央四分五裂的残肢一点点捡到一起,一点点拼到一起,拼出上央原来的样子,她拿出帕子擦了擦上央的脸,小声说:“先生最是喜洁不过了。”

“先生啊,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行此变法之事,早晚会出大乱子的,我虽不如你睿智,可我贪生怕死,知道趋吉避祸,我呀,是知道先生早晚会死的。”

“可是先生,就算知道你会死,我也只想陪着先生你,先生你被天下人所唾弃,不是太孤单了吗?至少先生你还有我呀,豆豆会陪着你,无论生死,豆豆都会陪着你。”

围观的百姓没曾想到还敢有人为上央收尸,捡起地上的石头就冲她丢过去,能为上央收尸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吗?上央害的人还少吗?竟然会有人敢在此时与天下为敌?!

石头打在豆豆的身上,脸上,额头上,把她额头都打破,淌出血丝来,可是豆豆只是沉默地抱着上央的残肢拼在一处,不看天下人一眼。

鱼非池跑进去,张开双臂拦在豆豆身边,她行一步,鱼非池跟一步,她走一步,鱼非池陪一步,替她挡下那些石头,看着沉默得连流泪都没有的豆豆。

她心想,豆豆,你何苦不喝了那瓶诛情根的水,忘得干干净净,你便也可做个自在快活的人?何至于此,受此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