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唐宁的声音。

绕着那一层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余白在电梯旁边看到一台自动贩卖机,停下来买了瓶饮料。铝罐滚落,她俯身拾起,再抬头恰好看见唐嘉恒走过来,伸手按了下行键。

“唐律师。”她仍旧这样称呼。

唐嘉恒也还是像从前那样对她点点头,但神色却有些疲惫,像是瞬间老了不少。

余白见他只是看着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变化,转身要走,却又被他叫住。

“你有没有时间?我们聊几句。”唐嘉恒对她道。

“唐宁…在里面等我。” 余白犹豫。

说话间,电梯已经来了,唐嘉恒于是抽出一张名片递到余白手中。

电梯门开,里面的人不耐烦地问一声:“上不上?”倒像是在催促她意思。

她蓦然接了名片,看着唐嘉恒走进去,门又在身后关上。

走回病房的一路,余白都有些恍惚,心想若是没有唐宁这一层关系,唐嘉恒这样的人物塞名片给她,非要跟她谈一谈,那她也算是走上人生巅峰了。

然而,现实中偏偏就有唐宁。她知道,这是一个了解他机会,但其实她更想听他自己说。

进了病房,却见唐宁已经开了笔记本,搁在床边桌上工作。

余白走过去在床沿坐下,合上电脑,看着他,是想好好谈谈的意思。

唐宁倒也不反对,亦看着她,伸手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是脸,然后是胸。

“你干吗?”她打掉他的手。

“你觉得呢?”他反问。

“你都这样了!”她简直无语。

“我是腿断了,又不是别的地方。”他却笑,又说,“你去把门关一下。”

“我要回去一趟。”余白不打算再忍,站起来收拾东西,心想这人为了回避谈话,实在是无所不用其极,那好,她只能另想办法。

“还回来吗?” 唐宁看着她问。

不知怎的听着有些可怜,余白笑出来,无奈点头:“还回来,你放心。”

“去多久?”他又问。

“吃晚饭的时候再来吧。”她估摸了一下时间。

“这么久?”某人还没完,显然撒娇上了瘾。

余白耐下性子解释:“我要洗澡换衣服,还要给你煲个汤。”

“你还会煲汤?”唐宁笑,“什么汤啊?”

“猪蹄。”她回答。

“不要了吧,太腻了。”他婉拒,“还不如你早点来。”

“必须的。”她简单粗暴。

“为什么啊?”他抗议。

“吃什么补什么,我妈说的。”她已收好东西,背上包走到门口。

“那下午穿个裙子来啊。”他朝她喊。

她已然猜到他的意思,也是无语,回身看着他摇头:“我说唐宁你这人怎么就这么龌龊呢?”

床上的他却是一脸无辜:“我叫你穿个裙子怎么了?我欣赏欣赏,也算心理进补。”

明知是那猪蹄汤的仇,但她忍,没再跟他斗嘴,转身走掉。????

33

出了病房,余白拿出唐嘉恒给她的名片,深呼吸一次,拨了上面的号码。

电话接通,她开宗明义:“唐律师,我是余白,我们谈谈吧。”

唐嘉恒其实也是才刚离开医院,当即说了附近一处咖啡馆,约在那里见面。

余白没有开车,步行前往,推开玻璃门走进店内,便看见唐嘉恒已经坐在角落里一个沙发位子上等着她了。

她点了杯饮料,在这位业内大拿对面坐下,想到就要听他诉说家长里短,仍旧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唐宁他还好吧?”唐嘉恒甫一开口便是这么一问。

一时间,余白不知该怎么回答。

她忽然想起那一次带唐宁回家,他曾对她感叹——你家里人真好。当时的言下之意也许就是觉得父亲对他并不关心,事实可能根本就不是那样,只是关心与知道如何去关心,恐怕又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

她于是点头又摇头,终于还是如实说出自己的感觉:“我也不确定,他总说他很好,哪怕是这一次,他还是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

唐嘉恒眼神闪烁了一下,看着她道:“你的确很了解他,唐宁没看错人。”

“我倒是不敢这么说,”余白笑了笑,“我跟他的确认识很久了,坦白说,我也很喜欢他这个人,但我真的希望他能把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统统告诉我。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今天来找您,也是想从您这里听到一点关于他的事。”

“你的确很坦率,”唐嘉恒点头,又再苦笑,“不过实在惭愧,我这个作父亲的,对他的了解可能还不如你。”

余白听到这个回答,倒不是太失望,她原本就不觉得这个与儿子关系疏远的父亲能说出叫她茅塞顿开的一番话。

“要是可以,我想听听他小时候的事。”她委婉开口。

“他小时候…”唐嘉恒笑,像是在回忆,“我因为工作忙,很少在家,但那时他跟我挺要好,喜欢翻我的书,拿家里三个版本的《刑法学》互相比较,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我要是在家写辩护词,他就坐在桌子对面写作业。每次电视里播庭审实录,要是有我,他都会追着看。甚至还干过拿着户口本,试图混进法庭去旁听的事…”

余白听着,有些动容,除去看的书、做的事实在是高大上了一点,其中饱含的倒是寻常的父子亲情,幼时的她对余永传也是这么崇拜的。当然,说到具体事例,就需将研究刑法和旁听庭审换做养鱼和种西瓜。

“后来,他母亲得病,是癌症”唐嘉恒继续说下去,“。那时,他大概十三岁吧。最后那段时间,也是他一直陪着,放学就去医院,在病房里写作业,有时候晚上就睡在那里。”

说到此处,唐嘉恒停下,仍旧是在回忆,却是全然不同的心境。

“是不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就不一样了?”余白轻声问。

“可能吧,”对面的人点头,“只是我当时更忙了,根本没注意。我太太去世之后,唐宁在他祖父母那里住的时间比较长。我也尽量抽空出来陪他,但他好像从来不需要我,不管是学业上,还是生活上。甚至有一次我忘记给他存学费,他也不来跟我要,自己取了压岁钱付掉。那个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能考砸一次考试,在学校闯个祸,或者因为一点小事在家乱发一次脾气,好让我可以做点父亲应该做的事,但他从来没给过我这个机会…”

唐嘉恒又说了许久,都是琐事,没有关联,不分先后,更不是为了证明某一个论点,一切似乎都可以无有原因,也无有目的。

“可能,还是跟我太疏远了吧,”他最后感叹,“人有的时候就是这么矛盾,只有对自己足够亲近的人才会无理取闹。”

余白心中微颤,这其实也是她一直在想的,唐宁对她总是隔着那么一层,报喜不报忧,或许也是因为没有到足够亲近的地步。

许久,她才开口:“您说他总在逃避,那又是为什么?”

唐嘉恒低头啜一口咖啡,顿了顿方才笑答:“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对我的工作方式有看法。”

余白似乎也从其中捉到一逃避的意味,总之今天也是豁出去了,随即又笑问:“能说说是什么看法吗?”

唐嘉恒想了想,似乎字斟句酌:“他认为做律师,应当凭借法理寻求最完美的公正。但这其实是无解的,哪怕是他,也会被人当作是讼棍,就像这一次。”

话说得含糊,余白没听懂,还想再问,唐嘉恒已开口打断:“关于这一点,我觉得其实不必讨论,每个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或早,或晚,他以后也会懂。”

余白只得点头,心想这事可能还得去问唐宁。

唐嘉恒看着她,果断换了话题:“他是不是已经向你求婚?”

“您知道啊?”这下着实是意外。

“他从他奶奶那里求了祖传的订婚戒指,我能不知道么?”唐嘉恒笑着反问。

余白愈加意外,那个戒盒她压根就没接,更没有打开看过,原来里面还是一件传家的宝贝,此时回想起,倒是有些好奇了。

“您不反对?”她问,琢磨着唐嘉恒的态度。这话说出口,又觉得蛮有趣,仿佛她倒是一个男人,正与未来岳父商定那闺中小姐的终身。

“我为什么要反对?”唐嘉恒也是笑。

“有人告诉过我,您对唐宁的婚姻和事业都已经有安排。”余白已不见外。

“先不说唐宁会不会接受这种安排吧,”唐嘉恒愈笑,摇着头,“我到了这把年纪,有些事也已经想得通透,活一世不就是为了高兴么,跟自己喜欢人的在一起,那种高兴,什么都比不上。”

余白觉得这话有道理,看似直白,却闪着智慧的光。

却不曾想唐嘉恒又添上一句:“尤其是对男人来说。”

余白一怔,忽然从这位先生身上看到唐宁基因的出处。

“女人也一样。”她补充。

“对,也一样,”唐嘉恒笑着点头,“所以那些把感情和婚姻当筹码的,自以为聪明,其实最蠢最蠢。”

这句话是否有所指,余白并不确定,但还是不禁想起了吴东元,不知道她那位师父什么时候才能参悟这一点,又会不会有一丝后悔。

话说到此处,时间已近中午,余白想着那碗猪蹄汤还不知要去哪里寻得,便开口与唐嘉恒告辞。

两人从咖啡馆出来,她忽又想到一件事。

“能再问个不相干的问题吗?”她回身道。

“说吧。”唐嘉恒驻足。

“您说一世就活个高兴,那为什么还要出山呢?”余白问。

“赢,也是高兴,”唐嘉恒回答,说完却又自嘲,“这部分,我怕是还没看透。”

辞别唐律师,余白飞奔回医院取车,再驾车去买菜,回到公寓炖上汤,这才脱掉衣服洗漱。

从浴室出来,T恤牛仔裤已经穿到一半,她看着镜子想了想,结果还真换了条裙子。

再出门时已近傍晚,一锅汤炖得正好,她用焖烧杯装了,驾车去医院。

推门走进病房,床上的唐宁正百无聊赖,看见她便是眼前一亮,可转眼却又正色。

“余白。”他叫她。

“嗯?”余白少有见他这样,倒是摸不清路数。

“我觉得我们必须谈谈。”他又道。

“那谈啊。”余白意外,心想这人怎么这么机灵,莫不是猜到她去见了他爹?

“你过来。”他招手。

余白听话,过去在他床沿坐下,也是十分郑重地看着他。

“我觉得我的要求是非常正当的,”唐宁开口,“你自己算一下,我们多久没…”

话说到一半,余白已经猜到下文,脸已然挂下。

也是巧,外面一阵嘈杂,护工推着推床进来。床上是个半大孩子,同样是腿折了才刚做完手术,一条伤腿装着固定器晾在外面,爹妈奶奶外婆拉拉杂杂一群人跟着。

唐宁见有来人,已是一副彻底歇菜的表情。其实也是正常,三甲医院的病床哪有连着两夜空置的道理。

可余白才要站起,却又被他拉住,显然还是不甘心,要跟她好好讲那道理。

余白看着他,又看一眼隔壁床,示意他注意影响。

“你自己算一下,我多久没吃饭了?”唐宁反应多快,即刻改口,“谁受得了那么久不吃饭?我就这么一个最本质最淳朴的愿望,请你务必正视。”

余白低头看手中的焖烧杯,内容物要不是烫的,还真有泼他一脸的冲动。

“我们这儿有饼干,你要不要?”隔壁床的奶奶问。????

34

余白无语,结巴了一下才解释:“是医生不让他吃,不是我不让他吃。”

没想到隔壁妈妈也凑进来:“你们什么时候做的手术?我们医生说半天就能吃东西了呀?”

唐宁在一旁笑,一副这多人你不能欺负我的表情。

“他不止腿上的毛病。” 余白看着他切齿。

“哦,”隔壁奶奶点头表示理解,又给出建议,“那吃点水果吧。”

“我要西瓜。”唐宁即刻接口。

余白主意已定,转身就走,牙缝里挤出一句:“行,我去买。”

等她抱一盒切好的西瓜上来,唐宁已是如隔三秋。

“这么久…”他语气哀怨。

“给病人吃,怎么也得挑个好的,你说是不是?”余白却已换了一种态度,拉上两个床位之间的隔帘,在他床沿坐下,十分体贴地揭开打包盒的盖子,用塑料叉戳起一块送到他嘴边,全程微笑服务。

唐宁吃一口瓜,再看看余白,倒有些搞不清她这路数。

余白也是成心,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猜我裙子里面穿的什么?”

“不猜了吧…”唐宁看看她,再看看那道遮不住什么的帘子,遗憾摇头。

“现在后悔没答应你爸爸换病房了吧?”余白咬唇看着他笑。

“等着呗,还会来的。”唐宁嘴硬,尝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进入贤者模式。

余白轻哼一声:“你以为都像我啊?你这么作,我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