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姿态放到最低,他怎么也得捧两句,结果却听见他说:“可不就是喜欢你这一点么,说这么久,总算说清楚了。”

她气结,伸手就去掐他。他喊痛,她又慌了,手忙脚乱地去找电灯开关。

“别动,”他捉住她的手,“再这么呆一会儿,别动。”

她输给他,还是回到他怀中,那样抱着,静静躺在黑暗里。

“我们俩互相不了解的问题依然存在,结婚的事情暂不考虑。”她忽然道。

“同意。”他很是爽快,爽快得倒叫她有些不爽。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又开口:“所以,现在的问题,就是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干了。”

“你是说事务所?”她问,隐约嗅到一丝不轨的意图。

“否则还有什么?”他反问,十分的正经。

“好。”她答应,脸上有些微赭色,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直到察觉有只手正探进她的裙子里。

“你干什么?!”她捉住他的手。

“裙子下面到底穿了什么,关子卖这么久,总得告诉我吧。”他抗议。????

36

接下去的一周,余白果然实践承诺,每天在医院陪着,最多不过回家换衣服洗澡,或者出去买个东西,才会离开病房。

此番待遇之下,唐宁宛如掉进蜜糖,干脆连家里人都不让来了。旁的同学朋友说要探望,还有各路记者与网媒想要采访,他更是一概拒绝,搞得人家还当他这次伤得不轻,狼狈得不想叫外人看见。

就因为这样,A大法律系研究生群里甚至还特别开了一个小群,议论唐宁这回遭遇,有人猜他大约既伤身又伤心,以至于整个人意志消沉。

余白也被老同学拉进那个群里,她潜水旁观,看着众的人种种猜测与担心,其中既有出于真心,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成分,再看床上正晾着腿的那位,一连几日好吃好睡,一张面孔除去青的地方还是青的,反倒还比从前水灵了几分,就连工作也没耽误,左右电脑与手机都在,还有个劳动模范一般的徒弟周晓萨供他调派,简直就是世界我有的架势。

余白有点想笑,但也不愿意说太多,早先那句“何必呢”也是伤了她的心的,而且经过这次的事,她发现自己特别地想护着唐宁,那是一种近乎于护犊的心态,她甚至为此有些不好意思。

所以,从头至尾,她在小群里压根就没出声,只是看那些传闻就快脱缰,这才在大群里说了一下,自己已经去医院看过唐宁,他并无大碍,只是彻底恢复还需要一段时间,让老师和同学都不用太担心。

不料,这宛如代言人般的一番声明又引起了众人的猜想。所幸两人早已是盛名在外,一个不婚,一个不羁。余白只说是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自从回国之后联系多了些,这事就算是解释清楚了。

“听说唐宁要自己开事务所?唐延教授会去做顾问?”又有人在群里这样问她。

新事务所会有一个如此大牌的顾问,余白倒是头回听说,她不禁想起那个老段子,说某法律系老教授收到有关一桩案件的来函咨询,在其中发现一处疏漏,于是便向法院反应,但法官却对相关法条有不同的理解。

老教授道:这法条是二十年前我参与修订的,当时的想法一二三四,从前上课的时候都跟你们讲过呀。

法官顿时吃瘪。

这在别处或许只是个段子,搁唐延教授身上却是极有可能出现的实景,余白顿觉此生荣幸。

“事务所打算叫什么名字?”她突然问唐宁。

“立木。”床上那位简单回答,自信无须解释。

“立木为信?”她果然想到出处,感觉甚好。

唐宁点头,笑看着她,亦对这默契十分满意。

回头细想,余白又有些许意外,这事其实已经说很久,自己竟然还是第一次问起事务所的命名,仿佛直到此刻,前路的一切方才变得既具象又清晰——她与唐宁,是真的要一起干了。

就这样,住院的日子过去一周。

然而,出院在望之际,唐宁的几项血检指标却又有些不好,体温也忽而升高,早起褪下去,傍晚一量又是低烧。

如此反复两日,医生便是要留他多住几天的意思。

余白为此很是担心,反倒是那当事人一副无所谓的态度,除去吃饭睡觉,或者对着电脑工作,便是缠着她要西瓜吃。

余白最后终于忍不下去,首先没收了他的劳动工具,也不让周晓萨再来向他汇报。

这下唐宁的感觉可就不大好了,一时间好似回到小学时代,叫人从头到脚管着,手上只有几本护士台借来的杂志来回翻阅。

尤其是余白外出的时候,他实在闲得难受,总是翘首盼着她回来。

那一日,余白从家里赶回来,踏进病房刚好碰上一个中年护士正要唐宁抽血。

“怎么去这么久才来?”唐宁一脸幽怨。

余白却是冷漠脸,懒得跟他解释这时候路上有多堵,医院停车有多难,但见他被绑了胳膊要扎针,还是起了恻隐之心,去病床另一边握了他的手。然而唐宁却得寸进尺,整个人靠过来,竟是要把脸埋在她胸前的意思。

余白往后退了退,以眼神质问:你干吗?

唐宁亦用眼神回答:我怕见血啊。

余白还未反应,旁边护士已经笑起来:“上次抽血也没这样啊,今天女朋友在旁边看着,脸上表情好像特别多嘛。”

唐宁顿时一脸尴尬,悻悻道:“有这么当面拆人台的么?”

护士笑而不答,手起针落,一气抽了八管。

待抽血完毕,护士收拾了东西出去,余白一边替唐宁按着药棉,一边还在暗笑。

唐宁只得打岔,又提要求:“放我出去转转吧,闷死啦。”

余白看他可怜,点了头,推过轮椅,由着他自己从床上下来坐上去。经过几天的折腾,这一整套动作,他已做得十分熟练。

那日天气不错,两人搭电梯下楼,绕着住院部那幢房子绕圈散步。

走了一会儿,余白忽然朝前方望了一眼,立时健步如飞。

“这是要干吗?”唐宁不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被抛弃在路边。

“你就在这儿坐着,千万别动地方,我马上回来。”余白留下一句话,几步就跑没影了。

片刻之后,她开着车回来,降下车窗,示意唐宁往旁边让让,她要停这个车位。

这下轮到唐宁无语,退到一边,看着她倒车,半天才说:“就你走开这功夫,至少三个人拍了我在这儿占车位的照片,其中两个就是为了发朋友圈,还有一个大概已经上门卫那儿投诉去了。”

余白不理他,自顾自停好车子,出来关门落锁。

唐宁于是望天慨叹:“难怪人都说久病床前无…”

“无什么?”余白瞥他一眼。

没说出来的话就此咽回去,两人继续在医院里绕圈。

唐宁憋了一会儿又道:“余白,你有没有觉得,有时候你对我的态度就像对一根按摩棒。”

“What?!”余白差点气得吐血,心说见过给按摩棒陪夜聊天散步的吗?

“不是吗?”唐宁反问。

“是吗?”余白亦反问,“是也是你自己找的,谁让你表现得就像一根按摩棒?”

“我怎么像按摩棒了?你举例说明。”唐宁不服。

余白才懒得理会,只抛下一句:“那你今晚别烦我。”

本以为轮椅上那位一定还要回嘴,却没想到隔了很久都没听见动静。余白倒觉得有些奇怪,以为唐宁真的动了气,探头从旁边看了看,却见他正一脸微笑,云淡风轻。

“你笑什么?”余白问,心想必定没有什么好事。

唐宁开始还要拿乔,憋了一会儿才说出来:“我想通了呀,就这样挺好。”

这样是哪样?余白不解,顺着他眼神看出去,才发现此时在路上同样绕着圈的大都是老头老太,每一对中必有一个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要么一个坐着一个推着,要么两人手拉手,或造型或姿势,总有一款跟他们差不多。

“有没有一种白头偕老的感觉?”唐宁果然笑问。

余白恍然,原来把他扔路边占车位也可以有这样深情的解读。她一时甚感尴尬,不知如何回答,冷笑一声道:“已经给你预约了复健,等出院再养几天就开始,你最好认真对待,要是到时候有什么不利索,我保留一切反悔的权利。”

“反悔什么?”唐宁赶紧又问。

“跟你一起干啊。”余白答得十分正经。

“这是不是有点不公平?要是真瘸了,我也不想的啊。”唐宁卖惨。

“主要看态度。”余白一时心软,放低了要求。

“你说的,” 轮椅上那位即刻求证,“要是复健做得好,就是一直干着的意思对吧?”

余白不再跟他啰嗦,只管急行军一样往前推车,力求与其他遛弯的贤伉俪不同,但唐宁伸手过来覆在她手上,她亦是静静笑了的。????

37

那天的血检结果合格,唐宁总算可以如期出院了。

离开医院之前,余白正准备下去拉账单,结清医药费。唐宁叫住她,说要一起去。

“凑什么热闹?我一会儿就上来。”余白嫌弃他行动不便。

唐宁无奈,退让一步:“那你拿我的卡去。”

“这么客气啊?”余白倒是有些意外,他们俩之间的账哪里还算得清。

不想唐宁却道:“开房女的出钱,说出去也太渣了。”

“你当这是开房?”余白气结。

唐宁倒是心态很好,既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挂上一个笑,以示这十天的医院他住得身心舒畅。

余白看着他,也是给气笑了,可转念却觉得不对:“你敢说我没出过开房的钱?还有,你准备说出去给谁听?”

唐宁被她问住,正想招诡辩,病房外有人走进来。

余白抬头,见是唐嘉恒。

经过上一次的交谈,她对这位唐律师已无有畏惧。而且,唐宁今日出院的消息,也是她告诉这位唐律师的。只是顾忌着床上身残志坚的那位,她还是装出十分生疏的样子,向唐嘉恒打了声招呼,又看唐宁一眼,拿上他的钱包出了病房,带上房门。

搭电梯下楼,而后排在住院部收费窗口外的队伍里,余白仍旧在想,这一次病房内的父子二人又会说些什么,她听不到,却忍不住去猜。

付完钱上楼,房内的谈话也已经结束。局面似乎并无任何变化,唐宁还是利索地换着衣服,利索地从床上下来,坐上轮椅,并不需要父亲的任何帮助。唐嘉恒大约也是习惯了,在旁看着,随他怎么作。

看着这两个人,余白忽觉迷茫。也许,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相比生活,法律的确要简单得多。无论什么样的事,只需要套用条款,便可以把所有可能解构,解释得一清二楚。

只可惜就算是简单、明确、无有歧义的法律,最终还是要被用到复杂、含糊、满是槽点的生活里去。

三人出了病房,在护士台向一众医护人员致谢告别,再搭电梯下楼去取车。

唐宁还是坐余白的车走,这一天的晚餐已经说好要去唐教授家吃,算是庆祝他出院,大致康复。

两辆车一前一后上路,晚高峰已经开始,医院门口更是人车交杂。

副驾位子上的唐宁在反光镜中看了一眼后面父亲车,那短暂不到一秒的目光却叫余白捉住。她忽而明了,又有些庆幸,其实自己在这件事上完全没有站队的必要。

父亲说,不明白儿子为什么疏远自己,这“不明白”未必是真的不明白。

儿子说,即使在母亲的病床前,也未曾怨恨过父亲,这“不怨恨”也未必是真的不怨恨。

然而,同理可证,父亲的“失望”并非真的失望,儿子的“不信任”也并非是真的“不信任”。

医院离唐教授家不远,不过二十分钟功夫,余白驾车拐进弄堂,靠边停下。

教授夫妇听到声音,已经走出院子来接。唐宁本来怕两位老人担心,一直说自己只是小伤,没让他们去医院探望,此时也不坐轮椅,只用两支肘拐。

不料那爷爷见到孙子,却是十分看得开的态度,瞧着他笑说:“要是单拄一支拐杖,倒是跟你太爷爷像得很。”

“真的?”孙子竟然也笑,觉得这个比喻很好。

太爷爷,听到这称呼,余白脑中便出现那张老照片,照片里的人俊美而乖张,因是半身肖像,倒是没看见拿着手杖。但在想象中,一根司的克与那一身造型确是十分相配的,所谓流氓律师的形象似乎愈加完整,跃然纸上。她不禁莞尔,由此却又想起另一样东西来——那一夜在碳平衡城的办公室里,唐宁塞在她手心的戒盒,以及其中那枚祖传的订婚戒指。

无端的,她竟生出几分懊悔,心想不管答不答应,当时至少应该打开盒子看一看。

接下去的那顿晚餐吃得十分愉快,就连唐嘉恒也露了笑脸,大约是因为余白也在,父子二人都是暂时求同存异的态度。

但席间聊的却半是公事,大多有关Quanta的那桩案子。

这客户余白曾经经手过,此时一听,自然来了兴致。

过去这几天,她与唐宁两人在医院过得仿佛是化外的日子,自从没收唐宁的手机电脑之后,连带着自己都戒了网瘾。现实世界发生了什么,她一概不知,直到这时才听唐嘉恒说,Quanta竟然已经到了可能要上国际仲裁庭的地步。

美国方面对他们收购行为展开调查,继而又对其基金创始人提出几项串谋证券欺诈罪的指控。因为Quanta有国资背景,此次收购的项目又涉及近几年极其敏感的高科技领域,不禁惹人联想,此次调查与检控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合并后的至呈BK共同代理了这个案子,果如唐宁曾经说过的,这会是Quanta最好的选择,从中国到全球,一条龙服务。团队中的律师都是国际诉讼仲裁或者收购兼并方面的专家,他们的策略便是将此案推上国际仲裁庭。

余白听着,忽然有些明白唐律师为什么要在家宴上说起这个案子。如果此举成功,必将会成为业内瞩目的焦点,参与其中的律师拿几个奖项,被钱伯斯评个Band 1什么的,都是不久的将来即可预见的荣耀。他其实希望自己的儿子也在其中,甚至动了几分那样的心思,让她去说服唐宁。

只可惜在座身残志坚的那位只管吃菜添饭,丝毫不为所动。

饭后,辞别长辈,余白又带着唐宁离开,本打算回家,唐宁却提出要去碳平衡城的新办公室,理由是急于回归现实世界,他的手机和电脑都被余白丢在那里。

上了车,只剩他们两个人,唐宁总算表露真我。

“Quanta那些事,下午在病房都已经跟我说过一次,”他告诉余白,“而且还不止刚才说的那一点。”

“你想说就说。”余白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心想方才那番话,原来此人并非一点都没听进去。

不料唐宁却凑过来,故作神秘状:“是关于吴东元的,你真的不想知道?”

“想啊想啊,你快说。”余白便也佯作兴奋,一边看路开车,一边抽空瞥一眼他的反应。

这一眼恰好撞上唐宁的目光,两人相视,便笑出来。

细细想来,距离他们重逢的那场婚礼并没有过去多久,再提起吴东元这个名字,彼此竟已是这样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