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无人,芯月不觉松了口气,正想回到自己的客房,眼角幽光一闪,令人动弹不得。

定睛一看,却是一脸沉怒瞪着自己的红多隆。红多隆一直是追随柳漠西最多的长老,她对他并不陌生,可是此时,他灰暗的眸子里毫不掩饰深沉的怒气,这是前所未有的神情。

一见芯月出现,他立刻大步踏过来。

芯月悄然紧绷,心中五味杂呈,仅是面对一位长老,她仍感觉一丝负罪感划过心头。

头顶的阳光直照地面,白花花地炫入人眼。

他们站在阴凉处,无声地紧紧对视,红多隆在距她五步之遥处站定,自口中迸出几字:“你不该留下!”

芯月身躯一颤,极力稳住,双唇蠕动了几下,终没出声。

是,她本不该留下…漠西族内的情势,她很清楚,留在这里不仅是多余,更是平生麻烦。

但她…如何能走得了?

柳漠西的霸道与固执,一天天放下的孤傲与冷漠…他极力温柔,对自己一心一意,她如何忍心走得了?

“你知道的,我走不了…”一语吐出,芯月满嘴苦涩无奈。

红多隆浓黑的眉倏然拧在一起:“非要族长死了,才能离开吗?”

死--以前她是想过让他死…可是当他用满腔固执的柔情一点点入侵时,她也被悄然融化。

“你明知道族长身中毒咒,只有圣女可解,你却还留在此处。这样族长如何才能与圣女成亲?”红多隆今日特意来此等候,就是为了把话与她讲清楚。

芯月抿紧了唇。

她怎么可以一夜之间就忘了…他的毒咒天下无人能解,不管爱与不爱,他必须要娶别的女人啊!

手指抓紧了袖口,她眉心紧蹙,眼前掠过柳漠西深幽的眼瞳,连呼吸都觉疼痛了。

红多隆见状,不禁叹息一声,眼中注入担忧:“芯月格格,你是位冰雪聪明的姑娘,怎也看不清眼前状况?族长若与你在一起,失去的不只是性命,而是整个漠西族。昨天回城时的情景也你看到了,大家若是知道他们赖以寄托希望的族长竟要为一个女子而抛弃一切,你想过后果吗?”

芯月重重晃了一下,脸上的血色刹时褪却。

他的话尖锐而直接,冰冷的话锋如剑,犀利地剖开她心头连自己都不愿意面对的矛盾。

为个人之爱,抛弃生死,至全族人而不顾…

那样的柳漠西即便得到了她的爱,失去的却是更多。

她的眼透过红多隆的肩,有着片刻失神。屋前满树花荫,艳阳金光洒满天际。突来一阵微风,吹皱藏在心中的波光浅影。

衣带当风,袖袂飘举,半仰的绝丽秀颜沐浴在金光之下,发丝轻扬,似将乘风归去。

红多隆看着她落寞迷茫而不掩苦楚的眼,如此风姿,忍不住感叹。如此聪明而美丽的女子,与族长朝夕相处多年,同成长,共患难,情愫早在不知不觉中渐深。爱恨几度纠缠,她在族长的生命中早已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圣女的确无法替代。

可是…

可是--

“芯月格格,当年你能放下个人私怨,以大义成全漠西族人的平安,在下着实震动。后来能不计前嫌,为我族探寻龙云图秘密,在下更是感动。可是,如今事在眼前,人世间不是只有男女之情,男人更需要抱负与责任。若非为了族长,在下今日也不会对你说这些,你可知道今天一早,族长就去找大夫…”

话语一顿,芯月立刻有了反应,急急问道:“为何找大夫?”

一宿缠绵,他极至温柔,霸道的气息如若汪洋大海,柔和而强劲的漩涡席卷下来,爱恋痴欲都化作他对她的渴求。

梦醒他却不见踪影,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红多隆灰眸染上暗色,又忧又怒:“族长昨夜冲破了自小被封的天脉线,掌心的天脉血红一片,如不及时化解,必死无疑…”

最后四个字,让芯月几乎站立不稳。

怎会这样…怎会这样?

连日来,大夫说他气息平稳,脉象平和,性子冷硬却也不见因毒咒而起的暴躁,怎会突然天脉血红,毒咒攻心…

红多隆握了握拳:“想必你也有所听闻,天脉毒咒是以情毒为根,中咒者不可七情六欲并出。本来,族长在成亲前,不可能对圣女之外的女子产生真正的男女情爱,解药之引只有圣女体内才有。可是,族长为你几次冲断天脉,九死一生,如今更是动情念与欲念相并相合…”

族长明白了真正的男女情爱,毒咒却还未解,动情对象又非圣女,如此下去,他撑不了多久…

族长若与你在一起,失去的不只是性命,而是整个漠西族。

如何救他,一切看你。格格的心思,在下多少明白,不能成全格格,但请格格成全漠西族!

红多隆离去,芯月心头动荡又万分沉重。他这一来,“漠西族”三个字悬在心口,让她不敢回头忆前尘,不敢抬首望后路,天地渺茫,她要如何进退?

拖着虚飘的步子,她漫无目标地徐徐前行,穿过石子小径,又一时不知该继续走向哪里…

别眼处,一抹雪白身影在阳光下清冷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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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6君心似水不成冰(八)

(本章字数:2186 更新时间:2010-4-22 0:22:00)

芯月抬眸看去,白雪胜雪清冷如冰的正是圣女。她微抬着下巴,静静对着屋前绿色的灌木发怔,僵直的背影在金色日光下格外孤独,那姿势仿佛已站了许久。

听到声音,蓝雾银轻轻撇头,目光与芯月对上。

芯月心口猛地一撞,同时酸涩翻涌而上,哽在喉间。

面前女子,才是柳漠西不可推卸的责任,是可以挽救他生命的女子,也将成为他的妻子…而自己算什么?蹙起黛眉,她面色苍白,注视着那抹白影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蓝雾银驻步站定,清淡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情绪:“我在等你。”

芯月抿了抿唇,没出声,唇已苍白。

蓝雾银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突然涌出一丝悲哀:“他很不好。”

芯月僵直了背,双唇抖了一下,眼睛定定地盯着她:“你可以救他?”

蓝雾银摇摇头:“我可以救他,但他不会让我救。”

他虽从未懂过她,但她却懂他。那样一个意志冷硬如铁的男人,若要以成亲之法来救自己,他不会同意。被他爱上是种幸运,爱上他却是最大的不幸。

他爱的是芯月,芯月何其有幸,又何其不幸?

她不羡慕谁,也不同情谁,因为自己身在其中,同样不得解脱…

芯月从她如雾的眼神中看出了什么,咬牙道:“我会离开。”

清冷的面容突然笑了一下,轻声道:“你若能离开,今日还会在此么?不过,你的确是万万不能再留,否则生死一别,才是你最后悔的时候。”

芯月别过眼,望向广袤苍穹,一只苍鹰在屋顶盘旋,她无意识地注视它的身影,喉头发紧:“这一生,谁都不愿做令自己后悔的事。所以…”她将目光摆正,看向蓝雾银,“我不想害他,而你…请你救他。”

最后一句话,艰涩地吐出,万丈金芒也照不进她的眼中,瞳孔的亮光不断紧缩、紧缩,逐渐消失…

蓝雾银对上她苍白的脸,嘴角缓缓荡开,荡出一抹沁凉的笑花。

“我将是她的妻子,自然会救他,救他的命,救漠西族!”

芯月不知自己怎么还能回以一笑,血液似从体内退去,指尖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她笑着说:“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谢谢你。”

举步继续前行,掠过蓝雾银的身边,身后听得清冷一言:“还有一言,请格格悉听。我哥哥对你的心…如不能回报,就请不要伤害他。”

“我答应你。”芯月咬咬牙,做出承诺。

爱恨本就是一场情债,交织交缠,剪不断理还乱。

爱了谁,欠了谁,又负了谁?人世几十年,铺就万丈红尘,悲欢离合。

若有一日去了,可是无悔无憾?

柳漠西,她要不起。

蓝雾祁,她还不起。

如果可以回到最初,她做什么都愿意尝试。

细碎光影洒落她的肩头,难掩一身孤凄伤感,略带疲惫的神情中却冰凉得雪花飘零。

柳漠西回到寝房时,房中空无一人,惊恐立刻擢紧了他。

“芯月…芯月!”他脱口喊道。

立刻有侍从闪身门外,他一手揪住侍从领口:“芯月格格呢?我不是让你看着她吗?”

侍从皱眉禀道:“格格说出去走走,大约回了客房。”

事实上,侍从们都是衷心耿耿,但昨夜见族长为了芯月而屏退大家,心向圣女的他们多少有些不满。听从红长老吩咐,他们也暗中希望族长能早点收回心思。

柳漠西放开他,转身就朝客房走去。

芯月依然不在,他顿觉呼吸紧张,莫不是…

低头望向自己左手掌心,天脉线完全化为红色,灼热如火,似在时刻提醒他必须稳定情绪。那红线色泽妖冶,触目惊心,像要随时化了开来。

尽管如此,他仍忘不了昨夜的极致缠绵,芯月在他怀中,不再排斥与抗拒,呼喊着他的名。两人从未如此心灵接近,亲密无隙,满腔浓浓深情,融入骨髓,心神合一。

那份前所未有的悸动与满足,即便要粉身碎骨,灰飞烟灭,他也甘愿再来一次。

左手逐渐握紧,将血红脉线彻底隐藏,却隐藏不了一直揪紧心扉的疼痛。

毒咒发作,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他不能娶雾银,不能做,也做不到。

今生今世,他的心,他的情只给了一个女子,她叫芯月。

他欠她太多,想弥补她,好好爱她,可是…人生多变,身不由己,他偏要由人不由天。

只要有她在身边,活着一天便是实实在在活着,否则空荡一生,虚度年华,到头来悲切一场,不留半丝回忆…遗憾终生。

“芯月…”

低喃念出她的名字,万般柔情。

无论她爱也罢,恨也罢,他为了她,宁负天下人,也不愿再负她!

此时,芯月正站在辽阔的草地上,头顶艳阳似火,眼中绿意丛生。

各处城堡里穿梭着忙碌的身影,隐约可以看到人们脸上挂着满足的笑意。

自归顺大清以来,漠西族人虽然还有将当年血流成河的恩怨记恨于心,但现在不再遭受战火之苦,大家可以安居乐业,何尝不是新生?

好几处堡垒正在接受清洗,奴仆们提着木桶细心地擦拭着灰白的墙壁。

幽深眼底渐渐浮起晨曦般的冰凉,芯月将目光投向那圆圆的屋顶,心口又酸又苦,百味齐涌。这是漠西族人的家园,是他们的地方…

她突然好想自己的阿玛与额娘,想宠爱自己的皇上…

眼底一湿,雾气悄然蒙上,她定定站着,忽略掉心头刀割一样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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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曾经沧海难为水(一)

(本章字数:2228 更新时间:2010-4-22 0:22:00)

“这不是…月奴吗?”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又听得那人连忙改口,“噢,我说错了,应该是芯月格格,族长特意请来的尊贵客人。”

芯月迅速眨去眼中泪光,回身时已面色平静,说话人正是曾经极力羞辱她的女仆--亚娜,亚娜闪动着细长的眼睛,嘴角隐隐带着嘲讽。

一看到亚娜,当年受辱的情景便浮过脑海。奇异地,心已不再那么疼痛,往事随风,仿佛真的可以烟消云散。

现在心里真正疼痛的是…站在这片土地上,却无一寸土地真正可以令她站稳。

亚娜见她神色一如当年冷傲,懊恼地撇撇唇,故意晃晃手中彩带:“哎呀,真是羡慕格格你命好啊!哪像亚娜啊,最近天天为族长和圣女的婚礼,忙得要死。不过,说起我们圣女啊,真是又聪明又美丽,族长早该娶圣女过门了。”

看到芯月脸色又白了几分,她更加得意。

芯月很快恢复淡定,她何必跟一个女仆一般见识?微微一笑:“是吗?那恭喜他们了。”

亚娜见她还是那副清高的模样,似乎不为所动,气恼地转过身:“当然,我们全族人都等待着呢!格格到时候可要多喝几杯喜酒!”说完,扬扬手中的彩带,踩着重重的步子离去。

芯月独自站了许久,任火热的阳光洒在头顶,身子却似泡了雪水般地沁凉一片,直到心窝。

一抹修长身影悄然伫立在后,见她始终不曾回头,只得将手放在唇边轻咳了两声。

“呃…蓝大哥?”芯月飞快地回头,脸上笑容刚露,立刻想到蓝雾银之前的话语,笑容不禁僵了一下。

蓝雾祁见她神色有异,依然只是挂着淡笑:“怎么一个人出来了?你腿伤还没好呢!”

芯月别开目光,掩饰心头纷杂:“这草地真美,我出来看看。”

“呵呵,我们到那边阴凉地去。”蓝雾祁带她走到树阴之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茫茫一片尽是绿色,远远地看到白色的羊群与牛马,城堡在草地中显得格外威武,不少仆人顶着烈日正在清洗城堡的外墙。一想到他们清洗的原因,他的目光顿时暗了下来。

“想不到大漠之中还有如此美丽的地方。”芯月由衷感叹,想将愁伤抛离。

“恩。绿洲虽然比不上蒙古大草原壮阔,但足够马儿驰骋,牛羊游荡,族人们能在此安居乐业,真是种幸福。”蓝雾祁想起一年多前,人们还在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四处迁徙逃亡,如今再看,真如人间天堂。

“漠西族若是早能归顺大清,族人也不会受那么多苦了。”芯月心有所感,现在看着眼前一切,也为之高兴不已。

“这么多年来,很多族人心中对大清王朝都有个结,这个结能打开,也得感谢你。”蓝雾祁眼眸深幽,声音低沉,“归顺朝廷后,朝廷有拨粮晌过来安抚族人,漠西也被皇帝封了‘漠西王’的头衔。”

“是么?我都一直未曾听说。”芯月扬起唇,想到“漠西王”三个字,脚下这片绿洲连同周遍的大漠一起,都是属于他自己的小王国呢。在这里,他有着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抱负…

“漠西是个很负责的首领,为大家做了很多事。你看,这些新堡垒可都是他亲自带人建成的,陈旧的堡垒也重新装修了一番。芯月,我带你去个地方。”

芯月本想推却,但见蓝雾祁一脸急欲与她分享的快乐,实在不忍拒绝,也心生好奇起来。

漠西城。

白日的漠西城有着芯月意想不到的繁华,她随着蓝雾祁置身其中,赫然发现这里的景象与那夜所见的凄凉落魄截然不同。

依然是笔直的街道,每条街道交错之处格外整齐,两边的房子风格与京城相似。一家家店铺的旗帜迎风招展,各种颜色的招牌字在阳光下闪耀光辉。街上不时传来小摊的叫卖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为小城增加了热闹的气氛。

姑娘们在胭脂摊前试着水粉,精心挑选着发簪或首饰,举止从容。

几乎每条街道都能看到酒楼,举目望进,可以看到客人真不少,随意地坐在桌前,一边听着小曲一边喝茶。

更不时看到有骑着骆驼的商旅路过街道,然后挑家客栈进入…

芯月掩不住惊叹,她犹记得那夜月色朦胧,自己在这里看到的景象萧条不堪,仿佛在诉说着一个民族的兴衰惨事。如今,她心口跳动,为这里的人和物感叹又欢喜。

街上能认出她的人,其实并不多,反倒是蓝雾祁,每走几步便能碰到族人有礼地问候。蓝雾祁微笑以对,将芯月拉进一家茶楼,两人坐定。

“看到了吧?族人重新过上安定日子那日起,我便一直暗地期盼着,有朝一日带你来看看,让你也能放下心头的结。”

芯月握住茶杯的手微颤,人生知己,当蓝雾祁莫属。

他知道的,知道她心头的结--曾因大清带来一幕幕惨剧,能早点得到补偿。

蓝雾祁抿了口茶,目光柔和:“朝廷拨了不少银两,足够族人重新兴建。漠西族就这么一座城,现在越来越繁华了,邻近的少数民族和过往的商旅都愿意来此买卖。为了发展,漠西真的付出了很多心力,好歹没有白费,呵呵。”

听得这段话,芯月胸中升起一团热气,有喜有忧。

这是柳漠西的地方,却是自己万万呆不下去的地方,无论如何,离开他之前,能看到这里繁华再现,也算是一个心愿足矣。

蓝雾祁哪知她的复杂心思,举杯笑道:“芯月,我们以茶代酒,庆祝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