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吉点头,将茶杯放下:“还有,安排人进京。”

进京?小厮一怔但也没有问什么应声是转身就要走去安排人,元吉又唤住他。

“进京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道。

小厮愣了愣,如今对于他们来说,这任何人指的是李家以及,项云。

自从大人过世后,他们跟项云一直有商有量,项云虽然现在是陇右节度使,但在大家眼里他还是剑南道的人。

竟然连他也要瞒着,是事关重大,还是项云这个人已经不可靠?小厮没有询问神情肃重应声是。

元吉知道这句话说出后他的人对项云的态度就会变,他没有解释,也没有阻止。

他从来没有不信项云,只是他听命的只有李明楼和李明玉。

李明楼让他做这件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李明楼不信任项云吗?她也没有解释。

还有李明楼说天下要大乱了,说是东南那边会出事。

东南怎么会出事?东南在安氏的掌控下,安氏可是皇帝最宠信的。

更何况一点消息也没有。

李明楼没有说消息从哪里来的,难道是在路上听到了什么?他们沿途住驿站,驿站里大概也会有一些小道消息吧,项家的人知道不知道?

元吉伸手按了按额头止住了越来越混乱的思绪,大小姐这次突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但她不说,他就不问了,不管是小孩子脾气的不想嫁,还是其他的什么,都应该是跟项家多少有些关系。

项云,元吉坐在屋子里默默的想,要重新考虑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关于和项氏的关系李明楼不需要想太多,只是放下了要在这里杀了项云的念头。

如果她让元吉在这里杀了项云,也不是做不到,只是杀了之后会很麻烦,李奉安才过世,李明玉和她还不足以掌控剑南道迎接这种动荡。

而项家的势力也不可能轻易的清除出剑南道。

先让元吉他们对项云产生戒备,改变和李家的相处方式,不让项云有机会坐山观虎斗渔翁得利,现在想来,李明玉和李家的缠斗应该就是项云的手笔。

“姐姐,我真能承袭父亲当大都督?”李明玉问道。

李明楼看向坐在椅子上手撑在桌面上看她写字的李明玉,比昨天多了两盏的灯照的他小脸莹亮如玉。

“能。”李明楼点头。

李明玉的确承袭了剑南道节度使,就在今年年底,元吉死后没多久,朝廷委任的新节度使叫什么的忘记了,那位大人很倒霉,在来剑南道的途中,遇到了宣武道安氏随众叛乱不幸遇难。

那时安氏反叛的行径也终于不再掩饰了。

项云亲自写了奏章请求让李明玉承袭旌节,皇帝准了,成元四年初,十一岁的李明玉成了剑南道节度使。

这一举动让项云得到了李家以及李奉安随众们的狂赞,视其为剑南道大功臣和最可信的人。

其实什么功什么忠,不过是成就了项云自己,他借此在剑南道地位稳固,吞食李氏兵马,与其说李明玉手握旌节,不如说是项云。

借着剑南道,他的兵马越来越壮大,在随后的十年战乱中,依托剑南陇右,掌控了河东河西道,兵马赫赫被新帝倚重,项氏也一跃成为大夏豪族。

就在她和项南要成亲的那一年,项云被封为第一侯。

第一侯,寓意天下第一侯,这是皇帝为表示恩重特封的爵位,但这不是为项云特封的,而是为了武鸦儿。

武鸦儿,思绪在这个名字上滑过,李明楼没有过多停留。

武鸦儿是在十年战乱中冒出的悍将,年纪轻轻战功赫赫但名声狼藉毁誉参半,只是在封侯不久,武鸦儿旧伤发作去世了,时年三十岁。

项云被封为第一侯距离武鸦儿死去已经四年了。

如果没有剑南道李氏的兵马钱财积累扶助,哪里轮到他项云做第一侯。

啪的一声轻响,灯花轻爆,李明楼收回神低头看着奏章,她已经写了一半多了,这并不难,当初项云给朝廷上的奏章她事后看过,内容还记得清清楚楚。

项云下了很大功夫,奏章写的很是精彩感人,李明楼毫不客气的照抄,再增添父亲的官路历程,追溯到李氏祖上跟大夏高祖的情义,让皇帝明白李氏世代忠臣,另外还有李氏在剑南道的权重以及李氏兵马的数目。

这一点才是最关键的。

世人还不太清楚朝廷如今的纷乱,但朝廷里的人很清楚。

第13章 第十三章 旧事此时新

十三岁李明楼也并不清楚这些,她这个年纪更在意的是昨天读的那首诗有没有新的感悟,要做的画今天能否完成。

二十三岁的李明楼也基本是延续如此长大的,但因为寄居他乡牵挂小弟,时事政事是了解外界了解小弟的最佳方式,而为了表达自己人的关系,以及对圈养的小羊的放心,项氏会邀请她来旁听兵事的参谋会,日常也将时政要闻送到她面前。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很多时事政事都是发生过以后才送过来的。

或者提前送来对李明楼来说也没用,待事情过去了解决了当个故事讲给她听更好,反正她在意的只不过是她小弟平安。

项家专门给她安排了两个幕僚,一个五十知天命,看透了世事的姜亮,一个三十而立,对世事跃跃欲试的刘范。

“我以为吴章进京是为贵妃祝寿。”刘范挥舞着袖子捏着一张邸报,黑瘦的脸上红光闪闪,似乎愤怒又似乎激动,“吴章的妻子的母亲在罗家做过奶妈,他是罗家的人,是罗贵妃的人,就是全海的人。”

“没有人愿意永远做奶妈的女婿。”姜亮捧着大茶碗,热气模糊了他因为发胖而白皙的脸,声音如同飘忽。

“吴章只能做奶妈的女婿,才能从一个都将成为刺史。”刘范愤愤。

姜亮声音依旧缓缓,世间的任何事已经不能让他有所动容:“从都将到刺史,他熬的太久了,能熬这么久,他不把自己当做罗家的人。”

刘范揣袖长叹:“可惜,如果收服吴章,全海太监也不至于这次被逼的如此狼狈,这都是手中无兵。”

“今非昔比了,不是有皇帝就万事无忧了,全海太监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姜亮吸溜喝了一大口茶,“怪他运气不好吧,不过,如果当初玉公子请承袭的奏章先递到他手里....”

“你是说让大人和玉公子投靠全海?”刘范打断他,神情倨傲,“我等何须如此。”

姜亮舒服的坐在圈椅里云淡风轻:“我等要的不是投靠谁,要的是玉公子的承袭,有剑南道这般兵马,全海肯定会心动,全海在外朝的掌控不如崔正,但在皇帝跟前说话是没人能比的.....”

刘范皱眉顺着他的思路:“大人当时如果走了全海的门路,全海会说服皇帝准玉公子承袭,而不用在朝中周旋那么久?又如何?”

姜亮看着茶碗,吹了吹热茶:“玉公子会提前两个月拿到旌节,能提前一个月调兵遣将,会早一步踏入淮南道,山南东西两道我们大概也不会望之兴叹了。”

刘范啪的击掌:“正是如此,所谓一步早步步早,晚一步等三年。”连连叹可惜,“如果,如果当初如此这般...”

冬日的书房里,李明楼裹着锦袄抱着手炉看着面前这两个讲故事的人。

虽然被称为幕僚,但做李明楼的幕僚跟那些内宅仆妇又有什么区别,被如此安排自然是因为他们在项家地位不受重用。

他们真是把这个当做讲故事,讲的兴起对各种时事评判,再事后诸葛亮如此这般,过一把指点江山我最明智的瘾,抒发一下郁郁不得志的闷气。

曾经的事后诸葛亮,对于现在来说就不一样了。

李明楼缓缓的写着奏章,斟酌思索字里行间贴合着她从没见过但却很熟悉的朝中的官员们,等她落笔室内青光蒙蒙,李明玉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李明楼放下笔等待折子晾干,没有叫醒让李明玉去床上睡,天很快就要亮了,如果要睡,他在路上再睡吧,这一次回程不像来时,可以安心的睡觉了。

李明楼认真的看着弟弟的脸,一寸一寸的要刻在眼里。

死而复生重见,才见又要分离,这一次分离不知道多久才能再见。

虽然舍不得,但她不能留他在身边,她也不能去他的身边,将来会如何她也不知道,她正要为了将来而努力。

天光大亮,李明玉歪着脖子跪在李老夫人的怀里说出了要回剑南道,再次让才缓一口气的李家上下一阵惊乱。

李老夫人不认为一个孩子想离开家,认为是李奉常等人的原因,李明玉替叔叔们辩解,再三表明是自己的决定。

“父亲不在了,我要替父亲尽忠尽孝。”十岁的孩童仰着小脸看着李老夫人,认真又歉意,“只是不能为祖母尽孝。”

李老夫人一把抱紧他:“有这句话就够了,祖母还有什么可求的,只是苦了你,这般小小年纪。”

李明玉从她怀里扭头看室内:“我不苦,其实我就是回剑南道就好了,辛苦的是三叔。”

李奉耀受宠若惊:“不幸苦不辛苦。”

所以还是让他一起回剑南吧。

“当然你要去,你已经对那里熟悉一些了。”李奉常道,“如此,奉景还是去太原府。”

只是自己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启程了,李奉景心里嘀咕,面上不敢显出半分,若不然惹恼了李奉常,连这件事都不让他,他就真是什么机会好处都捞不到了。

儿孙们齐心,又是尽忠尽孝,李老夫人虽然溺爱孩子也知道事情轻重,她亲自挑选了八个信任能干的仆妇送给李明玉,同意了他的离开。

既然要走在家多留一日也没有什么意义,上下都忙碌整装。

这些事不用元吉亲自盯着,李明楼也依旧在屋中安坐。

“这是奏章。”她指着桌上说道。

元吉接过,神情略迟疑。

“元吉叔你可以看。”李明楼已经主动说道。

可以看并没有让元吉神情变化,让他微怔的是元吉叔,这是李明楼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意味着什么,不用言表。

元吉将奏章收起,道:“我回去看。”

李明楼道:“这封奏章要直接送到全海手里,我们有没有人脉可以做到?”

元吉当然知道全海是谁,如今天下人都知道,皇帝跟前的大太监。

走全海的路子的确是最能接近皇帝的办法。

李奉安自然是不屑与全海相交,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先办事,大丈夫能屈能伸。

“有的,礼部孟鸣是大人的至交好友,他与全海是姻亲。”元吉道看向李明楼,“我需要以大小姐你的名义写信与他。”

李明楼点头:“其他的事你安排。”

元吉应声是,他没有问题了,他只需要去做事,李明楼却又唤住他,坐在室内昏暗处,裹布缝隙里的视线打量着他。

“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她问道。

第14章 第十四章 一声关怀道不尽

这是大小姐的关怀?元吉再次微微惊讶。

先前那一声元吉叔是尊重,那这关怀就是情义了。

大小姐是个娇气的小姑娘,很少理会别人的感受,更不用说关心了。

是因为现在李奉安不在了,失去了庇护的小鸟孤立瑟瑟想要讨好这个可怕的世间,元吉为此而难过,他希望大小姐还像以前一样,这是李奉安的愿望,也是他应该做的。

“多谢大小姐,我很好。”他垂头说道。

“你真心愿意留下跟着我?”李明楼问道。

瑟瑟的小鸟面对这个世间没有了自信,元吉没有表忠心来安抚,他只是平静的道了声是。

“天太热,你在外边走的时候是否刺眼或者身体灼痛?”李明楼问道。

七月暑气将尽,但白日里天气还是炎热,元吉抬起头:“老奴常年在外行走,寒暑不惧,大小姐放心。”

坐在室内阴暗处的李明楼嗯了声:“你去忙吧。”

元吉应声是离开了。

李明楼唤来金桔:“你安排个可靠的人照看元吉的衣食住行。”

让她找个可靠的人,那她自然是更可靠的人,金桔应声是,又补充一句:“大小姐放心。”

看着金桔精神振奋的离开,李明楼不由笑了笑,她知道金桔和元吉都误会了。

她并不是对元吉刻意的施恩,元吉跟她一样是命中注定要死的人,而且很快就要死。

如果说她的命运不能改变,元吉的能不能,她想试一试。

把元吉留在身边,他就不会死在剑南道,那他的命运也改变了,那天降不测,身体出现溃伤,不能见天日.....

现在看来元吉没有任何不适。

为什么呢?是时候还没到?

“姐姐。”

李明玉的声音从外边传来,人也随之进来,其他脚步嘈杂声则留在院门外。

“姐姐,我要回去了。”李明玉扑进李明楼的怀里。

比起在李老夫人怀里的撒娇,此时的语气要平淡很多,也真诚很多。

李明楼抚着他的头:“不要怕,剑南道是我们的家。”

李明玉点点头,仰着头看她:“姐姐你也不要怕,你有家,家里有我。”

李明楼眼泪滴落,只是被围布裹着看不到,死而复生能有这一刻也是值得了,但真的只求这一刻吗,当然不能。

“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那些金矿盐矿都在你手里,你要多去见管吏们。”

“经营管理不需要你亲自来,账册你要开始学着看,不懂就问林芢。”

“兵马营里你也要去,你要在那里骑马学功夫,让严将军挑人教你,在兵士们面前学,不要怕丢人。”

李明楼语声轻轻缓缓叮嘱,让她的小弟掌家理事既示弱又扬威稳定人心。

李明玉在她怀里认真的聆听点头应是。

剑南道的兵事政事农事,吃穿用度衣食住行,话再多也叮嘱不尽。

“我会给你写信。”李明楼抚着李明玉的脸。

姐弟二人依依话别,李家里外车马涌涌,虽然已经中午,但并不能阻碍行程,既然要回剑南道就不需要再多住一晚,对于兵家来说,一晚之隔天地之差。

“六叔。”项九鼎走到门口,与向外走的项云相遇,忙唤道。

项云脚步不停向前:“你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让你去城外等候?”

项九鼎随口道:“我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项云没有说话,身边的随从们散开在前后,是拥簇也是隔离。

“玉公子竟然这么早要回去?是谁劝的他。”项九鼎道。

李家的人和元吉都愿意让李明玉回剑南道,家算什么,有了剑南道何处皆可以为家。

“李家的人想劝但不能,元吉不会劝。”项云道,“是大小姐。”

与他的猜测一样,项九鼎精神一振:“那大小姐也要启程了。”

项云停顿一下:“这个不知道。”

“元吉没有说吗?”项九鼎微怔,“大小姐将他留下来没有交代吗?”

大小姐留下他肯定有交代,但元吉没有跟他交代,项云默然。

“元吉。”项九鼎忽的喊道,冲前边扬手。

元吉从另一边走来,紧走几步又站定,垂手先喊声项大人,再看项九鼎道九爷。

“大小姐不送公子了。”他说道。

项九鼎立刻明白:“已经出来了吗?”催促项云,“六叔我们快去。”

三人向前而行。

项云看元吉:“你不回去,那边都安排好了吧?”

元吉道:“外边的事交给严茂,内里有林芢,家事问桂花。”

这几人都是李奉安的亲信,项云并不陌生闻言点点头,项九鼎探头看元吉:“我们什么时候走?”

元吉摇头:“大小姐尚未吩咐。”

项九鼎有些意外。

“玉公子跟大小姐情况不同。”项云扭头看项九鼎,“不能仓促启程。”

项九鼎一拍头惭愧:“看我,都忘了,大小姐才受了惊吓。”

元吉没有再说话,三人已经走到了门外,李家诸人以及闻讯而来的族人挤满,李老夫人携带一众女眷拉着李明玉流泪叮嘱。

“项大人一路辛苦。”元吉施礼道,垂下手退后。

“项大人。”

李奉景抬手喊道,与李奉常李奉耀以及几个族中的长老迎来,这是属于李家家长与陇右节度使大人对话的场合。

“一路辛苦了。”

“玉哥儿就有劳项大人照顾了。”

项云瞬时被话语人群围住,他看了眼见元吉已经退到人后再人后,随着人群晃动被淹没。

这是元吉的一贯做法,他总是这样在人前不起眼,没有人看到他,他却看着每一个人。

只是,总觉得他这次有些不同。

“客气了。”项云转过头对李家诸人还礼,“请放心我会平安把玉公子送回去。”

裹着披风的李明玉撩衣跪倒在地叩头。

“我的玉儿啊。”李老夫人伸手蹒跚向前。

左氏和王氏及时的伸手将她搀住拉回,林氏在一旁流泪。

“母亲,玉哥儿过年会回来的。”她劝道。

李老夫人泪流满面哀痛不能起身,靠撑在两个儿媳的怀里掩面:“你,去吧。”

天黑了下来,火把点亮照耀着车队宛若长龙,骑在马上的项云回头看去,江陵府的地界已经抛在身后。

李家送行的最后一批人也消失在视线里,不用再应酬他们,天地间都恢复了安宁。

这是李奉安说过的话,项云不由笑了笑,受他的影响也把李家人当外人了。

对外人都是客气,对自己人才有麻烦。

外人。

项云微微的勒马,他想到元吉这次跟以往哪里不同了,他与他说的话少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