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海十九岁,成亲且去年刚生了一个女儿,在十七岁的项南面前可以摆出大人姿态,但乍一听到这种话还是毛头小子一般羞红了脸。

他和妻子是媒妁之言成亲当晚才见第一面,小儿女的相思从未有过,更没有说过什么情话。

“啊,好。”他结结巴巴的应答。

项南表达了来意便告辞了,没有等侯李老夫人李二老爷的归来:“来的匆匆见长辈失礼,我先去见九哥,沐浴更衣备礼再上门拜见老夫人和伯父。”

李明海挽留几句亲自送项南离开,看着这一人独行的少年人跨马消失在街道上才回转,一面让人去通知祖母父亲项南先走了不用急着回来,虽然他们不可能为了一个晚辈急匆匆回来,果然只有大管家李杨回来。

李明海简单的讲述了项南的来意,李杨便离开了,但还有一件事李明海不知道怎么定夺。

“项公子临走的那句话,我是否要转达给明楼?”他只能悄悄的问妻子。

妻子赵氏今年十八岁,虽然已经生了孩子,听到这种当面表达情谊的话还是红了脸:“会不会不太好?”

“应该不会吧,他们虽然没有成亲,但亲事已经定了。”李明海思索,又道,“要不不用说,明楼已经知道项公子来了,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情谊这种事含蓄才美。

赵氏想了想摇头:“还是告诉大小姐吧,她现在出了这种事,项公子的话说给她听,更安心,猜到和真切听到是不一样的。”

李明海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按照妻子的说法去做了,他红着脸将项南的话告诉金桔,金桔红着脸转达给李明楼,李明楼笑了笑。

她听过项南很多情话,纸短情长,项南很多时候不在家,他们之间会书信来往。

她已经不是十三岁的女孩子,看到听到一句情话会脸红,更何况是杀了自己的人说的,她只会觉得好笑。

但其他人不觉得好笑,项南的这句话在李家传开了,很多人像李明冉那样啊了声,眼睛亮亮的想项南公子真好,我来了也是世间令人心动的情话。

这动人的情话风一般传开了,以至于项九鼎先听到项南的话,然后才见到项南的人。

项九鼎看着坐在厅堂里安静喝茶的少年,嗬了声:“你要是一开始就来,现在我们应该坐在家里喝茶了。”

李明楼与项南定亲,因为年纪小暂时不成亲,尽管如此李明楼到太原府来,作为未婚夫的项南应该前来迎接,只是恰好项南军令在身不能告假。

这世上没有什么请不下来的假,就看你想不想请。

茶碗挡住了项南微翘的嘴角,只露出沉静黝黑的双眼:“六叔替我请的假,让我过来的。”

项云的决定?项九鼎在一旁坐下来:“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六叔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没多久。”项南简单明了的回答。

项九鼎看着比自己小的项南撇撇嘴:“你不要总讨女孩子欢心,对着我们就冷冰冰,你也对我笑一笑,说句好听的话。”

项南看着他:“九哥瘦了,为了我娶妻辛苦你了。”

项九鼎搓了搓膝头:“总觉得你说的不真心。”又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而且我也没有瘦,刚才还跟李四爷分食了一头烤羊。”

“所以说九哥辛苦啊。”项南道,自己再次斟茶,他一人行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水粮都草草了事,在李家来来去匆匆未曾喝茶。

项九鼎嘿嘿一笑:“你娶妻也不容易。”收起兄弟之间的嬉笑,“六叔有什么吩咐?”

项南将茶一饮而尽放下,嘴角微翘:“六叔让我不论李明楼是伤了还是残了都要娶回家,就算是一具尸体也要带进家门,拜堂成亲。”

就算死也不离不弃,项九鼎感叹:“这真是天下最动听的情话啊。”

项南看他:“怪不得六叔让我来。”

项九鼎微怔,然后回过神明白了项南的意思,些许羞恼。

这是情话但并不动人,婚约达成不离不弃对于项家来说这本来就是说好的决议,不管李明楼是貌若天仙还是丑如鬼怪,不管是四体健全还是疾病缠身,哪怕是今天定亲明天死去,项南捧着牌位也会与她拜堂成亲。

他们要娶的是李明楼这个名字,与这个人怎么样如何无关。

为什么还要跟项南再次强调这个大家早已经明白的道理?

项九鼎想到了:“李家要反悔?这怎么可能?李家没什么变化啊,李四爷反而跟我更亲近,一副怕我跑了的样子,六叔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项南抿了抿嘴,润了润并看不出干裂的嘴唇:“李家不是李明楼。”

项九鼎明白了:“剑南道还是李明楼?是了,这些日子只有李家的人跟我来往,元吉都没有再见过我。”又皱眉不解,“怎么会?为什么呢?不可能啊。”

项九鼎喃喃自语拍肚子摸头坐立不安,再看这边项南还在安静的斟茶喝,少年的神情没有丝毫的焦虑。

项九鼎哼了声靠回椅子上:“不管他们为什么,小南你来了,这件事就没问题了,如果你愿意,哪个女孩子会不想嫁你。”

项南没有说话嘴角弯弯,再次斟茶。

“我这里茶不好。”项九鼎起身抓走他的茶杯,“快洗漱更衣打扮漂亮,到你媳妇家喝去。”

第三十九章 迎来送往

项南第二日正式拜访李老夫人,项九鼎作陪,十几个下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礼。

李老夫人笑呵呵的坐着等候,李奉常李奉景夫妻们分侍左右,李家四个少爷相迎,小姐们和两个嫂嫂并两个刚会走的小女站在厅内打量,丫头仆妇院子里廊下涌涌,莺声燕语珠光宝翠,恍若过年一家齐聚,除了李明楼。

李明楼回绝了李老夫人要不要出来见客,也谢过了左氏悄悄问将项南带到这里来说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李老夫人和左氏便不再强求,李老夫人也更愿意李明楼与项南现在不见面。

这是李明楼和项南第一次见面。

“伤了脸,这样相见实在是遗憾,等好一些吧。”李老夫人倚着靠枕环视,看着孙媳孙女们,都是大好华年,“你们都打扮漂漂亮亮的,姐妹们都这么好看,她自然也靓丽。”

没有女子们不喜欢打扮的漂亮,尤其是见客的时候,孙媳孙女们都笑着应声。

“丫头们也都打起精神来了。”李老夫人越发兴致勃勃。

这也是李家的人第一次见到项南。

李老夫人看着眼前翩翩少年,越看越喜欢,又忍不住落泪:“只可惜你岳父没有见你一面。”

李明楼的亲事是李奉安临终前才决定的,以往没有这个心思,自然也没有见过项家适龄的儿郎。

项南道:“大都督下葬时,六叔将我的画像烧给他看了。”

咯的一声,厅内传来女孩子的喷笑,下一刻仓促被掩住。

李老夫人瞪了眼李明琪,李明琪手捂着嘴转头伏在李明华的肩头。

项南收回视线神情没有不满或者尴尬,李老夫人看他一眼,也有些憋不住噗嗤一声。

这少年的这个回答实在是一本正经又古怪。

左氏道:“母亲,今天是高兴的日子。”

李老夫人顺着她的话长出一口气,满眼慈爱的看项南:“你岳父在天上看着,你们两个好好的,他也会开心。”

项南俯身施礼应声老夫人说的是。

林氏笑吟吟纠正:“叫祖母。”

项南和李明楼的亲事已经定论,叫祖母也理所当然。

项南喊了声祖母,李老夫人笑着拉过项南坐在自己身边,指着林氏:“这是你四婶娘。”

项南起身对林氏施礼,林氏笑吟吟的接过丫头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屋子里开始逐一介绍长辈同辈,堂哥堂弟堂妹侄女,收礼物互相见礼以及送礼物,丫头们端茶倒水花蝶穿梭笑语喧哗其乐融融。

几乎所有的人都围在老夫人院子这里,有资格入内的在里面热闹,没资格的在外边说笑,李明楼是李家最令人好奇的存在,作为李明楼的未婚夫项南自然也是。

“我看到了,在门前下马的姿态跟大老爷年轻时一样,将来必然不凡。”

“刘婆子,大老爷年轻的时候,你还跟你家死鬼在山里的庄子上烧炭呢,哪里见得到大老爷。”

“哎呀,大老爷去过庄子上一次的。”

“大老爷怎么会去山里的庄子上?不要瞎说。”

“我怎么会瞎说,我也奇怪呢,大老爷那时候还小,突然一个人跑到我们那里做什么,好像找什么人。”

后门里只余下两个婆子,她们没敢去老夫人那边凑热闹,只趁着没人注意偷喝两碗水酒,嘁嘁喳喳的说笑被打断。

“喂,开门。”

两个婆子吓了慌张起身,打翻了小几上的酒碗,看着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年轻男人以及他身后的马车,不安的施礼:“方大爷。”

方二没有理会打翻的酒碗和弥散的酒气:“开门。”

两个婆子松口气,大老爷的人不听家里的使唤,同时他们也不管家里的人和事,只要敬着就好,两个婆子动作麻利的开门,方二赶着车走出去。

马车很普通也很熟悉,这些日子李明楼常常坐这辆车出去,两个婆子站在门边目送,想到这里愣住了。

所以这是李明楼出门了?

“现在?”两个婆子对视一眼,神情惊讶,又看向内里,老夫人的院子里摆宴了,随风传来的声音更热闹。

为未婚妻而来的项南公子在家做客,未婚妻李明楼一个人出门了?

“是空车吧。”一个婆子灵机一动猜测,“剑南道的人不是来了住在城外别院,老夫人二老爷二夫人昨天都从那里拉回来好些东西,方大爷也去拉东西了。”

这个猜测合情合理,两个婆子对视一笑关上了门。

穿过夹道来到街上,元吉已经等候。

“这么急着走?”李明楼在车内问道。

“季良说没什么准备收拾的,他在这里也没有亲人,不需要告别也不要托付。”元吉道,“小姐不用特意来送他,我会安排好。”

李明楼知道他担心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好坏跟休息多少没有关系,谢过了元吉的好意:“我还是想送送他。”

看到李明楼的马车到来,季良已经等的不耐烦,认为多此一举:“难道李大小姐还会不同意吗?是她请我去的。”

方二撑着伞,李明楼走下来应声是:“我是来送季先生的。”

季良施礼道谢,然后起身:“送过了,可以走了吧?”又回头喊小碗,“快去收拾东西。”

“今天收拾不完。”小碗闷声说道。

李明楼看向季良身后,头上拆去伤布,头发如同狗啃过的少年小碗低着头。

离开故土是很为难很伤心的事吧。

季良站在原地踱步急不可耐,“收拾不完我就不等你了,你在后慢慢收拾,我先走。”

李明楼道:“我们帮小碗收拾。”

季良点头连声说好,元吉怀疑他根本就没听清李明楼说的什么,小碗只是沉默。

“我先去车上等着吧。”季良收起急躁摆出沉稳的姿态,“我如果考虑太久,说不定就后悔不去了。”

李明楼笑了:“可以。”

季良立刻迈步向另一边停着的车走去。

“先生等一下。”李明楼忙道。

季良只想装作听不到上车,无奈元吉站在车前堵住了路。

“先生是自愿想剑南道?”李明楼看着他问道。

季良皱眉:“当然。”

“那先生身体可还好?”李明楼问道。

她有很多病人,季良忍着:“当然。”

李明楼点点头似乎有些失神,季良趁机爬上马车。

“小姐,还有交代吗?”元吉问道。

李明楼看向马车,季良唰的将车帘拉上,她不由失笑,视线落在元吉身上略一沉吟:“你安排人随身照料季先生……”

元吉点头:“我知道怎么做。”

就像小姐安排人照料自己那样,小姐关心季良的身体,这是把季良当作自己人。

第四十章 猎人的收获

季良坐上了马车,不再催促吵闹,这间偏僻的宅院前更加冷静,将来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被人打骂上门的热闹了。

李明楼看站在破洞门前的小碗:“你还有什么收拾的?”

小碗低着头:“我山上的猎物还没收。”

以前他们父子靠小碗打猎为生,现在由李明楼送他们去剑南道,路途上衣食无忧还需要那些猎物吗?元吉看着这少年,父与子脾气都是一样的奇怪。

他要收的不是猎物,是突然生活改变的忐忑不安,李明楼对此很清楚,这跟当初察觉局势不稳,父亲把她们姐弟送回江陵府,她将自己的屋子整间都拆运过来是一个道理。

李明楼打量这座破宅院,把这个宅院运到剑南道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转头看旁边的帽儿山,要运这座山就不太好办了。

深秋时节山间枝繁叶茂,林深不见天日,偶尔鸟兽鸣叫回荡悠远,李明楼心情很好。

大约是这一次将季良送到弟弟身边,再加上请旨意袭爵,命运里项云对李明玉两个最大的恩惠不存在了。

剑南道不用再承他的情,信他的义,受他的蒙蔽。

心情好,身体上的疼痛也减轻了很多,李明楼道:“元吉叔,我们去帮忙。”

元吉和方二当然遵命,小碗想说没多少猎物不用帮忙,看李明楼已经握着黑伞向山上迈步,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瘦小的少年在前边带路,身后女孩子撑着黑伞,元吉方二各自错后一步跟随,一行人走进了五彩斑斓的山林中。

李家大宅的宴席正酣。

项南虽然说话不多,但对姐妹们说话简浅真诚,与堂哥堂弟们言之有物,更有项九鼎舌灿莲花,席间欢声笑语不断。

项家的下人们也都赏了酒菜,一个随从捧着酒杯来给李老夫人敬酒:“我们七夫人让我见到老夫人叩个头。”

项云兄弟七个,项南是七老爷的次子。

李老夫人忙让他起身,饮了他的酒,又高兴又遗憾:“可惜我年纪大了走不动了,跟亲家母见不到。”

“有老夫人这句话,我们七夫人就能告假出门了。”随从笑嘻嘻。

厅内当婆婆的当媳妇的都心领神会的笑起来,李老夫人又赏了这随从一把钱,随从退到了项九鼎身边。

“油嘴滑舌。”项九鼎故作不悦斥责。

随从笑嘻嘻低头压低声音说赔罪的话,旁人也并不在意,项南眼角的余光看到项九鼎面色微变,下一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面色恢复如常,对下人摆手:“下去吧。”

随从低着头退了出去,项南探身给项九鼎斟酒:“的确是我母亲交代的吧。”

项九鼎嗯了声,握着酒杯靠近项南低声:“李明楼去了帽儿山。”

项南手里的酒壶便撞在项九鼎的酒杯上,一声脆响,项九鼎的酒杯跌落摔碎,厅内的人们都吓了一跳。

“啊呀你不能喝别喝那么多,又喝多了。”项九鼎跳起来责怪道。

他的酒杯掉了,是项南喝多了?大家的视线落在项南身上,项南还握着酒壶,微微蹙眉,似乎对这句话也不解。

“倒酒都倒不稳。”项九鼎道,“你说话都开始慢了。”

“我没喝多。”项南道。

说话好像是有些慢了,众人心想,然后看项南给自己斟酒,酒壶摇摇晃晃……真喝多了!

项九鼎谢绝了李老夫人让项南在这里休息的建议:“这时候喝多了不好,让明楼小姐知道,他这是高兴了喝多了,还是伤心的喝多了?”

不管哪一个都不是令人愉悦的事,李明楼现在受伤了呢。

这宴席也该散了,招待一下女婿就好,太过热闹也不太合适,李老夫人点头同意,项九鼎兄弟二人告辞,李家的宴席也结束了。

李明琪站在廊下,伸手轻轻扯着垂下的紫藤叶。

“走啊。”李明华回头,顺着李明琪的视线看去。

李明海几个年轻人正将项九鼎项南送出去,说说笑笑。

李明琪抬了抬下巴轻笑:“项九爷和项南公子走在一起,项九爷才像喝醉了。”

李明冉点头:“项九爷摇摇晃晃的,项南公子走的稳稳的,真看不出来喝醉了。”

李明华没兴趣再看:“有些人喝醉了看不出来。”将李明琪和李明冉拉着向前走,“走了。”

李家喧嚣渐渐散去。

山林里响起野鸡的叫声,翅膀扇动落叶乱飞,李明楼撑着黑伞向后退了几步。

“收获不少啊。”她赞叹,“你是一个优秀的猎人。”

将三只野鸡绑在树枝上的小碗低着头:“不,不算什么,陷阱抓的。”

李明楼走过来看着掩藏在枝叶山石中的陷阱:“陷阱是你做的。”

“随便做的。”小碗低声道。

“我也打过猎,也布置陷阱,我有座山,可是我没有抓过这么多猎物。”李明楼说道。

她有座山,小碗从来没想过谁能卖下帽儿山,他将野鸡拎起来:“你不靠这个活命,打不到猎物也不会死。”

李明楼笑了笑:“你说的对。”

那边方二和元吉招呼又一个陷阱发现了猎物:“在山坳里,是头野猪,还活着,小姐你别过来。”

小碗好像也是第一次抓到野猪,难掩激动的跑去,李明楼虽然好奇但没有跟过去,胆小和谨慎是两回事,父亲曾经说过不要以涉险来证明自己勇敢。

野猪死的活的都一样,等他们处置好了再看。

元吉方二沉着的说话,小碗激动拔高的呼声,野猪的尖叫混杂,不多时野猪声音更尖厉,伴着山石滚动枝叶哗啦,野猪跑了,但肯定带了伤活不了了,元吉方二小碗三人紧跟在后追去了。

声音渐渐远去,李明楼坐在山石上抬头看了看上空,这里遮天蔽日,她收起了黑伞,耳边越发安静。

这安静不是死静,可以听到枝叶被风吹动,被天上鸟儿扇动,被地上蛇虫爬过,清晰的她似乎能看到这一幕幕。

她似乎对死物的动静很灵敏,或许因为她也是个死物吧。

咯吱一声,这是人的脚踩在碎山石上。

李明楼坐直了身子,侧耳倾听,元吉方二小碗以及野猪的声音从另一边远远传来,而这个脚步声从山下传来,是谁?她站起身子,准确的看向一个方向,五彩斑斓影影昏昏的山下有一个身影走来。

少年穿着绣着兰草的白袍子,身后挎着一张弓,在山林中就像一道亮光,他用手里的马鞭挥动拨开灌木草丛,抬起头看向前方。

项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