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城外紧紧盯了三天,确认只有信兵来又去,振武军其他人一如既往,中厚提着心稍微放下一些。

“大小姐骗成了。”他说道,又呸了声纠正,“大小姐说服武鸦儿了。”

也有人保持质疑和不安:“振武军在京城没多少人了,他们不能也不敢动,谁知道他们给信兵交代了什么,大小姐那边可以说都是武鸦儿的人,我还是觉得应该把中齐他们带去。”

中厚蹲在门口咬牙:“就算没有中齐他们,振武军离开了京城,落到我们手里,别想轻易翻天,有大小姐在呢。”

就像以前不管做什么事,心里想的是有大都督在呢,虽然目前大小姐在心里还不如大都督,不过....

“这段日子大小姐要做的事,都没有失手过。”中厚站起来说道。

院子里的男人们点点头,虽然不太明白大小姐为什么做这些事,尤其是用振武军的名义,但大小姐至今安稳,剑南道安稳,大公子平安,这就足够了。

外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伴着铠甲相撞,这声音也不陌生,最近京城全是兵马跑动。

有人从外闪进来。

“又来了一批兵马,现在京城到处都是兵马。”他说道,“朝廷想什么呢,不快让他们就地去还击叛军,都叫到京城来做什么。”

“当然守护皇帝了。”中厚道,“这么多兵马拱卫京城,也是对贼军的震慑嘛。”

就是不知道安康山会不会怕。

看着阶下肃立列阵铺满整个皇城前的兵将,崔征等朝官们觉得很震撼,他们有很久没有见过卫军了,常见都是禁军。

跟精致的禁军相比这些卫军不管是兵袍还是面貌都粗糙很多,但这粗糙增添了凶悍。

“跟油水十足养着如同家犬的京兵相比,这些家伙就是放养的鬣狗。”崔征对身边的官员低声,“他们才能跟安康山这忘恩负义的狼子一战。”

官员们纷纷点头。

前方有几个将官大步走来,铠甲兵器哗啦撞响俯身:“臣等护驾来迟。”

崔征让他们起身,免了大礼,夸赞了兵士们,然后一视同仁请这些将官参加皇帝的宴席。

皇帝已经不上朝堂了,只有宴会歌舞能让他在人前坐一坐,也只有这样,这些从没见过皇帝的将官们才能见到陛下,得到从未有过的荣光。

但让他意外的是,这一次来的将官们并没有欢喜的谢隆恩。

“相爷,觐见陛下宴席什么的不急。”一个红脸大胡须的将官道,“如今贼军攻城掠地肆虐残害百姓,先击退他们要紧,待我等得胜,再见陛下不迟。”

崔征肃容:“说的好,你们所虑极是。”

有官员在一旁解释:“现在见陛下也是合适的,陛下看到你们在,会心安啊。”

红脸将官的视线转向这官员:“说到心安,卑职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次来的将官看起来不太和善啊,崔征制止不悦的官员,如今这个时候,就不要计较武将的粗俗无礼了。

“请讲。”他和煦道。

那将官看了眼其他人,在得到鼓励的眼神后,挺直脊背:“前一段兵饷的事还没解决呢。”

兵饷?在场的官员们有些愕然,这时候说这个?

那将官起了头,其几个将官也纷纷开口了。

“因为兵饷,闹了兵乱,朝廷说查,我们大家都等着呢。”

“不知道宣武道到底是不是缺兵饷,我们是一直都缺的,站到相爷面前了,我也不怕了,我们那个观察使把所有的钱都吞了。”

“也不单单是兵饷的事,我们这些当兵的兢兢业业,那些上头的大人们总是刁难。”

“弟兄们吃不饱穿不暖,这兵服都五年没换了。”

“先前我们也问过兵饷,粮草辎重,还有军功封赏,上官说朝廷没钱。”

“有些人过得多么奢侈我们也听说了。”

“别的不说,范阳军的大旗上写着的名字,人人都看到了。”

“不怕说句得罪相爷的话,外边多少兵将都认为写的没问题呢。”

安康山举兵进京,立大旗列数全海罗氏崔征之罪,号令天下清君侧。

清君侧和造反可不一样,前边说的可忍,这里不可忍!一个官员勃然大怒:“大胆,你们这话什么意思?”

武将在文臣面前总是气短,陡然被呵斥,几个将官吓的停下话,但旋即那红脸将官深吸一口气,现在不同往日了。

“全海的罪孽已经认定,朝廷也将他诛杀昭告天下。”他看着这红袍高官,质问,“那安康山说的也不是不对。”

第七十一章 一击而碎

武鸦儿的门前来了不少兵马,拥簇着四个将官,很是热闹,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这四个将官民众已经熟悉,领着兵马约有九万在安康山叛乱后最先来到京城,守卫京城,出入朝堂,来去高官们之间。

自从京城来了新人,来了更多的兵马,武鸦儿就失了宠,朝堂上不再出现,门前也不再车马涌涌。

他们突然来武鸦儿门前让民众惊讶。

门前的守卫并没有惊怪,热情的施礼,熟悉的喊出这几个将官的称谓,不通报就引着向内走去,这些将官的随从也立刻被守卫们围起来,拍打着说笑着招呼着。

武鸦儿虽然没有再去朝堂,但振武军在军营里在一同巡查中跟这些新人们混的很熟。

这四个将官是第一次来武鸦儿门前,虽然是通过武鸦儿被召唤到京城,或者说被威逼到京城,但来到京城后,武鸦儿却并没有见他们,更没有将他们的到来归功与自己身上,反而让他们去见崔征见皇帝,被皇帝赞誉被民众拥簇,荣耀加身。

这可真是兄弟了,待站到武鸦儿门前,竟然不用通报就请了进去,这还能说什么?什么都不用说,亲兄弟了。

四个人激动变得激荡,走到厅堂前,就听到里面传来大声的说笑。

“.....那些憨货,当时就在坐下来不走了.....”

“.....城外还有呢,也跟着乱叫乱嚷.....”

他们几人进来,打断了屋子里的说话,坐着的男人们纷纷施礼,武鸦儿也站起来相迎。

见的次数并不多,也没有说过多少话,但亲兄弟不分生熟!

“武都将。”瘦高的天平大将军握住武鸦儿双手,凝眉肃重,“你也听说了吧。”

他们当然不会认为武鸦儿不出门就不知道外边的事,武鸦儿也不因为他们特意来告诉自己而故作不知。

“我知道了。”他点头,请几人入座。

“不知道从哪些犄角旮旯招来的兵马。”矮胖的武宁大将军气呼呼的坐下来,“在京城朝堂闹起来,安康山的兵马还没打来,这京城要先被他们搞乱了。”

“不能去把他们抓起来。”面相老成的魏博将军叮嘱,“那群憨货真敢打起来,京城就真的乱了。”

“我看他们就是已经投敌,故意来作乱的。”昭义大将军身材瘦削声音阴冷断定。

武鸦儿听他们说完,才道:“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听他们吵闹的那些话,应该不是投敌故意作乱,是真的吃了苦了。”

下面卫军各种混乱以及不和规矩,这几个当大将军的再清楚不过,他们还好,会让手下喝点汤,看来这群新来的是连锅都摸不到的那些下层兵马。

朝廷也是的,怎么招了这些人来,这不是添乱。

“崔相爷不停的诏令兵马来拱卫京城。”天平将军低声说道,“又有我等做表率,所以....”

所谓的表率并不是他们勇武忠义,而是朝廷给了勇武忠义的他们多少荣耀,所以日常没有机会的很多兵马就被引诱涌来了,这些兵马人数不多,却满怀怨气,不分轻重,最能生乱。

“京城的兵马已经足够了。”武鸦儿道,“这个时候应该诏令各地兵马迎击叛军,不该再诏令进京。”

他在舆图上指了指。

“安康山的叛军已经占据地方不少,又有其子在浙西,更有东南西北附众异动,此时当四面向外而攻,不应当聚拢向京城为守,我这些日子一直在观察动向,京城如今有你们,我要带兵离去。”

站在皇帝面前才能更显出作用,武鸦儿竟然留他们在这里,自己离开去外迎敌。

嫡亲兄弟!

四人或者感叹或者纷纷表达武鸦儿说得对,我们当一起共进退,不能让武鸦儿一个人去。

“我们不能都离去。”武鸦儿道,对几人拱手,“我在外,还要仰仗几位哥哥们。”

“这还用弟弟你说!”四个哥哥齐声喊道。

武鸦儿起身:“我会请命带着这些闹事的兵马一同去。”

这可真是太好了,四个将官欢喜又皱眉。

“这些兵马朝廷必须先安抚他们。”天平将军道,“否则请进来容易,送走难。”

“下层的卫兵们苦的不过是兵饷和军功,大人们只要先把兵饷给足,再.....”武鸦儿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外边脚步杂乱有兵将冲进来。

“罗家被抄了!”他们喊道,“罗适清被杀了!”

......

......

罗氏的家宅是京城最高大最奢华的,无数人遥望或者仰望这座宅邸,高不可攀。

但再高大的院门再坚固的围墙,也挡不住一声令下的兵马,就像先前被攻破的京城城墙那样。

罗氏的家宅里哭喊一片,还有鲜血散落。

“乱兵!”

“叛军!”

“快去报告陛下!”

以往凶神恶煞的家奴手里还握着兵器,发出喊声,但他们的步伐已经纷乱,神情惊慌。

那是几十个被杀死的家奴鲜血残躯的震慑。

他们的凶恶是因为以前从没有死亡和鲜血的回应。

冲进家门的兵丁就像一群乞丐,乞丐们神情也有些惊慌,但动作凶恶,他们不认得锦绣华服,听不懂一串串名号的震慑,只知道当被刀枪棍棒打来时,毫不犹豫的用手里的兵器回击。

雄壮的家奴们被围攻,俏丽的婢女们哭喊着奔跑,娇媚的妇人们躲藏在屋子里,锦绣珠帘被扯断,精美的瓷器摆设碎裂在地上,恍若一座华丽的水晶宫被一拳捣烂。

水晶宫外,几个华服男人面色惨白浑身发抖,发出嘶哑的喊叫,兵将围拢着他们,其中两个兵的长枪上穿透着一个男人。

罗适清低着头看胸口绽开的血花,脸上的表情不是痛苦,而是震惊。

“你。”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个一脸粗糙的兵,不可思议,“你们,敢杀我?”

两个兵用力的吞咽口水,握着长枪的手发抖,但没有腿软倒下,身后有将官按住他们的肩头。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那将官大声咆哮,“陛下有令缉拿,不听的就是抗旨,抗旨当斩!”

抄家缉拿做主的从来不是兵将,在这兵将旁边站着几个官员,此时也都面色惨白,恍若地上蔓延的血是他们流的。

他们手中握着卷轴,神情阴晴变幻,最终将卷轴刷拉打开。

“罗适清!罗适河!罗其成!贪污纳贿、挪用兵饷,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陛下有旨令锁拿归案。”他们用最大的声音喊出来,“敢有抗旨,视通谋逆,杀无赦!”

这些罪名罗列罗适清没有听到,也没什么可听的,他给别人罗列过比这个更多的罪名。

他只听到最后一句话,杀无赦。

怎么可能呢?他是罗适清,他背后靠着皇帝陛下,他的威武权利跟皇帝一样万万岁......

噗的一声,胸前再次绽开血花,两个兵士抬脚踹在罗适清身上,将刀拔出来。

刀从身体里拔出来,要命的刀也是他最后的依仗,他就这样死了?他的华服他的富贵他数不尽的珍宝他极尽的奢华,在世间那般炫目却原来如云如雾,一击而散。

罗适清像无根的木头栽倒地上,无声无息。

余下的罗氏们发出更大的尖叫,被阻挡在街边的民众们也咬住了手堵住惊叫,奔来正看到这一幕的武鸦儿,收回视线调转马头向皇城疾驰而去。

第七十二章 一跃而终

白日的皇宫安静依旧,层层宫殿层层兵马肃立。

最后一丝春寒也消失不见,浓春的宫城花红柳绿,一道道回廊外种满了花树。

风拂过花瓣纷飞,如蝶一般盘旋在行走的宫女们之间,这是宫中一道盛景。

只是此时此刻美貌的宫女都消失不见,花瓣不安的飞旋在粗重的官靴寒光的铠甲之间。

“罗氏必须抓。”崔征行走其间,面容肃然。

“这会不会让那群无礼的兵马更加嚣张?提出得寸进尺的要求?”有官员担忧。

崔征看着纷飞的花瓣:“比安康山还无礼还嚣张吗?”

当然没有,这些粗俗的兵只不过抱怨一些吃喝待遇,就像穷亲戚来富亲戚家诉苦,目的是想要攀附想要得到更多的照顾。

安康山可是直接要砸了富亲戚家据为己有。

官员们抛开这个话题不再谈。

“我们要做的不是处置这些无礼的兵将,而是要争取更多的兵将,让他们英勇敢战。”崔征道,“现在不怕他们有得寸进尺的要求,而是怕他们没有要求。”

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后追来,一个太监越过兵将官员直奔崔征,附耳说了几句话,崔征的脸色变了变,但旋即恢复如常,对太监低声吩咐几句什么,太监面色也变了变,俯身退下。

崔征率领百官继续向前,身形更加挺拔端正。

海棠宫海棠花盛开,整个宫殿如在云海中,皇帝坐在高台上,崔征率着一众官员跪拜,讲述京城现在有多少兵马,外边传来战胜叛军的好消息,以及接下来朝廷的安排。

皇帝斜坐膝头摆着琴,一手拄着头一手拨弄琴弦,琴声有一声没一声,没有影响臣子们说话,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臣子们的话。

直到女子的尖叫打破了君臣之间的安宁。

“陛下!陛下!他们造反了!”罗贵妃奔来,发鬓半梳衣裙也尚未穿好,神情没有慵懒娇媚,而是惊怒悲痛,“陛下,他们杀了我哥哥,他们把罗家围杀了。”

抚琴的皇帝睁开眼,看着扑倒在脚下的美人,忙伸手:“香儿,地上凉。”

罗贵妃抓住他的手埋在他的膝头大哭,伸手指着台下诸官:“他们假冒圣旨,他们杀了我哥哥们啊。”

皇帝的视线终于落在崔征等人身上:“你们,杀了适清了?”

这似乎是疑问,又似乎是陈述的叹息。

“陛下,不少将官举告罗适清。”

“前一段兵饷亏空的事也查出来了,与罗适清有关。”

“所以要拿罗适清问罪。”

官员们纷纷解释。

崔征站直身子:“罗适清已经畏罪自尽了。”

正在跟皇帝解释的其他官员们愣住了,这个消息他们还不知道,已经得知消息的罗贵妃大哭指着崔征:“不是自尽,是你假传圣旨,让人杀了他!”

皇帝看着崔征,想了想:“圣旨吗?全海好像也传过。”

皇帝说的话有些糊涂,但又让在场的人莫名的通透明白,这是骂崔征跟全海一样啊。

“陛下明鉴,这不是崔相爷的过错。”有官员忙解释,“崔相爷只是命缉拿罗适清归案,从未传要杀罗适清。”

“陛下,因为先前全海乱事,京城兵马人手不足,不得不用外边新调来的兵马行事。”另一个官员也忙说道,“这必然是他们行事不妥.....”

但这些解释被崔征打断,他撩起官袍跪在阶下:“这件事就是我做的,与他人无关。”

四周的官员们又是急又是叹气:“相爷,这个时候就不要护着那些兵将了!”

“我不护着他们!他们就不会护着陛下!护着京城!护着大夏!”崔征陡然喝道。

官员们一怔,神情顿时悲伤:“相爷!”

崔征再看向皇帝:“是臣杀了罗适清,是臣矫诏假传圣旨。”他俯身重重叩头,将官帽摘下,“臣愿一死。”

官员们呼啦啦跪倒一片,有激动的有愤怒的也有哽咽大哭的。

“陛下,可知彻查出罗适清多少罪?”

“陛下,我大夏兵马荒废都是因为他。”

“外地卫军们不知安康山有罪,只知罗适清全海为恶。”

高台上罗贵妃的哭声被盖过,大喊的你们胡说如泥牛入海无声无息。

皇帝的眼神浑浊,神情有些茫然:“这么说,他该杀?”

“陛下。”罗贵妃尖声摇着他膝头。

有更高声的官员也喊陛下:“杀了罗适清的兵将是忠于陛下的,只是罗适清罪孽深重。”

“陛下,安康山就是举着讨伐罗适清的名义。”另一个官员颤巍巍,“天下的兵马多有被他蒙蔽。”

“现在杀了罗适清,能安抚了天下兵马,能戳破安康山的谎言。”又一个官员说道,将一面旗帜扔在地上。

这是收缴的安康山叛军大旗,上面写着罗适清全海的名字罪状。

官员伸手指着:“如今全海罗适清皆诛,安康山如果不退兵,狼子野心再难蒙蔽天下。”

众官们俯身高呼:“请陛下明鉴啊!”

罗贵妃抓住皇帝的衣袖抬起头梨花带雨:“陛下!”

皇帝用衣袖擦了擦贵妃娇嫩的脸,看向跪地的官员们:“好,罗适清当杀,杀了吧。”

罗贵妃尖声大哭,但被官员们陛下圣明的声音盖过。

“人杀了,那些兵马别在京城了,都出去做他们该做的事吧。”皇帝接着说道,再看跪在地上的崔征,“崔征,起来吧,你们都起来吧。”

这是不怪罪他了,官员们大喜再次叩谢皇恩起身,但崔征依旧跪在地上。

喧声落定,高台上坐着的皇帝和跪着的臣子气氛有些诡异。

“崔相爷,起身吧。”皇帝又道。

崔征脊背挺直:“陛下,罗适清罪孽深重,贵妃不可侍驾,请陛下正法以告天下。”

皇帝身子一颤,罗贵妃停下哭泣不可置信的看向崔征。

“崔征,你要杀我?”她喊道,声音讥讽,“什么以告天下,你是怕我以后报复你,你要斩草除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