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的兵们心里闪过疑问,拿的什么,要去哪里?念头只是本能闪过,旋即便收回落在石屋四周,这才是他们要警戒守卫的。

韩旭紧跟着中里,三拐两拐没入黑暗中,但就算在黑暗中也并不敢掉以轻心,黑暗里的某一个角落总会突然传出呼吸,他们屏住了呼吸,克制住加快脚步,弯弯曲曲的山谷里看不到光亮,但只要走出去,走出去就能.....

前方的天边陡然似乎被烧透了,厮杀呼喝马蹄声也如雷滚滚。

“叛军来袭!”

远处近处喊声旋即此起彼伏。

韩旭停下脚步,最坏的事还是发生了。

小兵为什么死士一般行凶,必然是为更大的后手做准备,外边叛军已到,只待里面主将一死,威军大乱。

于非谨慎,除了朝廷有威望的韩大夫,没有人能近他身边。

可恨啊,韩旭抬头望着黑漆漆的山谷,可恨于非勇武尚无用,可恨他一身抱负未展,就死于这般阴私算计,死在着无人知晓的山谷乱兵中。

他死后或者默默无闻,或者还可能被扣上反叛的恶名。

可恨啊!

“大人,快走。”中里回头唤。

走不了了。

“于非死了!于非死了!”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天边的雷声滚滚而来,混乱嘈杂的喊声变的清晰。

砰的一声石屋的屋门被推开,室内散布的尸体惊红了兵士们的眼。

“将军被害了!”

“抓住那两人!”

弯弯曲曲的谷内如同萤火虫飞出,星星点点的亮起来。

.......

.......

火把在地上燃烧,山谷里的草木被火舌吞没,黑烟笼罩着其中奔跑的两人,但不管他们向那边跑,总有火舌探出来。

“大人小心。”

伴着这一声喊,韩旭被甩在身后,看着中里跃动,手中的大刀挥出一片寒光,挡开了扑来的数个兵士。

韩旭向后退去,但没有退几步,身后就有疾风袭来,锵啷一声,袭来的刀枪被旋转回身的中里击飞。

韩旭看着这个年轻人一个人化作十几人不分南北西东将他牢牢的护住,年轻人的身上血迹斑斑,兵袍撕烂割裂,如果年轻人一心向前必然势不可挡.....

是到了生死看淡的时候了。

“你快走。”韩旭喊道,“不要为我一人,弃颖陈十几万民众不顾,去,告诉他们,贼人就在城中。”

中里似乎听不到,击退一方兵将,将韩旭一抓背在身上就跑。

这些游侠儿信奉认主,迂腐啊,韩旭大喊:“我命你去杀了那贼人!只要杀了害我的贼人,你便对我尽了忠义!”

中里将他一甩到地上,没有绝尘而去,而是横跨一步,击退了前方冲来的兵将,喧哗声四面八方,火把亮如白昼。

“有援军!有援军!”

外边传来喊声,惊喜又惊恐。

“谁的援军?”

是已经杀进山谷的范阳军,还是其他人?还有谁人可信?站在光亮处的一个将官满面悲愤,掉转马头。

“杀了那两个贼人!为于将军报仇!”

这大概是他们唯一能有胜算的。

满山遍谷的火把脚步声向一个方向聚拢,中里背着韩旭狂奔,弯弯曲曲似乎都是路,但路路是绝路。

中里终于撑不住扑倒。

“为了护我性命,你这又是何必。”韩旭坐在地上叹息,看向弯曲的山谷,“你去寻个地方藏起来,待这些兵马被叛军击溃,你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中里忽地跳起来,嘶声大喊:“韩旭在这里!韩旭在这里!”

韩旭愣了下,现在将他交出来送给敌人投降,是不是晚了?

“有援军!”中里握着刀指着一个方向大喊,“有援军。”

有什么援军?韩旭看去,越过密密麻麻的兵马,还是兵马,但除了兵马还多了一些旗帜,在夜色和火光中飘动,太远了看不清什么字.....

他是要引这些援军过来吗?且不说这些援军是不是援军,那些要杀他的于非的兵马会先一步被引来啊.....

中里抓一把刀,半跪在韩旭身前,只看着那些飘动的旗帜待命,要护着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前,要取这韩旭的命,他的刀向后。

但没有命令之前,他绝不退。

锵啷舞动,无数刀光飞溅。

飞溅的刀光落在韩旭身上,在意识和视线消失的那一刻,他看到那些旗帜向这边飘来,一声声喊也冲过来。

“振武军杀贼!”

“振武军杀贼!”

“非贼退后!”

“非贼退后!”

......

......

旗帜向一把刀,所向之处劈山,山谷恍若被削平,路被铺展,有两骑卷着夜色火光疾驰而来,黑色的衣袍在夜风中飘动。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看着前方问。

第九十六章 此时未死便是生

又一队兵马疾驰而来,蹲在地上被缴了兵器的丰威军悄悄抬头看,有好几个男人跳下马,他们不是兵,拎着药箱,是大夫......

所有人都围拢在那边。

“小心点。”

“抬到这边,我来拔箭。”

“先不要拔,先裹住伤口。”

嘈杂的声音不断的传来,似乎救治千军万马,其实那边只有两个人,想到那两个人,蹲在地上的丰威军神情恨恨又悲痛,这两个人杀了将军,杀了将军啊,欺骗将军不设防,这些贼军....

但是贼军似乎又有些怪,他的视线悄悄打量这批兵马,说是振武军,不知道真假,但把范阳军都杀了,不管投降不投降,而对于他们,只要投降的就缴械驱赶围拢,没有再打杀。

今晚奇怪的事太多了,奇怪的朝廷大员,奇怪的叛军,奇怪的援军,还有援军里奇怪的女人。

奇怪的女人始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被围住的一圈。

“韩旭死了吗?”她再次问。

因为拔箭剧痛醒来的中里听到这句话,挣扎着:“还没有....”

他伸手要抓刀要起身,但立刻被人按住:“不要动,药酒拿来,让他睡过去。”

这边忙碌,那边忙碌的也给了回话:“还不知道,现在还没死,要给韩大人拔箭了。”

居高临下火光照耀看到有血喷溅,李明楼骑在马上一动不动,方二守在她身边,觉得奇怪,昭王时小姐第一时间就冲过去,催着救伤,而对这个韩旭,小姐却不肯过去,还只问死了没有,似乎在等着他死....

大概是韩旭和昭王身份不一样,更何况韩旭还是要去剑南道,且要掌控剑南道的人。

箭拔了,伤药裹上,药酒灌进去,躺在地上的韩旭一动不动,没有起来询问是谁救他,没有好奇的打量这个混在兵将中的女子,更没有欢喜的表示久闻大名.....

“好了,血止住了。”

忙碌的大夫们神情严肃又带着几分轻松,围着这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用敷药行针灌药。

“韩旭死了吗?”李明楼再一次询问,似乎有些不耐烦。

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便有一个站起来:“少夫人,韩大人胸口肩头各中两箭,失血过多昏迷。”

李明楼似乎听不懂伤情描述看着他们只问结果:“死了吗?”

大夫郑重道:“性命暂且无忧。”

李明楼断然摇头:“怎么可能,他是要死了吧。”

她似乎要亲自看清楚,从马上跳下来,向这边一步一步走过来,围着的大夫们忙让开。

“少夫人,你看,伤在这里,在这里,还有这里。”他们指点,“都已经止住血了。”

明亮的火把照耀着躺在地上的男人,中年男人面色雪白,双目紧闭安详,胸前肩头裹了一道道伤布,伤布已经染红了。

李明楼跪下来,伸手抚在韩旭身上,白嫩的手上顿时染血。

手抚过伤布。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这么多血。

手按在伤口处。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心口中了箭。”

手落在韩旭的脸上。

“怎么会没有死?”她喃喃,“看,脸这么白。”

韩旭睁开眼,眉头皱了皱:“这位女子,我的脸本来就这么白。”

声音虽然虚弱,但说话很清楚。

一个大夫高兴的指着佐证:“少夫人,你看,他还能说话呢。”

李明楼不为所动摇头,昭王那时候说的话也不少。

韩旭皱眉,他才迷迷糊糊醒来,视线里这个在他身上摸来摸去的女子有些模糊,这是什么人?再听四周的大夫们七嘴八舌从望闻问切种种上论断他虽然伤的很重但性命无忧。

这些大夫们脾气太好了,这时候说这些话其实没有用,要拿出气势震慑,韩旭虽然虚弱但气势犹在,他道:“这位夫人,你要是再这样按我的伤口,我就要死了。”

李明楼的手停下来,似乎被吓到,而一旁的大夫们则也反应过来什么了,停下了乱七八糟的医方论证。

“少夫人,你是想让他活还是让他死?”一个大夫说道,手里拿着适才救命的金针,金针可以救命,也能要命。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韩旭窒息,这些人不是来救他的吗?怎么古古怪怪的。

李明楼不觉得这大夫的问题奇怪,只觉得哀伤:“我想让他活他就能活吗?我想让昭王活着,他不是还是死了?”

在后站着的中五终于确定了,上前对着大夫们摆手:“务必竭尽所能将韩大人救活。”

大夫们齐声应诺,兵士们将韩旭抬起来拥簇着急行。

李明楼坐在原地没有阻拦,中五伸手搀扶低声:“小姐,这一次韩大人,你及时赶到了,他不会死。”

真的吗?李明楼看着被抬走的韩旭,隔着面纱夜色火把人影交汇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

......

韩旭再醒来的是两天后,其实也不算再醒来,其间他断断续续迷迷糊糊意识醒了好几次,所以当看到青色的帐子,简朴的桌椅,知道自己不在泥水谷的石屋中,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以及怎么样回到颖陈府的住处。

这一次醒来是他最清醒的,身体上的疼痛还在,但不像先前那么虚弱,只睁眼就疲惫的撑不住。

他的动作也大了一些,立刻引起屋子里人的注意,脚步轻响,有个黑色的身影站过来,光亮被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又是她.....韩旭有些无奈,在迷迷糊糊断断续续的醒来中,这个女子一直在,她是一直住在他这里了吧。

“韩大人醒了?”

“拿药来。”

“韩大人今日觉得如何?”

几个大夫也走过来,站在那女子投下的阴影里关切询问,一面开始望闻问切。

“他要死了吗?”

那女子的声音也随之传来。

韩旭心里叹口气,没有再觉得这女子古怪,他已经知道这女子为什么会这么问,断断续续醒来的时候听到有人对大夫们说的话,说了沂州说了怎么长途跋涉,结果昭王死在眼前,是怎么样的悲伤绝望,听到韩大人在颖陈,形式危急,又怎么日夜不休奔驰救援,韩大人伤的这么重,她要吓死了......

“少夫人是不敢相信韩大人能活着。”那人最后一声轻叹,“不敢相信自己能救韩大人。”

大夫们习惯要对这女子安抚,韩旭先一步开口了。

“武少夫人。”他看着罩在黑暗里的女子,“虽然我不能保证我将来不会死,但这一次在泥水谷,在宣武道,在乱兵中,我韩旭活下来了。”

他抬起手在身前施礼。

“武少夫人,多谢相救。”

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李明楼站在床前一动不动没有反应。

韩旭看着她,这女子从躺着的角度看依旧娇小单薄,他的声音柔和几分。

“你别难过,也不要害怕,你救了我,你做到了。”

难过吗?她一直很难过,害怕吗?也一直很害怕,现在,命运没有从她手里夺走这个人,这个人在她眼前活下来了,李明楼的眼泪落下来,跪倒在床边,俯在韩旭身上放声大哭。

面对昭王死半点没掉的眼泪,在看到韩旭生的此时汹涌。

韩旭再一次被撞的伤口疼,有些无奈有有些不解。

他对这个武少夫人没有印象,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倾慕他的,是一见惊鸿还是慕名遥望,跋山涉水日夜奔波为他杀入泥水谷两军乱战中。

第九十七章 通贼当杀

烈日炎炎,府衙前挤满了人,有兵将有民众熙熙攘攘热气蒸蒸。

“冤枉啊!”

府衙前摆着两具尸首,正是当日随同韩旭去见于非的两人,另有十几个人被押过来,有穿着官袍有兵士有皂吏,被推倒跪下后有哭有喊有愤怒。

“我冤枉啊!”

“我没有通贼!你们这是诬陷!”

府衙司马挣扎站起来,伸手捧下官帽,倨傲又愤怒看着府衙前站着的知府以及两个陌生的将官:“于非与何乾本就有仇待战,他们打起来有什么奇怪?于非被杀掉又有什么奇怪!”

知府唉声叹气没有答话。

“于非是被你们派去的随从兵杀了的。”中五将当时的场景说给在场的民众兵将们,“本来于将军和韩大夫已经说好把手言欢,此贼跳出来趁大家不防杀死了于将军,而与此同时,何乾叛军袭来大喊于将军已死,乱了军心,攻破了泥水谷。”

他说罢伸手指司马。

“那两个随从兵是你挑选的。”

围观的民众大多数已经知道了泥水谷发生了混战,但不清楚内情,此时听到竟然是这样,震惊的议论纷纷,而那些兵将们则神情复杂,他们是于非的部将,被请来颖陈府亲看查案清贼。

只是对于这场查捕通敌叛贼的事,他们将信将疑。

司马冷笑:“空口无凭,诬陷本官!”

围观的民众分开有一个老妇一个女子抱着孩子跌跌撞撞而来,身后跟着被四个兵抬着在担架上的中里。

“阿四啊。”老妇女子跪倒在一具兵士的尸首前大哭,“你好糊涂啊。”

司马脸色微变,他原本是要灭口的,但因为觉得此事万无一失,一心都放在泥水谷和何乾那里,没有急着动手,只让把人控制住,谁想到会有一群振武军冒出来。

于非死了,双方也打起来了,但结果却不是他预料的,他也只来及下命令灭口,能不能得手就不能掌控了。

果然没得手。

这边老妇已经哭着讲述儿子怎么突然拿回家一大笔钱,说是府衙司马大人给的,妻子抱着孩子哭丈夫说不用害怕叛军进城,府衙司马大人许诺她们会受到优待,还以为儿子丈夫是英勇杀敌,没想到是通敌了。

“就是一家子一起死了,也好过这样羞辱存活啊。”妇人们捶胸顿足,更要寻死,被旁边的兵们制止。

中里受伤极重,尚不能起身,躺在担架上讲述陷入昏迷之前安排立刻去找这两个兵的家人,振武军受委托赶过去,受司马指使的几个兵正要烧死这一家人。

跪在一旁的几个兵俯身叩头大喊指是司马大人逼迫我们的。

围在四周的民众已经愤怒的大骂,有人抓着鞋子砸向跪地的官兵。

“可恨,我颖陈没有被叛军攻破,反而是要毁在自己的官兵手里。”有不少民众悲愤感叹。

知府再次唉声叹气:“人心变了,人心变了啊。”

司马避开了砸过来的一只鞋子,冷眼看站在知府身边的将官:“人心的确变了,你们这些振武军为什么会来我们颖陈?你们怎么知道于非有难?”

怒骂的民众们瞬时安静下来,原本恍然的丰威军余众神情再次狐疑,比起民众还多了意味不明的了然。

宣武道与淮南道相邻,先是窦县兵乱又有京城武鸦儿为妻母求赏赐,比起其他地方,这里的军民都知道振武军。

淮南道振武军是因为山贼兵乱以及官府的请求才停留,宣武道可没有请求振武军来境内。

振武军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无声无息,还这么巧?

“于非将军的死的确是有人通贼,但谁通贼可不一定。”府衙司马察觉到四周官兵民的变化,脊背更加挺直,看衙门前站着的振武军将官眼神更加犀利,再次发出质问,“你们怎么会来到这里?你们怎么知道韩大夫去见于非?你们怎么知道于非会遇害?又怎知何乾叛军会袭击泥水谷?”

这一声声问的民众凝滞,将官兵士戒备,知府看着身边两个血腥气的将官也后退一步。

中五垂在身侧的手攥住,事实是他们并不知道韩旭去见于非,也不知道于非会遇害更不知道何乾会袭击,他们知道的只是元吉递来颖州被叛军围困,安康山大军即将到来,韩旭被乱军围困又号召官民守城抗击,这肯定会危险。

他们为解救韩旭危险而来,而韩旭恰好陷入危险,他们解除了这个危险,但偏巧这个危险是一个阴谋。

这质问是司马的诡辩,而他们回答与不回答都将成为罪证。

中里准备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虽然还是难免让人生疑,但至少能解释一些眼下迫切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