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江和副将向前看去,见前方连小君招手示意,火把燃烧腾起烟雾,如仙人在云端。
副将无声,紧张的已经窒息,马江深吸一口气,将缰绳一甩:“走。”
老马拉着老车咯吱咯吱,拐过一道弯眼前的夜色就变得明亮,一队铠甲鲜明刀枪弓弩齐备的官兵在火光中审视着他们。
连小蔷跳下车:“货物都在车上。”
马江和副将便也要下车,那将官摆了摆手,一队官兵已经在车边散开,掀开遮盖或者用刀枪直接戳进去,再收回就站到路边。
“可以了。”将官道。
这就可以了?根本就没有检查.....
低着头的马江微微抬了抬眼,看到连小君对那将官一笑,笑的火把都一阵跳跃。
.....
.....
天边渐渐乏青,被夜色笼罩的世界再次呈现在眼前的时候,马江才确认不是做梦。
“大人,从这里就可以畅通的进入和州了。”连小君道。
马江从马车上跳下来,对连小君躬身一礼。
连小君笑盈盈受礼,然后才下了马车:“大人还需要我护送吗?”
马江握住他的手,这一次没有像一路上那样挟持戒备,而是很快松开了。
“请小君原谅,我一直都在怀疑你的用心。”他说道。
“疑心使人保持清醒,有这样的生意伙伴我很高兴。”连小君道,又一笑,“看来大人不需要护送了。”
马江点点头,看了眼前方广袤的大地,原本的忐忑畏惧不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不瞒小君,我在不少地方都留了后手,现在是能用上的时候了。”
说罢再次握住连小君的手。
“如果没有小君,我就用不上了。”他的神情真诚又感激,“接下来就不用小君与我一起涉险了。”
这其实还是不信任,而且现在有能力把他甩开了,连小蔷在一旁脸色有些难看。
连小君笑意依旧,捏了捏马江的手:“那我就等着去收我的报酬。”
马江哈哈一笑,更用力的握了握连小君的手:“能苟活一命,本已经无力再战,但为了不负小君,我马江必要东山再起。”
......
......
车马人在大地上很快就看不到了。
连小蔷松口气,紧绷了几天几夜的精神松懈,摇摇晃晃到连小君面前,又兴奋又激动:“前边都安排好了吧?”
“接下来不用安排了,他们自己能走,如果不能,”连小君淡然一笑,“生意的变数太多了,失败了也不算什么。”
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吧,连小蔷眨眨眼:“我是说,抓捕马江的兵马,你没有让那些官兵安排好吗?”
连小君不解:“我为什么要安排抓捕马江的兵马?”
连小蔷也不解了:“难道是真的把马江放走了?”
“当然啊。”连小君道,看连小蔷像傻子,“要不然怎么办?”
连小蔷松懈的身子变得僵硬,看连小君像怪物:“他是马江啊!他是叛军啊!当然是抓住他。”
连小君道:“那与我何关?我只是个生意人,做生意而已。”
连小蔷僵硬的身子噗通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叫。
“要死了!”
第六十章 所想与所见
事情跟他想的不一样。
连小君说,要保住扬州城的民众,把马江哄出来,那些兵将就会投降,也不会再杀人了。
这个办法真的很好,但听起来也太荒唐了,马江怎么能轻易被骗出来。
马江真的被骗出来了,连小蔷激动又紧张,接下来就可以把马江送进楚国夫人的手中。
但连小君把马江送出了地道口,送出了关卡,然后送走了。
没有兵马埋伏,没有自投罗网,也没有为民除害。
他把马江放跑了,或者说,他把马江救出来了。
“你用楚国夫人的大印,把淮南道叛军首领放走了!”
“楚国夫人给你大印,你用来救叛军主将?”
连小蔷觉得自己不认识这个堂弟了,也觉得自己不会做生意了。
连家做了几代生意,从来没有这样的!
生意不是这样的,这不是做生意了!
“楚国夫人的印不是她给我的,是一笔生意的报酬。”连小君用袖子掩住口鼻遮挡溅起的尘土,“大印是用来买扬州城几十万人口的,我已经做到了,她又没有要买马江,我当然放了他,这有什么不对?”
连小蔷要被他气死了,他现在才知道,这个弟弟是个傻子疯子。
“你这是通叛啊!”连小蔷躺在地上乱扑腾,“你要把连家都害死啊!”
连小君道:“把连家害死的不是我,是你。”
连小蔷大叫:“我是被你骗了的,你从来没有告诉我你拿着楚国夫人的印是要救马江。”
连小君用脚踢他:“救马江我谁都没告诉,谁都不知道,只有你在嚷,你嚷出来天下人都知道了,你说,不是你害了连氏,还是谁?”
连小蔷挺直身子,闭上了嘴,眼里闪过惊恐,下一刻又气的跳起来。
“这跟天下人无关,你能瞒住楚国夫人吗?”他揪住连小君,“你用她的印助叛军主将逃走,楚国夫人会放过你吗?会放过连氏吗?我不该带你出来啊。”
以为是个小可怜被困在一方天地里,没想到原来是个怪物,这样的怪物就该困在小天地里,放出来是祸害人间啊。
连小蔷又趴倒在地上,揪着头乱扑腾。
“对,是我害了连家啊,连氏被李氏害的四分五裂,我连小蔷则把连氏连根拔起断了生机。”
他又是哭又是扑腾,这次连小君没有踢他,连小蔷自己忍不住抬起头,连小君已经走远了.....
连小蔷只能爬起来追上去:“你要跑也不带上我?你真的没有人性吗?”
连小君道:“我不是跑,生意做完了,我去见楚国夫人。”
连小蔷揪住他:“你要怎么跟她解释?怎么解释都没用,这次死定了,我们跑吧。”
“你想的太多了。”连小君将他的手推开,一笑,“楚国夫人不会想这么多的。”
......
......
楚国夫人骑马穿过城门。
城门打开后,对战只持续了半天便平息了。
抵抗的死在卫军刀下,有一部分被城里愤怒恐惧悲痛的民众杀死,更多的则是缴械投降。
周献率着大军在追击逃散的叛军,余下的兵马在扬州城散布,死难的民众被一一挑选出来,准备厚葬建庙,除了忙碌的卫兵,城门里外无数的民众涌涌争相看楚国夫人。
一身白纱的女子走在森寒的卫兵中,身后大旗飘扬,一杆旗写淮南道,一杆旗写着楚字,有壮护卫高举黑伞紧跟在身侧。
大旗如五彩云霞,黑伞遮挡了晚夏炙热的日光,让她成为众人眼里唯一的光亮,恍若从天上而来。
虽然分属两方,楚国夫人在不是楚国夫人的时候,扬州城的民众就听过她的各种故事。
流传最广的故事说书人传讲的,窦县山贼祸乱,官民不得安宁,便向上天祈祷,然后就有一个年轻的小媳妇带着婆母路过,剿灭了山贼,她手中有聚宝盆,立在大路上城门,米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人人能随意的取用,撒豆成兵,叛军们不敢进犯,活人无数......
听起来就是仙人下凡了。
看起来也是仙人下凡.....
人多的挤掉了鞋子,或者很多人根本就没有鞋子,现在也没有人在意这些,看这个女子穿过城门,奇怪的是想喊的话都堵在嗓子眼喊不出来。
有人跪下叩头,有人默默流泪,视线热切又小心翼翼的看着她从远处来从眼前疾驰而过。
楚国夫人没有停下来,她遮挡在白纱后,别人看不到她的眼,她的眼也没有看任何人。
跟想象中不一样,楚国夫人慈悲仁善如菩萨,又喜好声名,她救了这么多人,不是应该站在大家面前一番安抚,接受大家的欢呼和感谢吗?
“楚国夫人在窦县和光州府也不怎么出来见人,不过人人都可以给她献宝。”
“献宝?听起来像是爱财?”
“什么啊,如果献的东西楚国夫人喜欢,楚国夫人会给你很多很多钱。”
“我听说过,有人给楚国夫人献了自己家做的三个卤蛋,楚国夫人很喜欢,就给了他三个卤蛋大小的珍珠宝石。”
“我也听过,还有人去卖自己,说自己会让玩偶木头说话,楚国夫人就把他买了,天天吃好的喝好的住在大宅子里玩木偶。”
街上的民众谈论着这些奇奇怪怪真真假假的事,暂时忘记了刚刚还面临的死亡恐惧,看着在街上奔驰的兵马也没有了惊恐,然后有一群官兵拥簇着一些身穿官袍的人过来。
“我们是楚国夫人治下的官员。”
“请诸位不要再街头聚众,各自回家,等候核查登记,家里几口人,伤亡多少,宅田房屋.....”
“如果是外地的民众,请统一到西城门外进行登记,官府会安排住处。”
“有伤有病的,请到东城门候诊,官府安排了大夫.....”
伴着他们的说话,一队队差役们也在街上散开,将这些消息大声的传达,在其后还有更多的车马,这些车马上拉着高大的缸,分别在四个城门安置,有普通民众打扮的男人女人熟练的点火倒水倾到米粮.....
“我知道!这就是武少夫人的粥缸!”
“啊,那个聚宝盆的粥缸吗!”
“我们也能吃到了!”
香气在城池散开,虽然血腥气哭声冲天,但这一丝烟火气让城池从地狱重回人间。
民众们涌涌而上,将粥缸围住,熬粥的人们忙而不乱,指挥着民众排队妇孺老病伤者在先。
没有人再想楚国夫人对他们视而不见,楚国夫人的眼没有看他们,但把他们放在了心里,想着安排着吃饭家人住宅治病救伤......
第六十一章 神仙怪物
胳膊上的剧痛让丁三醒过来,入目是一个白胡子老头盯着他的脸。
“神仙!”丁三脱口喊道。
小时候听大人讲的故事神仙都是白胡子老头,当然,现在他知道神仙也并不都是丑和老的。
丑老头呵呵一笑:“不是,我是大夫。”将一瓶子药粉洒在丁三肩头。
丁三顿时从仙境回人间,嗷的叫要弹起来,两边有人早做好了准备死死按住他,丑老头人老手快利索的将丁三的胳膊裹上伤布。
“不要怕疼,你是个好汉,一人带领民众敢跟叛军对战。”老头夸赞。
丁三也看清四周的人间,这里嘈杂混乱到处都是哭的喊的伤者,很多人在忙碌治伤,再远处还有兵不断的抬着背着搀扶着受伤的民众过来.....
“叛军....”丁三茫然喃喃。
“叛军已经打跑了。”丑老头虽然很忙但还是愿意给他多说两句,这个男人是个普通民众但受伤很重,极其的英勇,“楚国夫人已经进府衙了,扬州城安全了。”
他的话说完这个英勇的男人哇的哭了。
“我活下来了!我活下来了!”丁三哭完又大笑,“神仙没有骗我!神仙没有骗我!”
丁三用受伤的手就去抓丑老头。
“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丑老头大夫没有惊没有笑更没有解释,将他的手按下来点点头:“我知道,你说得对。”
又疯了一个。
这很正常,人大悲大喜之后常见的症状。
这样的症状在城中有不少人都发生了。
“他们都说见过神仙,神仙告诉他们,马江不见了,到时候只要告诉所有人,大家就能活命。”中五说道,看着坐下来的李明楼,“说是个特别好看的男神仙。”
李明楼哦了声,白纱后的眼里有笑意。
有人从外疾步进来:“夫人,连公子来了。”
李明楼道:“有请神仙。”
夫人难得开个玩笑,中五微微一笑,看向那位身穿青袍面如玉施施然走进来的年轻男人。
连小君哈哈笑了,将楚国夫人的印双手捧到李明楼面前:“夫人,现在我们钱货两讫了。”
李明楼道:“辛苦连公子了。”
此时有个信兵疾步冲进来,到中五身边低语几句,中五的脸色顿时变了,也不管李明楼和连小君要说话,径直走过去对李明楼附耳,李明楼明亮的双眼瞬时幽暗。
“连公子。”李明楼看着连小君,“马江呢?”
连小君道:“送走了。”
李明楼问:“用我的印吗?”
连小君点点头:“是啊。”
李明楼看着他:“连公子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连小君想了想,郑重道:“我在做,夫人想做但不能做的事。”
厅内的气息有些凝滞。
中五和信兵都没有退下,要开口呵斥,李明楼抬手制止了。
李明楼道:“说来听听。”
“对于夫人来说,扬州城的民众很重要。”连小君道,“如果能保住他们的性命,夫人连大印都能舍去,更何况一个马江。”
李明楼纠正道:“我没有舍去大印,我随时能拿回来。”
连小君笑了:“就算能随时拿回来,也是暂时不在你手边。”看李明楼还想说什么,忙截住,“我就是恭维夫人。”
李明楼不说话了,坦然受之。
“城池深厚兵马众多,马江等人又临死绝望,再强悍的攻城对他们也没有震慑,反而会让他们更加疯狂。”连小君道,“这时候能摧毁他们疯狂的只有群龙无首。”
李明楼道:“怎么打仗我懂,你不用给我讲。”
连小君便直接说结论:“所以为了几十万人口,夫人根本就不在乎马江的性命,在和杀死他相比,夫人更愿意劝他投降。”
李明楼没有说话看着他。
连小君也看着她,纵然她的脸遮挡在白纱之后,他的双眼也满是温柔。
“但马江罪孽深重,又是叛军大贼之首,如果不杀他,难以对朝廷交代,也难以安抚民心,震慑叛军,这一点马江也知道,他根本不会相信夫人的劝降,这就是夫人想做但不能做的事。”
李明楼没有沉醉他的温柔里,声音好听又冰冷:“连公子,我一直认为你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怎能以己度人呢?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想怎样?”
连小君沉默了,如星辰般的眼一瞬间黯然,站在一旁的中五突然有些难过,意识到这一点心里又惊又羞,他竟然被一个男人诱惑了,小姐都没有.....中五忙转开了视线。
“夫人你说得对,我这样做不是因为你做不到,而是因为我自己能做。”连小君说道,有些羞愧,“因为这是我的机会,所以我才想去做。”
美人惶恐不安羞愧,就像一个刚踏足这个世界的孩子,他的确是被关在家中一直长这么大才出来的,谁忍心责怪他呢?
李明楼不责怪也不在意,回到最初的问题:“那你是知道自己在做通叛这种事了?”
通叛,这是定罪了,通叛死罪,中五准备好亲自动手,这个男人长的太美,以免普通卫兵受到诱惑给他可乘之机对民众嚷出不好的话。
“我的确是一开始就要放走他。”连小君再次想了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相信我,我也才能把他请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李明楼,目光温柔又坚定。
“夫人,我不能看他是谁,是卫军还是叛军,是善人还是恶人,我只能看生意,做生意要讲诚信,如果我心存欺骗,是瞒不过对方的,那这笔生意就做不成。”
所以就算明知是通敌,他也要放走马江。
李明楼默然。
连小君将手中托着的李明楼一直未接过去的印放进她的手中。
“而且,夫人,我们做的生意是你要几十万人口,不是马江的头颅。”
他竟然还敢这样说?中五瞪眼看连小君,此子真是胆大狂妄!
李明楼将印从连小君手心中捏起,看着贴近的如玉的面庞:“那好,我现在要买马江的头颅。”
连小君道:“夫人出什么价?”
不说不做,而是问价!
李明楼伸手从中五的腰里拿下长刀,扔在地上。
“你的命。”她说道,“这个价格怎么样?”
连小君俯身捡地上的长刀,长腰如折柳,袖子如流水,折腰又抬头,在她的裙摆下仰面一笑。
“能得夫人看重,小君的命就价值千金。”
他捡起了长刀,袖子和衣袍都转动翻转如花,再旋转腰身,人如同春天的柳枝一般摇曳而去。
中五这一次没有办法移开视线,信兵已经看呆了。
真美。
美是很美,李明楼想,但母亲肯定跟连小君不一样,这个人......是个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