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已经是少年模样,她熟悉的那个少年。

李明楼问出什么事了。

扑倒她怀里后李明玉就一直低着头,此时抬起头灯照的小脸惨白。

没有丝毫的消息,抛下不能抛下的剑南道山南道,跑到不能来的淮南道,上一次李明玉这样肆意妄为,还是听到李明楼去太原府途中出事。

可见这一次的事在李明玉心里堪比李明楼出事。

李明玉抬起头又垂下,似乎说不出来。

李明玉和元吉对视一眼,没听说剑南道东南道有什么事啊。

“我去让金桔准备点吃的。”元吉说道,主动退了出去回避。

李明楼揽住李明玉的肩头,道:“明玉,只要你和我都还在,就没有事是过不去大事。”

李明玉抬起头,还未张口眼泪就掉下来:“姐姐,连小君说,爹不姓李,爹不是李家的人。”

李明楼愕然,什么?

连小君带着报仇之心去剑南道,还是超除了她预料的汹汹,一个照面就把李明玉打的魂飞魄散了。

......

......

李明玉在窗前坐下,接过热汤,虽然喝不下去但还是乖乖的捧在手里。

金桔和元吉都被叫进来站在一旁,李明楼对他们开门见山问:“我父亲是被抱养来的吗?”

金桔和元吉面色惊愕,一时都结结巴巴:“没,没听过啊。”“怎么可能。”

“明玉,连小君是怎么说的?”李明楼问李明玉,看李明玉还有些不想开口,劝道,“涉及到父亲的身世,金桔是家里的人,元吉是父亲身边的人,关于父亲他们比我们还要清楚,我们不知道的,不问他们还能问谁?”

李明玉这才抬起头,虽然声音还有颤抖,但面对金桔和元吉神情恢复了冷静,桂花娘子教过说你的言行不用装大人,但你心里要时刻记住你是剑南道的大都督,气势由心生。

这也是很久以来元吉第一次亲眼见小公子,看到这一瞬间端正身姿的小少年,他垂下视线以仆从礼相待静听。

“连小君说,父亲是祖母抱养别人的,当初祖母和祖父关系不好,被赶到庄子上,那时候祖母已经有了身孕,曾祖母不许祖父休了祖母另娶,说长孙必须有嫡母,但后来祖母生下一个女儿,祖母为了保住主母身份,就和庄子上一户也恰好生产的人家换了孩子。”

“祖母给了那家人很多钱,那家人将孩子互换后,就带着祖母生的女儿离开了,祖母则带着父亲以长孙的名义被曾祖母接回去。”

“所以父亲根本不姓李,根本就不是李家的人,他是山村里一个贫贱佃农之子。”

听他说完,金桔和元吉目瞪口呆。

“大都督从来没有说过。”元吉断然道,“连小君在骗人,他怎么知道?”

听到问这个,李明玉的神情有些难保持冷静,鼻音哭意更浓:“他说是母亲说的,是父亲告诉母亲的,而父亲是小时候听到祖母跟一个贴身老仆说,去庙里把一个人的生辰八字镇上。”

连小君长的貌美如仙,声音清清如乐,但说出来的话却有些如鬼语般吓人,他说:“....你祖母跟老仆骂那个贱丫头估计是死了,夜夜缠着我哭,说我害了她,我倒要说是她害了我,我本该得个男胎,偏偏被她抢了,不得不多费这一步心血,现在死了还不安心去投胎,还要来害我,那我就把她镇压在庙里,让她不得超生。”

李明楼元吉金桔听的都默然无声,如做梦一般。

李明玉吸了吸鼻子忍住眼泪,将连小君的话转述来。

“父亲就偷偷的尾随那老仆跑去庙里,偷偷的打开那生辰八字看,跟他的生辰一样,他小小年纪心里就起了疑。”

“然后越来越的疑心堆积,比如他为什么跟父亲母亲姐妹兄弟们都长的不太像,父亲和母亲为什么总是吵架,父亲不喜欢,母亲看起来喜欢他,但眼里跟看到弟弟妹妹们不一样.....”

“后来父亲读书有成得了功劳后,就把那回乡养老的老仆抓来,问出了真相。”

李明玉讲完了,室内寂然无声。

元吉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他不知道的事,他不能随便说话。

金桔出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父亲和母亲恩爱,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父亲跟母亲说,并不奇怪。”李明楼笑了笑,将这件骇人听闻的事一笑说过,道:“但母亲和父亲恩爱,怎么会把父亲的秘密告诉连小君?”

连小君那时候不过是个孩子。

而且还不是母亲这一房嫡亲的侄子。

连小君自然也知道这个问题,给了李明玉答案:“因为我长的好看,是合族最受宠的,就连六姑姑也常带着我玩。”

李明楼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第一百四十八章 过往之事不可追

连小君的确会理直气壮的说这话。

元吉才不管这个,直接干脆道:“他胡说八道。”

他在屋子里身子站的绷直。

“这个连小君坏的很,不要信他的话,夫人成亲后一直跟着大都督在一起,身体不好,很少回连家,仅有几次也都有大都督相陪,夫人怎么可能跑到连小君跟前跟他说这个?”

这种问题,李明玉当然也问过,他看了眼元吉,垂下视线:“他说,是父亲婚前跟母亲说的。”

春光明媚的花园里,少女连清坐在秋千上荡来荡去,衣裙飞扬恍若仙子,仙子时而怅然时而愁眉时而又含羞一笑。

“小君,你看鱼,刚买来那么大的五彩的鱼。”知情知趣的婢女对另一个秋千上的小仙子伸手指着。

小仙子跳下来向一旁的池塘,听到身后婢女和小姐的窃窃私语“小姐,你到底怎么想的嘛。”“那李大人一直在咱们家外住着呢。”

连小君回过头,看到轻轻飞荡的仙子在日光里若隐若现。

“他没有对我逼婚啊,昨日他还告诉我,他身世不纯,是被换来的孩子”

“他小时候就有怀疑,一直在自己查这件事,后来终于查清确认了”

婢女听完惊呼:“什么!”

血统是一个人安身立命之本啊,江陵府李家的长子,竟然是个来路不明的孩子。

仙子停下秋千对婢女嘘声“这是秘密,世上知道不超过五人的秘密。”

婢女捂住嘴四下看,精美的花园是小姐的专属,除了池水边蹲着看鱼儿的小童,小童一笑,鱼儿纷纷沉下水底

“小姐,那太可怕了。”婢女压低声音,“将来要是被人知道了,是要除族的。”

除了族的人就不算是人了,朝廷也不会再用,他就什么都没有了。

小姐要是嫁个这样的人,一辈子就完了。

“不能嫁不能嫁。”婢女摇着头。

“他告诉我这个,就是要我想清楚。”连清道,“他把他最不堪的一面给我看,不欺我不瞒我”

秋千轻轻一摇,人荡起如飞仙。

“我啊,想清楚了。”

婢女站在秋千下,仰头看着飞仙:“那小姐要怎么样?”

飞仙低头一笑:“当然是,嫁啊。”

连清和婢女一起嫁了过去,花园里的窃窃私语也一起带了过去,除了那个蹲在池水便沉鱼的小童。

“我虽然没有忘记但也从不记起,因为李大都督是谁的孩子,对我来说无关紧要。”

“就连当初李大都督将我连氏一族赶出巴蜀,我也没有告诉族人这件事。”

如果那时候告诉族人,族人凭着这个秘密,就算不能阻止被赶走,也能让李奉安付出代价。

连氏是商人无力抗衡,朝廷里想要看李奉安倒霉的权贵多得是。

李明楼问:“他为什么不说?”

李明玉的睫毛忽闪两下:“他说当初连氏和李奉安之所以成仇,是想要成亲,如果闹的两败俱伤,对连氏也没有任何意义。”

这样啊,李明楼没说话,金桔听不懂,元吉直接道:“他在骗人。”

“他说连氏跟李奉安不是亲人,成为仇人也不奇怪。”李明玉接着说道,眼前似乎又看到那个漂亮的公子温柔的脸

“但是,明玉,我们是亲人,你,和我,还有你母亲,身体里有一样的血。”

“你的父亲母亲,你的外祖父外祖母,都已经过世了,那些仇恨也随着他们一起过去了。”

“现在在这乱世里,就让我们重新做亲人吧。”

能不能做亲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说的李奉安的事是不是真的,这个秘密又无法说给别人,李明玉干脆直接奔淮南道来了。

“姐姐。”他看着李明楼,“他说的是真的吗?”

李明楼没有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那一世她从来没有听到这个秘密

元吉直接道:“不是真的!”

从回答没听过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说话的金桔,此时张张口又闭上,神情有些古怪。

李明楼看到了,问:“金桔,你想到什么了?”

视线都凝聚到她身上,金桔有些紧张,咬了咬嘴唇,似乎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李明楼道,“不用想你说的对不对,我们听了自己做抉择。”

金桔点点头,应声是:“我想起来当时在家里,听到过年长的一个婆子说,她在庄子里招待过小时候的老爷,那个婆子一家曾经在庄子上当差,大家都认为她在吹牛,因为老夫人从不让老爷去庄子上。”

李奉安从小到大脖子里带着金项圈,腰里拴着红腰带,因为算命的说他命里有劫,不能近水。

李家的庄子旁有个湖。

李明楼道:“也就是说,父亲小时候的确偷偷去庄子上找过。”

李明玉和元吉有些惊讶的看李明楼,这话难道说她已经信了?

李明玉的脸再次皱到一起

李明楼的手抚上他的脸:“这件事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明玉,不管父亲是谁的孩子,我们都是父亲的孩子啊。”

至于父亲是谁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有什么干系?

李明玉的眼一亮,是啊,道理很简单啊

“而且父亲母亲都已经过世了,就算他说的真的,父亲查出了真相,依照父亲的性格,既然他当时没有让真相变成真相,那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再有真相。”李明楼轻轻揉了揉李明玉的脸,将少年脸上皱巴巴揉烂扯平,“这件事死无对证,它的真假也没有任何意义。”

没有意义吗?李明玉看着李明楼眨着大眼睛,可是那是父亲,那是血脉

“血脉。”李明楼手指划过他的脸,“你身体里的血是你自己的,知道它来自哪里很好,不知道它来自哪里,你也是你。”

李明玉的脸如花儿一般绽开,重现了光彩。

元吉绷紧的身子也放松了,是啊,李大都督是谁的孩子,又有什么关系?不管他是谁的孩子,他都是剑南道的大都督,他的儿子也是剑南道大都督。

“好啦,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累了吧?”李明楼问。

李明玉点点头,举起桌上的汤碗看金桔:“金桔,我饿了。”

金桔笑着点头:“小公子,饭菜已经做好了,我给你端上来。”

金桔转身去了,李明玉看元吉:“元吉,我来的时候仓促,他们会很担心,准备一下,我连夜往回走。”

当初在江陵府,他确认了李明楼平安就很快离开了,现在他不仅仅是李小公子,还是剑南道的大都督。

而且,李明楼的身份还要保密,剑南道大都督出现在这里,会引起很大怀疑。

元吉神情欣慰又满是敬意,三年多没见,小公子已经很有威严了。

但李明楼伸手按住李明玉的肩头:“不用连夜回去,剑南道有三叔,有林芢,山南道有韩旭,这里有我,你好好的休息一下,再回去。”

可以吗?李明玉大喜,一头扑进李明楼的怀里。

“姐姐,我好想你。”

元吉鼻头一酸,只有在确定万无一失的时候,才可以表达思念啊,他看着相拥的姐弟二人,轻轻的退了出去。

走进夜色里,元吉抬起头让雨水打在脸上,原来大都督的身世有这样的秘密啊,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不过,似乎终于明白那时候大都督面对李家诸人的偶尔闪过的痛苦眼神

吃过饭,泡过热热的水,李明玉窗前铺席软软被褥上香甜的沉沉的睡去。

李明楼坐在一旁给他掖了掖被角,夜色已经浓深,雨停了,窗外响起低低的虫鸣。

李明楼推开半扇窗,感受扑面的清冷。

没想到,这一世能听到这样的秘密。

那一世真的无人知晓吗?

不对,好像,李明楼攥住手,从记忆里用力的挖出一块,好像有一次李明玉跟她写信说,有个秘密,等合适的时候告诉她,现在不跟她说,免得她受惊

她当时不解去问项云,项云给她回信说,小公子长大了,要做一件让姐姐引以为傲的大事。

她释然,以为是要战功,叮嘱项云别让明玉受伤尽力而为就好,便丢开了。

后来,就是李氏被赶出了剑南道,李老夫人死在了回江陵府的路上,亲人成了仇人,李明玉声名狼藉

再后来,李明玉和她相见,然后他们就都死了。

信上说过的那个秘密,没有机会提及。

那个秘密是不是就是这件事?是谁告诉李明玉的?连小君?不可能,如果连小君存在,她不可能半点印象也无

项云吗?

李明楼呆呆出神,知道手心刺痛,才发现自己把自己掐破了。

那一世的秘密是无法知道了,知道不知道,也没有什么意义。

父亲是不是抱来的孩子,也没有什么意义吧?虽然已经这样安慰李明玉,但她心里并非真的毫无波澜,毕竟她比李明玉只大三岁,毕竟她也是第一次听说

明玉来跟她诉说,她能跟谁诉说呢?

李明楼回过头看到桌上摆着的香盒,最初的时候武鸦儿送来过自己做的香,但因为安东之事,被她砸了扔了,后来她给武鸦儿说了,武鸦儿又做了几个送来。

姜名将一丸香砸碎了磨成粉仔细看了看,说比上次的好一些

相州安稳时间长了,四周的城池渐渐恢复了生机,商人也多了,他能买到更好的香料了吧。

“应该是抢的。”姜名纠正,“武鸦儿在掌控范围内对所有人收护城费,有钱给钱,没钱以物相抵横行霸道不像样子。”

李明楼笑:“这不是跟我们一样?”

“这怎么能跟我们一样。”姜名断然反驳,“我们做的多体面。”

李明楼当时哈哈大笑。

此时想到她还忍不住嘴角弯弯的笑了。

李明楼将窗关上坐回桌案前,伴着李明玉的睡颜,铺展了信纸提笔。

“我今天才知道一个有关身世的秘密”

第一百四十九章 无关紧要的事

深秋的相州已经刮起了凌冽的风,草木枯黄,但俯瞰大地并没有荒凉一片。

路上有民众骑马坐车挑担,有铠甲鲜明高头大马的兵士疾驰,荡起尘土飞扬,行路的民众没有惊慌,退避到一旁,兵马也没有逞凶,从并不宽敞的路上穿过向远方而去。

各行其道各安其事。

“今年冬天肯定冷。”王力斜坐在椅子上,不过脸上没有以往的焦虑,捏着一把炒豆子一颗一颗的往嘴里扔,“我们今年冬天打不打?”

武鸦儿摇头:“今年冬天不行,我们的粮草兵力还不够。”

王力点点头哦了声:“那就再多准备些。”将手往前伸发出邀请,“这豆子用肉汤泡过晾干了再炒,吃起来真香,你尝尝。”

武鸦儿笑了摇头:“你少吃点。”

“我也没多少可吃。”王力也没有客气收回来,嘎嘣嘎嘣的吃豆子,对着桌子上撇了撇嘴,“婶子又怎么了?”

武鸦儿在看信,不是朝廷的文书,朝廷最近的文书不如以前频繁了,家信倒是越来越多。

隔十天半个月的就有一封来,淮南道是要完了吗?这么闲?

她写来信,武鸦儿当然要回信,这一来一往的,显得武鸦儿也很闲。

“闲才说明淮南道无忧。”武鸦儿哈哈笑,解释了一下,“是说我娘的事,她好像想起来要来见我,问怎么还没到。”

王力嗤鼻:“那写信有什么用,把婶子送来啊。”

武鸦儿笑了笑没有说话,王力也不再纠缠这个,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那个女人就靠着武夫人来握住武鸦儿的脖子握住的脖子松一松,甚至给戴上金银珠宝,但并不意味着她把手放开了。

“她最近写信这么勤,我总觉得有问题。”王力肃容说道。

武鸦儿拿着信的手握紧,以防他来夺走看,抬起头看他

王力摸了摸脖子:“她是不是要卸磨杀驴,坑我们一大把了?”

武鸦儿低下头笑:“我们也不好杀啊。”

有亲兵从外探头:“力爷,你在这里呢,孝公子在外边找你呢。”

王力蹭的跳起来:“那我就先去躲躲不是,我先去出去看看。”

王力脚不沾地的握着炒豆子走了,室内恢复了安静,唯有北风在门外打转,一下一下的撩动门帘探看。

武鸦儿将看完的信再次看了一遍,他们之间的来信是会提到母亲,但也会说些其他的事,谈谈天气说说日常好像又回到了最初,最初的时候他们写家信,就是这些内容。

不过,虽然内容一样,还是不一样的,说这些的视角变成了自己,不再是空乏的一个人。

这一次的信里,楚国夫人甚至说到了更深的自己,她的来处,她的父亲。

当然不提姓名来历,只说父亲这个人。

“父亲原来不是我所知的身世,他是一个找不到来处的人,一直用着的姓氏维系在一起的血亲,原来都不是真的”

武鸦儿将手握了握,她的来历不凡,这是早就想到的,只有来历不凡的人才能将身份掩饰的如此严密,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到的,而是基于父辈家业。

她的父辈必然不凡。

他没有去探究大夏这些不凡的家族,哪一个会是这女子的来处,只是一声轻叹,再不凡的人也有烦恼的事,透过信纸凌乱的笔迹,可以想象她突然得知消息的震惊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