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官不急不恼一一作答:“东边也有布防,将爷不用担心,宣武道境内官府多悬挂楚国夫人的旗,难道不归楚国夫人管吗?”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

陈二有些语塞,这是事实

“至于我们,是韩旭韩大人之命,让我们协助楚国夫人。”将官接着道。

陈二心里冷笑,韩旭,韩大人,协助,呸。

他不再跟这些人废话,道:“楚国夫人袭击京城,我们要去援助,你们速速让开。”

将官稳稳不动:“楚国夫人让你们驻守淮南道,还请听命行事。”

“听命?”陈二嗤笑,“我们白袍军里又没有韩旭韩大人,凭什么听楚国夫人之命?”

将官看着他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笑比说话还让人恼火,陈二顿时炸毛:“我们要是不听,你要怎样!”

那将官按住腰刀:“我们听命,凡擅入者,以贼论。”

那就是要打了。

在他身后肃立的几千兵士齐齐拔刀,身形也缓缓的移动,如同伸展身躯的巨人。

隔着一道河,两边数千兵马,一瞬间气氛凝滞,战一触即发。

一匹马疾驰而来,打破了凝滞,大喊:“陈校尉,项卫率让你回去,不要喊打喊杀。”

陈二骑马越过山梁,俯瞰山梁下密密麻麻铺展开的兵马,并没有驻扎营地,只立了两杆帅旗。

一杆红边白旗,与现有的卫军军旗不同,这是皇帝特赐的白袍军旗。

另一杆则是项字大旗。

这是不久前项云从京城送来的,从此以后他们白袍军不再只是口头称呼,而是朝廷钦定。

得到如此殊荣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此时在旗下坐着削竹笛。

“项卫率大人。”陈二在马上横眉冷嘲,“算起来去年一半的时间,咱们可都是跟卫军打呢,怎么今天就打不得喊不得?你自认是人家的姑爷,人家可没拿你当一家人。”

“陈校尉。”项南道,“都当了校尉了,说话做事斯文些。”

皇帝除了赐旗军号之外还将项南升职为卫率,于是陈二水涨船高成了校尉。

陈二从马上跳下来:“校尉?我三年前就当校尉了!”

论兵马的话,项南也早就不是一个卫率了。

项南将手上的粉末吹了吹,道:“是,是,陈校尉早就历练出来了。”

“不要说废话,我们的地盘现在可被剑南道的人占了,他们还想打我们,我们难道不敢迎战吗?他们不怕,我们怕什么?”。”陈二怒声道,将刀指着身后,又看盘腿席地坐的白袍公子,身边散落着染着血的兵器也不损他的优雅之气,冷笑,“女婿都怕丈人,丈人不在了,你这个女婿连小舅子也怕。”

项南握着竹笛对他一笑没说话。

不回应笑话就不好笑了,陈二沉声道:“你小舅子明显被韩旭哄骗了,兵马被韩旭送给楚国夫人用,你现在去把他们打回去,向你媳妇小舅子证明你是当家人的机会到了。”

项南抬头看他,看到这年轻人眼中冷酷的杀意,轻叹一声,在乱世里活到现在,都不再是当初的心肠了。

叛军卫军,只要挡了路都可以杀。

项南劝道:“到底是一家人,真打起来,就伤了和气了。”

陈二呸了声:“你是怕跟楚国夫人伤了和气吧?你醒醒吧,人家没把你看在眼里,将你的宣武道转手就送人了。”

项南哎了声,举着竹笛道:“那你说的不对,她可是把她的淮南道给我了,你觉得淮南道和宣武道,哪个更值钱?那么我和韩旭谁在她眼里更重要?”

宣武道虽然地方也不小,但刚刚收整,还是一片混乱,兵马也不多,城池民众也还没养起来,跟淮南道当然是不能比,要这样说,楚国夫人更喜欢项南

陈二在心里认真的算,一个机灵回过神,什么啊!比什么啊!比的是这个吗?

“她要打京城,却骗你说去支援麟州。”陈二咬牙切齿,“她把你诓走,把韩旭的人叫来当后防,她防着谁?防着叛军,也防着你!”

项南看向前方,虽然山梁隔着,也能感受到那边兵马布阵虎视眈眈。

“是啊。”他点点头,怅然道,“相比于我,她更信任韩旭啊。”

说着哈哈笑了,竹笛拍打着膝头。

“她哪里是信任不信任我,她这是怕我跟她抢功呢!”

她把他一直当敌人呢。

打麟州算不上什么功劳,但打京城就不一样了,这么大的功劳

陈二原来想不明白现在也想明白了,恨的咬牙切齿跺脚:“原本没有人比我们更接近这个功劳!项都督明白,所以叮嘱我们不要离开,她也明白,所以把我们骗走!”

说到这里拔出刀就要上马。

“杀叛军打京城是卫军之职,我看谁敢拦我们,敢拦我们者,就是叛军!”

年轻的乡下人满脸杀气,一嘴的血腥,如同迎战的刺猬,项南忙起身拉住:“冷静冷静,不至于不至于。”

“还冷静什么?”陈二喊道。

项南道:“冷静一下,我们和剑南道的兵马在这里打起来,第一,死伤多少我们才能穿过宣武道去京城,第二,我们余下的兵马还够不够去京城得功劳,第三,宣武道淮南道乱起来,最后得利的是不是叛军,第四,天下人知道剑南道的女婿和剑南道的兵马打起来怎么解释,第五”

他扳着手指说到第三的时候,炸毛的刺猬陈二已经蔫了。

他呼哧呼哧的喘气阻止了项南再数手指:“你都能想到这些,她难道想不到?她都不顾忌,你为什么要顾忌这么多?因为你是个好人吗?”

项南看向京城的方向:“是的,在她眼里,我是好人。”

也是对手。

她明白他,清楚他的能力,他的野心,所以才提防他,也是信任他。

项南忍不住笑了。

她啊她

陈二有些无奈又绝望:“都这个时候了,提到她你还笑”

项南收起笑,肃容道:“好了,不要气了,既然她不许我们过去,也就是不需要我们帮忙了,我们就算了。”

他还能说什么?这个男人已经沉迷不可救了,陈二看着项南几分怜悯,戏词上怎么唱的?英雄难过美人关?

项南用竹笛敲陈二的额头:“别胡思乱想,这个功劳原本就不属于我们,如果楚国夫人不动手,我们难道会主动去打京城?那是寻死,楚国夫人打京城,愿意让我们做协助我们就做,她不愿意,我们硬抢就没意思了。”

陈二道:“她做的不对!这是欺负人!”

“错了。”项南道,摆了摆竹笛,“她还真没有欺负人,把淮南道给我了啊,这就是交换。”

陈二皱着眉头掂量这个交换。

有信兵从远处疾驰而来:“卫率!浙西的叛军破了三城了!急报求援。”

项南将竹笛插在腰里骂了声脏话:“这个安德忠,不把我项南当人吗?没看到现在淮南道归我了吗?”

他接过亲兵递来的长枪,翻身上马。

“拔营,回防。”

一声号令千军万马齐动,荡起一层层烟尘。

陈二从烟尘中掂量出了结果,抓住项南的马喊道:“不对啊,她这何止是不让我们抢功,她这还让我们替她打安德忠吧?这交易,我们还是吃了大亏了!”

项南在马上哈哈一笑:“她去打爹,我去打儿子,好像的确是吃亏。”说到这里将长枪举起,“我们的兵马不足以打安康山,但我们不能连他的儿子也打不了,将士们,让安德忠看看,让天下人看看,我们白袍军的威名!”

千军万马齐声呼喝。

“威武!”

“威武!”

声震天际。

项南将长枪收回放在身后,这就是她送给他的功劳,他项南不打京城,也一样能天下扬名。

上当是上当了,但,不能算吃亏。

白袍小将微微一笑,纵马疾驰而去。

信送到麟州鲁王宫的时候,项云窗外的柳树冒出了一层绿芽,但并没有让人心情愉悦。

项云看着信,半坐的身子向前一倾,说声好恨,吐出一口血。

“都督!”

老仆和蒋友惊呼,逼仄的小厅内一阵混乱。

第七章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这是怎么回事呢?

项云似乎昏迷了,但意识还清醒,他在想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切如意料一切又都不如意。

京城果然开始打了,麟州和京城的叛军都各有牵制,距离京城最近的淮南道宣武道抓住了机会。

但原本应该且必须参与这一场战的项南,却在此时离开了宣武道,去淮南道打安德忠了。

项南在信上说,这是他与楚国夫人协同作战,以防安德忠支援京城,与打京城是一样的。

打儿子和打老子怎么能一样?

他要项南与楚国夫人交好,目的就是打京城的时候能够得到楚国夫人的相助,但最后怎么变成了项南助楚国夫人了?

助也就助吧,助的还不是打京城,而是当后防。

别说什么在淮南道打安德忠跟打京城是一样的,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觉得一样!

楚国夫人这是利用了项南。

楚国夫人利用人不奇怪,那个韩旭,甚至武鸦儿都被她利用,他们一个是丈夫一个是情夫,心甘情愿理所当然被利用,项南他,他是什么?

项云猛地睁开眼,床边的人吓了一跳。

“都督!”

“老爷!”

除了老仆和蒋友,还有一双黑豆眼盯着他。

“季大夫来了。”项云看着他,虚弱的说道,用手撑着身子要起身,“又麻烦你了。”

季良手里握着刀,眨着眼问:“项都督醒了啊。”

蒋友和老仆都激动的看他:“都督这是不是没事了?”

项云看了眼他手里的刀,莫名的心悸,忙道:“我是一时气血不顺晕过去了,怎么还把季先生叫来了?前方战事正要紧的时候。”

老仆和蒋友低头认错。

“项都督说什么呢,你是我的病人,你有事是要坏我招牌的,我当然要来看了。”季良笑呵呵,把刀收起来,道,“项都督没事就好。”

听到他说没事,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松口气,只不过看起来季神医怎么一副遗憾的样子

蒋友亲自去送季良,老仆将皇帝派来的太监请来。

“陛下吓坏了,要自己来看都督。”太监大呼小叫道,“项都督你要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啊。”

项云叩谢皇恩,道:“我是听到楚国夫人开始打京城,形势危急,恼恨自己不能为陛下尽力。”

太监道:“还是都督肯说实话,你听了都急晕了,可见形势多么危急,朝廷里那些人就会说好听话,陛下都不信呢。”

“请公公宽慰陛下,此战虽然危急,但却是一个好机会,只要运筹得当,项云就先恭喜陛下收复京城。”项云道,又一笑,“我急晕了,可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能去立大功劳。”

“咱家这就去告诉陛下,好让陛下能睡个安稳觉。”太监啊呀欢喜,转身就走,又忙回头安慰项云,“都督你可好好的养伤,大夏的大功劳等着你呢。”

项云含笑点头,待太监离开,他脸上的笑如冰霜凝结,将老仆递上来的药碗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脆响,老仆吓的忙去看门外。

这是皇宫,到处都是眼线

“不用担心,我现在是个重伤的人,随时都能晕倒。”项云靠着床头淡淡道,“握不住杯子摔个碗很正常。”

老仆轻叹一口气,劝道:“六爷,已经这样了,你要保重你自己。”

项云深深的吸口气,感受心口的疼痛,疼痛到底没有压下怒火。

“我是让他去勾引那个女人。”他咬牙低声喝道,“不是让他去给那女人做牛做马!他一向聪明,怎么就蠢到这种地步?”

老仆轻叹道:“六爷,那女人能让那两个男人挖心掏肺,咱们小南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

武鸦儿是草莽杀出的悍将六亲不认无情无义,韩旭是朝堂历练几十年,却都在楚国夫人的手心里,项南这个毛头小子沦陷也不奇怪

项云脸色一阵变幻,还是摇头:“不,楚国夫人也好,武鸦儿和韩旭也好,我都不了解,项南我很清楚,他绝不是沉迷美色乱了心智的人。”

老仆坐下来沉思:“那是为什么呢?南公子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劳,去给他人做嫁衣?”

项云看着桌上摆着的信没有说话。

这信上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信,他能感受到,项南已经渐渐脱离他的手心了。

“南公子必然跟楚国夫人有其他的交易。”老仆苦笑,“但不管是什么交易,也比不上京城之战的大功啊。”

项云依旧不说话。

真是奇怪,他总觉得自叛乱后,他时运有些奇怪,似乎一帆风顺,但又处处不顺。

李奉安死了,跟剑南道的关系却不顺。

跟剑南道的关系不顺,却又与齐山结盟。

来到皇帝跟前直上青云,但又紧要关头受了重伤。

受了那么重的必死之伤,但又被神医救回来

算了,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是有机会的。

项云深吸一口气。

老仆看他脸色,问:“六爷,你怎么想?”

现在再想项南已经没有意义了,项云看着前方悬挂的舆图,道:“我想,安康山最好把武鸦儿杀了吧。”

这样天下更加混乱,大夏岌岌可危,留给他的机会和时间就更多了。

初春的卫河湍急,但没有水清浪白,河水中一片片血红,河边也没有冒头的春草,只有散落的尸首。

一场厮杀过后,辅兵成了阵地上的主力,他们奔走寻找存活的伤员,飞快的修补挖壕沟垒垛墙,做好下一次对战的防护。

冷风如刀子般从脸上刮过,鼻息间满是血腥气。

武鸦儿看着这惨烈的战场,道:“放开第二道防线。”

王力一把抓住他:“放开防线?那贼军可都进来了!”

武鸦儿回头看,远方有隐隐的城池,道:“安康山的兵马太多,平地野战我们没有优势,还是退避城池,以城墙为防护,以守为攻。”

王力的脸色有些发白:“安康山的兵马太多了,放他们进来,我们要想再突围就不容易了。”

武鸦儿哈哈一笑,眼尾挑起,眉飞桀骜:“我就没想突围,我倒要看看他能不能杀了我。”

王力揪住他翻飞的斗篷,郑重道:“乌鸦,我们没有援兵了,老都督被史朝挡住了,那个”

他从牙缝里挤出另一个人。

“女人已经在京城打起来了,左手有韩旭送剑南道兵马挡安庆忠,右手有项南领白袍军打安德忠,她顺风顺水无忧无虑节节胜利”

京城唾手可得,她不会来援助他们。

“她就算不来,如今我们也可以当她是援助了,我们突围四散,安康山就无心追打我们了。”

京城危急,安康山当然要去回防。

“乌鸦,你说实话,你现在就是要引着缠着安康山,撕开胸膛,用自己的身躯自己的命,不让他走。”

武鸦儿看着王力点点头:“我不说假话,我这一次就是用命在跟安康山搏命,但是这是必须的,现在收手,让安康山杀回京城,那我们的坚持,我们的死伤就变成了一场空,楚国夫人的突袭,调动那么多人脉兵马也成了一个笑话。”

王力不说话了,他何尝不知道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武鸦儿看向前方,“但跟安康山打,不豁出砸碎整座山的力气,想留青山,想着以后怎么样,这座山看似逃过一次,但实际上就是死了一次,整个山都没有了生命力,长出的也不是柴,而是草,不堪一击百无一用的草,这样的草留在乱世,有什么用?”

王力吸了吸鼻子,道:“我不是胆小怕死,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怎么想都吃亏。”

不只是这件事,自从叛乱后,他就觉得他们时运有些奇怪,似乎一帆风顺,但结果总是吃亏。

武鸦儿的母亲遭了山贼,幸运的是被人救了,但却又成了人质,让武鸦儿被要挟。

武鸦儿遭到要挟,盘桓淮南道时遇上京城官宦大乱,于是趁机入京抢下大功,一跃成为皇帝跟前的红人,但皇帝很快死了。

皇帝死了吧又有安康山叛乱,为了保护新帝他们掌控了十几万兵马,所向披靡威风凛凛,但每一次的功劳都换成了给那女人的赏赐。

换成给那女人的赏赐,天下都知道夫妻情深,那女人为了面子支援了安东,让他们拿下了相州,但守着相州,最后还是给那女人做了嫁衣。

“乌鸦乌鸦,我怎么觉得,你这辈子是为别人活了?”

武鸦儿笑了:“这一辈子能为别人而活,也许是最大的福气呢。”

很多次他午夜噩梦,娘死了,他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活的生不如死。

现在娘还活着,还多了一个人活着,他的命就是为她们活着的,活的真是痛快。

他转身翻飞斗篷。

“放心吧,他安康山想除掉我们断了我们的生路没那么容易。”

安康山想杀光他们是没那么容易,王力当然不怀疑这一点,还有一件事他也相信了。

“千万不能娶媳妇。”他自言自语,“娶了媳妇,这辈子真是没活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