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身新衣服哪里偷来的?”

“谁借我两把刀?”

“你小子,要把所有的兵器都挂身上吗?”

新来的兵马们跳下马,神情欢喜:“真的是有画师来了吗?”“大都督真的召来了画师,给我们画像寄家书?”

正向那边跑去穿着新兵袍大夏天带着军帽身上披挂的叮当响的一个兵听到了,得意的回答:“当然是真的,找了好多画师呢,每个营都送一个,另外还有写信先生,不过现在画像的多,画像也很慢,要排很久。”

普通的兵士和家人几乎都是不识字的,以往写家信要找会写信的同袍,家人也要找识字的人来读。

写一封看一封家书好难啊。

现在都督找来了画师,让大家画像寄给家人,家书依旧写,但有了画像跟以前是大大的不同了。

透过字看不到亲人,透过画像就能恍若亲见了。

尤其是现在这个乱世征战时候。

他们几乎已经一两年没有寄过家书了

一间营帐外的喧闹忽的静下来,里面有哭声传来

“先生,我又想让我娘看到我,又不想让我娘看到我没了一条胳膊”

这个哭声沙哑,声音依旧可以听出很年轻。

营帐外排队的兵很多,但并没有伤残的兵士,大家都竭力的把自己打扮的光鲜亮丽,狼狈伤残哪里敢让家人看

但这乱世征战,哪有光鲜亮丽。

营帐外一阵沉默,有不少人抬起袖子擦眼泪,里面传来画师苍老的声音:“别哭别哭,你侧身站着,用这只手握着枪,我把你画出来,就看不出你伤了胳膊啦。”

营帐里的哭声一顿:“这样吗?看不出来吗?”

“我也不作假,欺骗你的家人,就是遮掩一下,这种悲伤的事还是等团聚了,你亲口告诉他们,现在大家都还活着,就都开开心心的吧。”

营帐里哭声更大了,声音却变得欢喜:“谢谢先生,谢谢先生。”

营帐外一阵躁动,有人哭出声,有人擦泪推身边的同伴:“快去,叫赵成他们来,伤了胳膊,伤了腿,都能画,不要躲了。”

同伴抹着眼泪就跑了。

跑过这边这群兵,这些兵们听到先前的对话眼圈都发红,那位打扮光鲜的兵士也没有再急着向前冲。

他说道:“都督给大家找来画师,说是因为楚国夫人。”

旁边的兵都看过来,楚国夫人吗?

“都督与楚国夫人和母亲两地分隔不能相见,为了让都督和夫人都能缓解惦念,楚国夫人就找了画师,经常给都督送来武夫人的各种画像”

“都督就想到,他能有母亲的画像,解相思得慰藉,也想让所有兵们的母亲能解相思得慰藉。”

“都督说,儿思母不及母思儿十分之一”

他说着捂住脸哭了,抱头向营帐那边跑去。

“我娘肯定想死我了。”

这群兵你看我我看你,将领深吸一口气站直身子道:“都打起精神,把自己最好的穿戴上,去画像,给老爹老娘寄家书!”

兵士们齐声应是。

军营一片喧腾,相州城中的衙门里,却是很安静。

武鸦儿穿着家常袍子,坐在案前,有些无奈的看着屋子里的人:“画师都给你们了,怎么来我这里?”

梁振穿着大都督官袍,头发胡子打理的整整齐齐,哈哈笑:“我们来看看,来看看嘛。”

他在武鸦儿身边坐下,摆出端坐姿态,又觉得不满意,让随从把长刀取来,握在手里:“这样精神多了吧?”又看站在厅中的画师,“你画乌鸦,稍带画画我。”说着嘿嘿笑,“也让我这侄儿媳妇,见见我这大媒人。”

王力站在武鸦儿身后,挺了挺脊背,端起肩头,让胸背显得雄壮:“乌鸦,你这身衣服,是不是太随便了?”

便有一个男人蹭的站过来拍打自己身上的铠甲:“要不要试试我这个。”侧头看画师,“你怎么不动笔?不是让你看过楚国夫人送来的画像,画的都是日常的场景,现在我们在这里说话都可以画下来。”

画师还没说话,面前又冒出一男人,举着一副画像:“你是不是忘记了?我在这里给你举着,你按照这个来”他低头看展在身前的画,又指点,“你到时候把我画成围观的这个人就行,不用太精细。”

画师看着一屋子的人哭笑不得。

坐在正中的武鸦儿笑了。

楚国夫人在他走了没多久就写了信,问他特意跑来京城有什么事,如果是不好当众说的话,就偷偷告诉她。

他一直没有回信,因为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只是想看看她,在她身边坐一坐。

于是他想,给她画个画像送去。

画像送过去,她能常常看到自己,自己也算是能常常看到她了。

现在河北道安稳了,躲藏的民众们都跑出来了,武鸦儿四处寻找一番,找出了很多会作画的人,干脆送到振武军中,让大家都画像,都送到自己惦记的人身边去。

他本想单独画一个,但现在嘛,既然大家都想要跟他一起入画,想要被楚国夫人看到,武鸦儿对画师点点头,就把这一切都画下来吧。

她是世间的珍宝,被他身边的人喜欢,被更多的人喜欢,他真开心。

第四十二章 李明楼在看什么

李明楼的信才送走四五天,武鸦儿的信就到了。

“算起来,应该是小姐写信的同时。”姜名拎着大包袱,用力的抖,“又是皮毛?这还没入秋呢。”

元吉板着脸:“打开查查。”

姜名抖着包袱迟疑一下:“我也查吗?”

武鸦儿送来的东西,是直接到到李明楼跟前,由方二经手看一下就可以了。

元吉道:“现在河北道收复,京城收复,大小姐的安全至关重要。”

如果大小姐有意外,武鸦儿就能一人得两地,直接跑来接手了。

关系越亲密的,越是能获利最大的,越是最危险的。

姜名惭愧:“小姐没有被迷惑,我反而先放松了警惕,我的本能已经退化了。”

他将包袱抖开,拿出皮裘一根根毛发都仔细的查

元吉翻看信件,信没什么,薄薄一封,他嗅了嗅,没有毒。

“这是,画筒?”方二蹲在一旁指着皮裘里滚出来的长筒。

姜名打开果然是画,笑道:“河北道有钱啊,看来武都督得了不少好东西,不用自己做狗做香,开始送文雅的书画”

他说着展开了画轴,声音戛然而止,低下头俯看,元吉方二也盯着这画像停下动作和说话。

画轴上一群或者坐或者站或者握着刀或者弯弓射箭的男人们也回看他们。

“什么啊”姜名道,“还不如送狗和香呢。”

至少木狗可以扔着玩,香可以让小姐砸着玩,一群男人的画像能干什么?长的还都丑

海棠宫里灯书中的女孩子,微微歪头看向这边。

她看画像的人,画像的人也看她。

他在信上说,我来京城真没什么事,就是来看看你。

你送来很多画,我常常能看到你。

现在,我送来一副画,想让你能常常看到我。

李明楼低下头,将双手放在脸上,不知道是星光月光还是灯光的让她的情况加重了,手心里的脸,像火烧一样烫。

第四十三章 李明玉在想什么

七月行路,酷热湿闷,念儿将手放在脸上,不仅火烧火烫,一擦都是汗。

看到前方有城池,念儿命令必须进城。

“赶着回家,又不是赶着救人救命,非要大小姐累死在路上吗?”

念儿怒气冲冲对李奉景喊道。

被强行押着离开江陵府,没多久李奉景带着人马跟上来,还是太原府出来的那些人那些车,再次继续行路回家。

李明琪也似乎从来没去过江陵府,也不是被赶出来的,恢复了大小姐的做派。

念儿自然也恢复了大丫头做派。

这也是一种随遇而安吧,遇上这样的人,李奉景又能怎么办,明华说了,虽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但既然不说穿,就是有不说穿的好处,项家的好处他可以不管,但李家的他不能不管。

李奉景深吸一口气:“怎么会,大小姐既然累了,我们这次就进城歇息一下。”

他对兵将们传达了命令,兵马滚滚向城池方向而去。

这是一座不小的府城,没有受到征战的影响,城池完好,城门内进出的民众也不少,看到一群明显不是河南道卫军的兵马奔来,民众们立刻惊慌的四散而逃,往城里逃的不多,因为知道城门关上了就不会为他们打开

但城门没有关,也没有兵马出来阻拦,守城的兵马都跑上城墙往下边看,却不喝问。

李奉景只能上前自报家门:“我们是剑南道,经过此地去往山南道,已经沿路亮过旗令了。”

他们这么多兵马行路,山贼马匪望风而逃,进入河南道后,竟然没有遇到卫军,远远的也看到过,但不待他们近前,那些卫军就不见了,似乎是跑了或者藏起来了

剑南道的卫军只能自己高声报家门,晃动旗帜,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没想到遇到城池,守城的兵马还是跑,而且连城门都不关。

听到李奉景的话,城门上的守兵将领问:“你们要入城还是过城?”

李奉景道:“入城,我们要住一晚,我们的兵马多,但必须有一半要跟随进城,因为”

他的话没说完,城门的守将已经摆手:“那你们就进去吧,自己找地方住,我们是不管的。”

不管吃住?还是不管进出?李奉景愣了下,这也太随意了吧?而且还没核查身份呢,只是听说是剑南道卫军

城门上的守兵说了这话就不见了,李奉景一群人倒是在城门前踌躇,四周窥探的民众此时反而大胆些,有几个跑过来施礼打招呼“要住店吗?”“有多少人?”“城里住不下,我们在外边也有地方。”云云的来拉生意。

看到李奉景神情不解,有两个店家笑着让他们尽管进城就是,卫军是不管的。

“那就不怕我们是假的?”李奉景问,做出凶恶的面容,“如果我们是叛军假扮的呢?”

那两个店家笑着施礼:“就是叛军,城门也一样打开,任君随意进,要什么随意拿。”

李奉景愕然,又恼怒呵斥:“这可不像话!”

年长的店家依旧笑:“这位老爷,我们这边四周有东南道江南道淮南道剑南道山南道,现在京城也收复了,如果叛军还能过来,那就是他们都挡不住了,他们都挡不住,我们这里以卵击石又有何用?”

李奉景目瞪口呆:“这是什么道理?”

年轻的店家伸手替他牵马:“这世道,能活着就是道理,老爷,您来我们家住,我们家有豪华的宅院,仆从下人都有,任凭驱使。”

年长的也不跟他抢生意,盯着数千的兵马:“我有一座庄园,可容千人。”

伺候好这老爷和车驾的人,能得到大笔的报酬,但伺候好这数千的人马,报酬更多。

看起来他们都是做惯这些的,李奉景没力气再论是非,带着人进城,又叮嘱兵马们小心别是骗他们的,这里人人都可以为兵,等他们进去了,把他们杀了抢了。

剑南道的兵马分出千人进了城,脚步踏的半座城震动,余下的兵马干脆守在四面城门外,就地扎营,埋锅造饭,甚至还接替了城防

尽管如此,城池的守兵还是躲着不出来,就好像有人替他们守城他们就都去歇着了。

官府里也没有官出来质问,就像不知道城里进了数千的剑南道兵马。

这河南道的城池真是荒唐,李奉景又惊又讶又愤怒,这还算是大夏的卫军吗?这算不算是反叛了?他愤愤不平说古论今讥讽,直到进来送饭菜的店伙计说到了太原府。

“我们这里是兵马不多啊。”他说道,“听说太原府三万多兵马,还有剑南道东南道的兵马在,都亲自去接叛军入城呢,我们可没有去迎叛军。”

他看李奉景,好奇问。

“老爷你们也是剑南道的兵马吗?可知道那边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奉景被问的面色通红,借口累了赶走了店伙计,躺在床上也睡不着,一会儿骂项家,一会儿骂太原府赵晋,一会儿骂齐家,一会儿又骂李明琪,又想到女儿李明华有胆有识聪慧而欣慰,又想到回到山南道去剑南道做一番功业而激动

李奉景的这些胡思乱想,李明琪都不会有。

她住在这家庄园最好的房间,泡在有羊奶和花瓣的浴池,捡了几口精美的小菜吃,余下的便赏给了念儿。

“小姐,就算生气,也要吃饱饭。”念儿大口吃饭一面劝道。

李明琪坐在一旁,散着头发凝思:“我没生气啊,生气是最没用的事,我才不去做,我在想,接下来怎么办。”

念儿捧着碗抬起头,是啊,李明华知道小姐是假的,所以敢欺负小姐,回山南道家里的人也都知道,那肯定是更要欺负小姐了,念儿愁的啊再次扒拉一口饭,行路的日子真的太苦了。

“我要见明玉。”李明琪捏着手指说道。

念儿噎住了咳了几声咽下去,瞪大眼压低声:“小姐,那就露馅了。”

家里人就算欺负她,但为了欺骗李明玉,还是会捧着她装作大小姐,如果让明玉的知道的话,那就更当不成大小姐了!

李明琪绞着垂下的头发,泡过澡的小脸粉嫩如花,抿了抿嘴角:“我觉得吧”

她觉得,或许明玉早就知道她是假的。

如果明玉知道她是假的,但却不说破,那就是需要她当这个大小姐。

如果明玉不知道

那么多人骗他,她告诉他不骗他,她就跟他亲近,到时候,她会说服明玉让她继续当大小姐。

所以不管明玉知道不知道,她都要亲自见到他,只有这样,她才能继续当大小姐!

李明琪站起来:“我必须先见到明玉。”

念儿抱着碗:“我们怎么见”

她的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走过,似乎听到她们的话,停下来发出咿的一声。

“姐姐要见我?”

是个少年的声音,清亮透彻,像泉水叮咚悦耳。

李明琪和念儿却一瞬间浑身发麻,发出一声尖叫。

带进来的卫兵一多半都围着她的所在,只要她在屋子里掉根筷子喊一声,外边的卫兵能把门窗撞碎扑进来。

更不可能有人能随意接近她的房门。

但现在有人在门外听她们说话,还答话,四周没有半点反应,似乎所有的卫兵都消失了。

李明玉推门进来,对屋子里的主仆二人一笑:“有什么事吗?”

念儿紧紧抱着碗,张大嘴看着站在门口的少年,少年手脚修长,脸如玉石一样莹莹发亮

真好看。

念儿脱口喊:“你是谁!”

她不认得李明玉,那个匆匆来过李家的孩子不是她主子,她也不用记得他。

这是主人要记的事。

李明琪伸手按着心口,樱桃小口张张合合,好久才将眼前的脸和三年前小孩子的脸重合在一起,也喘过一口气来:“明玉,你怎么来了?”

李明玉道:“听到姐姐回家,我当然要来迎接。”

李明琪微微噘嘴:“明华果然告诉你了。”又看着明玉,一语双关,“你是早就知道,还是刚知道啊?”

念儿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抱着碗挪到墙角。

李明玉走过来坐在桌前,笑道:“我早就知道啦。”

李明琪便将头发一甩到身后,在他旁边坐下来,眼睛弯弯的笑道:“果然,我就知道瞒不过明玉。”又问他,“吃过饭了吗?什么时候到的?”

喊念儿滚出去给公子准备饭食。

念儿抱着碗滚出去了,李明玉没有拦她,认真的答:“不饿不饿,刚到刚到。”

李明琪听他说不饿,便吸了吸鼻子,哭起来:“明玉,丢了太原府,你是不是怪我。”

李明玉忙摇头:“姐姐别哭,怎能怪你,太原府那么多人呢。”

李明琪抬手擦泪,手背狠狠的擦过脸,留下一道淤红:“项家与我们离心,齐家跑来跟我们抢利,太原府四分五裂,最后闹成这样,我只能带着人离开。”

李明玉道:“姐姐离开是对的,我们李家不需要以女子的死换节烈之名。”

李明琪擦泪:“我知道,人活着才能更有用,所以我便回江陵府去,想着能帮忙,结果,明华竟然赶我走。”

李明玉道:“姐姐,你不想回家吗?在外边可不容易啊。”

李明琪站起来:“明玉,同为李家的女儿,明华能为李家尽力,领兵,我自然也能,你本来兄弟姐妹就少,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这个时候,我躲回家中岂不是白活了?”

李明玉道:“姐姐,你在太原府的事,我也听说了,姐姐是个有大抱负的人。”

李明琪立刻坐回他身边,握着手杏眼闪闪亮的看着他:“那你同意让我回江陵府了?”

李明玉摇头:“姐姐,江陵府不行啊,那是明华姐姐的。”

李明琪又站起来,气道:“我也是姐姐,怎么她行,我不行?”啪啪的掉泪眼,声音委屈,“你为什么用她不用我?还是怪我丢了太原府。”

李明玉起身,少年今年窜高了一截,站在李明琪跟前一点也不矮,摆手道:“太原府真不怪你,至于为什么用明华不用你”

他看着李明琪。

“因为你只想得,不敢舍。”

李明琪委屈:“什么啊,我怎么不敢了?我有什么不敢舍的?你都没有让我做过,就先说我不行。”

李明玉也觉得这样说委屈她了,干脆一伸手指着一个方向:“这样吧,如今江南道西南有三城被围困,那边有叛军三万,我现在给你兵马一万,你去救下这三城,救下了,江南道就以你为尊。”

李明琪现在也不是闺中小姐,只知道首饰价值的数目。

“三万?”她拔高声音,“我带一万兵马怎么能胜?明玉你这是在为难我。”

李明玉用手指刮了刮脸:“哦哦,姐姐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