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聪明的太监都是不聪明的样子。”武七老爷道,“这个余太监能在京城三次混乱中活下来,还能偷盗宫中财物,别的不说,求生能力是很厉害的。”

“看起来胆子很小,动不动就想跑。”一个同龄的男人说道,“到时候拿了我们的钱,转头跑了怎么办?”

“阿九你傻啊。”另一个男人嗤鼻,“我们当然是盯着他,一直把他送进皇宫才行。”

被称作阿九的男人呸了声:“送进皇宫他也能不做事。”

年长的男人们拍了拍了桌子。

“不要说这些小事。”一个老者道,“我们既然要他做事,当然要给足他肯做事的报酬。”

另个老者神情淡然:“我们商武半座城给他就是了。”

半座城!在座的男人们响起一片低呼有喊“六叔”有喊”六伯父”:“这也太多了吧!”

商武舍去半座城,武氏十房每一房就要舍去半数身家,再到在座的各人身上,舍去的更多。

“一个太监而已!”

“他又不是全海那般的人物。”

这次不待长辈们呵斥,武七老爷站起来制止诸人:“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舍不得半座城?再拖下去,整个商武城就都没了!”

这话让室内安静一刻。

“七哥,没你说的这么严重吧?”一个男人迟疑问,“那武鸦儿四年前就声名鹊起了,这些年更不用说,越来越势大,但他始终没有对我们怎么样啊?”

“是啊,七弟。”另一人也道,“这么丢人的事,我们装作不认识不说就已经是很大的退让了,他不庆幸,还主动要找我们让世人都知道吗?”

武七老爷看他们道:“我怕的是他找我们吗?我怕的是他不找我们,就把我们灭了族!”

“他怎么”先前一个男人道。

话没说完就被武七老爷打断:“他怎么敢是吗?他怎么不敢?现在是什么时候?叛乱,他一个手握重兵的大节度使,给我们扣上一个通敌叛乱的罪名,把我们都杀了,谁又能把他怎么样?这种事不会发生吗?”

他扫视室内诸人。

“武鸦儿的妻子楚国夫人,在淮南道就是以通敌的名义,灭了光州府黄氏一族,人人都拍手叫好。”

“他的妻子都敢这样做,他怎么不敢?”

“四哥,你说他不敢来找我们让世人知道他的身世,你怎么不想,他不会来找我们算旧帐,他只会来找我们灭口,只有我们都死了,他的身世也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室内诸人沉默,旋即忧急恼怒抱怨。

“我就说这个杂种根本没死,找不到就不找了。”“现在好了,这个杂种成事了,我们麻烦大了”“当初谁盯着呢,谁把他们放跑的?”“老十你什么意思啊?我们当时轮值没看住,怎么?现在我们抵命吗?”“抵命就不用了,出钱的时候多出点就行。”

室内变的嘈杂,几个年长的不得不再次喝止。

“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一个老者道,“最要紧的是眼前的难关。”

“当初那个孽种没有毁掉我们武氏。”另一人肃容道,“现在也不能让他毁掉我们。”

室内诸人纷纷点头“伯父您说吧。”“我们大家都齐心协力。”再无纷争。

“阿七,你接着说罢。”老者们看武七老爷道。

武七老爷道:“我们现在想办法把这件事告诉陛下,目的不是为了让陛下厌弃武鸦儿,正如余太监所说,皇帝如今肯定不会厌弃武鸦儿,我们这么做也不是要让天下人皆知,只是要让陛下知道,要让朝廷知道,我们跟武鸦儿有这些渊源,这样,我们既不跟武鸦儿撕破脸,也让他心有忌惮,不敢轻举妄动伤害我们。”

诸人点头,没错,这样的话如果武氏遭遇不测,皇帝和朝廷都会认为是武鸦儿干的,武鸦儿也休想胡乱用个通敌通叛的罪名来诬陷他们。

一个年轻些的男子叹气道:“因为这个孽种,我们舍出半数身家来做个未雨绸缪的自保啊。”

多少人心里顿时再次恨恨,当初真不该让这孽种生下来,活下来。

武七老爷笑了笑,道:“也不一定就只是个未雨绸缪的自保,也可能这次我们终于能除掉这个孽种了。”

室内诸人惊讶的看着他。

这可能吗?那武鸦儿如日中天手握重兵。

“万事皆有可能。”武七老爷道,“这天下也不止是他武鸦儿一人独大了。”

自从确认了这个猜测后,大家也纷纷打听各种消息,知道除了武鸦儿夫妇,还有陇右道项云,以及那个少年都督李明玉,一个能征善战沉稳,一个富庶手握重兵,另有齐山坐镇东南,还有新起之秀白袍小将

但目前来说,还是武鸦儿夫妇势最大啊。

“势大是因为还在乱世中。”武七老爷道,“叛乱总有结束的一天,陛下就要回京城了,到时候就不是他们武将的天下了。”

这一点大家都读过书,知道史书上的诸多故事,若有所思的点头。

“从余太监口中可以得知,武鸦儿从一开始就不被朝廷喜欢。”武七老爷道,“他飞扬跋扈桀骜不驯,对皇帝不敬,对文官不听,只不过朝廷无可奈何,等到乱世平定,再让朝廷和陛下知道他的出身来历,你们觉得,我大夏赫赫天威的朝廷,能容此等孽种?”

室内诸人慢慢的点头,脸上浮现笑容。

“而且,皇帝和朝廷顾忌的是武鸦儿手中握着兵马,不能乱,但现在有了我们武氏家族。”武七老爷撩衣衫坐下,端起茶杯,“我们这么大的一族,难道还没有个能领兵打仗的?没了武鸦儿,有武鹰儿不就行了?”

室内顿时哄然“正是如此。”“就该如此。”“我们武氏能文能武有钱有才”“合族之力还抵不过他一个孽种吗”纷纷乱乱大笑。

武七老爷在其中端着茶杯悠然一饮而尽。

窗外,一个猫儿一般的孩子蹑手蹑脚的跑开了,在偌大的宅院中飞快的穿梭,钻进未了所在的房间内,片刻之后抱着一个小包袱猫儿一样跑了。

室内未了一声轻叹。

李明楼看着消失在炭炉中的信,满脸不悦。

元吉叹息一声:“小姐息怒,武氏族人这样做,也不奇怪。”

双方虽然出自同族,但却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你死我活啊。

看来上一世就是这样,武氏胁迫着武鸦儿,可能是为了他的母亲声誉,可能是面对朝廷的压力,他咬着牙打破黄连吞下去认祖归宗。

那他最后所谓的死与伤病,又有多少人为原因呢?

李明楼站起来道:“让中齐把宋州围住,武氏族中,从现在起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第八十章 陪你过节

宋州商丘的武氏担心害怕武鸦儿报复,害怕像楚国夫人那样以通叛的名义杀他们。

那这次武鸦儿不动手,楚国夫人也不动手,让他们想不到的剑南道先给他们点教训。

元吉犹豫一下:“这件事还不告诉武都督吗?”

如果只是身份秘密的话,武氏跟武鸦儿之间的事,他们可以装作不知道,也不告诉武鸦儿,但现在武氏不是和武鸦儿修好,而是要害他

“武鸦儿从来没想跟他们再有联系。”李明楼道,“也没有想报仇。”

武鸦儿只想把人生割裂开,从他和母亲离开宋州后,余生就再没有前生。

但现在武氏却粘了上来,要让他想起过往,让他面对痛苦,让武妇人从自己的梦中惊醒惶恐不安。

李明楼垂在身侧的双手攥起。

“不用。”她道,“这一世我替他挡了。”

这一世?那那一世是哪一世?元吉听不懂,但明白小姐的意思,好吧,这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不考虑小姐为什么该不该做,而是要想怎么做好这件事。

“那样的话河南道的名义估计还不够。”元吉思索,“中齐现在在河南道,是打着河南道节度使的名义,但河南道境内各州府都各自为战,中齐小打小闹还可以,将一地全部收在手中,铁桶般严密怕是很难。”

这是个问题,中齐毕竟是外人,而有一座城的武氏枝繁叶茂根深蒂固。

“那就只有先打铁桶。”李明楼道,走到舆图前端详,“河南道节度使管不了,那就让韩旭。”

她眼睛亮亮看元吉。

元吉明白了:“让韩旭去河南道,去宋州。”

韩旭的身份是朝廷命官,但命的是掌管剑南道啊,河南道这边师出无名啊。

“前一段不是说崔征要调他回朝吗?”李明楼道,“他写信来说了什么为了保证麟州安稳,陛下回京无忧什么的”

说到这里让喊姜亮来。

在麟州两位大人入京的时候,韩旭的信也羞羞答答姗姗的来了,李明楼连看的兴趣都没有,让姜亮大概说了下意思,意思跟早就猜到的一样,就让扔一边去了。

姜亮立刻携带韩旭的信过来了。

李明楼告诉他准备让韩旭去河南道,让他想想有什么合适的理由。

姜亮立刻就笑了,指着信上道:“韩大人说朝廷的命令是让他保证陛下回京无忧,既然是为了回京无忧,路途上也要保证吧,河南道是陛下回京的必经之路,先把河南道安稳了,这也是理所当然嘛。”

没错,说得对,李明楼展颜笑了,道:“好,给他回信,让我陪他去麟州没问题,但他要先把河南道安稳了,这样将来麟州和京城我也畅通无阻。”

姜亮抚掌恭维:“夫人高明,一则拖延了时日,二来就算不得不去麟州,河南道淮南道宣武道皆在夫人掌控中,就算夫人不在京城,京城也处处离不开夫人。”

李明楼莞尔一笑:“你好好的写这封信,把韩大人哄好。”

姜亮哈哈一笑起身:“夫人放心吧,不过是以心换心。”

姜亮拿着信走出海棠宫,一边走一边思索怎么写,这次不仅要写,还要送一件更有诚意的礼物,鞋子就算了,送个香囊,让宫女们做一个,然后再装点头发,头发从谁的头上绞?

姜亮揪着自己的头发摸,他的当然不行,刘范的好像养的还不错

想到这里他嘿嘿笑了。

“姜先生,什么事这么高兴?”

有声音在前方问。

姜亮哈哈一笑:“当然是”一抬头笑变成了气倒回咽喉,呛的连声咳嗽,满面通红,“是都督啊。”

武鸦儿穿着兵服站在前方,一双眼看穿他佝偻的身形,问:“我吓到你了?”

姜亮忙顺着气俯身施礼,顺便将拿在手里的信塞胸口:“没有没有,是,是,我在想事情入神了,都督的声音天籁一般,我神魂出窍了都。”

什么鬼话连篇,武鸦儿没有再问他,越过他向前走。

“都督要去夫人那里吗?”姜亮松口气起身问。

武鸦儿回头看他一眼嗯了声。

这不是答话,似乎是问话,问他不能去吗?

姜亮忙笑道:“我刚从夫人那里出来,夫人不忙了,都督快去吧。”

武鸦儿看他一眼大步走了。

看着他走上海棠宫前弯弯曲曲的水廊,姜亮拍拍胸口,感受衣衫里信纸的响动,吓死人了,他当着丈夫的面琢磨给情夫写信,有种被捉奸的感觉

不过武都督跟传说中一点也不一样,这些日子在皇宫很少露面,楚国夫人和官员们议事的时候他也没有出现,而是在后边做了点心送来十分的贤内助。

这么乖就能得到夫人真正的欢心啊,怪不得夫人给都督的信不让他来写呢。

武鸦儿走进海棠宫,看到了女孩子抬起头笑盈盈的脸,他也跟着露出笑容。

看起来是真的高兴了。

那一日听吹叶抱住他以后,他一直想问她有什么难过的事,一直没有机会,现在看来不用问了。

她重新高兴了就好。

但也是真的悲伤过啊,如果她想诉说的话,还是让她说出来更好。

“前几天怎么不高兴了?”他主动问。

李明楼眨眼看他:“我有吗?”

武鸦儿道:“当然有,听吹叶子都能听的不开心。”

那个啊,李明楼抿抿嘴,道:“那是因为你吹的伤心,我听得才伤心,应该我来问你,你有什么伤心事?”

武鸦儿笑了。

坐在一旁的元吉轻咳一声,提醒自己的存在。

那天的拥抱就不要再回味了,武都督也不要说什么伤心事,免得大家要再抱一次。

他问:“都督什么事?”

李明楼在一旁笑:“都督来见夫人还需要有什么事吗?”

小姐今天是太高兴了,都变的说俏皮话了,元吉看了她一眼:“这不是没有外人在吗。”

那就不用做戏了。

李明楼一笑,武鸦儿也笑了笑,他当然没有跟着开玩笑,有些玩笑她开的,他不能。

“元宵节了,我来问问,晚上我们在外边看灯吧。”他说道。

李明楼愣了下:“已经元宵节了吗?我一点也没感觉。”

元吉道:“吴郑两位大人不许京城过元宵节,说此时叛军未平,陛下未归,不是庆贺的时候,所以京城也没有过节的气氛。”

武鸦儿道:“我们少挂两盏灯,意思一下。”

“你自己做的?”李明楼问。

武鸦儿道:“我娘也做了一个,万儿姑娘也做了一个。”

李明楼便笑道:“我也做一个吧?”

武鸦儿看着她笑:“你行不行啊?”

李明楼起身:“我虽然没有做过,但万儿以前也没做过,她能做,我也能啊,走走,我也去。”

武鸦儿笑着起身,带着她向偏殿走去。

元吉忙也跟着起身:“那我也做一个吧。”

还能怎么样!

他一边起身跟上一边向外看。

姜名和方二在殿外藏着没动,大白天的,有元吉一个人跟着小姐就行了。

他们就算了,做灯笼,手好痛呢。

夜幕笼罩了皇城,海棠宫外一盏盏灯悬挂起来,武鸦儿扶着妇人,宫女和金桔提着灯东游西走,在水面上洒下粼粼波光。

李明楼坐在殿前的栏杆上,看着这一幕。

武鸦儿举着一盏灯回头,对她一笑。

这盏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正是她做的。

李明楼扭头不看,再看过来,见武鸦儿长手一探将灯挂在水边的海棠树上,树上恍若跌落一颗星星,星星下的人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她抬起头,看到对面的宫殿上也落下来一颗星星,那边也挂了灯吗?

不对啊。

李明楼猛地坐直身子,视线里那颗星星如火球一般蹭的点亮,瞬时天地一片炽白。

她啊的一声,抬袖遮住脸。

但遮不住天上地下的光线如箭。

宽大的衣袖瞬时化为灰烬,她坐在火光笼罩中,不能动不能说不能喊。

她能看到武鸦儿低头和妇人说话,看到金桔和宫女们笑着冲她挥手,能看到元吉站在面前警惕戒备,看到对面宫殿上的星星里有人踏步而来。

僧袍如山,木杖如电,一声阿弥陀佛如雷滚滚。

(设定的是武氏所在叫商武城,是隶属宋州城内的一座城,大概就像个城中古镇那种,不是我写错了。)

第八十一章 随我来看

那个和尚又出现了。

正如李明楼所想的那样,没有人能察觉他,也没有人能拦住他。

李明楼坐在星光投下的炙白中,看着站在面前的和尚。

这是第一次看清他的脸,线条分明,眉眼清秀,但又如刀锋犀利。

李明楼看看自己,她头发散开,衣袖燃尽,跌坐在地上,肌肤滋滋燃烧,就像一条油锅上的鱼。

这是幻境,但这幻境能要了她的命,没有人能看到,就像先前胳膊上的那个伤口,她将坐在亲人环绕中无声无息的死去。

李明楼看着和尚:“你要么杀了我,要么把我打的魂飞魄散,除此之外,我是不会忘记那些发生的事。”

木和尚垂目看跪坐地上的女子:“我知你不甘心,但你不知你这不甘心,将会改变多少人生死。”

“我改变别人的生死,你能看到,你来阻止。”李明楼仰头看他,“那别人致我而死,你为什么看不到?你为什么不阻止?”

木和尚单手在身前一礼:“因为天道有序。”

又是天道,李明楼笑了,她要说什么,木和尚俯身,手伸过来,抚上她的额头。

“李明楼。”他道,“你来看。”

看?看什么?李明楼看着他,他的身形遮挡了星光,让她身上燃烧的火渐渐熄灭,他的手放在她的额头,像冰雪安抚她炙痛,她看着他的脸,脸变的越来越清晰,一束束星光穿透了他的脸,透亮刺目,她不由抬手扭头闭眼。

耳边瞬时嘈杂,夹杂着脚步声。

“这边。”

“核查死尸,都要再补一刀。”

“核查过后的尸首摞到这边来。”

尸首?李明楼慢慢的睁开眼,眼前青天白日,没有和尚,没有宫殿,也没有武鸦儿,她依旧坐在地上,身边横七竖八满是穿着兵服的尸首,血腥气扑鼻

这又是一个幻境吗?

“尸体别乱放,李家人的另放一边,是要报朝廷核查的。”

一个声音从前方传来,木然而坐的李明楼陡然一个机灵,汗毛倒竖。

李家,人的,尸首?

她脖子僵硬的循声看去,看到两个士兵抬着一具尸首跨过院门,随着一个将官的指使,他们走向另一边,也将抬着的尸首展露李明楼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