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惟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眸中幽深莫测,神思似乎有些松动。我再三恳求,他终于勉强同意,道:“好吧,过几日我下一封休战书。不过,他肯不肯和谈便是他的事了。”

我喜得一把抱住他,狠狠地亲了下他的脸颊。他笑着揽住我的腰,微微扎人的下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显得飘渺不定:“玉琼,我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过,但现在我时常想,若是当年没有送你进东宫该多好。”

几日后,傅惟派遣使臣送出休战书,要求与傅谅休战和谈,傅谅立马同意。

鉴于我怀有身孕,加之上次私放傅谅之事,傅惟坚持要与我一同前往彭城招降。九月初,郑嘉率领五千轻骑护送我们抵达琅琊大营,与秦虎大军汇合。

在起兵之初,叛军势如破竹。傅辰亲帅先锋部队攻打蒲津关,欲从蒲津关渡过黄河,进入京畿地区。他派三百精兵趁夜潜入蒲州城,生擒蒲州总管,兵不血刃地拿下了蒲州。不久后,强行攻入蒲津关,扼住黄河天险。

眼看胜利在望,傅辰却在此时忽然停下了进攻的步伐,并派人拆掉黄河上的浮桥,欲割据齐鲁,自立为王。紧要关头,秦虎率领十万大军偷袭蒲津关,一举夺回蒲州。傅辰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见王师如此骁勇,不免心生恐惧,遂仓皇率军撤回,一路跑回琅琊。秦虎率军穷追猛打,双方在琅琊城外激战多日,叛兵败如山倒,傅辰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力竭而亡。

傅辰战死后,傅谅带领剩下的三万残兵坚守彭城。彭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秦虎大军强攻多日,奈何始终无法拔城。

风尘不起,天气清凉,正是秋高气爽好时节。琅琊山明水秀,满城金桂飘香。

和谈定在未时。

傅惟将我送上马车,温言道:“若他执意要再战,你也不必勉强,先回来再从长计议,好吗?”

我握了握他的手,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点头,“自己多加小心。”

午后,秋阳煦暖宜人,远处青山如黛,云雾缭绕。

彭城城门紧闭,外围有重兵把守。傅谅站在百尺城楼上,秋风吹起衣袂翩然,愈显寥落。

郑嘉要我陪我一起上去,我远远望了眼傅谅,摇头道:“我一个人上去就好,有劳郑大人在此稍候片刻。”

他皱眉,神情犹疑不定,“可皇上吩咐…”

我说:“没关系,傅谅不会伤害我的,我有些话想单独跟他说。”

郑嘉仍觉不妥,我再三与他商量,最终选了个折衷的方案——我上去见傅谅,他带领一支精兵守在城楼的进出口,一旦发生任何异动,便立即杀上去解救我。

我登上城楼,意外地发现城楼上竟没有任何守兵,只有傅谅一人在此。

多日未见,他又比从前清减许多,沙场的磨砺使他愈发沉稳练达,与从前任性胡闹的太子判若两人。

我唤他:“阿谅。”

他转身看我,目光清冷如霜,惊诧道:“怎么是你?”

我点点头,语意轻松道:“没错,我是和谈使。上次偷偷放走你,我可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板子,这次好不容易才求得阿惟同意让我来见你一面。”

“老二竟然打你?!”傅谅登时剑眉横指,毫不掩饰惊怒之色。“你…”他似是想向我伸手,犹疑一瞬,终究是无力地垂落,声音紧绷而压抑:“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大碍?”

我笑道:“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放心吧,早就没事了。”

一丝歉疚浮上眼底,他低低道:“是我对不起你。”

我拍了下他的肩,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听你说对不起的。这里风大,我们进去说话吧。”

“好。”

进阁楼坐定后,傅谅斟了一杯茶递给我,“我以为他会对你好,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这么…”

我莫名道:“什么?”

他微微动了动唇,仿佛欲言又止,半晌,却是话锋一转,道:“玉琼,你是来劝我投降的吗?”

我坦然道:“是,秦虎早已派人截断了彭城四面的粮道,并且准备了西洋火炮和十万大军,准备强行攻城。现在彭城变成了一座孤城,没有粮饷,没有军火,你根本支撑不了多久,早晚都是死路一条。阿谅,你想想彭城的平民百姓,一旦秦虎强行攻城,该有多少人无辜丧命?”

傅谅沉默不语,眉宇间晦暗不明。

“你当初为什么不听我安排去江南安顿?为什么要跟傅辰一起造反?傅辰为人阴险狡诈,你以为他当真肯跟你平分天下吗?不可能,他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

“我何尝不知?但我心有不甘,我恨老二!”他猛地捶了下桌子,恨恨道:“我恨他夺走了我的皇位,恨他夺走了你,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切!自他登基后,我日夜不得安宁,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玉琼,是我辜负了你的一番苦心,可是你教我如何甘心隐姓埋名,苟延残喘地了此残生?”

“我知道,我理解你的痛苦。但事到如今,你已没有其他的选择。阿谅,开城投降吧,我不想看你枉死,更不想彭城生灵涂炭。”

“投降又如何?投降他便会放过我吗?他不会,只要我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视我为心腹大患。”傅谅冷笑道:“玉琼,他对你尚且如此心狠手辣,更何况是我?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在他面前屈膝求饶!”

心下一刺,心神有一瞬的慌乱,我稳定心绪,温声道:“你不用担心,他早已答应我,只要你开城投降,他绝不会伤害你性命。即便你不相信他也该信我,对吗?”

“不伤害我性命?那就继续把我关起来,三两天头赏我一顿鞭子,而我却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谢他不杀之恩,是吗?”他别过脸,深蓝的眼眸中流露出浓郁的悲哀,一字一句道:“玉琼,如果是那样,我宁愿战死沙场,至少死得有尊严。”

“我…”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难过得几乎无法呼吸。我咬了咬唇,低低道:“我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傅谅忽然握住我的手,“玉琼,你还记不记得去年春猎时,你失手将我射伤,我替你瞒住父皇,而你则需答应我一件事?”

“记得。”

他看着我,期许中隐有几分恳求,“现在我要你履行诺言,你…你跟我一起走,好不好?你想去哪里?漠北草原,西南苗疆,还是烟雨江南?我都…”

我抽回手,打断他道:“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

傅谅拍案而起,怒道:“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老二吗?他不是什么好人!这些年他把你安排在我身边,分明是想利用你获取情报,将我拉下太子之位!玉琼,你醒醒吧,他对你根本就不是真心的!”

“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他。我怀孕了。”

他猛地怔住,“你说什么…”

我重复道:“我不会离开他,我已经有了他的孩子。”

“这怎么可能…不行,你不能跟他在一起…”他跌坐在椅子上,灼亮的眸光瞬息万变,似有千言万语蕴含其中。良久之后,咬牙切齿道:“好,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真相,让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语,推开门吩咐道:“去请张先生上来一趟。”

  第61章 太傅有喜(4)

不久,一名布衣男子缓步走进来。虽然他已两鬓斑白,满面沧桑,但那张脸我永生难忘——张跃新!

他在我身旁坐下,笑道:“戚太傅,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我看看他,复看看傅谅,惊道:“张跃新,你怎么在这里?”

傅谅道:“张先生日前来投靠我,并告诉了我一个有关老二的秘密。我本不打算让你知道,可如今我却觉得不该让你被蒙在鼓里。”

我盯着张跃新,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什么秘密?”

“当年你爹因为得知了太子的真实身世,遭到元皇后陷害,身陷囹圄。而我恰好担任京城总管一职,管辖京城大小牢狱。你爹在临死之前,曾求我送一封求救信给皇上,也即是当时的晋王殿下。他在信中将事情的原委全部写明,并且恳求晋王殿下上书先帝,为他伸冤。晋王殿下羽翼未丰,心有顾忌,不敢轻举妄动,于是便没有帮你爹伸冤。之后你爹遭受腐刑,不忍受辱,撞墙而死,这你也是知道的。”

“我不信。”我压着颤抖的声音呼喝道:“这些全都是你的片面之词,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晋王见死不救?”

“当然有。”张跃新取出一枚信封放在我面前。我打开一看,信封中赫然是一张泛黄的笺纸,隐约有些烧过的痕迹,正是爹爹的手书无误。

他继续道:“这是你爹的亲笔信,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不认得他的笔迹。我本来不想帮你爹送信,但念及与他的同窗之谊,加之他确实为百姓做了不少实事,我最终动了恻隐之心,冒险送信到晋王府。谁知晋王看了这封信后非但无动于衷,还命我将它烧毁。不过我当时留了个心眼,偷偷将信保留下来。

“你爹死后没多久,你独自进京告御状,其实晋王早已知情。他让我想办法从你手中取得太子身世的证据,谁知你嘴巴那么硬,怎么问也问不出,我只好对你动用私刑。一个月后,晋王竟然出面救下你,并且让我不要再过问你的事。我虽觉得奇怪,却也不敢多问,此事遂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大约是怕我走漏风声,晋王派杀手杀我灭口,我侥幸逃过一劫,从此东躲西藏,不敢露面,直至今日方才说出真相。”

我的脑中轰乱作响,整个人像是被丢进熊熊烈火中一样,灼痛难忍。心宛若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眼前阵阵晕眩,仿佛下一刻就要灰飞烟灭了。

不会的,傅惟绝不会这么对我!兴许这中间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隐情!我努力说服我自己,相信他,却终究只是徒劳。

我忍着泪问道:“是不是…晋王让你对我用私刑的?”

“那倒不是,不过他让我想方设法从你手中取得证据。”

傅谅用力抓着我肩膀,大声道:“玉琼,你还没看清老二的为人吗?他城府极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接近你根本是早有预谋!他虽然不是主谋,却是害死你爹的间接凶手!若非他见死不救,你爹便不会自尽!若非他觊觎证据,你也不会受尽折磨!”

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听错了,一定是我在做梦!

灵魂被扯成碎片,窒息的痛楚已经化作了满心的凄怆。我浑身不停地战栗着,想要大口地呼吸空气,可喉头却像是被人扼住那般,怎么都透不过气来。

我不相信,我要回去问他,我要他亲口告诉我!

我抓起信封拔脚就朝外面走,恰在此时,一名士兵匆匆赶来,急报道:“方才有人偷偷潜入城中,将城门打开,现有一支齐军迅速逼近,数量不明!”

傅谅登时气得额间青筋直跳,暴喝道:“混账东西!城门被人开了都不知道!”

那士兵看我一眼,期期艾艾道:“好像、好像是方才护送和谈的使的人…”

是郑嘉!

“老二简直是没有最卑鄙,只有更卑鄙!他这分明是借和谈之名强行攻城,他可曾考虑过你的安危!”

我无力地笑了笑,“他大概知道你不会伤害我…”

傅惟真是好计谋,说什么不要勉强劝降、要从长计议之类的,原来只是哄骗我的把戏。我早知他心思深沉,却总还自负是枕边人,多少了解他几分,不曾想我竟从头至尾都没有将他看透。

“现在该如何是好?”傅谅烦躁地原地踱步。

我拉住他的手,沉声道:“来不及了,你挟持我出去!”

秦虎领五万大军浩荡而来,绵延数十里,顷刻间,兵临城下。

秋风荡过野泽,吹动旌旗猎猎。

彭城城门大开,先锋部队已率先攻入城中,与守军激烈交锋。兵刃交接的冷硬声响此起彼伏,伴着血肉撕裂声和嘶吼惨叫声,仿若一柄柄利剑,直直刺入耳内。

剑啸风吟,淡淡的血腥味弥散在空中,杀戮之意沉浮在明媚的秋色里。

“砰”的一声,傅谅踹开阁楼的门,用长刀架着我的脖子缓缓走出去,我立马作惊恐状哭泣道:“秦将军救我!”

秦虎面色陡变,“戚大人!”

傅谅将我推到城楼边缘,冷笑道:“前几日傅惟下诏书要与我和谈,言辞恳切态度真诚,说什么顾念兄弟恩情,不想与我争得你死我活,可现在呢?”他指着秦虎,怒意森森道:“这就是他和谈的诚意吗?既然他出尔反尔,那也莫怪我不仁不义。若我今日不能活着走出彭城,我要戚玉琼给我陪葬!”

秦虎急忙喊道:“傅谅,你切莫伤害戚大人,万事好商量!”

傅谅哼道:“傅惟尚且不管她死活,我杀了她又如何?她伴我多年,如今我即将赴死,黄泉路上有她作陪,我便也不会寂寞了。”

虽然知道这只是演戏,可听到他这番话时,我的心还是不可遏制地抽痛,眼泪如决堤一般汹涌而出。

傅惟,在你的心里,我究竟算得上什么?

秦虎以为我害怕得紧,神色愈加焦急。战马长嘶,不安分地来回转动。他勒紧缰绳,沉吟道:“你要怎样才肯放了戚大人?”

“彭城我可以不要,但命我不能不要!我要你替我准备一批快马,一包干粮和三百两银票,待我安全离开此地,我自然会放了她!”

“好,我答应你!”秦虎不敢迟疑,当即转身吩咐道:“照他说的准备。”

副将牵来一匹战马,马鞍上系着一个包裹。一切准备妥当,傅谅挟持着我,缓步走下城楼。齐军立即层层包围过来,秦虎策马而来,再三强调千万不要伤害我。

傅谅充耳不闻,怒喝道:“都给我退回去!”

冰凉的刀尖没入肌肤,刺激一阵尖锐的疼痛,温热的液体流淌出来,染红素白的衣衫。我闷哼一声,抬起朦胧的泪眼求救似的看着秦虎,他只得下令退后。

傅谅将我甩上马背,利索地翻身上马,扬起马鞭,战马如疾风一般冲了出去。

一路疾驰而去,耳畔风声呼呼。马蹄声纷乱,惊起栖息在树间的鸟雀。山中树林阴翳,古木参天。

由于我不会马术,无法掌握战马奔跑的节拍,五脏六腑被颠得七上八下,不由阵阵干呕。傅谅放慢速度,附在我耳畔问:“玉琼,你没事吧?”

我勉强说道:“我没事,你不用管我,等过了这个山头你把我放下来,秦虎一定会带人来找我。”

他加重臂上的力道,将我护在怀中,试图用身躯作为缓冲颠簸的屏障,“这里荒郊野岭的,时有猛兽出没,我怎么能将你一个人仍在这里?你…你还是跟我一起走吧。”

我摇头道:“不行,我不能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要回去见他,听听他如何解释。况且,若是我跟你一起走,他定会派人找我,届时你的行踪便也一并暴露了,岂不是浪费了今日一番苦心吗?”

“你…”

我回头看他,坚定道:“傅谅,这次你一定要听我的。”

他还想再说什么,忽然间,大风呼啸而过,草木异动,哗哗作响。

后方忽然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平地响起的一阵闷雷。恍惚间,似是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秦虎追来了!

我暗叫不妙,忙道:“这样不行,我会拖慢你的速度,你现在就把我放下来,我尽量想办法拖住他们。”

“玉琼!”傅谅握紧我的手不放,目光中仿佛满是期望,却依稀又透出一丝绝望,如火般灼人心魄。他埋首在我的颈间,几近哀求道:“你跟我走,好不好?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不光是你,还有你的孩子,我会将他视如己出,我…”

我别过脸,避开他的亲昵,“放我下去,你快走。”

“玉琼…”

“放我下去。”

他拗不过我,只得依言勒马停下。

我挣扎着跳下马,拔出匕首刺入左肩。刹那间,锥心的疼痛如潮水般袭来,瞬间蔓延全身。我只觉呼吸一窒,双腿发软,蓦然跌倒在地。

“玉琼!”傅谅惊得倒抽一口冷气,眼中迅速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碎影迷离。

我疼得直冒冷汗,催促他:“快走…”

他深看我一眼,仰天悲泣一声,扬鞭扬长而去。

我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好像浑身的力气被卸去了似的,无力地靠在树干上喘息。

傅谅,这次真的要说再见了。

再见,后会无期。

  第62章 太傅有喜(5)

彭城被攻破,三万残兵尽数缴械投降,这场叛乱终于平息。

一名张姓军师下落不明,而叛军首领废太子则劫持和谈使,侥幸逃出生天。秦虎出动三千轻骑日夜追赶,仍然未能发现废太子的行踪,遂发布通缉令,在全国范围内布下天罗地网,非要将他找到不可。

“你醒了?”傅惟坐在榻边,伸手轻抚我的左肩,温声道:“伤口还疼吗?”温柔的眸光仿若一汪春水,瞳仁中倒影出我的轮廓,清晰而深情。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真的很想看看清楚,这个男人俊美秀雅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怎样一颗心!

他疑惑道:“玉琼?你怎么了,怎么脸色怪怪的?”

我坐起身,吩咐道:“你们先下去,本官有话要与皇上说。”

侍女应声退下。

“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今天听说了一件事,当年我爹遭到陷害而身陷牢狱,他曾经偷偷写了一封信,拜托时任京城总管的张跃新转交给你,请求你替他洗刷冤屈,你却置之不理,还命张跃新将那封信烧毁,是不是真的?”

傅惟霎时脸色惨白,眼底腾起一丝惊恐,转瞬即逝。很快,他恢复了温文尔雅,道:“这、这怎么可能?天牢戒备森严,绝不会发生私自传递消息这种事。且张跃新又一向与你爹不和,他怎肯帮你爹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