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亮叶婴那肌肤透明得近乎青白色的面庞和那双黑洞洞的眼眸,她的眼底骤然闪过一抹 恨意,转瞬间,又变得异常淡漠。

“很有趣吧,”她淡淡笑了笑,笑容是凉凉的,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看着我整天费尽心思地在你面前表演,就像一个小丑。”

唇角又浮出一个嘲弄的笑意。

“哦,不,你不是那么无聊的人。你只是在用我对付越璨。你对我表现得亲密,表现得似乎有意,只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嫉妒,看他是否对我余情未了。可惜,我让你失 望了。他早已不在意过去的一切,那只是年少时幼稚的感情,你居然想要用我来要挟他,哈哈。”她嘲讽的笑声冰冷如连绵的雨丝。

“阿婴……”

越瑄哑声说。

“你自然知道,我不叫叶婴。”

她笑容空洞,漠然望着面前轮椅中的越瑄。她能看出,身体的痛楚使他的手似乎已渐渐 无法握住伞柄,失去了棉毯的温暖,他的双腿在一阵阵地抽搐。然而,看着他疼痛的模 样,她心底竟生出一种残忍的快意。

“……阿婴。”

眼底有着痛楚,越瑄又重复着低低唤了她一声。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阿婴!你没有听懂吗?!”突如而来的怒火将她燃烧!明明一切都只是圈套,她的圈套,他的圈套,她再也无法容忍看着他这样宁静得风轻云淡的样子!

“我是夜婴!是在最漆黑的深夜出现的婴儿,是将会把一切都毁灭掉的人!”母亲的话 一遍一遍在耳边回响,她死死地瞪着他,“记得吗?你刚碰到我就出了车祸!如果不想 死,你就滚得离我远一点!而且——”

眼神漆黑冰冷。

“——我厌烦了演戏!我不想再对你演戏,也不想再看见你对我演戏!所以,你有多远滚多远!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滚——!”夺过他的伞,狠狠掷在雨地里,看着轮椅中的他瞬间被雨水打湿,她心中翻涌出残忍的快感,所有刚才在谢宅被侮辱被上海的话,她统统还给他!

“……对不起。”

在细细的雨丝中,越瑄唇色苍白地说:

“我只是以为,你取新的名字,是想忘记过去,重新开始,是你不想让人认出你是谁, 所以……”

“你又在演戏了,”打断他,她冷笑着说,“你是不是还想让我以为,你不是在对我假 装,你是真的喜欢我!”

黑夜,雨丝连绵。

“……我没有在演戏。”

黑发已经被雨水淋得湿透,越瑄低低地咳嗽着,苍白的面容染上潮红的病容。

“……我喜欢你。”

她的睫毛猛地颤了下,死死地盯着他。

“……记得吗……在你小的时候,我曾经见过你……”声音里有淡淡的苦涩,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越瑄咳得弯下腰去,掩住嘴唇,仿佛要将肺也咳出来一般。是的,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见过她。

七年前,在那个高高的斜坡上,哥哥的眼睛亮如星辰,唇角有比漫天星辰还要耀眼的笑容,望着正从对面女校走出的孤傲女生,对轮椅中的少年的他说,那就是他的女朋友。

但哥哥不知道的是——

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更早之前。

…………

……

八岁那年,父亲带他去一个生日派对,主角是父亲好友的独生爱女。那小女孩穿着美丽的白色纱裙,被所有的孩子们崇拜地簇拥着,仿佛万千星辰中最闪亮的存在。宴会尚未开始,他就离开了那喧闹的大厅,静默地等在花园僻静的角落,等父亲带他回 家。白天时医生跟父母的谈话他听到了,医生说他有自闭症的倾向,让父母多带他出去 走走。所以父亲强迫他来到这种场合。

热闹的声浪从灯火通明的不远处传来。

那晚的花园,栽种着一丛丛美丽的白色蔷薇花,像花海一般,它们正在绽放着,宁静的月光下,恍若能听到花瓣绽放的声音,一瓣一瓣,一朵一朵,优雅晶莹,灿烂芳香。

他静静地看着。

整个世界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这些纯白色的蔷薇花。

“你是谁?”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当八岁的他缓缓回首看过去时,初夏的月色中,洁白的蓬蓬纱裙,洋娃娃般的黑色长卷发,那个美丽的小女孩看着他,她的面庞洁白如初 初绽放的白蔷薇,眼瞳却是乌黑,乌黑得如同闪着波光的深潭,有着与她的年龄并不匹配的倨傲与审视。

没有回答她。

他继续望向那片盛开中的蔷薇花。

“给。”

将一碟精致的小点心放到他的身边,小女孩仿佛也没有什么兴趣再追问他,两个孩子并 肩坐在那块大石上,望着白蔷薇的花海渐渐盛开,淡淡的香气弥漫在夜色中,小女孩静声说:

“这是第一夜的蔷薇。”

有沙沙的声响,八岁的他扭头看去时,小女孩正用一根树枝在花丛旁的土地上画着什么 。混着花香的土壤气息,寥寥几笔,小女孩手中的树枝画出一朵蔷薇花,染满了灵气,在月光下似乎泛着银色的光芒。

他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她心无旁骛地画着,画完一朵,又画了一朵,直至那里也盛开了一片蔷薇的花海。他久久地望着那片花海,看得入了神,等他抬头想让她继续画下去时,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 候已经离开了。

初夏的夜风轻轻吹过。只余清淡的蔷薇花香,和那一碟留在石头上的点心。

……

…………

后来,那小女孩的父亲自杀了,公司破产,搬出了那座像法国宫殿一样浪漫的宅邸。他 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小女孩,只是每到看到蔷薇花的时候,脑中会浮现出那片画在地面上的泛着淡淡银光的蔷薇。

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那个小女孩的面容。

直到七年前的那一天。

那个女生从哥哥的怀中,远远地向他望了一眼。

那双漆黑的黑眸。

恍如不见底的深潭,幽黑幽黑,隐约有细碎闪动的波光,又仿佛是能够将一切吞噬的黑色漩涡,映着她雪白美丽的面容,在黑夜里,像一朵白瓣黑蕊的冰蔷薇。

原来——

他一直都记得她。

无论是童年时的他,少年时的他,还是现在的他。而每一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都是不同的身份。唯一相同的,是她那双浓黑得如同暗夜漩涡般的双瞳。

“你喜欢我?哈哈哈哈!”淅淅沥沥的雨丝中,叶婴笑得弯下了腰,“小时候你曾经见 过我?难道你要说的是,从小你就喜欢我,一直喜欢到现在,所以明知道我是在骗你, 你还是喜欢我?”

“……”

越瑄静默地望着她。

“你难道想让我相信,你是一个情痴?”她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揩去眼角笑出的泪光 ,她笑吟吟地斜睨着他说,“可惜,二少,我不喜欢你。从头到尾,我都是在利用你。 在巴黎的相遇,是我制造的,我查到了你的行程,我说过的每句话,都是故意在讨你的 欢心。对你温柔,对你的细致,也全都是我伪装出来的。包括刚才,我故意可怜兮兮地 走在大雨中,也只是在刻意引你可怜我。”笑容妩媚地凑近他,她挑逗般地在他耳畔说:“我的情痴二少,那现在,你还喜欢我吗?”

被她口唇中的热气缭绕着。

越瑄眼神渐黯,眉头紧了紧,拉开同她的距离。

“哈哈哈哈,这就受不了了吗?就这样,你还敢说你喜欢我?!”眼中闪过厉芒,她的 笑容妩媚而冰冷,“如果真的喜欢我,我住院的时候,你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我打 了无数电话给你,你一次也没有接!一次也没有打回来!你觉得我究竟是怎么样的傻瓜 ,才会相信你所谓的喜欢?!”

“……”

他依旧静默着,手指握紧轮椅的扶手。

嘴唇抿出冷冷的线条,她僵硬着站起身,不再去看他那苍白湿透的身影,冷硬地说:“ 从此,我走我的路,你走你的桥。过去我对不起你的地方,希望你大人大量,不跟我计 较。再见。”雨已经停了。

夜色深沉。

她伸手去拉泥泞雨地里的行李箱,一只苍白清冷的手却握住了她,那手指冰冷得令她升 起一阵寒意。

“……告诉我……”

声音喑哑清冷,那只手无意识地握紧她。

“……你还爱他吗?……如果……如果他还爱你,你希望回到他的身边吗?……”

“如果我的回答是,对、是的、我爱他、我愿意回到他的身边,”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她挑眉嘲弄地说,“你要怎么样?你会帮助我?会帮我拆散他和森明美?”

漆黑的夜色中。

苍白的手指渐渐地——

渐渐地——

松开她。

“如果我的回答是,没有、不愿意、我对他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你又会如何呢?”眯起 眼睛,她冷冷地打量他,“难道你就会心甘情愿地让我利用你了吗?”

轮椅中,越瑄呼吸一窒。

眼底仿佛无法透过气,他的手指在她的手背收紧,仿佛有某种颤抖,令她的心脏猛地收 缩了一下。如同被什么定住了,她脑中瞬时空白,不敢置信地盯着她,她盯着他,直直看入他的眼底。

那不是真的。

不。

那怎么可能是真的……

紧紧地盯着他。

她渐渐心凉,屏息,就像走到绝路的人,忽然看到了洞开的山谷,那是如此没号,就像完全不可能的幻想。她以为她全盘皆输,必须重头再来,而顷刻间,竟发现自己已入宝 山!

“难道……”

她紧紧地,紧紧地凝视着他,迟疑地问:

“你最近一直躲着我,是因为……你觉得我会对大少旧情难忘?你以为我还喜欢他?你 以为我想要跟他在一起?”脑中飞快地闪现出寿宴的那晚,他问她,是否希望他与森明美结婚,这样她就可以……就可以和越璨在一起。

是吗?

当时他没说完的,就是这句话?

“……你……还爱他吗?”

仿佛一定要得到答案般,越瑄眼底有固执的火苗,凝视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她没有立 刻出声,思忖着,半晌才缓慢地回答:

“不爱。”

“……”

越瑄久久地望着她,渐渐地,眼底升起某种令她越来越心惊的东西。她整个人呆在哪里。她是一个心狠的人。然而当真正看到他终于彻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样彻底的、纯净的、深邃到甚至带着鲜血的感情,可以任由她操纵、任由她摆布,从此可以任由她伤害和践踏。

她却害怕了。

后退了一步,“啪”,在泥泞的雨地里踩出一朵水花,她慌乱地抓起行李箱,慌不择路地想要逃离这里!夜风凉凉地吹过,轮椅中的他没有再试图阻止,只是黯然闭上了眼睛 。

拉着行李箱走出去几米之外,茫茫黑夜,叶婴猛然发现,发现自己并无任何地方可去。心一横,她又转过身,瞪着他说:

“你知道我只是利用你,对不对?!”

“……对。”

“……我杀过人,我进过少管所,我被其他的少年犯侵犯过,我腰上曾经有一枚纹身,是被那个少年犯刻上了她的名字。还有,从十三岁起,我的身体就不干净了。”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她眼神漆黑地说,“现在这些你全都知道了,还会喜欢我吗?”越瑄的声音低沉痛楚:

“……会。”

“而且,我讨厌你!”回到他的身前,她俯下身,冰冷地盯着他,“我讨厌你这么干净 !我想把你变脏!把你变得像我一样脏!”说着,她狠狠地吻上了他,用力撕咬破他的嘴唇,血的腥气弥漫在两人的口腔中!

这个吻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缠绵,她狠狠地瞪着他,冰冷地吻着他,甚至强硬地将 舌头挤入他的口中,带着属于黑暗的恶女气息,凶狠翻搅他的舌尖!她在等待他的厌恶!等待他的拒绝!她要让他知道,她不是以前那个温柔的叶婴。现在的这个,才是真正的她!

他的眼睛也始终望着她。

苍白着面容。

却温柔忍耐地任她咬噬深吻,被她弄痛了,就伸出双臂,轻拥住她的后背。他的唇片干净得不可思议,即使染上了带着铁锈味的血腥,也依然清冽得如同高山上的溪水。

用力地深吻着他,她的心底翻涌出火般的热流,越来越烫,无法熄灭,抱紧他,仿佛渴极了的人一般,她拼命地吻着他,吻着他,吻着他,然后用力一扯,抱着他滚进泥泞的雨地中!

顷刻间,两人的身体都裹上了泥巴。

“哈,你脏了!”

在泥泞里翻滚着,看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衫被弄得脏污不堪,看着他苍白清峻的面容染上一道道污泥,她肆意地大笑,翻身趴在他的身上,双眼亮得惊人地直勾勾盯着他,挑眉道:

“二少,你现在跟我一样脏了。”

被她压着,仰躺在深夜泥泞不堪的雨地里,如同是躺在春日的草地上,越瑄静静地说:

“嗯。”

“这样你也不发怒?”她眯了眯眼睛。

他静静地答道:

“嗯。”

她良久地打量着他,一寸一寸地打量着他,最后,凝望着那双始终温和静远的眼睛,她脸上依旧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缓缓低下头。凑近他的双目,在他那薄薄透出体温的眼皮那里,如某种仪式般,她一左一右落下那个吻,低声说:

“好,那就让我们在一起吧。”

夜风吹散厚厚的阴云。

露出明亮的星星,一颗一颗,闪闪烁烁。

不远处始终停着那辆黑色宾利。更远处,有一辆银白色的莲花跑车也一直停在那里,却 似乎谁也没有发现。

一阵阵夜风吹拂过只剩下枝叶的野蔷薇,叶婴倚在越瑄的手臂上,望着夜空中闪烁的星星,她懒懒的,即使是凉意深深的黑夜里,也一动也不想动,倦意涌上,渐渐快要睡着了。

“阿婴……”

静静的声音从耳畔传来。

“嗯?”

打个哈欠,她闭着眼睛呢喃。

“……对不起,”低低地咳嗽着,尽力让她靠得更舒服些,越瑄也闭上眼睛,抱歉地哑声说,“我可能要睡一下了……”

说完,他苍白着脸昏厥了过去。

…………

……

淅淅沥沥的雨夜,盛开着绯红色野蔷薇的街心花园,少年的他狂野地将她压在花丛下,两人翻滚在渔业的泥泞中,当最后最美的烟花冲上云霄,少年的他低吼着死死抱紧她,一口咬在她雪白的肩上,沁出点点血珠。

四周弥漫起浓浓的白雾……

那两人依旧在泥泞的雨地中翻滚激吻着,他却抽离到了很远很远之外,只能远远地看着,却无法碰触到她!

浓浓的白雾。

少年的他狂野地挣扎着,死命地大声呼喊,不,她吻错了!那不是他,那个被她亲吻着的不是他!他在这里!那个被她浓烈地深吻着的,不是他!

闪电炸开夜空!

那雨地里,被她深深拥吻着的却是他的弟弟,是轮椅中那个永远清峻苍白的越瑄…………

…………

胸腔急剧地颤动着,猩红色的沙发中,冷汗密布额角,越璨的身体死死僵住,“霍”地睁开眼睛!树影婆娑,落地窗外是漆黑的夜色。

是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