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登播放了几张有关恶沟细节的幻灯片,然后领着听众一条沟一条沟地解读。“从上而下,分别是:被魔鬼鞭打的诱奸者…泡在人粪里的谄谀者…倒埋着的神棍,他们的双腿在半空中挣扎…头被拧到背后的占卜者…陷身于煮沸的沥青中的污吏…穿着沉重铅衣的伪君子…被毒蛇咬噬的盗贼…烈焰焚烧的献诈者…被魔鬼掏出五脏六腑的挑拨离间者…最后,是那些作伪者,他们受病痛折磨,浑身腐烂恶臭,面目全非。”兰登面向听众:“但丁之所以将最后一条恶沟留给作伪者,极有可能是因为他被迫离开挚爱的佛罗伦萨而被流放,正是由于关于他的一系列谎言。”

“罗伯特?”西恩娜的声音响起。

兰登被拉回现实。

西恩娜面带疑惑地盯着他:“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我们手上这幅《地狱图》,”他兴奋地宣布,“把原作给篡改了!”他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投影仪,在狭小空间允许的范围内竭力晃动。里面的滚珠咣咣作响,但被警笛声盖住了。“做这幅画的人打乱了恶沟的次序!”

投影仪开始发光,兰登将其对准面前平坦的地方。《地狱图》浮现了,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简易马桶上的波提切利,兰登心想,充满对艺术大师的愧疚。在陈列过波提切利作品的场馆中,这肯定是最不优雅的一处。兰登快速扫了一眼地狱十条恶沟,兴奋得频频点头。

“果然如此!”他大叫道,“画是错的!恶沟的最后一条里应该是受病痛折磨的罪人,而不是倒埋的尸体。第十条恶沟是留给作伪者的,而不是那些只顾赚钱的神职人员!”

西恩娜的好奇心被激起:“那么…为什么有人要这样改动呢?”

“Catrovacer,”兰登在口中默念,审视着每一条沟中添加的字母,“我觉得它并不是这个意思。”

尽管脑部受伤抹去了兰登过去两天的记忆,但这会儿他能感觉到强大的记忆力又回来了。他闭上双眼,让两个版本的《地狱图》在脑海中呈现,比较它们的差异。对恶沟部分的修改并没有兰登以为的那么多…但他仍然感觉有层窗户纸被捅破了。

突然之间,一切都清晰明了。

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你想到了什么?”西恩娜急切地问。

兰登感觉嘴唇发干:“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在佛罗伦萨了。”

“你想起来啦?!”

“没错,而且我知道下一步应该去哪儿。”

西恩娜攥紧他的胳膊:“哪里?!”

从在医院里苏醒过来到现在,兰登第一次有了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这十个字母,”他低声道,“实际上指向老城中一处确切位置。答案应该就在那里。”

“老城的什么地方?!”西恩娜催问道,“你怎么想到的?”

简易厕所的对面响起阵阵欢笑声。又有一群艺术专业的学生经过,他们大声聊天,相互开着玩笑,说着不同国家的语言。兰登警觉地观察周边的情况,看着他们渐行渐远。然后他又仔细检查了旁边有没有警察。“我们得继续前进。我会在路上解释的。”

“在路上?!”西恩娜直摇头,“罗马门我们是绝对过不去了!”

“在这里等三十秒,”他嘱咐道,“然后再跟上来。”

说完,兰登飘然而去,让他的新朋友一个人待在原地发愣。

22

“不好意思!”罗伯特·兰登追上了这群学生,“打搅一下!”

他们全都转过身来,兰登扮出一副迷路游客的模样,四下张望。

“请问国家美术学院怎么走?”

兰登用断断续续的意大利语问道。

一个有文身的小伙子扮酷吐了一口烟,讥讽地答道:“我们不会讲意大利语。”听口音应该是法国人。

一个女孩站斥责了她的文身朋友,并彬彬有礼地指给他看通往罗马门方向的高墙:“继续向前,直走。”

一直往前走,兰登把她的话译成英语。“谢谢。”

趁着没人注意,西恩娜按兰登的指示自简易厕所后面现身,朝他们走过来。等这个婀娜多姿的三十二岁美女走近,兰登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以示欢迎:“这是我的妹妹,西恩娜。她是教艺术的老师。”

有文身的小伙子嘴里嘟哝着:“妹——妹——”他那帮男同学跟着哄笑。

兰登不去理会他们。“我俩来佛罗伦萨,想找一份为期一年的海外教职。我们能和你们一起走吗?”

“当然可以。”那名意大利女孩微笑着答道。

他们一行人慢慢朝罗马门前的警察走去,西恩娜已经和这些学生聊了起来,而兰登则躲在队伍中央,故意低头垂肩,让自己不那么显眼。去寻找,你就会发现,兰登回味着这句话,脑海中浮现出恶沟中十条沟的画面,激动得心跳加速。

Catrovacer。这十个字母,兰登已经意识到,是一个艺术界最费解迷局的关键。那是有着几百年历史的未解之谜。在一五六三年,这十个字母就出现在佛罗伦萨著名的维奇奥宫的一面墙上。它们拼成一条信息,绘在离地四十英尺的高处,不借助望远镜根本看不清。所以几个世纪以来,它就在人们眼皮底下却没被发现。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它才被一位当时还籍籍无名的著名艺术诊断专家注意到,这位专家后来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来揭示它的含义。尽管推测众多,但这条信息的确切意义直到今天仍是一个谜。

对兰登而言,密码是一个熟悉的领域——如同一片波涛翻涌的陌生大海里的安全港湾。毕竟,较之生物危害试管和舞刀弄枪,艺术史和古代秘密绝对是兰登的拿手绝活。

正前方,增援的警车开始从罗马门下面鱼贯穿过。

“上帝啊,”文身小伙感慨道,“他们要抓的人肯定犯大事了。”

他们一行人来到罗马门右侧的美术学院正门前,门口聚集了一群学生,在看罗马门那边的热闹。拿最低工资的学校门卫心不在焉,只是瞄了一眼学生证就让他们进去了,显然他这会儿更关心的是警察那边有什么动静。

这时,广场上传来了刺耳的急刹车声,一辆再熟悉不过的黑色面包车在罗马门前停了下来。

兰登根本不用再看第二眼。

他和西恩娜一言不发,抓住时机,和他们新结识的朋友们一起溜进了学校大门。

国家美术学院入口的大道美极了,甚至堪称华丽。道路两边立着巨大的橡树,它们枝叶相接,树冠映衬着远处的建筑——带有三层柱廊以及宏大的椭圆形草坪的淡黄色巨型宫殿。

兰登认识这座宫殿。和这座城市里诸多建筑一样,它们都是由同一个辉煌的王朝委托建造的,这个家族在十五、十六、十七世纪把持着佛罗伦萨的政坛。

美第奇家族。

仅仅这个名字就已成为佛罗伦萨的象征。在它统治的三个世纪里,美第奇家族攒下了数不清的财富,更积累了难以估量的影响。这个家族出了四位教皇,两位法兰西皇后,还建立了全欧最大的金融机构。直至今日,世界各国的银行仍在使用美第奇家族发明的记账方法——复式记账法。

然而,美第奇家族最大的遗产却并非在金融或者政治领域,而是在艺术方面。美第奇家族或许是整个艺术史上最为慷慨挥霍的资助人,它对艺术家们源源不断的委托资助,推动着整个文艺复兴的进程。得到美第奇家族资助的旷世之才可以列出一张长长的单子,从达·芬奇到伽利略再到波提切利皆名列其中——波提切利最有名的画作《维纳斯的诞生》就是应洛伦佐·德·美第奇委托所作,洛伦佐想送一幅画作为结婚礼物给他的表亲挂在婚床前,要求画家画出一些暧昧春光来。

洛伦佐·德·美第奇——当时因其仁慈大度被唤作豪华者洛伦佐——本人就是一位颇有造诣的艺术家和诗人,据说在艺术上别具慧眼。一四八九年,洛伦佐看中了一位年轻的佛罗伦萨雕塑家的作品,并邀请这个大男孩搬进美第奇宫廷,让他得以在精美艺术、伟大诗歌和高雅文化的熏陶中磨砺自己的技艺才华。在美第奇家族的监护下,这个尚在青春期的孩子迅速成长,最终创作了两座历史上最负盛名的雕塑——《圣母怜子》和《大卫》。今天我们称他米开朗基罗——这位才华横溢的巨匠有时被认为是美第奇家族送给全人类最珍贵的礼物。

既然美第奇家族对艺术的支持不遗余力,兰登心想,那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得知面前这座建筑——当初造它是为做美第奇家族主马厩之用——已被改成一所生机勃勃的美术学院。这处宁静的所在如今为年轻的艺术家们提供创作灵感,当初这儿被选中修建马厩,就是因为它靠近佛罗伦萨周边风景最好的一个骑马场。

波波利庭园。

兰登望向左边,能看到高墙之外森林的树梢。广袤的波波利庭园如今是一处旅游胜地。兰登很有把握,假如他和西恩娜能进入花园,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其中,绕过罗马门。毕竟,这个花园太大了,而且里面到处都是隐身之所——森林、迷宫、石窟、睡莲。更关键的是,穿过波波利庭园最终可以抵达碧提宫——曾被用做美第奇家族大公主要住所的石头城堡。它拥有一百四十个房间,一直是佛罗伦萨最受欢迎的景点。

如果我们能赶到碧提宫,兰登心想,离通往老城的桥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兰登故作心不在焉地指了指环绕花园的高墙。“我们怎么才能进到花园里去?”他问道,“在参观校园之前,我想带我妹妹去看看。”

文身小伙直摇头:“从这儿你们是进不了花园的。花园的入口在碧提宫,远着呢。你们得开车穿过罗马门。”

“胡说。”西恩娜脱口而出。

所有人都转过身,盯着她,包括兰登在内。

“得了吧,”她一边捋着金色的马尾辫,一边故作羞怯地傻笑道,“你是说你们这些家伙从没溜到花园里去抽大麻胡闹过?”

小伙子们相互对视,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文身小伙这下对她彻底服气了:“女士,你真应该来这里教书。”他领西恩娜走到建筑一侧,指着后面停车场的一个角落:“看到左边的棚子了吗?后面有一个荒废的台子。爬上屋顶,你就能跳到墙那边去了。”

对方话音未落,西恩娜就已经行动起来。她回头瞄了一眼兰登,带着胜利者的微笑:“快点,鲍勃老哥。你不会老得连篱笆墙都跳不动了吧?”

23

面包车里的银发女子将头倚在防弹车窗玻璃上,双目紧闭。她感觉脚下的世界在不停地旋转。他们给她的药让她感觉恶心难受。

我需要医疗救助,她心想。

然而,她身旁的武装警卫严阵以待:在他们的任务圆满完成之前,她的需求没有人理会。而根据周边的嘈杂声来判断,显然这一切一时半会儿还结束不了。

她越来越头晕目眩,就连呼吸也变得有些困难。她竭力压下又一波恶心欲呕的感觉,感叹生活怎么会将她放在了这个超现实的十字路口。在当前这种神志不清的状态下,很难想明白答案,但她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一切始于何处。

纽约。

两年前。

她从日内瓦总部飞到曼哈顿。作为世界卫生组织的总干事,她在这个名声显赫、觊觎者甚众的位置上,已经干了将近十年。作为传染性疾病和流行病学方面的专家,她曾受邀在联合国举办讲座,评估大范围流行疾病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威胁。她的讲座积极乐观,安抚人心,概述了世界卫生组织和其他机构制定的几套最新早期检测系统与治疗方案。讲座赢得满堂彩,全场起立为她鼓掌。

讲座结束后,当她在前厅和几名逗留的学者交谈时,一名联合国雇员大步走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的肩章表明他的外交级别很高。“辛斯基博士,刚才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联系我们。他们部门有人想和你聊一聊。我们的车就在外面等着。”

伊丽莎白·辛斯基博士迷惑不解,也有些许不安。她拎起随身旅行袋,彬彬有礼地向谈话者告了别。坐在豪华汽车里驶上第一大道时,她心头涌上一阵异样的紧张。

美国外交关系委员会?

和大多数人一样,伊丽莎白·辛斯基也听过一些谣言。

作为一个私人智囊团,外交关系委员会成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曾经加入其中的包括几乎每一任国务卿,超过六七位总统,以及大多数中央情报局局长、参议员、法官,还有摩根、罗特希尔德和洛克菲勒之类的传奇人物。外交关系委员会成员无与伦比的智力资源、政治影响力以及财富,为其赢得了“地球上最有影响力的私人俱乐部”的称号。

作为世界卫生组织的负责人,伊丽莎白对和大人物打交道并不陌生。她在世界卫生组织的长期任职,加上直率坦白的个性,最近为她赢得了一家主流新闻杂志的肯定,该杂志将她列入全世界二十个最有影响力的人物榜单。世界卫生健康的面孔,他们在她的照片下这么标注,伊丽莎白觉得很有讽刺意味,要知道她曾经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

在六岁之前,她一直忍受严重哮喘的折磨,并接受了一种很有前景的新药的大剂量治疗——全球最早的糖皮质激素,一种类固醇荷尔蒙。这种新药不可思议地治好了她的哮喘综合症。不幸的是,这种药物出人意料的副作用直到多年以后她进入青春期时才显现出来…她从没有来过月经。十九岁那年在医生办公室里经历的那个黑暗时刻,她终生难忘,当时,她被告知药物对她生殖系统的损伤是永久性不可逆的。

伊丽莎白·辛斯基永远生不了孩子。

时间会治愈空虚,医生安慰她,但悲伤和愤怒只能藏在心底潜滋暗长。残忍的是,药物剥夺了她生儿育女的能力,但却没有抹去她母性的本能。几十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与自己的渴念作战,那种对满足自己无法企及之欲望的渴念。直至今天,已经六十一岁的她每次看到怀抱婴儿的母亲,仍然会心如刀割。

“前面就到了,辛斯基博士。”司机通知她。

伊丽莎白迅速用手指拢了拢长长的银色鬈发,照了照镜子。她还没有意识到,汽车就已经停了下来,司机扶她下车,踏上曼哈顿一处昂贵路段的人行道。

“我会在这里等你,”司机彬彬有礼地说,“你准备好了,我们就直接去机场。”

外交关系委员会在纽约的总部位于帕克大道和68街的拐角,是一栋其貌不扬的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建筑,曾经是一位美孚石油公司大亨的私人住宅。建筑外观与周边的优雅风景浑然一体,让人全然察觉不到它的独特功用。

“辛斯基博士,”一名体态丰盈的女接待员上前迎接她,“这边请。他正在等你。”

好吧,但他究竟是谁?她跟随接待员走过一条豪华长廊,来到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女接待员轻敲一下随即打开门,示意伊丽莎白进去。

她走进房间,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这是一间阴暗的小会议室,只有一块显示屏发出光亮。在屏幕前,一个极其瘦高的黑色轮廓正对着她。尽管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她能感觉到其逼人的气势。

“辛斯基博士,”男子的声音尖锐刺耳,“感谢你来见我。”他紧绷的口音表明他应该和伊丽莎白一样来自瑞士,也有可能是德国。

“请就座。”他指了指会议室前排的一把扶手椅。

就不自我介绍一下?伊丽莎白坐下了。光怪陆离的画面被投射到荧屏上,让她愈发不安。到底搞什么鬼?

“今早你发言的时候,我也在场,”黑影说道,“我千里迢迢赶来听你的演讲。你的表现令人印象深刻。”

“谢谢。”她答道。

“恕我冒昧,你比我想象的要漂亮多了…尽管你年纪不小,而且关于世界健康方面的看法缺乏深谋远虑。”

伊丽莎白惊得差一点合不拢嘴。他的评论无论怎么听都相当无礼。

“不好意思?”她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什么把我叫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