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器渐行渐远,兰登的目光透过树冠间隙追随着它远去。“是玩具飞机。”他看着这架三英尺长、由无线电控制的直升飞机模型在远处倾斜着转弯,长吁了一口气。它发出的声音听上去就像一只愤怒的巨型蚊子。

然而西恩娜仍然没有放松警惕,她对兰登说:“蹲下,别动!”

果然如她所料,直升机模型兜了一个大圈,又飞回来了,再次掠过树梢,从他们上方经过,这次朝他俩左边的另一块空地飞去。

“这可不是玩具,”她低声说,“这是一架无人驾驶侦察机。机上应该载有视频摄像头,会将直播画面传送回给…某个人。”

兰登望着小直升机飞快地消失在它来自的方向——罗马门和美术学院,顿时收紧了下巴。

“我不知道你究竟犯了什么事,”西恩娜说,“但某些有权势的人显然非常迫切地想要找到你。”

直升机又拐了一个弯,兜回来,开始沿着他俩刚刚跃过的围墙慢速巡航。

“肯定是在美术学院看到我俩的人中有谁向他们汇报了,”说着,西恩娜率先朝山下走去,“我们得离开这里。要快!”

侦察机朝花园另一端飞去,嗡嗡声逐渐消失在远方。兰登用脚抹去刚才在地上写的字母,匆匆追上西恩娜。他满脑子里都是cerca trova、乔治奥·瓦萨里的壁画,还有西恩娜的那个发现:他肯定已经解开了投影仪里的密码。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就在他们刚走进第二块林间空地时,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击中了兰登。他在林间小道上站定,脸上挂着茫然的表情。

西恩娜也停下来:“罗伯特?怎么回事?!”

“我是无辜的。”他大声宣布。

“你在说什么啊?”

“那些追捕我的人…我本以为是因为我干了什么罪大恶极的错事。”

“没错,在医院里,你不停地重复‘非常抱歉。’”

“我知道。但之前我以为自己说的是英语。”

西恩娜诧异地看着兰登:“你当然说的是英语!”

兰登蓝色的眼眸中闪动着兴奋之情:“西恩娜,当时我不停地重复‘very sorry’,并非是在道歉。我嘴里念叨的是维奇奥宫壁画上的秘密讯息!”他耳边仍然回荡着录音笔里自己那断断续续的声音。Ve…sorry。Ve…sorry。

西恩娜完全懵住了。

“你还没明白?!”兰登咧嘴笑着,“我说的不是‘非常抱歉,非常抱歉。’而是一位艺术大师的名字——Va…sari,瓦萨里!”

25

瓦任莎一脚踩死了刹车。

她胯下的摩托车后轮向前甩着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轮胎在帝国之山大道上划下一道长长的刹车印,终于在凭空冒出来的拥堵车队后面急停下来。帝国之山大道上的交通瘫痪了。

我可没有时间耗在这里!

瓦任莎伸长脖子,越过前面的汽车,想看看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交通堵塞。她已经被迫绕了一个大圈子来回避SRS小组以及公寓大楼前的乱摊子,现在她急需回到古城,搬离宾馆房间。近日来,为了这项任务她一直驻扎在那里。

我被撤销了——我得赶紧逃出这鬼地方!

她那接踵而至的霉运看来还没个完。她选择的进入古城的路线显然已经堵死了。瓦任莎可没有心情干等,她调转车头,驶上对面狭窄的应急车道疾驰,直到望见了交汇路口的一团混乱。前方是一条环路,六条主干道在那里交汇,车行缓慢。这就是罗马门——佛罗伦萨最繁忙的路口之一——进入古城的通道。

这里又出了什么状况?!

现在瓦任莎看清楚了,整个罗马门路段涌入了大批警察——设了一道路障或者某种检查站。很快,她就发现了前方拥堵的源头——几名身穿黑制服的特工正围在一辆熟悉的黑色面包车周围,对当地警察发号施令。

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SRS小组的队员,但瓦任莎猜不透他们在这里干嘛。

除非…

瓦任莎咽了口唾沫,简直不敢想象这种可能性。难道兰登又逃出了布吕德的掌心?这太不可思议了;他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不过这一回,兰登依然并非孤身奋战,瓦任莎已经亲自体会过那名金发女子的足智多谋。

一名警察出现在她近旁,他从一辆车走到另一辆车,挨个给乘客展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长着浓密棕色头发的英俊男子。瓦任莎立即认出那正是罗伯特·兰登的新闻标准照。她的心狂跳不止。

布吕德失手了…

兰登还没有退场!

作为经验丰富的策略师,瓦任莎立即开始评估事态最新的进展对她当下处境的影响。

选择一:按规定撤离。

瓦任莎干砸了一项教务长指派的紧急任务,并因此被撤销。假如她足够幸运,将会面临一场正式调查,然后职业生涯可能就此终止。而如果她不够走运,或低估了她老板的严酷,她有可能下半辈子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时刻担心“财团”从暗处痛下杀手。

现在多出了第二个选择。

完成你的任务。

继续执行任务完全违反她的撤销协议;但兰登依然在逃,瓦任莎如今有了一个机会,去继续完成她最初获得的指令。

如果布吕德没能抓住兰登,她盘算着,心跳越来越快,而我却成功做到的话…

瓦任莎知道这是一个风险极大的赌注,但如果兰登从布吕德掌心里成功逃脱,而瓦任莎却及时跟进、完成任务的话,她将凭借一己之力挽救“财团”于水火之中;到那时,教务长别无选择,只能对她法外开恩。

我将保住工作,她心想,甚至还有可能得到提拔。

霎那间,瓦任莎意识到她未来的全部希望都系于一件关键任务之上。我必须找到兰登…赶在布吕德之前。

这并非易事。布吕德人手众多,还拥有大量高科技监控设备。瓦任莎却是孤军奋战。然而,她掌握了一条布吕德、教务长和警方尚不知晓的信息。

我有一个绝妙的主意,知道兰登会去哪里。

她拧动宝马摩托车的油门,原地180度转弯,回到刚才经过的路上。感恩桥,她脑海里浮现出北边那座桥的模样。进入老城的路可不只一条。

26

那并非道歉,兰登陷入沉思,而是一位艺术大师的名字。

“瓦萨里,”西恩娜惊得张口结舌,后退了一大步,“那位将cerca trova两个词藏在所作壁画里的大师。”兰登不禁面露微笑。瓦萨里。瓦萨里。这一发现不仅给他奇怪的窘境带来了一丝光明,而且意味着兰登再也不用为是否干过什么可怕的坏事而惴惴不安…一件他需要为之没完没了地说“非常抱歉”的事。

“罗伯特,在受伤之前,显然你已经看过投影仪里这幅波提切利的画作。你也知道画中藏有密码,指向瓦萨里的壁画。因此,你苏醒后不断重复念叨瓦萨里的名字!”

兰登试着理清楚所有的线索。乔治奥·瓦萨里——十六世纪著名艺术家、建筑师和作家——经常被兰登称作“世界上第一位艺术史学家。”他所创作的绘画有几百幅,设计的宫殿建筑十几处,但他影响最深远的贡献当推他的拓荒之作《绘画、雕塑、建筑大师名人传》。这本书是意大利艺术家传记的合集,直到今天仍是艺术史学生的必读书。

大约三十年前,维奇奥宫五百人大厅壁画较高处的一条“神秘信息”,即cerca trova这两个词被人发现,将留下这条信息的瓦萨里重新拉回人们的视线中。这一行小字出现在一面绿色的战旗之上,在混乱的战争场景中很不显眼。至于瓦萨里为什么要在他的壁画上添加如此奇怪的信息,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主流的观点认为这是暗示未来的人们,在壁画所在墙面后面三厘米的缝隙里,藏着一幅失踪的莱昂纳多·达·芬奇的壁画。

西恩娜仍时不时紧张地仰头观望天空。“还有一件事我搞不懂。如果你说的不是‘非常抱歉,非常抱歉’…那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你?”

兰登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侦察机的嗡嗡声再度由远及近,兰登知道是时候做出决定了。虽然还看不出瓦萨里的《马西阿诺之战》与但丁的《地狱篇》,或者昨晚自己所受枪伤有何种关联,但他终于发现面前有一个明确的方向了。

Cerca trova。

去寻找,就会发现。

兰登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位银发女子的身影,她在河对岸冲他大声呼喊。时间无多!凭直觉,兰登认为如果要有答案,那一定就藏在维奇奥宫。

他脑海里闪过一则在古代希腊潜水者中间流传的古谚。他们没有任何潜水装备,却必须深潜到爱琴海诸岛的珊瑚溶洞里抓捕龙虾。当你潜入一条黑暗的隧道,发现自己无路可退时,如果余下的那口气不足以支撑你原路返回,你唯一的选择就是继续前行,游向未知…并祈祷能找到出口。

兰登怀疑他俩就处于这种境地。

他注视着前方花园里有如迷宫一般的道路。如果他和西恩娜能顺利到达碧提宫,并从花园出去,那么古城就在咫尺之遥,只需穿过那座世界上最著名的步行桥——维奇奥桥。旧桥上总是熙熙攘攘,可以为他俩提供很好的掩护。过了桥,离维奇奥宫就只有几个街区了。

侦察机嗡嗡地飞近,兰登顿时感觉自己快要累垮了。想到自己并没干需要说“非常抱歉”的坏事,他对是否要躲避警察的追捕开始犹疑。“西恩娜,他们终会抓到我的,”兰登说,“可能我还是不要再逃避的好。”

西恩娜警惕地望着他:“罗伯特,每次你一停下来,就有人朝你开枪!你得搞清楚被卷进了什么事情中。你得去看看瓦萨里的壁画,希望它能触发你的记忆。或许那幅壁画能帮你想起这个投影仪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你为何会把它带在身边。”

兰登眼前浮现出冷酷无情地杀死马可尼医生的短发女子…冲他俩开枪的士兵…在罗马门前聚集的意大利宪兵队…还有正在波波利庭园里追踪他俩的无人侦察机。他揉揉疲惫的双眼,陷入沉默,权衡着各种选择。

“罗伯特?”西恩娜抬高声音,“还有一件事…本来貌似无关轻重,但现在看来有可能至关重要。”

兰登察觉到她语气凝重,抬头望着她。

“在公寓里的时候,我就打算告诉你,”她说,“但是…”

“究竟什么事?”

西恩娜咬着嘴唇,看上去忐忑不安。“你来医院的时候,整个人神志不清,并试着与我们交流。”

“对,”兰登说,“嘴里念叨着‘瓦萨里,瓦萨里。’”

“没错,但在那之前…在我们准备好录音笔之前,在你抵达医院的第一时间,你还提到另一件事,我记下了来。你只说了一遍,但我肯定听明白了。”

“我说了什么?”

西恩娜抬头望了一眼侦察机,然后目光转回兰登身上。“你当时说:‘我握着找到它的钥匙…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死。’”

兰登惊得目瞪口呆。

西恩娜继续道:“我本以为你所说的钥匙就是你外套口袋里的东西,但现在我不那么确定了。”

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死?这句话太让兰登震撼了。那挥之不去的死亡场面在他眼前摇曳…但丁笔下的地狱、生物危害的标识、瘟疫医生。还有再度出现的那位隔着血红的河水向他发出恳求的银发美妇的脸。去寻找,你就会发现!时间无多!

西恩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不管这个投影仪最终指向什么…或者不管你一直在努力寻找什么,它肯定都是极其危险的。这些人想要杀死我俩,这就是明证…”她的嗓音略微发哑,于是她停顿了一下,顺便整理思绪。“你想想。他们刚才在光天化日之下冲你开枪…还有我——完全无辜的旁观者。根本就没人有想要谈判的意思。你的政府已经背叛了你…你打电话向他们求救,而他们却派人来干掉你。”

兰登盯着地面,一脸茫然。美国领事馆有没有向刺客透露兰登的地址,或者刺客会不会根本就是领事馆派来的,现在已无关紧要。结果都是一样。我自己的政府居然不站在我这边。

兰登凝视着西恩娜棕色的双眼,看到了她内心的勇敢。我把她牵扯到什么样的麻烦里了?“我希望能知道我们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这样会有助于看清所有的一切。”

西恩娜点点头:“不管它是什么,我想我们都必须找到它。这至少能给我们增加些筹码。”

她的逻辑很难驳斥。那个声音仍在兰登耳边回荡。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所有的人都会死。整个早晨,他不断碰到与死亡有关的象征——生物危害标志、瘟疫,还有但丁笔下的地狱。诚然,他并不能明确地说出正在寻找的究竟是什么,但也不至于幼稚到对所发生的一切所指向的可能性全然忽略的地步:当下的情形或许涉及某种致命的传染病或者大规模生化危机。假如他的猜测没有错,那他自己国家的政府又为何要除掉他呢?

难道他们认为我与某个潜在的恐怖袭击有关联?

这完全说不通。肯定另有蹊跷。

兰登又想起那位银发女子。“还有那个在我的幻觉中出现的女人。我觉得必须要找到她。”

“那就相信你的直觉,”西恩娜说,“就目前而言,你最好的导航就是你的潜意识。这是最基本的心理学——如果你的直觉告诉你信任那个女人,那么我想你就应该照她一直告诉你的去做。”

“去寻找,就会发现。”两人异口同声道。

兰登长舒一口气,扫清了心中阴霾。

我要做的就是继续向前,游出这截海底隧道。

主意一定,他便转身四顾,观察周围的情况,试着确定所在方位。从哪条路出花园呢?

他俩隐蔽在树下,面前就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几条小道贯穿其中。在他们左边,兰登远远地看见了一洼椭圆形的浅水湖,中间有座小岛,上面点缀着柠檬树和雕像。那是“孤岛”,他心想,认出了那尊闻名遐迩的雕塑,珀尔修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宙斯之子。)跨着一匹半没在水中的骏马跃出水面。

“碧提宫在那边,”兰登说着指向东面,远离“孤岛”,通往波波利庭园的主干道——柏树林大道。柏树林大道足有两条车道宽,两旁各立着一排高峻挺拔、树龄达四百年的柏木。

“在那儿会无处藏身。”西恩娜望着下方一览无余的林荫道,又指了指天上盘旋的侦察机。

“你说得对,”兰登咧嘴笑了,“所以我们要走它旁边的暗道。”

他又向西恩娜示意,这次是指向邻近柏树林大道入口处一丛茂盛的灌木树篱。在这堵密不透风的树墙上,有一个拱形小缺口。在缺口之外,一条狭窄的步行小道延伸向远方,那是和柏树林大道平行的一条暗道。经过修葺的圣栎树如同方阵般将暗道夹在中间,这些圣栎树从十七世纪初开始就被精心修整,以使其向内弯曲,枝叶交错缠绕,在道路上方形成一个遮篷。这条暗道的名字,“小箍圈”——“圆圈”或者“环形”的意思——源自弧形树木的树冠与圆筒的箍圈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