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停泊在海中的“门达西乌姆号”船舱深处,协调员诺尔顿独自一人坐在隔间里,试图专注于工作,却无法集中精神。他始终惴惴不安,又回头看了那段视频,而且在过去的一个小时里,他一直在研究这段九分钟长的独白,说话的人介乎天才与疯子之间。

诺尔顿从头开始快进播放,寻找可能错过的线索。他快进跳过水下的铭牌…跳过装着黄棕色不明液体的漂浮袋…找到长鼻阴影出现的时间点——丑陋畸形的影子投射在滴水的洞壁上…被柔和的红光照亮。

诺尔顿仔细听他含混不清的话语,尝试破译他雕琢繁复的语句。在他的话讲到大约一半的时候,墙上的阴影赫然放大,语气也加强了。

但丁笔下的地狱并非虚构…它是预言!

猥琐的苦难。磨人的灾祸。就是明日之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以抑制,就会像瘟疫、癌症一般肆虐…一代又一代,人口数量急速递增,直到曾让我们体面高尚、和谐共处的舒适生活环境消失殆尽…让我们内心的恶魔原形毕露…为了养儿育女而争到你死我活。

这就是但丁的九层地狱。

这就是等待我们的明天。

未来汹涌而至,在马尔萨斯无可辩驳的数学原理助推之下,我们在地狱第一层之上摇摇欲坠…很快就会以我们从未想象过的速度坠落。

诺尔顿按下暂停键。马尔萨斯的数学原理?他上网搜索了一下,很快找到相关信息:原来有一位十九世纪的著名英国数学家和人口学家名叫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他以预言地球终将因人口过剩不堪重负而崩溃著称。

在马尔萨斯的生平介绍中有一段危言耸听的节选引起了诺尔顿的警觉,来自于他的代表作《人口论》:人口增殖力,远远超出土地生产人类生活资料的能力,因此必须有这种或者那种形式的非正常死亡提早发生。人类的恶行是减少人口积极有效的执行者。它们是破坏大军的先驱;还往往能独自完成可怕的毁灭。但是,在这场灭绝之战中,如果它们未能成功,流行病盛行的季节、传染病、瘟疫和恶疾,会排着恐怖的方阵铺天盖地杀来,掠走成千上万的生命。假如这种扫荡还不够彻底,还有不可避免的大范围饥荒紧随其后,只要致命一击,就能让世界人口和食物供给恢复平衡。

读到这段文字,诺尔顿的心狂跳不止,不禁又瞄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那个长鼻阴影的静止画面。

人类,如果不加抑制,就会像癌症一般。

抑制。诺尔顿可不喜欢这种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才再次播放视频。

含混不清的声音继续述说。

袖手旁观就是在迎接但丁笔下的地狱到来…拥挤不堪,忍饥挨饿,身陷罪恶的泥沼。

于是我勇敢地挺身而出,采取行动。

有的人畏缩不前,但一切救赎都得付出代价。

终有一天,世人会领悟我献祭的美妙。

因为我是你们的救赎。

我是幽灵。

我是通往后人类时代的大门。

35

维奇奥宫就像一枚巨型国际象棋棋子,矗立在领主广场的东南角。它的正面四四方方、美观坚固,朴实无华的正方形城垛与整座建筑相得益彰。

维奇奥宫只有一座与众不同的高塔,自正方形堡垒正中向上耸立,在天空的映衬下切割出格外醒目的轮廓,已经成为佛罗伦萨独一无二的标识。

作为曾经的意大利共和国的治所,宫殿前立有一组阳刚之气十足的雕塑,足以震慑刚刚抵达的游客。阿曼纳第所作肌肉发达的海神赤身裸立于四匹海马之上,象征着佛罗伦萨对海洋的统治。还有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像——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受追捧的男性裸体——的复制品傲然站在宫殿入口。除了大卫,还有《赫拉克勒斯与卡科斯》——另外两个巨型裸体男像——再加上海神喷泉四周装饰的一群青铜萨梯神,暴露的男性生殖器多达十几个,迎接着每一位前往宫殿的参观者。

通常情况下,兰登的参观路线都是从领主广场的这个位置开始;尽管这里的男性阳物有点多,领主广场却一直是兰登最喜爱的欧洲广场之一。如果没有在里瓦尔咖啡馆(位于领主广场的一家有百年历史的甜品店。)啜一杯意式浓缩咖啡,再去广场一侧号称户外雕塑博物馆的兰奇敞廊看看美第奇雄狮,到领主广场的行程就不算完整。

但是今天,兰登和他的同伴打算从瓦萨里长廊进入维奇奥宫,就像当年的美第奇大公们那样——经过著名的乌菲兹美术馆,顺着长廊绕过桥梁、道路、民居,直接进入旧宫中心。到现在为止,他们尚未听到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但兰登仍然急迫地想要走出长廊。

这下我们终于到了,兰登观察着面前那扇厚重的木门,通往旧宫的入口。

这扇门尽管闭锁装置异常牢固,却还配有一根横向推杆,可以作为紧急出口使用,同时防止另一侧的人没有钥匙卡就进入瓦萨里长廊。兰登将耳朵贴在门上,聚精会神地倾听。外面没什么动静,他双手握住推杆,轻轻拉动。

门锁咔嚓响了一声。

木门咯吱咯吱地开出一道几英寸的缝,兰登窥探外面的世界。是一间狭小的凹室,空空荡荡,安安静静。

兰登松了口气,他举步穿过木门,并示意西恩娜跟上来。

我们进来了。

站在维奇奥宫某处一间安静的凹室里,兰登稍作等候,便开始试着确定方位。前面是一条长长的走道,与凹室垂直。左边,阵阵欢快的交谈声沿着走廊从远处飘来。维奇奥宫,与美国的国会大厦一样,既是政府办公室,又是旅游景点。在这个时间点,他们所听到的说话声极有可能是市政府工作人员发出的,他们正在办公室之间进进出出,为一天的工作做准备。

兰登与西恩娜一点点挪到走廊边,从拐角处往前看。果不其然,走廊尽头有一个天井,十来位政府雇员围站在那里,赶在上班之前,一边品尝着早晨的意式浓缩咖啡,一边与同事闲聊。

“瓦萨里壁画,”西恩娜低声道,“你说它在五百人大厅里?”兰登点点头,指着人头攒动的天井后面一处柱廊,它通向一条石头通道。“不幸的是,我们得从中庭穿过。”

“你确定?”

兰登点点头:“我们没法不被发现地走过去。”

“他们是政府工作人员。对我俩不会感兴趣的。就这样大摇大摆走过去,就当你在这里上班一样。”

西恩娜抬起手,温柔地抚平兰登的布里奥尼西装外套,摆正他的衣领:“罗伯特,你看上去神采奕奕,绝对拿得出手。”她面带端庄的微笑,整整自己的毛衣,迈步走过去。

兰登急急忙忙跟在她身后,两人昂首阔步、脚步坚定地走向中庭。进到中庭后,西恩娜开始用意大利语和他说话,语速很快——关于农场补助的事情——一边说还一边情绪激动地打着手势。他俩站在靠外的墙边,与其他人保持一定距离。让兰登惊讶的是,中庭里的工作人员谁也没有多看他们一眼。

离开中庭后,他俩迅速靠近走廊。兰登突然想起那张莎士比亚戏剧的节目单。调皮的小精灵迫克。“你真是一个好演员,”他低声道。“只是迫不得已。”她条件反射式地答道,语气里透出一种奇怪的冷漠。

兰登再次感觉到,这位年轻女子的过去有太多他尚不了解的心结,他愈加悔恨将她牵扯进了自己这充满危险的窘境中。他提醒自己,现在别无他法,只有坚持到底。

继续往前游,穿过隧道…祈祷能看到光亮。

他俩一步步靠近柱廊,兰登庆幸自己的记忆力还相当好用。拐弯处有一块路牌,上面的箭头指向走廊,标识着:IL SALONE DEI CINQUECENTO。五百人大厅,兰登心道,好奇里面等着他们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只有通过死亡之眼才能瞥见真相。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厅可能还是锁着的。”在他俩快要拐弯时,兰登提醒道。尽管五百人大厅是一处极受欢迎的景点,但今天早晨看似还没有向游客开放。

“你听到没有?”西恩娜突然站住。

兰登也听到了。拐角另一头传来嘈杂的嗡嗡声。别告诉我是一架室内侦察机。兰登小心翼翼地隔着柱廊的拐角望过去。三十码开外有一道简陋得出奇的木门通往五百人大厅。遗憾的是,刚好在他们与那扇木门之间,一位肥胖的看门人推着一台电动地板抛光机,正有气无力地转着圈。

看门的守卫。

兰登的注意力转移到门外一块塑料招牌的三个符号上。哪怕是最没有经验的符号学家也能解读出这些通用符号的意思:一台照相机中央划着一个×;一个饮水杯上划着一个×;以及一对四四方方的线条画人物,一个代表女性,一个代表男性。

兰登挺身而出,大步跨向守门人,快走近的时候干脆小跑起来。西恩娜也紧跟在他后面。

看门人抬头看到他俩,一脸惊愕:“你们是?!”他伸出双臂,想拦住兰登和西恩娜。

兰登挤出一丝苦笑——更像在龇牙咧嘴——带着歉意挥手示意门边的标识。“厕所。”他捏着嗓子说。这不是在发问。

看门人犹豫片刻,准备拒绝他俩的请求,但最终,看到兰登难受地在他面前扭来扭去,他同情地点点头,挥手让他俩进去。

他俩走到门前时,兰登冲西恩娜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怜悯心是世界通用的语言。”

36

五百人大厅一度是全世界最大的房间。它始建于一四九四年,作为给整个大议会提供的议事厅而建,共和国的大议会正好有五百名议员,该厅由此得名。若干年后,在柯西莫一世的敦促下,大厅被彻底翻修并扩建。柯西莫一世,这个全意大利最有权势的人物,选择了伟大的乔治奥·瓦萨里担任工程的总监和建筑师。

作为工程领域的一项杰出壮举,瓦萨里将原有屋顶大幅抬高,以让自然光从大厅四面高处的气窗照进来,从而造就了这座陈列佛罗伦萨最精美建筑、雕塑和绘画的优雅展厅。

对兰登而言,通常首先吸引他眼球的是这间大厅的地面,它第一时间宣告了这个所在的不同凡响。深红色大理石拼花地面覆盖着黑色的网格,确立了这块一万二千平方英尺的宽阔区域稳健、深邃与和谐的基调。

兰登缓缓抬起眼睛,望向大厅另一头,那里有六尊充满活力的雕塑——《赫拉克勒斯的壮举》——靠墙摆成一列,像是一队士兵。兰登故意忽略了那座饱受非议的《赫拉克勒斯与狄俄墨得斯》。两具赤裸的男性躯体在角力中身姿尴尬地扭作一团,还有那独创的“揪扭阴茎”动作,每每令兰登望而却步。

还是米开朗基罗惊心动魄的《胜利者》雕像来得悦目得多。它在《赫拉克勒斯与狄俄墨得斯》的右侧,占据整面南墙最中心的龛位。《胜利者》接近九英尺高,本是为极端保守的教皇尤利乌斯二世——恐怖教皇——的陵寝所作,这项委托常让兰登觉得极具讽刺意味,尤其是考虑到梵蒂冈对同性恋问题所持的态度。这座雕像刻画的是托马索·德·卡瓦利耶里,这个漂亮的年轻小伙儿是米开朗基罗大半辈子的挚爱,还专门为他写了三百多首十四行诗。

“无法相信,我以前从没来过这里,”西恩娜在他身边低语道,语气突然变得平静而虔诚,“这真是…太美了。”

兰登点了点头,回忆起他第一次造访这里的经历——是为参加一场精彩绝伦的古典音乐会,演奏者是当代知名钢琴家玛丽尔·吉梅尔。尽管这座大厅曾经是美第奇大公专用的私人洽谈与会面之所,但如今它已屈尊纡贵,成为流行音乐家、演讲者和晚宴典礼的舞台——从艺术史学家莫瑞希奥·塞拉西尼(发现五百人大厅中瓦萨里壁画秘密,以及下面暗藏达·芬奇原作的艺术诊断学工程师及艺术史学家。)到时尚品牌Gucci博物馆群星璀璨、黑白色调的开幕盛典。兰登有时十分好奇,想知道柯西莫一世大公对与后世的公司总裁和时装模特们分享他的私人大厅会作何感想。

兰登此刻仰起头,凝视装饰高墙的巨幅壁画。它们的经历异乎寻常,包括莱昂纳多·达芬奇的一次失败的绘画技巧创新,造就了一幅“消失的杰作”。还有由皮埃罗·索德里尼与马基雅维利主导的艺术品位“对决”,他们各自下令文艺复兴时期的两位巨擘——米开朗基罗与达·芬奇——在同一间大厅相对的两面墙壁上分别创作壁画。

但是今天,兰登更感兴趣的是有关这座大厅的另一件历史轶事。

Cerca trova。

“哪一幅是瓦萨里画的?”西恩娜问道,她环视厅中壁画。

“基本上都是,”兰登回答,作为大厅翻修工程的一部分,瓦萨里和他的助手们几乎重绘了大厅里的每一处,从最早的壁画到装饰大厅著名的“悬吊”天花板的三十九块嵌板。

“但是那块壁画,”兰登指着最右边的一幅说道,“才是我们要看的——瓦萨里的《马西阿诺之战》。”

这幅两军对决的画面绝对恢宏震撼——有五十五英尺长,超过三层楼高。整幅画以棕色和绿色为主,加之红色色调渲染——描绘的是士兵、战马、长矛与战旗在一处乡野山坡上混战的全景。

“瓦萨里,瓦萨里,”西恩娜低声念叨,“就在那里的某处隐藏着他的秘密信息?”

兰登点点头,眯着眼睛仰头观察巨幅壁画的顶端,想找到那面绿色战旗,瓦萨里在上面留下了他的神秘信息——CERCA TROVA。“站在这里,没有望远镜几乎不可能看清楚,”兰登边说边用手指,“但是在壁画中间往上的地方,你的目光沿着山坡上那两栋农舍稍微向下移一点,就会看到一小面略微倾斜的绿色战旗,还有——”

“我看到了!”西恩娜喊道,她指着右上角的扇形区域,正是那个位置。

兰登真希望自己能有更加年轻犀利的眼神。

两人走近高悬的壁画,兰登仰视它的壮观辉煌。终于,他们来到了这里。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兰登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他默默地伫立了许久,仰头欣赏着瓦萨里杰作的每一处细节。

如果我失败了…所有的人都会死。

他俩身后的木门咯吱一声打开了,推着地板抛光机的看门人探头探脑地望进来,表情犹豫不决。西恩娜朝他友好地挥挥手。看门人打量了二人一番,然后合上了门。

“罗伯特,时间紧迫,”西恩娜催促道,“你得好好想想。这幅画有没有提醒你想起了什么?唤起了什么回忆没?”

兰登细细观察头顶上混乱的战争场面。

只有通过死亡之眼才能瞥见真相。

兰登本以为,这幅壁画可能绘有一具尸体,死者的眼睛会对着画中另一处线索所在的方位…甚至有可能是大厅的其他地方。但不幸的是,兰登已经在画里发现了十几具尸体,却没有一具异常突出,也没有一具的眼睛特别望向某个方向。

只有通过死亡之眼才能瞥见真相?

他又试着将这些尸体用想象的线连接起来,以为会构成某种图形,却还是一无所获。

而且当他往记忆深处疯狂探寻的时候,撕心裂肺的头痛又回来了。

在记忆深处,银发女子的话低声回荡着: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发现什么?!”兰登想喊出胸中郁闷。

他逼迫自己闭上双眼,缓缓地吐气。他甩了几下肩膀,试着让自己摆脱思维的定势,希望能触发本能的直觉。

非常抱歉。

瓦萨里。

Cerca trova。

只有通过死亡之眼才能瞥见真相。

直觉告诉他,毫无疑问,他正站在正确的地方。虽然他尚不确定为什么,但他有种强烈的感应,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发现前来寻找之物。

布吕德特工望着面前展柜里的红色天鹅绒紧身裤和束腰外衣发愣,嘴里轻声地咒骂着。他的SRS小组已经将整个服装博物馆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兰登与西恩娜的影子都没看到。

监测与反应支持小组,他火冒三丈,什么时候开始被一个大学教授牵着鼻子团团转?他俩究竟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所有出口都封闭了。”一名手下坚持认为,“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俩还在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