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为了你的赌注,我想要得到你一个承诺。”

西鸾道:“承诺难度越大,你要付出的东西越多。”

“我不怕。”狄隽将她的手从黑雾中抽了出来。果然如他所料,这些雾气也是一种毒瘴,西鸾的整个手掌已经乌青,像是乌鸡的爪子。她也不怕,随意一甩,那乌色蜕皮一般散去了,依然还是完好的手。

狄隽盯着那手,感慨道:“你的确太强,不需要任何人的保护。”

雾海的那一端隐隐现出一些东西来,随着视线的清晰,伴随而来的是喷勃地热浪。极目望去,依稀能够看到一个身影。

“那是神还是鬼?”

狄隽又不知道从哪里摸出几道符,咻地朝那处打去,瞬间燃烧殆尽。他将西鸾拖到自己身后,嘱咐道:“我先过去,没问题的话再唤你。”

西鸾抿着嘴闷笑:“道长,你现在没有一点道行,还能如何保护我?而且别忘了,你方才还说我不需要人的保护。”

狄隽已经严阵以待,喝道:“别闹。”

西鸾单手做投降状:“我不闹,反正刀山火海都是你先去,我顶多送你一程。”另一手直接伸向对方背部,居然就将他整个人给推飞了出去,不轻不重,正好落在雾海的尽头。

等到她悠哉悠哉落地之时,正巧看见狄隽身前一清丽绝美女子盈盈下拜,恭敬道:“我的君,妾身总算寻到您了。”

她顿时夹着脸颊,嘴巴呈‘O’状:“狗血的千里寻夫记啊,热闹上映了。”

狄隽比西鸾更加惊讶,望着对方问:“这是你的真身还是我的幻觉?你为何在此?”

那女子道:“我寻了你几千年。君,您不想见到妾身么?”女子美得不似凡人,眼神炙热,话语如最柔软地丝绸,再加上那浑身清华的气质,任何男子面对着她都会不忍心说一句拒绝的话。狄隽也不例外。

他怔仲地站着,显得有些突如其来地孤寂,像一张灰白的云彩笼罩在了他的头顶。

他说:“你不该来。至少,你不该在此时见到我。回去吧,守护好我的原身,遵守你的诺言。”女子怅然若泣,那般神情就算是如来佛祖见了也会动了恻隐,狄隽却丝毫不受其蛊惑。他甚至都没有正眼瞧过对方,他缓步向西鸾走来,伸出手道:“走吧,刀山雾海,最后剩下就是第十三层。”

西鸾似笑非笑地盯着他那手心,歪着头又望向那沉吟的女子,感慨道:“真是狠心!道长,你的心是凶器,伤得人体无完肤,连神仙也不能避免。”

狄隽没有回头:“我现在只想与你一起共患难,别的一时之间也顾不上了。”

西鸾道:“当年你也是这般漠视你的正妻,然后欺人欺己的说‘一时顾不上她’,所以才让她伤心远走的?你伤了一人还不够,现在还要伤另一人。道长,凡人总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如今是在重蹈覆辙啊。别到时找到了正妻,又发现你的平妻伤心欲绝之后远走他乡再也不见,你又去挽回。啧啧,因果循环,你迟早会遭到报应的。”

狄隽急切地道:“我只要你!”

西鸾诘笑:“你当年也当着正妻的面,对你的平妻说你只要对方么?”她脸色微微沉了下去,眯着眼眸:“你当女子是什么?呼之则来挥之即去的东西?女子们没有心么?你对着我一个外人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是为了在我面前表现你想要挽回的决心,还是借着我来打击你身后女子的真心?”

狄隽冷喝:“我没有。”

西鸾懒得看他,直接绕了过去走到那女子身边。对方的美貌咄咄逼人,任何一个女子在她面前都黯然失色。西鸾早就心无尘埃,虽然爱着美色却从来不觉得美色可以成为人神炫耀的资本。她只是语气极尽平淡地道:“女人最要自尊自爱,你连自己都不好好爱护自己,难道以为男人会爱护你么?温柔贤淑固然能够得到男人的心,可世人都知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既然嫁给了他,就该使尽浑身解数让他逃不出你的手掌心。”她微微转首,嗤笑:“他这种吃着碗里望着锅里的男人,你还是早点带走省得来祸害别人。”说着就要远离,那女子突地惊呼一声:“姐姐!”

西鸾脚下不停,女子身入矫燕飘到她的身旁:“姐姐,你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西鸾朝天翻了一个白眼:“夫人,我这容貌虽然没有你的倾国倾城,可至少也比芙蓉好些吧?你犯不着如此大惊小怪。还有,您这样子一看就是元神出窍,能够游走在鬼界说明您道行很高。啧啧,想必年岁也一定比我虚长不知道多少岁吧?这声‘姐姐’我实在不敢当啊!您要是唤我一声‘小丫头’说不定我还会欢天喜地地应了。对了,那我不要称呼您为‘老奶奶’了?或者‘老佛爷’‘老祖宗’?神呀,与您相比之下,我果然还是鲜嫩的小桃花一枚!”沾沾自喜恨不得拿出小镜子来揽镜只照一番。

“姐……姐!”

西鸾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揉着自己的脚踝恳求道:“老佛爷老祖宗,您老饶了我这小丫头吧!您这满怀情谊的呼唤不是任何人神都能承受得住的呀!这酥得我的骨头哟,软成泥了。”一边招呼着狄隽,“把你娘子给领走,别来祸害我这打酱油的无辜群众了,我消受不起。”

狄隽跟在她的身后,只道:“你的确是她的姐姐。”

西鸾哀叹:“我是赵飞燕姐姐,你是皇帝姐夫么?你想出名我还想低调做人呢,两位高人,放小女子一条活路吧!”说着,人已经倏地往前冲了出去,徒留下一长串遗留的影子叙说着她的无奈。

过了雾海,展开在众人面前的是一马平川的山路,不管你从哪里起跑,用多快地速度跑去,左右环顾都会望不到路的尽头。除了眼前几百丈远的地方,再也瞧不见多余的景色。这样已经足够让人忐忑了,偏生温度还越来越高。西鸾修为无损,自然行走如风,根本顾不得狄隽的狼狈追逐。那女子也一直跟在两人身后,不靠太近了也不离太远了。

也不知道众人跑了多久,狄隽一身的衣衫已经湿了又干了,虽然灰尘仆仆,精神倒还好。到底是修行之人,身子本就比寻常凡人康健。等到再追到西鸾身边的时候,这才发现已经没了路。脚的前方,是一处断崖。从断崖这处望去,根本看不到那头的落脚处。而断层的中间,是沸腾的,高温的,有着炙热光芒地熔浆。

西鸾指着那熔桨:“第十三层就在这熔桨的最下面。”

狄隽问:“如何进去?”

西鸾轻笑,眨着敏慧地眼眸:“这就是我要带一人来此的缘故。道长,你是不是一定要赢那个赌注?”

狄隽望着她,回答:“是。”

西鸾又问:“你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狄隽再次答:“是。”

“那么,”西鸾退出半步的地方,笑道:“你从这里跳下去吧!”

女子也飘了过来,闻言惊道:“君现在的身子修为耗尽,跳下去必死无疑。姐姐,你这是让他送死!”

西鸾卷着鬓角的发丝,淡淡地道:“这熔桨只有用凡人的肉体投注其中,才能破解其中的法术。这也是为何鬼界众人知晓我想要来此,却没有任何鬼怪愿意同行的缘故。因为,来了就等于送死!”她双手环胸,问狄隽:“现在,道长你是愿意为了我而去送死呢,还是愿意为了爱,而跟着你的小娘子回家?”

貌是情非七回

女子上前一步,挡在狄隽身前:“姐姐,让妹妹替代君吧!”

西鸾侧目,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提醒道:“会死哟!而且是被熔浆一寸寸的吞噬身子,头先落就容颜先被烧成灰烬,脚先落入就连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而且,”她有意撇了狄隽一眼,“你确定你代替这男子跳下去,他会感激你的恩情否?还是会心心念念你的好,记着你一生一世,转身却与别的女子双宿双栖?更或者,在最后关头,他看清了你我的差别,浪子回头与你携手回故乡?”

女子面上不怒不惧,只道:“作为君的娘子,妾身有责任替他分忧解劳,死而后已。至于身后事,”她转身凝视着对方,轻笑道:“妾身已经无从知晓。只希望,没了我,你们能够和睦如初,恩爱永谐。”

西鸾拍手笑道:“真是有情有义的女子,可惜爱上了一个无情无义的男子。鲜花插在牛粪上,可惜可叹。道长,你真的舍得让这绝色美人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要知道,我可没有她对你的深情,也没有她的美貌,瞧这气度我也是不如她的,端看道行,唔,我也瞧不出所以然,她应当比我道行高了不知几许吧!这样女子你都不要,难道真的印证了家花不如野花香?还是,”她凑近狄隽,打趣道:“因为女人不坏男人不爱的缘故?”

狄隽深吸一口气:“你是她姐姐,不是什么野花,你本性也不是坏人。”

西鸾点头:“我不是坏人,所以你跳下去早死早投胎吧。早点破了这法术,我好去找阎王喝茶。”

狄隽灼灼地望着她,却只看到对方眼中的坦然。她是说真的!她要他自己跳下去,为了她的一个赌注付出生命的代价。身前的女子已经惊住了,返身劝他:“让妾身代替君去吧!”

西鸾在后面凉凉地说:“要没有道行的寻常人才行哟——!”

女子扣住狄隽的手臂紧了紧,仰视着自己爱了上千上万年的夫君。他就是她的天,没有了他,这么多年的守候和等待又是为了什么?她缓缓地松开自己的手,指尖依然留恋他身子的温度,毅然地转身,狄隽猛地一惊,反手就抱住了她,大叫:“不准去!”女子轻轻地挣扎,这高贵而美丽的人做不出大声的叫喊和痛哭流涕,她只是坚决的缓慢的想要脱离对方的控制。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焦灼,一个由静到动,喷涌如热焰;一个沉着如海,深邃无波。两人都从对方眼中明白了各自的选择,时光在凝结,回忆如浪涛席卷而来,兜得他们满头满脸,措手不及。

西鸾,只是一个外人。

外人看着那对夫妻的两两相忘,即不羡慕也不欣悦,更谈不上什么嫉妒。她只是踢了踢脚下的小石子,望着那小小的坚硬的东西在空中划下一道漂亮的弧线,毫无留恋的落入山崖深渊,瞬间淹没在怒天的熔浆中。

她剔着眉,一步一步靠近那崖边。温度越来越热,就算有高深的修为面对这等真假不辨地焰口也难免忐忑。她摁着心处,将肺中的浊气呼尽了。张开的双臂如蜕变的蚕蛹,脚尖用力,脚跟起落两次,倏地朝那崖下飞去。张扬的火焰熔浆似黄金狮王的大口,呲牙裂齿地等着弱小的斑斓蝴蝶坠入其中。

越靠越近,额角吐出的汗都来不及形成珠子就挥发干净。身后,呼呼的风鼓噪着,还伴随着男子沉痛的呼喊。西鸾根本不愿回头,她从来一人,不去追随着谁,也不愿意有谁跟在身后。她习惯了一人勇往直前,永不妥协。

腰间一紧,男子的咽喉都哑了,贴着她背部的胸膛鼓动厉害,呼吸烫得人的肌肤都要燃烧起来。狄隽反身朝下,将她往上推:“回去!”

西鸾眨眨眼,突地一笑,看着男子被那火焰吞没,再是眼眶的灼热,眼皮的刺痛,眼珠的爆疼,胸口一暖,她也深入了那火焰之中。瞬间,两人的身影已经被熔浆吞食了干净。

崖上,女子凤目圆睁,身子的颤抖久久不歇。

西鸾在一片红光中起来,十指被人紧紧地扣住,她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开。狄隽皱着眉似乎要醒来,最终只是陷入更深的昏迷。

她戳了戳对方的面皮,想不透他为何也跳了下来。不过,想不通的事情她也懒得去弄明白。

周围红焰满布,像是挂在水帘洞口的雨幕,偶尔漂进来星点火光,倒也伤不了她。用脚跺了跺,地面依然有些烫人,再往前还是看不到路头。这个鬼界,反正从哪里走都看不到路的,索性掏出一张冥钱,折成三角形状,再丢在地面上,箭头朝着那边她就走那边。第一次在鬼界历险之时她也这么玩过,至今她还活着说明冥冥中一切有天定,她就不用操心了。

一人越走越远,徒自留下那昏睡的人不顾,也不觉得有何不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身边万籁俱静。她也不怕,偶尔还小娃儿似的蹦跳两下,或者疾跑一段路,脚底是硬的,声音倒是陷入了棉花堆中,半点窸窣都无。

她在这神秘莫测地地方,随意地问:“有人没?妖怪有没?恶鬼媚鬼妖孽鬼统统都出来放风啦!有大脚神仙,水桶腰的仙女的没?太漂亮的就别显性了,否则会打击我这脆弱的小心灵。”说话声居然在回响,尾声带着‘嗡嗡’地调子。她又喊:“磨剪子咧,锵菜刀——!”

“卖花啦!有追求浪漫的野蔷薇,蛊惑人心的月桂,热情的凤尾花,爱做梦的蜀葵,妖冶的睡莲,芳香怡人的孤挺花,懒惰的风信子,还有大嘴巴的喇叭花,有人鬼妖魔神的,要买花的不咧……”

“卖豆腐啦!水豆腐,魔芋豆腐,油豆腐!还有新鲜的嫩豆腐任你摸啦……”某人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诌乱扯信口胡言一大串,回答她的只有嗡嗡声。

她走也走累了,索性跌在地上,捶着老胳膊老腿,咒骂一声:“我靠,果然是不毛之地的鬼界,鸟毛都没瞧见一根。”

话音刚落,那厢突地响起“阿弥陀佛”的呼声,不远不尽,倒像就在耳边一般。

西鸾揉着腰肢:“哇咧,这次换了和尚!我这辈子还真的跟修仙有缘哈!不管是淫僧还是得道高僧,都请现身让我开开眼界。能够在这鬼界十三层称王称霸的,应该长得不会太差吧。”

随着一声佛号,不远处还真的慢慢有火星汇集,逐渐聚成一位盘坐的僧人。头戴毗卢冠,身上披着袈裟,一手持锡杖,一手有宝珠,脚踩莲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西鸾,你总算领会舍生取义地佛理了。”

“啊——!”西鸾指着对方大叫,“地藏王菩萨,您怎么在这里?”一把扑到对方身前,伸出双手:“大王,好歹见者有份,虽然您老人家先到先得,可您也得留点残渣剩饭打发一下我这贫民呀!快点,不管您到底挖到多少宝贝神器,都得分出一成来给我。否则,我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跟着您飞天遁地也不罢休。”

地藏王问:“你来此处是为了寻找神器?”

西鸾瞪大了眼眸:“您老不是吧?宝贝挖到手里就翻脸不认人的事儿实在不适合您这等得道高僧,您就别忽悠我了。快说您挖到了多少宝贝,拿出来给小的开开眼界。我不偷也不抢更不拿,我只看看。您到时候看着我可怜,分我一点小意思就行了,只要别杀人灭口就成。小的我来历尽千辛万苦才来到这鬼界十三层,可不能什么都没瞧见看见望见就这么空手回去,到时候头上的大神小神透明一问我这‘十三层有啥呀’,我回答‘没啥,就是有块碑,让你签名到此一游’,那我不被他们笑死才怪。”

地藏王又问:“你毫不犹豫地从悬崖上跳下来,只是为了寻宝?”

西鸾一脸诚实:“我有收集癖。什么上古神器,仙丹仙果,捉妖除魔地容器等等,我都爱。我在仙界的时候就曾经听说鬼界十三层有天底下最最大的宝贝,总想着一定要来瞧瞧。好不容易在鬼界呆了几百年,牺牲色相耗尽唇舌,就是为了打听这鬼界的真正入口,我容易嘛我。要不是为了那传说中的宝贝,我会忍受油锅里面那群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在我耳边狼嚎?要不是为了天地间最神奇的宝贝,我会徒步走那么长的旋转楼梯,还跟向日葵们闲磕牙?要不是垂涎那宝贝的莫大神力,那我会挑唆同伴跳崖不成,只能自己舍生取义的跳了火焰山口?我苦啊,大王!您就让我见见那宝贝吧!对了,一般这等神奇物品旁边都会附带什么金库银库兵器库,你也一道拿出来给我瞧瞧。”摩拳擦掌的,好像地藏王不拿出点东西来,她随时就准备扑倒对方,开始翻找了。

地藏王摇头苦笑,只道:“在你亲自跳下山崖之时,那宝物就已经到了你的心中。”

“啊?”西鸾咋呼,将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个遍,又挑开衣襟自己瞧了瞧自己心口位置,气道:“大王,您不是想要我脱了衣裳,好让你指出我心中有啥吧?”

地藏王不语,伸出一指来遥空指向她的上半身,随着动作,她的心口部分慢慢浮现出一团钮扣大小的浅灰光晕,焰火般的燃烧着,逐渐转成了胭脂红,再沿着经脉流走全身,最后聚集在左手尾指上,形成一个光圈久久不散。

西鸾盯着那亮光,瘪嘴道:“地藏王菩萨,这是您老想要在我身上留下的印记?代表我是您圈养的小妾,外人勿碰?我是独身主义者啊,就算您是菩萨,也不能做这强占民女的事情。”话刚说完,另外一只手突地变成一把钢刀,毫不迟疑地对着有了光圈的手腕砍了下去。尾指上那光圈突地暴涨,将她整个手臂都给包围住,西鸾惊悸,一把抓住那手臂,就要使用蛮力将身手分离。

“不要!”身后不知道从哪里冲来一股大力,死死地束缚住了她的上半身,将两只手臂都压在腰间,不得动弹。

西鸾勃然变色,呲牙甩对方:“放手!”

狄隽紧紧地困住她,忍受着西鸾那如针芒地法力刺入他的身子。他的一手掰着她那有着光晕的手掌,只觉得上面的温度比熔浆还要炙热,骨头都要被烫得一寸寸融化了似的。就算这样,他也不放手。两个人像是草原上摔跤的莽夫,一个困住对方想要让她认输,另一个极力挣扎想要反败为胜。西鸾的法力在这十三层发挥不出三层,全都使在狄隽身上都不见一点效力。到了最后,她几乎是用后脑撞击他的鼻翼,抬脚猛踩他的脚背,左摇右晃,弯腰摔人,打滚倒压,什么泼皮招数都使了出来,始终没法挣脱开。

她气喘吁吁,狄隽早已汗如雨下浑身疼痛不堪。

西鸾吸气委顿地道:“你放开,我不自残了。”

狄隽牙齿早就被她后脑撞击的时候咬了舌头,满口的血沫子,话也没法说,闻言只是摇头。西鸾看不到,他索性更加捆紧了些,用行动表示他不会放手。

西鸾无法,抬头对着淡定围观的地藏王说:“他非礼我。”

“阿弥陀佛。”

西鸾瞪眼:“他是您老人家第NNNNNN代记名弟子吧?您这是霸权主义,助纣为虐,为虎作伥!”

“西鸾,你要相信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天意个毛线。您这是挖坑等我跳,我诅咒您吃饭没有筷子,蹲茅厕没有手纸,洗澡没有衣裳,走路摔跤,腾云翻跟头,睡觉没床板,嗑牙蹦石头,喝茶喝苦水……”噼里啪啦一大串,说道最后她更是口干舌燥,挣扎:“我不管您对我做了什么,一句话,给我宝物,我们的恩怨一笔勾销。”听得狄隽腿一软,西鸾侧身猛地一推,就将对方推得在地上翻滚了无数个跟头,停在了几百丈之外。她再也不管不顾,转身就扑到了地藏王的手边,一把夺过那宝珠,往地面上狠狠砸去。

五光十色,璀璨斑斓。原本红光漫天的地方瞬间被飞舞的花叶遮盖。远处群山白雾弥散,近处千丛万树梨花开,抬头晴空万里,低首脚踏嫩草。一阵风吹来,卷起满树花瓣,像是入了仙境一般。

西鸾抹开额间汗湿的头发,嘀咕着:“找个宝物都要设这么多陷阱,地藏王您也太不厚道了。直接让我进来这幻境不就好了么,偏要上演苦情戏。”啧啧叹息,“难道不知现今苦情戏不卖座么!”

貌是情非八回

她登高望远,遥遥只能看到群山中一处有着袅袅炊烟,有烟的地方才有人,或者妖怪,也许是神仙?

西鸾可不会管这些,她天生艺高胆大,随手一个小法术就聚集了一大堆的花瓣充作代步云彩,腾空而上的飞往目的地。为什么是花?因为这里除了花草就没别的了。

她虽然猜测这是一个幻境,可到底也有点防备,生怕突然半空中跑来天兵天将或者脚底踩上什么妖孽精怪,再不测也会遇到山野巨人等。可一路顺畅,蚂蚁都没瞧见一只,可见制造这幻境的神仙多不精益求精。

她一路飞行,顺道感慨,不费吹灰之力的就到了那烟火之处,原来还有一栋木屋。屋前更是密密麻麻的梨花林,中间一条泉水将林与屋子分开,成了护城河一般。屋子三两间,袅烟从厨房的烟囱中飘出来,带点涩果的清香。

在鬼界呆久了,她都快要忘记人间界的日子了。乍然问道这等香味,肚子里的馋虫又勾了起来。

身后一人问她:“想吃么?”

她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女子立在不远处,见她望来就道:“远道而来,没有别的招待,一起吃顿便饭吧。”

西鸾呆滞的点了点头,看着女子进了厨房,揭开锅盖,里面居然用开水煮着木筒饭。沸腾的热水,圆滚滚的木筒,满溢的香,再加上女子淡如新花的笑容,再多的防备也都不自觉的放下了。

她吸着口水坐在门槛上,笑问:“你是谁?”

女子指了指门前的泉水,西鸾道:“小泉?溪水?河流?溪河?”女子轻笑,算是认同了最后一个名字。

西鸾又问:“这里只有你一人么?”

溪河摇头:“我在等我的夫君回来。他出了远门。”西鸾很想问‘去了哪里?’她也问了出来,溪河毫不在意的回答:“荒野,西方极远的大荒野,那里有一个大部落。”这次,西鸾闭紧了嘴巴,什么也不问了。她有点怕看到女子飘散无形地落寂。

等到女子将饭摆上桌的时候,西鸾才知晓对方还准备了果子。很小,颜色艳丽,或圆或方或呈几角星的果子,咬一口脆脆的,涩甜辣各有不同,让人食欲大开。饭后,西鸾非常不好意思的提出来清洗餐具。溪河递给她一个盆子,自己提了一桶衣衫,去了溪边。

两人一见如故,几乎无话不说。西鸾知晓这里是与西方对立的极东,溪禾的夫君正是整个东部部落的君王。这里连绵几百里的地盘都是属于君王一人的,所以基本不见人烟。而她的夫君出远门之时,就只有她一人。西鸾旁敲侧击的询问过这里是否有过异常富饶美丽的山脉河流,或者发生过天灾人祸而依然繁华的地方等,得到的回答却是整个东部地区只要是君王的统治之下,永远都是风调雨顺百年如一日。西鸾自然是不信,借口让溪河带着她将所有地界走遍,还顺道去了部落里面住了一些时日。相比这里的毫无人烟,部落中却是人丁兴旺,每日里男子们出门骑马打猎,女人们织布做饭,夜晚大家围着火炉对歌跳舞,当得上民风朴实。

这里的一切都太平和美满,让西鸾心底既温馨,可相处久了总有一种委和之感。

她习惯了仙界的荒度年岁,也习惯了修罗界的杀戮,更是习惯了鬼界的哀恸,还有人间界的尔虞我诈,唯独这里,因为人们太善良太没有防备,反而凸显她来此的目的过于龌龊虚伪。

她将整个东部部落的每一座山头花野,每一个山洞禽窝都翻找了遍,更是利用勉强能够使出的三层道行展开探寻,除了地底下的稀有矿产和人们打造的利器之外,再无什么可以充当‘宝物’的物事。每当要放弃的时候,她又想起了地藏王说的宝物已在心中的话语,就会忍不住的摸摸心口的位置。那里已经沉静了许多年,早如死海一般无波无澜,能有什么?

梨花谢了,紫藤开了,栀子花又占据了人们的视线,等到部落中的青年男子亲手摘了凌霄花捧到她面前之时,西鸾后知后觉的感慨欢乐亦逝。

这日里,西鸾大清早就听到鸟雀的欢腾声,绷不住的想:“该不是有客要来吧?”

溪河正从房间里出来,温柔笑道:“是夫君要回来了。”

西鸾啊了一声,眉目搭了下去。半响方从草堆上爬起来,拍拍灰尘:“既然你夫君回来了,那我也要走了。”

溪河问:“你要回家了么?”

家?西鸾何曾有过家。不过,她还是点了点头,轻松笑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别伤心。”

“嗯。”

西鸾又道:“下次你的夫君再离开,你就从部落里找个人来陪你,或者多去部落中走走,别一个人呆着。实在不喜,就养条狗,再养一群羊放牧也行。”

溪河抿唇闷笑。

西鸾放心了些,还是忍不住咬着草茎:“其实,我觉得你们最好有个孩子。那样,男人才会死心塌地地守在你的身边。”

溪河有些诧异,不过还是点头应允。这个美丽得不似人间的女子,总是这般淡淡的神情,让西鸾无端的心疼。她总觉得看着对方,就能够感觉到内心中某种感情在缓缓地浮出水面。三个月,她对溪河的喜欢却比对灵宝天尊的几千年怨念还来得深刻,这实在不寻常。可这本就是不寻常的地方,遇到了这么一位不平凡却比任何人都要平凡的女子,所有发生的情怀也就显得稀疏平常了吧。

她这么想着的时候,正巧站在了距离部落不远的土丘上。远远的,可以看到更远的地方灰尘滚滚,地面震动,这是马匹在奔驰。最前方的男子有着俊朗的面容,玄黑的铠甲在阳光下折射着光芒。他在笑,风驰电掣般地驰骋过万丈平地,飞似的冲到了部落的木栏之前。

溪河褪去了纯白地长襟衣裳,换上了艳色的华服,一动不动地仰头凝视着自己的君王。马儿甩着头,身后的灰尘还没有完全落地,男子跳了下来,抱着溪河,恨不得将她融入身子里面。

西鸾忍不住的微笑,为了他们表露出的真挚感情。

远远落后的随从们也跟了上来,众多马匹中拥簇着一辆豪华的四轮马车,从上面下来一位戴着孔雀羽冠的长袍女子。女子对着溪河盈盈下拜,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溪河看了一眼身边的夫君。那一眼中包含的内容太多太深刻,哪怕隔了这么远,西鸾都能够瞧见里面渐渐染上的浓烈绝望。

痛不可抑!

明明溪河很快就收敛了惊诧,明明每个人都在笑,明明跪着的女子感激而泣,可她还是恨不得代替溪河扯起君王的领口问:为什么?

她抬起头来,只看到几月来永远碧空如洗地天上飘来了几朵云,云层渐厚,如被侵了女子泪水的棉絮,成了灰,又染了乌色,‘哗’地下起了暴雨来。而溪河那镶嵌金边的衣襟被这黑灰一浇灌就成了最脏乱地锡,衣摆也浸泡在人们急切躲雨的脚步碎泥中,没了洁净纯白。

西鸾突地大哭了起来,没有缘由的,好像这样她就能够模糊溪河脸上那褪了色的笑意,还有她那一直孤寂的身影。

那雨下了很多日,土地湿润得一踩一个深坑,部落中的人执意要举行隆重的婚礼。

西鸾站在暗处,看着平日里与溪河一起欢笑的众人对着另外一名女子鞠躬致意,引着女子走入舞圈的最中心,由长老给她带上最美丽的花环。少女们围着她吟唱赞美的歌,男子们一声一声合着,溪河的夫君端着酒钻到中间,与那女子对饮,将她抛到天空又再接住,那么欢乐。

溪河从主位上走到了她的身边,遮挡了最后的火光。

西鸾说:“我来这里其实是为了寻找宝物的。”

溪河平静地望着她。西鸾接着道:“俗语说无心插柳柳成荫,直到那一日,我才发现,宝物说不定真的已经被我找到了。”她笑了笑,笑容太淡,没有光,根本看不到眼眸中的明亮。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安抚的握着溪河的手:“我想说别伤心,可是你已经被伤;我也想说一切都会过去的,可是你已经开始了煎熬;我想说,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走,可我知道你不会离开。”她凝视着对方,问:“你愿意离开么?”

溪河摇头,望着西鸾身后的平川大地:“这里是我的家。”她的家一片黑暗,没有人烟,没有阳光。她摘下一串链子来,转而戴到西鸾的手腕上:“虽然你说你找到了宝物,可我还是要送你。有了它,天地任你遨游,无人能阻。”

西鸾举起手臂来,那链子是溪河亲手打造的金饰,十个太阳图腾串在上面就好像十个美好的心情。她忍不住晃动了两下,真心的微笑。

溪河轻手推她:“走吧!”

西鸾点头,腰间一紧,不知是什么物事卷了过来,瞬间将她脱离,越来越远。只一个眨眼,对面的溪河就成了夜空下黯淡的光点,再大的火焰也点不燃她心中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