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婆子每日里回来都要抱着他在院子里面玩上一圈。这日里回来，整个人有些委顿，就牵着小娃儿的手，一老一少摇摇晃晃地绕圈子。
西鸾正巧从佛堂出来，只觉得奇怪：“今日出门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怎得有气无力。”
“哎，造孽哟!”袁婆子哀叹，“刚刚订亲的姑娘，这还没等着迎娶过门呢，就突然暴毙而亡，死状凄惨。”
“你去了衙门？”袁婆子有时候也替官府做做检验女尸的事情，想来这叹息也就是由此而来。
灵宝天尊站在书房门口：“既然是暴毙，不是急病就是意外，节哀顺便。”
袁婆子垂着头：“问题就是，那死状……是被人挖了心啊！多好的姑娘家，父母拉扯到了二八年华，还没来得及嫁人就无端死了，这不是作孽又是什么？夫家还不知道会如何，自家的娘亲是哭得死去活来多回了。”
西鸾与天尊对视一眼，索性过去抱起灵诸，牵了袁婆子坐在长廊底下，又泡了一杯茶放在她手里。等到喝了茶水，压了惊，袁婆子这才絮絮叨叨起来。
原来是这一年多以来，整个金梁城都蒙上了一层阴影。但凡家里有未出阁的姑娘家都会莫名其妙的惨死，并且都是被挖心而死。姑娘家们有的商贾千金，有的贫民百姓，甚至还有城外庙里新收容的少女，都正金色年华之际，死得悄无声息。开始还以为是私人恩怨，富家们是仇家甚多，官府查来查去查不出头绪来；可平民女子，在家纺织足不出户的有，在外与家人一起做点小买卖的也有，总不能个个都有仇家吧！可巧的是，死的只有未婚女子。
流言传出来之后，家家自卫，有的人家索性操办喜事，适龄的女子都分别嫁了，城里倒是热闹了一阵。这事就成了悬案。没想到过了没多久，去庙里上香的女子们陆陆续续的失踪，家人遍地寻找，有的在河里发现了尸体，有的在城郊，有的在破庙中，有的甚至在官道上，一个个都被挖了心，面容痛苦的死去了。
城里开始传言有江洋大盗，杀人如麻；也有传言是采花贼，女子们不从就杀人灭口；也有说是僵尸过境，吃了女子们的心脏会成魔成妖。说什么的都有，人心惶惶。去年没有出嫁的姑娘们不得已，只能随意找户人家嫁了。嫁了就能活着，总比死了得好啊。从那之后，姑娘们都不敢出门，户户到了日落就紧闭门户，大街上每日里都是男人婆子们在走动，个个脸上都灰败。
“那些女子死状具体如何？”
“都是完璧，没有被强迫挣扎的痕迹。不过面容都是惊吓恐惧痛苦，心被挖走了，胸膛对穿。”越说老人家心里越是惶然。西鸾知道这种情况下也问不出什么，索性带着袁婆子下去歇息了，又使了一个小法术，削去她部分焦虑，这才回到书房。
“你怎么看？”灵宝天尊从公文中抬起头来，问着西鸾。
“我才回来不久，无法了解全部情况，只能潜入官府，去查看一下最近的死者，看能不能从尸体上查出什么。”
天尊道：“在你去鬼界之前，我就提醒过要注意妖魔的情况。时隔一年，应当是当初的妖孽成了魔或是从别的地方来了魔物，也不排除鬼界的闯入者。”
“鬼界已经冤魂震天了，老爹每日里都在发飙。”人未到，抱怨先行。借着落日，小阎王的身形隐隐的从窗口出现。他嘀咕着：“那些枉死的女子们都说是一名书生杀了她们。那书生说了一口纯正的本地话。”
红线也走进门来：“很多女子都要嫁到外地去。有些女方家中认为是金梁城的男子得罪了神仙，才将罪孽降临在他们的未婚妻的身上。”
西鸾望着灵宝天尊干笑：“该不会是得罪了我们三清道观的大仙吧！”
天尊批完一叠公务。那些个毛笔自行清洗干净再挂到了笔架上，散落的众多纸张分门别类，公文们也一一累叠到仙童的手上，再一眨眼，仙童们也不见了。
天边最后一抹彤云也灰暗了下去，屋檐的青瓦泛着乌气，也不知道哪里来了一阵风，卷起零散的树叶往院落最阴暗的地方飘去。等到伸手不见五指之时，城里已经寂静无声，宛若死城。
官府的停尸房中，一横排的摆放了数十具尸首。从露出白布之外的鞋子分辨出男女之后，西鸾掀开了最外间的一张幕布。
西鸾带着一双棉布手套，先是隔空仔细端详了一番女尸的死状：“死时面目狰狞，唇边还有细纹，应当是惨叫过；头发上有尘土，很细，有花香；手指很干净，有细刺；鞋底有土屑，看色泽应当是与发丝上的土质相同。”
凭空变换出一把尖刀来，抵住女尸口腔，嗅了嗅。又挑开早就被切割开的喉管：“没有异物，血管中的血液凝结没有中毒迹象。不过，颈脖的静脉太粗了点，应该是喊叫过的。”又挑开衣襟，露出白惨惨的一片胸膛来。西鸾接着道：“肋骨断了两根，不是被利器砍断，倒是被什么直接硬性扯开的，里面的血管断裂部分比较细，皮肉尾端是朝外，看旁边的肌理纹路，应该是先朝里再往外拉扯，活生生扯裂开的。”
“心脏没了。”
再捏开腰带，露出腹部来：“肝脾肺肾俱在。”再往下，“娘亲说过还是完璧，这方面我不懂，咳，你要验验么？”
灵宝天尊站在女尸头部，撇她一眼，不吱声。
西鸾干笑两声，掀开了女尸的裙摆，里面的亵裤早就被仵作给脱了，露出死灰白帮的腿来。
“没有掐痕，说明没有被人非礼。不过，她的脚踝歪了，应当是逃跑过。脚指中间有碎屑。没了，你还要亲自才查看一遍么？”
灵宝天尊头也不抬：“走吧！去知府的书房，这一年多的卷宗都要看看。”
其实，西鸾很懒，非常懒，懒得让人以为她天生就有十根懒筋。
天色已经大亮，青白的云彩逐渐显露行迹，苍白的圆月落了下去，露珠还镶在草叶之上时，艳阳终于慢腾腾地爬上了山坡。
灵宝天尊突现在主院之时，西鸾正趴在他的背脊上，要死不活。
红线急急忙忙地接过她，安置在了床榻上。灵诸早就醒来，等看到西鸾就一把扑了上去，西鸾摊平了，他就缩在对方的臂膀下，枕着她的手臂，冒两个鼻涕泡泡，继续睡觉。
小阎王推开门，一屁股挤到床边，将西鸾推到里侧，自己扯过被子盖住三人，哀哀叫：“昨夜又死了一个。还是心脏被挖了，我说天尊，快想办法啊！那些女鬼天天哭，时时哭，哭得我恨不得将阎王殿的屋顶都给掀了。”
仙童们早就听到了动静，提着早点盒子进来，摆放上众多吃食和莲子羹，还有熬成糊糊的燕窝粥。
灵宝天尊先提了灵诸丢给他们，红线自动的承担了给西鸾洗漱的活儿，对方已经摊成了一团水，随便你如何折腾都无动于衷。
母子两人，灵诸被红线喂食，西鸾被天尊敲打着吃早点，吃一口头就点一下。
“昨夜可有什么收获？”
“魔，靠着吃人心的魔。女鬼们说是书生，那么应当是凡人经历了意外之后，修炼成了魔。”
西鸾头一歪，已经往红线身上倒去。天尊看不过，将她拉到自己怀里，一边喂着吃食，一边继续说：“成魔有很多种方法。第一种是本就在魔界的魔子自然修炼；第二种是妖孽吞噬了人心或者吃了已经遁入魔道的妖丹；第三种，凡人和妖孽都可能接触的，意外得知了修炼魔道的法门或者秘法，走正途或走火入魔；第四种甚少发生，就是凡人吞食妖丹或者魔丹，直接成魔。”
红线问：“魔王都是靠吞食人心修炼的么？”
“不。魔道修炼与道家修炼相同，里面也有很多修炼方法。魔道也分为正道和邪道。正道自然是不用吞食任何妖丹或人心的，他们会自相残杀，吞食同类的元丹修炼；邪道则是靠着吸食血液或者心脏。这种方法快速，邪气重，比正道修魔的魔界之人更加难以控制。随着道行越高，慢慢地没了以前的记忆，纯粹靠着本能行事。有的魔王的道法都能与仙界抗衡。在很多年前，六界大战中，仙界将魔族驱逐到了修罗界边缘，由修罗界众多夜叉修罗守护边界，保护六界稳定。”他思忖了番，才道：“想来，这魔孽出现之时，与修罗界的沉符登基有些关联。沉符当时就是靠着吃掉前修罗王和修罗公主的心脏而获得了修罗王族法印，打开了通往上古神界的门，去寻找修罗。”
对于修罗界发生的事情，西鸾只说了皮毛，其他的都是八卦王爷唠嗑的。灵宝天尊不会告知他们西鸾去了上古神界的幻境，西鸾也不会告诉任何人或者神仙，她在幻境中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天尊的意思是说，这新魔吃了人心，是为了修炼成魔王？然后呢，还要做什么？”
红线一钉锤敲打在小阎王脑门上：“你们男子，不就是一天到晚的想着如何统领六界，称王称霸，一个招呼，全民朝拜么！我想那新魔应当是为了要成为魔王，然后带领魔界众多魔物去攻打修罗界，然后再一路攻往天界。”
“嘁，”西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吞咽下一个小水晶汤包，又喝了两口莲子羹，这才道：“你当魔王是谁都可以当的么？真要只吃了几个人的心脏就可以成为魔王，这人间界早就成了炼狱，而魔界也是王者遍地。”
小阎王嘀咕：“鬼界已经成了炼狱。”红线又给了他一锤子。
天尊问西鸾：“睡够了？”
“还想睡。”
天尊将捧着粥碗的灵猪崽放在她怀里：“带着你儿子去睡吧。”
红线后知后觉地说：“她这不像是累的，倒好像是睡觉到半路硬是被你拖着。”
天尊淡定点头：“我在官府书房看卷宗，她在门口看门兼睡觉。”话一说完，那边猪崽的粥碗已经咕噜噜从床榻滚了下去。两张脸相互靠在一起，居然都睡了。
相处久了，身边的人都察觉灵宝天尊宠西鸾，宠得有些过了。
袁婆子望着西鸾盘腿坐在天尊对面，作为夫君的天尊在给对方捏手骨。
“造孽哟，会折寿的！你一个女子该要体谅夫君养家困难，该是你给他按摩。”西鸾眨巴眼睛，‘他这是给我查看骨架，看看最近双修的成果如何’的话，没有说出口。说了她老娘也不懂嘛！
红线在外回来，正巧看到西鸾与天尊在喝茶下棋。天尊亲手泡茶，西鸾只管牛饮，一手还捧着《训夫三十六记》在咂嘴琢磨。
嘴角抽抽：“西鸾，你堪比武则天。不，你是杨贵妃！这样下去，会坏了你修行的，天尊他是三清道家之一的大仙啊，你居然……”西鸾抿着唇，‘这难得的露水，配上不死草的第一片嫩叶来泡茶，到了我手上只有糟蹋的份，天尊动手不是为了不浪费么’的话，斟酌半响，她也没有说出口。她犯不着给天尊贴金，给自己摸黑啊。
小阎王将西鸾家当成了自己家，偶尔夜幕降临之时从鬼界跑过来都可以看到主院亮着烛光。
月色下，西鸾正与天尊对打。你来我往，经常西鸾攻击了天尊几处，天尊的手却总是避开了西鸾的关键穴道。
“西鸾你干吗不下重手？别以为天尊跟你牵了姻缘线，你就手软了！你说过，对待男子要像寒冬般的冷漠，打啊，打得他头破血流。”西鸾朝天翻着白眼，‘我能够在天尊底下过十招，都是老天开眼了。还打得头破血流，我还要命不要啊’的话，肯定是错不出口的。她不想灭自己的威风。
这本来只是自家屋子里的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传遍了金梁城。一时之间，灵宝天尊得了一个‘妻管严’的称号。这样倒是让外人以为是西鸾失身强行嫁人的留言给攻破了。这般宠妻的夫君，只有强占女方的份，哪有女方倒贴的份儿。
金梁城的官道比其它的城镇要宽阔一些，从城门一眼望过去，可以看着平坦的道路一直延伸到绿林伸出。
阳光正好，鸟雀叽喳，野花摇曳。
一辆双轮黑漆地马车快速地驰骋在路上，不时吹拂起来的车窗轻纱中隐约可以看见女子端庄的容颜。这一路是通往城外最大的庙宇，每月初一十五都有成群结队的女子们去庙里上香。
因为这一两年城中不太太平，出行的少女越来越少，像是这般的马车也相应少了些，跑在路上略显得空荡荡。
庙在半山腰，转过官道，马车要再行半个时辰左右。丛林中草绿晏然，时时可以见着出游的家人，一群群拉起围布圈起一块地方赏花看景。遥遥的空中，风筝被长线牵引着振翅欲飞。随着一声惊呼，一只蝴蝶晃动两下，居然挣脱了丝线，往马车这边飘了过来，正好砸在疾速中车夫的头上，遮挡了视线。
“这是谁家的？得罪了知府大人的家人是你们能够赔罪得起的么？”
林中气喘吁吁跑来一名男子，书生巾，长衫沾着尘土，站在马车边不停地道歉。
车帘打开，梳着丫鬟髻的少女嗔道：“跟这些个登徒子说什么，还不快走，小姐不能出来太久。”
车夫一迭声道歉，一鞭子抽在那书生身上，喊着‘滚’，马儿又拖着沉重的车子往林子更深处去了。书生擦干了汗渍，拿着那七彩蝴蝶风筝望着，一直等到那马车不见了这才折返。
檀香三根，红烛一对，环佩叮当的女子提着裙摆小心地跪拜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头之后拿起了签筒，摇出一支签来。
“师傅！”她伸出签去，“请帮忙解签。”从高高的柜台下面钻出一名男子，不正巧是那书生么！
他结果竹签，看了半响，方道：“小姐此签乃上上签，富贵招手即来，姻缘天定，大可放心。”女子举着团扇，遮挡了大部分面容，轻声道：“可否让主持帮我看看，就说是知府大人的千金求签即可。”
男子笑道：“主持早就知晓小姐会要将他，这才让小生再次等候，特引得小姐前往。”绕出柜台，就要引了女子往侧门走去。
“我家丫鬟……”
“小姐只需要解一支签，不需要耗费多少时辰，片刻就可出来。”女子最终恭了恭身，让男子走前，自己随后。
庙宇有几殿，女子显然没有经过此门。只见到处葱葱翠翠，花草茂盛，开始之时还能遇到一两位小沙弥，拐了弯，越往后越不见人烟。那花草倒是越见新奇，花香浓郁，哪里还见得什么庙殿的影子，连片角的屋檐都瞧不得了。
“师傅，主持的去处还有多远？”
男子没有转身，只淡淡的指了不远处。又拐了两个弯，殿宇都没有了，草丛已经有了人高。女子再无知也看得出问题了，脚步越来越慢，等到那男子的身形被草木遮挡，她才倏地转身，朝着来时之路狂奔。
草丛绊脚，花朵诡异，就连高耸的树木也成了庙中的凶狠夜叉，举着刀叉只等她一个大叫就会扑了下来，将她摧毁。
到处都是路，到处又都没有路。左右环顾都是草丛花丛树林，哪里还能找到来时路。女子眼角含泪，咬着唇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不时回头看看。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已经没了力气，一个人站在草丛之中，孤单无依。手帕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团扇也不见了，妆容惨了，发簪也凌乱不堪。
再低头看去，本是卵石的道路变成了褐色的泥土，熙熙梭梭的有什么从里面钻了出来。她提起脚底一看，居然是虫子。女子大叫，慌不择路。相应着她叫声的是陌生的男子‘呵呵’地笑声。开始只是低沉的，逐渐变成尖锐的，如割着铁板的锥，嘶哑刺耳，一下一下钻在心坎上。
那声音如影相随，女子跑到哪里，声音就跟随在哪里，似在身边，耳边，心鼓之上。
“啊——”女子惨叫，泪水盈睫，瞪视着突然扑到她的男子。依然还是书生巾，穿着灰白的长衫，只是那面容不再是凡人的和善，而是恶鬼般，突出的眼，鼓起的颊，尖利的獠牙，头上的钝角，披散的发丝像是扭动的虫子落在她的脸上。
女子不停地踢打着，尖叫着，挣扎着，男子压在她的身上，就如一座大山，一动不动。
静止了时光的树林里面，熙熙梭梭的声音越来越大，不单是地下，还有草根处，甚至于树木上，花丛里，纷纷出现了虫子，蛇和白得近乎透明的蝴蝶，逐渐的向着女子聚拢过来。
男子根本不搭理女子的挣扎，他举高了手臂，骨节上披着一张皮的手指暴长出锋利的指甲，毫不犹豫朝着女子的心口抓了下去。
硬！
本该陷入人体之内的指甲纷纷碎裂，那指尖因为不敌那皮肉的坚硬居然冒出了血丝。他用力太猛，压下的手指像是抓在了石头上，指甲翻转折断，皮开肉颤。
“啊呜！”这次喊叫的是恶魔。
女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和力气，扣住了他的手腕，稍一用力，居然将那手腕生生掰断了，无力的挂着，靠着单薄的皮还连在手臂上。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花匠范夷，你居然没死。”
范夷剧痛中抬起头来，迷茫中震惊得倒退了两步：“西，西鸾仙人。”
缘不由己四回
“呵，居然还记得我。”
范夷呲着牙，似乎极力想要维持着清醒。西鸾指尖流光挥过，直接点在他额头，咏诵‘清心咒’。没一会儿，范夷那赤红的眼眸逐渐转褐，最后回复了凡人的墨黑，双手也落了下去，尖利的指甲灰白没了生力。
这个男子哪里还有往日谨慎儒生的模样。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唇瓣干裂，头发成了杂草，身上瘦成了皮包骨，小阎王提着他脖子的时候只觉是副骷髅。
“在鬼界，骷髅们也会想着减肥。他这身子骨会让牛头马面嫉妒的。”
“死都死了，减肥做什么，给鬼看啊！”红线勒紧了腰带，趾高气扬的鄙视。
车夫早就换成了两位少年，驾着马车又稳又快，驰骋在官道上硬是没有丁点声音。日头逐渐爬上头顶，路上有买冰凉膏的小贩抬着桶子在道边叫卖着，身后跟着仆妇，不时拿出麻布巾帕给丈夫擦拭着额头。西鸾伸出手去，想要在飞驰的风中抓住一丁点艳阳，恍如很久以前，她整着新娘的披肩，金粉、姹紫和嫣红，都触手可及。那一场轰动金梁城的婚礼上，女子娇羞的容颜还在眼前流连，转眼却物是人非。
那时的她，没心没肺地打趣着狄隽。那时的道长，俨然正气凛然公正无私的模样。
一场虚幻一场梦，醒来之时什么都已尘埃落定，遍寻不着了。
她使劲闭了闭眼：“你的娘子岳银，她是如何死的？”
“岳银？”范夷茫然地回想，一会儿才干笑道：“我不认识什么岳银。我的娘子是白羽，牡丹花妖白羽。岳银算什么？连白羽的一根指头都比不上。”他瘫坐在地板上，墨玉的眼眸中整片的黑。
“我的白羽，痴情善良大度，总是在我最颓废最无望的时候守候在我身边。我早就知道她是妖精，可舍不得让她走，舍不得看她一丁点的伤心。我孤独又寂寞，守着看不到希望的花园，考取功名不成，也无法光宗耀祖，更加没法赢得城中旧识的青睐，我只有她。那么多的日日夜夜，没有烛光没有灯油，我就守在月色下，开着窗，等着她那株牡丹花静静的摇摆。她会悄无声息地偎近我，不说话，只是靠近相互取暖。当初的害怕，抵不过她的沉默温柔，那时候就想，要是真的被她吸了精气拆吃入腹也是愿意的。呵呵，哪知道……”他陷入了痛苦回忆，“墨心，白羽的妹妹，居然……她杀了她。不能原谅，什么爱，什么姐妹，什么替身。”
他喉咙发出咯咯地响动，就像枯井石头被敲击的声音：“妹妹可以替代姐姐么？妹妹怎么能够因为爱着姐夫就杀了姐姐？妹妹有没有想过姐姐的心情？有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她以为没了白羽我就会爱上她？做梦！”男人双手不停地敲打着地板。人太瘦，与其说是用着肌肉敲打，不如说是骨头砸着木头，‘砰，砰’，像是敲打在人们的心口。
“我的白羽，我唯一的妻子，没有人可以替代，就算是比她妖艳比她贤惠比她更加懂我更加爱我的人，都不是她。”男人趴在地板上，死命的揪着头发，手指插在打结的发丝中，像扣着蜘蛛丝的虫子：“墨心吃了白羽的内丹，我就吃了墨心的那株牡丹真身。哈哈，我想我疯了。我吃了牡丹花妖，也成不了牡丹花。我的白羽早就没了原身，她只有内丹，最后连内丹都被妹妹给骗走，她没了。那具尸体里面的灵魂不再是我的挚爱，我恨！我恨老天为何要这般对待我？我恨自作多情自以为是的墨玉，恨啊——”
范夷越说越癫狂，这些话来自他的肺腑。他在回忆着爱恨，越回忆越痛苦。他不停地揪着自己的头发，似乎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又似乎在憎恨墨玉的狠毒，更多的是对妻子白羽的爱意。
牡丹园早就破败。在范夷得到宫中娘娘的赏识之后，花园就刻意的扩大了一倍，种植的牡丹花更多了些，品种齐全。
西鸾还记得那之后站在园中展眼望去，粉白金的各色牡丹盛开的美景。现在，这里只剩下颓败。残破的根茎，满地破碎的花瓣，面目全非的小屋，既没了那夜深人静之时的花香，也没有繁花盛世之时的热闹。
范夷一步步踏在那土地上，指着被挖开的坑，淡淡的叙说这里曾经种植过一株什么国花。绕过枝丫的篱笆，拾起半边青色花瓷，什么样的花要用什么样的花盆，送往宫中的盆子都由城里最精湛的瓷匠打磨，平民喜爱自己摘花，用一块布兜着根茎小心翼翼绑定了，珍之又重地捧回家送给娘子。屋后的井是他亲手挖的，那时候只有他与白羽，一个在井底，一个在井边，偶尔抬头就可以看到女子心疼的容颜。
流过的汗，受过的苦，都不及对方一滴泪来得深刻。
靠窗的桌子缺了角，上面厚厚的灰，范夷用袖子擦了擦，从窗口望出去：“我每夜守在这里，她最初只是初一十五出现，之后每月会来四次。帮我洗衣裳，打扫，到了花开的季节花还不开，她就施法，第二日一定满园繁花。第一次借着假睡看到她施展法术，我吓呆了，到了清晨却深深佩服。那些花太欣荣，花露晶莹剔透，每一朵都像在笑，我决定要好好感谢她。”
一直絮絮叨叨，男人没了化魔之时的狰狞，布满了深情憧憬。西鸾远远看着，只觉得那面容多么的熟悉。从窗口遥望，依稀可以透过匆匆高树的缝隙看到白色碎花，那是梨花开了。
“你吞了花妖的真身，并不会化用，又如何成魔的？是因为有了邪念还是有人特意指导你修炼？”
“化魔？”范夷轻笑，“我一介凡人哪里知道这些。我当时只是恨，我将墨心的原身给撕了粉碎，根茎都踩碎了，还不解恨，索性捡起来又吞了它们。毒辣的女子，它的原身也烂透了，比黄连还苦，比牛筋还难嚼烂，我硬是塞进喉咙里面，咽不下去，我就灌酒。哈哈，她没想到我知晓让她灰飞烟灭的方法。”
他问西鸾：“我替白羽报仇了，对不对？”
很久以前，也有一个人问她：她是你妹妹，我不能杀了她，我只能求得你原谅。我这么做，不对么？
西鸾看着他打开衣柜，翻出柜子底下一件布满补丁的衣衫，换上穿着了：“走吧，带我去见白羽。她一定等了我很久，寂寞了很久，我去陪她。”
白羽早就成了凡间的尘埃，连一点行迹都找寻不到。范夷说的是岳银的坟墓。他讨厌岳银，到头来，唯一能够联系他娘子的人也是岳银。岳家突然之间死了女儿，悲痛之间坟墓还是造得比较大，也许是很久以前就预备下的。
墓碑上不是范家岳夫人，而是岳氏银儿，到头来，岳家都不愿意承认岳银嫁给了一个负心男子。女儿死了，夫君却在洞房花烛夜失了踪，怎么也无法让人理解。
西鸾变幻出香烛纸钱来递送给范夷，打火石敲击着，她才突然想起，范夷这一段记忆是她与狄隽经历过的。身后沉默的天尊，红线和小阎王成了陌生人，被她无形中划拉在了另外的结界之外。
“我吞了墨心的原身之后就突然失了神志，依稀的只记得自己要喝血，要很多的血。我不知道自己抓了什么人，挖了多少人的心。浑浑噩噩的有个男人在我耳边喃喃，告诉我吃了心修了道就可以见到白羽，可以重新修炼她的原身，找回她的元丹。”他问西鸾，“我到底吃了多少人心？”
西鸾想了想：“不知道。”
他又回过头去，点上了香烛，将焚烧的值钱丢在坟墓的周围：“我为了自己的妻子，杀了无辜的人，罪过在我。”他整个人靠在墓碑旁边，问她：“妹妹为情杀了姐姐，罪过在谁？是我无意中给了墨心希望，还是白羽太宠溺妹妹，让墨心觉得姐姐的就是她的？白羽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过墨心的爱恋，我亦不知。墨心怎么认为杀了姐姐，我就会爱她？”
“也许，”西鸾轻声说道，“妹妹觉得你太寂寞了，姐姐陪着你，妹妹亦可以。你只是需要一个伴。你觉得你没有给她希望，可我再第一次见你之时，你的花园中有她。之后再见白羽，白羽的身边也有她。她成了你们姻缘的红娘，为了你们奔波。你们都需要她，你们该要给她回报，她不愿意做一个无关的旁观者。你太寂寞，白羽是岳银之时，守候着你，照顾着你的都是墨心。你为何不爱她，她为你付出那么多！白羽又为何不愿意接受她，她为白羽操劳那么多！你们都忽视她，只在乎自己的感受，既然她得不到，不如毁了姐姐，自己取而代之。我想，”西鸾苦笑，“对于墨心而言，要化成白羽的模样在你身边是轻而易举之事。”
范夷惊讶，继而大笑，扶着墓碑摇摇晃晃站直了，又笑弯了妖：“是啊，轻而易举。可是，我爱的是白羽，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她们的不同。好笑，真正荒谬。”
西鸾淡淡的：“对于修道者来说，幻化成身边最为熟悉的人的确很容易。”
“她亵渎了我们的爱。”范夷大声说，“我与白羽的情，怎么会被一个小法术给欺骗。她低估了白羽，也看轻了我这一介凡人。我恨她，我吃了她，是她活该。”他又抱着坟堆，一直抚摸着，低声喃喃着什么，像是情人的密语。
活该么！西鸾不知道凡人的这些情爱，她虽然做过妖怪，可也不懂好不容易修炼成型的女妖们为何舍弃百年千年修为，只为了与一个凡人白头偕老。男人们如何想的，女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修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她从很久以前就不知道，现在也想不透。
空中不知何时飘了一朵乌云，云层甚厚，雷公在上头对着天尊示意。西鸾站开了些，轰隆隆中，一道天雷直接劈下，正砸在范夷的身上，一股焦味，雷电擦过墓碑在上面擦出金色的火花。还没来得及惊叹，又一道雷劈下，金红的炸光中只能看到黑乎乎的一团。最后一道雷落了之时，整个地面都摇晃着。
西鸾面无表情的望着。
等到乌云散去，坟头上已经只剩下丁点焦炭的痕迹。扫开黑灰，一颗圆润的细小黑珠子飘了起来，西鸾收在手中，只觉得烫人。雨点打着，瞬间将黑灰都浸泡了，与泥土混成一块。天尊握着西鸾冰凉的手指，袖口拂过，坟头就冒出一颗嫩芽，抖索两下又长高几寸。小树苗被赋予了生命，迅速开枝散叶，再经过雨水浇灌，香火灭了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人多高，青翠繁茂。
西鸾笑问：“一个女子的爱要有多深，才能泯灭人性地陷害自己的姐姐，笼络族人，霸占不属于她的夫君？她难道不羞愧么？舍弃了亲情抢夺来的爱情，不怕被世人诅咒，不怕别人的谩骂，不怕……夫君其实只是将她当作替身？”
天尊弄干净她浑身的雨水，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他知道她问的是什么，可是他不能回答。他只能同样轻松的强调：“你是西鸾，不是任何人。”
西鸾抛着那黑珠子问：“这是什么？能吃么？”珠子浮在车厢中，周边黑雾萦绕。
“这种珠子有七颗，是属于上古神仙羲和炼化之物。”
“羲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