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微之坐在正殿挑逗着青瓷缸中的几尾金鱼,瞧见他进来,眉心一蹙,不悦道:“陆长恭,这大早儿的你来做什么?”
眉眼略微一瞥帐幔之内,陆长恭行礼道:“臣新得了一只幼豹,想着圣上喜爱,特地送了来。”
“真的?”端木微之一喜,将手中的鱼食全数丢到缸中,拍了拍手迎过去道:“如今在哪里?快些带朕去瞧瞧。”
陆长恭却不行动,只是瞧着飘荡的帐幔笑道:“这锁烟殿不是空了许久吗?怎么圣上突然有兴致到这儿来了?”一壁往里走。
端木微之忙道:“里面什么也没有!”
“是吗?”陆长恭笑问,脚步却未曾顿下,几步到跟前,伸手挑开了帐幔。
不禁愣了住,空空荡荡,半分人影都没有。
“朕说了什么都没有。”端木微之冷笑,忽然眨了眨眼,道:“陆督主不会是特地来找什么的吧?”
陆长恭收回手,眉眼淡笑,“圣上多虑了。”
端木微之双手负后,摇头晃脑的走过来,一双黑魅魅的眼睛扑扇扑扇,“长恭是要找摇光帝姬?”
陆长恭眉眼未动。
他露出唇角的一粒酒涡又道:“方才是在这儿,不过刚刚随舒曼殊出宫去了,可惜了,你早来一步还可以瞧见,她千里迢迢而来,水土不服,身子差得很。”
“是吗?”陆长恭轻笑,“那改日臣送些补品过去。”
“不必了。”端木微之凑过来,眨眼道:“朕怕你毒死她。”
雪似乎停了,端木微之和陆长恭出了锁烟殿许久,舒曼殊才抱了纪川出来。
袅烟忙递过来一件黑狐裘斗篷,“舒大人,圣上让您趁小轿出宫。”挥手招来一顶软盖小轿。
舒曼殊接过斗篷,仔细裹好纪川,把着她钻进轿中。
一路行的平稳,舒曼殊偶尔低头就瞧见纪川始终恶狠狠盯着他的眼睛,伸手捂了住,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瞧我,你不知道这有多可爱。”紧了紧斗篷,又道:“穴道如今还不能为你解,等回了府再说。”
不经意摸到她脖颈处细小的伤口,低头去瞧,不由的蹙眉,“怎么每次见你,都免不了受伤?”
她的眉睫在手掌心里抖动,一丝丝的痒。
舒曼殊带她回了府,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卧房里,又忙着找了一瓶外伤药,才安稳的坐到她身边。
伸手解了她的哑穴,她闷哼一声,一口咬住舒曼殊拂在她脖颈上的手。
疼的舒曼殊蹙眉,她却死不松口,不由咬牙道:“你再不松口,我可就要动手了…”
她依旧咬的死紧,密密的血珠渗了出来。
舒曼殊低头,一口咬在她的锁骨之上,她浑身一颤,登时松了口,怒道:“舒曼殊…”
扣住她的下颚,舒曼殊笑盈盈的望着她,笑涡一深一漾,“你打招呼的方式似乎太特殊了点…”贴近她的眉眼,伸舌舔了她唇角的鲜血,眉睫相触,极低极低的道:“是在挑逗我吗?”
纪川一口唾沫吐了过去。
他闪躲不开,吐了一脸,脸色一沉,松开她的下颚。
纪川笑道:“顾小楼说遇到不要脸的就一口唾沫淹死他,舒曼殊,还玩吗?”
扯过帕子擦脸,舒曼殊一眼瞪过去,看她一副随时恭候的摸样,又忍不住笑了,随手甩了帕子,道:“这么对你的盟友可是不对的。”将外伤药倒在手指尖,拨开她的发,涂了上去。
凉又疼,她忍不住抽了口冷气。
舒曼殊忙收了手,“很疼吗?”
她不吭声,舒曼殊摇头苦笑,小心翼翼的涂药,一壁道:“是摇光换了你的衣服?”
她蹙眉,“你怎么知道?”
舒曼殊没奈何的笑,“她是我看着长大的,心里的那点小心思再没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摸出袖子中的兽头玉印,“知道这是什么吗?”
纪川看了看,“玉的?”
舒曼殊压了压眉心,“你下一句是想问我值多少钱吗?”看她眼睛果断一亮,舒曼殊捏了她的脸,笑道:“倾城都换不来,这么小小的一方玉印,是整个南夷的象征,她居然将这个都给了你,看来是真的不想进京…”
“你是他大哥?”纪川蹙眉,“果然有什么大哥就有什么妹妹,坑蒙拐骗,装可怜。”
舒曼殊起身,在柜子里找着什么,不回头道:“她本性并不坏,只是…平素里娇惯坏了,受不得委屈,同你不一样,她除了装可怜骗人之外,没有办法自保。”
她忽然不出声了,许久许久,舒曼殊回过头见她敛着眉睫闷声不吭,取出一支小药瓶坐回榻前,“怎么不说话了?”
她不吭声,舒曼殊摸不着头脑,笑道:“我说错了什么吗?”
纪川眉睫一掀,看着他不忿的道:“我手疼,解开我穴道!”
将小药瓶中的药丸倒了一粒在手中,舒曼殊碾碎冲了半盏茶递到她嘴边,“喝了它,就给你解开。”
“这是什么?”纪川看着黑沉沉的茶水,蹙眉,“毒药?”
舒曼殊失笑,“我怎么舍得害你呢?”托住她脑袋,灌在她嘴里,道:“快些喝了。”
茶水在口中又苦又涩,纪川皱眉喝了干净,忍不住的咳嗽。
舒曼殊放下茶盏,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她在一瞬间跃身而起,刚下地,浑身便被抽空了一般的发软,双腿一虚便要跌在地上。
舒曼殊伸手抱住她,低笑道:“药效真快。”
手指都发软,一零星的力气都没有,纪川抬头瞪着他道:“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笑的眉眼轻曼,舒曼殊抱她上床,“你放心,不是春药,不过是些软骨散而已。”
“舒曼殊!”
“不用这样咬牙切齿。”舒曼殊半躺在她身侧,单手托腮,眉目盈盈的看她,“在摇光回来之前,我们还要相处不短的时间,你要开始习惯我。”
“你做梦!”
“现在是白天。”
“你…你做白日梦!”
“只要我愿意,做什么都没关系。”
“舒曼殊!”
“你咬我吗?”
圣上一道皇榜昭告天下,南夷帝姬摇光入京,盛礼相待。
帝姬暂住舒曼殊的府邸,在一夜间,舒府内外戒备森严,连小厮丫鬟都不得随意出府。
不少的官员想去拜望帝姬,一律被拦在外,只说是帝姬千里迢迢而来,水土不服,近日来身子都不舒服,概不见客。
想一窥容貌,竟比见圣上还要难。
纪川这两日都被灌了软骨散,整日待在房中,连下床的气力都没有,吃喝拉撒全靠侍婢侍候,她被囚禁过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无助。
她靠在榻上,看窗外细雪停了,房中寻不到一个人,吃力的伸手将榻边的锦凳掀翻,喊道:“我要见舒曼殊!”
片刻之后,房门应声而开,舒曼殊打门外进来,手中端了一碗粥,笑盈盈的道:“怎么?片刻不见就想的厉害吗?”
到跟前,挑起锦凳坐下,舒曼殊吹凉清粥喂她。
纪川躲开,“舒曼殊,我要吃肉。”
舒曼殊在汤碗中搅了搅,又递到她嘴边,“这是瘦肉粥。”
“瘦他妈的肉!我要吃鸡!青娘做的蜜汁酥鸡!”纪川恨不能将粥扣他脑门上,愤然道:“你们什么时候找到人放我回去?!”
放下碗,舒曼殊极认真的看着她,“这里不好吗?还是我对你不够好?你为什么总想要回去?”
纪川恼道:“这里哪里好了?”
“那东厂又有什么好的?”他反问。
纪川几乎想都未想的脱口道:“东厂里有督主!有顾小楼,有我的弟兄们,就算每天跟刻薄鬼沈环溪吵架都比这里好千万倍…”
猛地抬手将旁侧的粥碗拨到地上,当啷啷的碎响,舒曼殊看着纪川,道:“我说过,你要习惯这里,习惯我,你以为找到摇光我就会放你回去吗?”捏着她的下颚,笑,“你做梦。”
门外有人敲门,婢女在外道:“公子,有人找。”
“让他滚,我现在没空。”他盯着纪川不回头。
房门却被推了开,有人冷笑道:“舒曼殊你好大的架子,连朕都见不得你了?”
舒曼殊猛地回头,就瞧见立在门外的端木微之和荣阳,眉间不由一蹙,“她怎么来了?”
端木微之牵了荣阳进屋,“朕都告诉阿姐了,阿姐是自己人,我不想骗她。”
荣阳冲舒曼殊弯眉一笑,道:“你们放心,我会保密的,绝对不会说出去!”
第28章二十七
端木微之有话同舒曼殊讲,先一步出了卧房,他随在身后,临出门前又不放心的回头看纪川。
荣阳坐在榻前,瞧着舒曼殊便笑了,“舒大人还担心我吃了她不成?”眉眼弯弯的像一轮新月,皱了鼻子道:“怎么就不担心她发起火来吃了我呢?”
舒曼殊轻笑,“公主说笑了,比起她来,我觉得您更可怕一点。”
荣阳笑容一冷,看着他出门,房门轻合猛地回头瞪向纪川,下一瞬却笑了,“原来你是女的?”眉眼一分分贴近,“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微之哄我呢…”
吞吐全在面上,纪川觉得不自在,想要向后挪,她的手一把扣住了她的肩膀,“你讨厌我?”
纪川眉头一拧,只觉她的指甲一寸寸收紧,抠进皮肉里。
她又笑道:“我也非常非常讨厌你,从第一眼见到就开始讨厌,有增无减。”手指细微的拂过纪川的眉眼脸颊,蹙了细眉,“真是搞不懂,舒曼殊居然喜好你这种货色,你到底哪一点讨人喜欢了?”
“你想知道吗?”纪川肩膀疼的皱眉,咧嘴又笑,凑到她耳侧低声道:“床上功夫啊。”
荣阳面色一红,直身一耳光甩在她面上,“下贱!”
那一耳光极用力,啪的一声脆响,红指印微肿而起,纪川跌靠在床沿之上,脸颊火辣辣的疼,却抬起眼看荣阳笑道:“可他舒曼殊偏偏就喜欢下贱货色。”
荣阳脸色红红白白,一把抓起纪川的头发,扯到眼前,一字一句道:“你还真是跟你娘一样下贱!”
纪川浑身一颤,惊的发愣,“你…你认识我娘亲?”
荣阳反倒笑了,眉眼弯弯的道,“当年名震京都的头牌花魁红鲤,我怎么会不知道?”低声轻笑,“纪从善是你哥哥吧?”
她的手指托在纪川脖颈之上,纪川脸色一瞬白透,忽然怕极了她。
荣阳却笑的怡然自得,扶她坐好,拢顺她的发道:“你怕了?这才刚刚开始,等随我回了宫,我再慢慢招待你。”
书房中冷的人打颤。
“嗒”的一声轻响,舒曼殊放下茶盏,抬眼看端木微之,“您要带她回宫?”
端木微之捧着热茶暖手,漫不经心的道:“是啊,朕想还是将她带到宫里安全点…”
“您真的这样想?”舒曼殊断了他的话,瞧着茶盏中翻翻滚滚的碧叶,“我并不觉得皇宫对于陆长恭来说是什么难入之地。”
他却不恼,起身绕到书案前,瞧着桌案上翻开的一页书,道:“陆长恭确实不把朕放在眼里,不过你忘了,再过几日是太后的寿辰,照规矩摇光帝姬非露面不可,你打算怎么办?”
舒曼殊抬眼,指节一空一落的敲在桌面上,太后寿辰摇光的身份非出席不可,可是如今的假摇光要怎么出席,他确实还未想到。
翻过书封瞧了瞧,端木微之摇着那本书笑了,“舒曼殊,你居然在看三字经?!”
舒曼殊脸皮一红,答的却分外镇定,“只是最近闲来无事才随意翻了翻…况且我对其中一句话非常在意。”
“什么?”端木微之上下翻了翻,随手撂在一旁,“不过是些再幼稚不过的字句。”
舒曼殊手指轻点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本善吗?我真的非常在意这句,不知您觉得呢?”
端木微之掀眼望了过来,乌甸甸的眸子,眉睫扑扇,“这世间本就没有什么善恶,胜者王败者寇,所谓的善,只是为王者所讲的。”唇角的酒窝深深一陷,笑道:“舒曼殊,你觉得朕和陆长恭谁为善?谁为恶?”
指尖落在桌面之上,舒曼殊敛眉笑了。
满室冰冷,呵气袅白。
舒曼殊顿了片刻才道:“圣上方才问我太后寿诞之事,一定有了主意吧?”
他笑盈盈的过来,撩袍坐在舒曼殊旁侧,道:“朕早就想好了,太后寿诞是在大后天,朕今日便接纪川入宫,就说提前入宫陪陪太后,到寿诞那日便说她偶感风寒,不能出席,这样礼数人情俱到,两全其美。”
舒曼殊迟疑。
他又道:“太后那边你放心,朕自然不会让纪川和太后碰面,等在寿宴过后朕便命人将她送回来便是了。”
“法子倒说的通。”舒曼殊细微蹙眉,“只是…”
“有什么好只是的?”端木微之满脸的不悦,“有朕在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舒曼殊笑道:“我只是担心纪川那样的性子,您招架不住,她的药性散了再出什么岔子。”
端木微之眉眼轻挑,打怀中摸出一支白玉细口小瓶,摇了摇道:“朕自有法子。”
端木微之同舒曼殊回了卧房时,荣阳正坐在榻侧喂纪川喝粥。
听见声响,顿了手中的汤匙转过头来,瞧见两人,眉眼一弯笑了。
“阿姐在做什么?”端木微之凑过来。
荣阳将余下小半碗的瘦肉粥放在锦凳上,拿了帕子给纪川擦嘴,一壁笑道:“厨房送了粥来,我瞧她饿了便盛了一碗,喏,她吃了不少呢。”
舒曼殊瞧了一眼纪川,淡声道:“怎么好劳驾公主做这些。”
“这些算什么。”荣阳唇角一抿,敛下眉目苦笑,“母妃卧病那些日子多是我在侍候的,早习惯了…况且。”抬眼瞧着纪川笑,“我和纪川妹妹投缘的很。”细白的手指攥过纪川的手。
纪川浑身一颤,想抽回手,却被她抓的紧。
舒曼殊到榻前,瞧着她煞白的脸色,抬手擦了她额头密密的汗,手指顿在侧脸上红肿的指印上,蹙眉问:“怎么红红肿肿的?”
纪川将嘴唇抿的青白,一言不发。
端木微之上前,催促道:“行了行了,快些收拾收拾带她入宫。”
“入宫?”纪川惊诧,又看舒曼殊,“你们不是要找到真摇光入宫吗?要我入宫做什么?”
舒曼殊俯下身,轻声道:“乖,只是去几天而已。”声音一压,极低极低道:“你若是不想去就开口,开口说你想留在这里。”
“舒曼殊…”纪川刚开口,荣阳便断了她的话。
眉眼带笑的道:“舒大人千百个放心,我会照应纪川妹妹的。”
纪川一把打开他伸过来的手,瞪着舒曼殊道:“不用你好心,我在哪里都能活的下去。”
他极缓的直了身子,唇角一勾,“也是,我忘了你一向野生野长,再恶劣都能顽强的生存下去。”
窗外冷风灌入,纪川手指一分分攥紧。
庭院里的梅花不知何时开了,一簇簇白的红的,灼灼耀眼,瞧过去暗想浮动之下,妖红托细雪。
纪川裹了禳银灰狐绒的重黑斗篷,围帽兜的严实,除了口鼻在外,其余全掩盖了住。
两名随行宫娥将她搀了出去,到门外荣阳开口道:“让纪川妹妹和我一顶轿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