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有异议?”端木微之眉目蹙紧,不耐烦道:“太后想让你陪着。”起身一脸的不悦,“冷死了。”

大雪不消,融融的积雪银白一片。

纪川换好衣服随青娘一同去西院,半道她忽然想起特地备的小暖炉落在了房中,便让纪川先行,她重新折回去取。

一路行到西院,刚要转入拱门,回廊处有人叫她。

纪川回头便瞧见立在腊梅树下的舒曼殊,一身孔雀蓝的长袍,瞧见她笑盈盈的走过来。

“你的额头…”伸手要碰,纪川啪的一声打开。

退开半步道:“你来做什么?”

手掌被她打的酥麻,舒曼殊攥着手腕笑道:“在生我的气?”

纪川瞧见他右手和脑袋都揪扯着疼,再不废话,转身便走,他忽然闪身上前,拦在她眼前。

还不待她反应,眉目便压了下来,舒曼殊扣住纪川的腰,在她开口挣扎之前,先道:“安公公找我了。”

纪川浑身一僵。

他贴在基础耳侧,低却轻微的道:“摇光在他手里,他要用摇光来换你,我这次来就是要和陆督主商量,将你借给我用一用,你猜…他肯是不肯?”

“他不会。”纪川抬手猛地一肘子捅在他的腹部,痛的他闷哼一声松了手,纪川退在拱门之下,笃定万分的道:“督主不是你。”言必转身便走。

舒曼殊在身后道:“他会的。”看她顿了脚步,又笑道:“我跟你打赌,他一定会将你交出去。”

纪川霍然转身,看定他挑眉而笑,一口痰啐在脚边,走的头也不回。

瞧她走的远了,舒曼殊才笑,啪的一声折断一枝腊梅。

厅里添了炭火,侍婢添好热茶退下,舒曼殊挑了帘幔进来。

陆长恭顿了端茶盏的手,没有抬眼。旁侧的端木微之先道:“舒曼殊你不是有话同陆长恭讲吗?在外面磨磨蹭蹭做什么。”

舒曼殊指尖点在火炉之上,笑道:“不瞧瞧小阿川心里总是安稳不下。”抬眼瞧陆长恭,“陆督主,我听说你给小阿川请了先生?”

陆长恭放下茶盏,淡淡道:“这些同舒大人没什么关系,不劳您挂心。”

“怎么会没有关系。”舒曼殊上前,撩袍坐在旁侧,勾了唇角道:“您是要将小阿川当女儿来养吧?若是如此,待她年岁满了,我好来提亲啊,督主大人。”

陆长恭眉眼一掀,看定他道:“舒大人,若是您就为了这个而来,不好意思,长恭便不陪了。”刚要起身。

舒曼殊将一封信笺递在了桌面上,“陆督主还认得这笔迹吧?”

陆长恭瞧了一眼,眉头顿紧,“这是…”

“安思危那老东西送来的。”舒曼殊靠在椅背之中,“摇光在他手里。”

陆长恭眉头未松,“这些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要我用纪川去换。”舒曼殊抬眼,道:“我想跟陆督主借用一下纪川。”

陆长恭松眉笑了,“不知道舒大人这是在求我?还是用圣上来压我?”俯下身看他,“你觉得我会用阿川来换摇光帝姬?”

“会。”舒曼殊毫不犹豫道:“你一定会。”唇角的笑涡一浅浅的勾起,“因为你做梦都想要抓住安思危,这样大好的机会,你怎么会舍得放过?”

他的眸子果然一暗。

舒曼殊继续道:“只是借用而已,我怎么会舍得让纪川落入安思危那个老东西手里?”将信笺收回,细细缓缓的打开,“只要纪川做饵,我救回摇光,你抓住安思危,各取所得,何乐而不为呢?”

窗外一个雪球啪的打在窗棂上,细雪透了进来。

纪川忍不住开窗去瞧,窗外银雪之上顾小楼将手中的雪球抛的一起一落,冲她挤眉弄眼。

“啪”一戒尺敲在她肩膀上,纪川猛地一把攥住夺过,错眼瞪着立在眼前的双鬓斑白的老教书先生,目露凶光,吓的他一个哆嗦。

“怎可…怎可对师长如此无理!”老先生气的瞪眼,伸手道:“将戒尺交过来。”

纪川看他,有些不忿。

“将戒尺给为师!”老先生大恼,伸手来夺,房门忽被一人推开,只瞧见白影一闪,一个雪球砸在了老先生的后脑勺,灌进脖子里,凉的老先生一阵哎哟。

顾小楼在门口死命的冲她招手,纪川瞧了一眼手忙脚乱的老先生,撂了戒尺便溜了出去。

第31章三十

打西院溜出来,一路跑到演武场,纪川脚下一划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之上,喘的心头突突。

顾小楼也在旁侧坐下,瞥她一眼道:“才几天不见,体质差到这种地步…还真想做娇小姐啊?”

纪川攥了一捧雪,在手中握了个雪球,半天不应声。

戳了她一下,顾小楼惊奇不已,“怎么连脾气都小了?”

纪川抛了雪球,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道:“顾小楼,你觉得我将来会是什么样子?”

顾小楼摸了下颚左右瞧她,半天才道:“不管怎么看,你将来都不是相夫教子的料子,连女人都勉勉强强算是吧…”咋舌索性道:“我还是习惯你现在这个样子,纪川就是该是这个样子嘛,不拿刀砍人,装千金娇小姐坐在屋里绣花吟诗,想想都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真扯淡。”

纪川再不吭声,坐在石阶之上看着明净净的天地,闷闷不乐。

“怎么了?”顾小楼凑脸过去,“发什么傻啊?”

手指一笔一划的在雪地上写着萤字,纪川闷声道:“顾小楼,我想跟你们在一起,现在,将来,以后,一直都在一起…”眉睫一颤,掀起眼来看顾小楼,晶晶亮亮,黑白分明,“就算你们都讨厌我,嫌我麻烦,我也喜欢跟你们一起吃饭,一起出队,一起杀人…我就是这么想的。”

她的指尖红红,点在雪地里剔透的生出光,她那么看着顾小楼,那么安安静静的告诉顾小楼,她就这么想的,以后,未来。

顾小楼忽然就愣了住,几次的欲言又止,最后拍了拍她的脑袋笑道:“你确实够麻烦的…不过算了,我们都倒血霉遇上了你这么个麻烦精,甩都甩不掉。”低下身子,小声道:“请爷喝顿酒,爷替你收拾了那个小老先生。”

纪川眼睛一闪,抬手拍在他肩膀上,笑道:“这个不成问题。”随后又道:“不行,我的银子都被督主扔了…”

“那就我请你,你陪着。”

纪川大乐,兴致勃勃的起身要顾小楼去收拾先生,抬眼却瞧见青娘急急匆匆的过了来。

“您怎么在这儿啊?”青娘过来,急喘喘的来牵她,一壁拍打她身上的积雪一壁道:“督主到处找您呢!”

纪川一惊,“那老不死去告状了?”

话脱口,青娘却愣了,“老不死?什么老不死?”诧异的看纪川,“您是说先生?”

顾小楼捅了纪川一下,让她闭了嘴,笑嘻嘻上前道:“督主这么急找她做什么?”

“我哪里知道。”青娘也顾不得其它,牵了纪川便走,一路的催促。

陆长恭却是在议事厅里等她。

纪川进去时,沈环溪正巧出去,他瞧了纪川一眼,眼神让纪川万分忐忑。

“督主…你找我?”纪川近前。

陆长恭靠在椅背中闭目蹙眉,闻声睁了眼,瞧见纪川笑着招手,“到这儿来。”

纪川过去,坐在他旁侧,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试探性问道:“督主找我有什么事?”

陆长恭哦了一声,浅笑问道:“见过先生了?”

纪川应了一声,无比的心虚。

“怎么样?”陆长恭问:“卢老先生是有名的学士,曾经为圣上授过课,这次请他老人家来,费了不少心思。”拨了纪川的散发,“就是为人严谨了些,你要尊重他。”

纪川张口又闭了上,欲言又止许久,才索性道:“督主,我不喜欢念书,我也不要做什么娇小姐,我喜欢…”

“好了。”陆长恭断了她的话,瞧着她笑道:“这些以后再说,我找你来,是有事情想同你讲。”

纪川便不再出声,等他继续讲话。

他神色却凝重了起来,瞧着纪川的眼睛沉却重,沉默良久才道:“阿川,安思危在找你,我想…你帮我。”

纪川心口突突一跳,眉睫一抖敛下,“你要用我去换摇光,对吗?”

“不是的,阿川。”陆长恭捧起她的脸,让她瞧着自己,仔仔细细道:“我不会用你去换任何人,这次只是想让你引出安思危,我要擒下他。你也很明白,他在一日,你一日不能安稳,我虽有私心,但我也想你再无忧虑。”他又道:“我和舒曼殊都部署好了,在确保你不会出半分差错的情况下,才做的决定。”

他跟她仔仔细细的解释,缓慢又耐心,顿了许久才问:“阿川,你是信我的,是不是?”

纪川掀了眉睫看他,点了头,“你要我怎么做?”

陆长恭眉头一松,却又叹了气,“我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来说服你…”

“我喜欢你啊。”纪川认认真真的看着他,“我喜欢督主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可以为督主去做任何事,只要你说,我就去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讲的直白又毫不知羞,字字句句都不婉转半分,一双眼睛一瞬不眨的看着陆长恭。

这些话…被她讲的信誓旦旦,一瞬间就让陆长恭发了愣,缄默许久,才开口道:“阿川喜欢我?”

纪川笃定的点头。

他又问:“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是想了想,纪川摇头,却道:“喜欢就是喜欢,我讲不出来,但我真的很喜欢督主,这天下除了我娘,我最喜欢的就是督主。”

陆长恭忽然苦笑。

纪川忙道:“那你说什么是喜欢?”

“喜欢啊…”陆长恭想了想,握着她的双手合抱在一起,道:“喜欢就是你看到那个人,心就会躁动不安,像是捉一只蝴蝶,这样包在掌心里,它会噗哒噗哒地拍打翅膀…慌乱的没有章法,难以自制。”

“心里放了只蝴蝶?”纪川不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又要去触探他的胸口。

陆长恭一把握了住,不自在的起身,道:“你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将部署解释给你听。”

他撩袍出了大厅,余下纪川一人愣怔在原地,伸手按在胸口,眉间微蹙。

喜欢是见到你,我心里像藏了千百只蝴蝶扑动翅膀,乱的没有章法…

陆长恭顿步在腊梅树下,小心翼翼的伸手触在心口,突突的跳声。

安思危约在太后寿诞那天的百里亭之外。

陆长恭和舒曼殊都会派人事先埋伏,可是安思危太过谨慎,为了避免他发现,一干的兵卫全都候命在京都外,只有舒曼殊带着纪川前去。

纪川禁不住插口,“不是督主带我去吗?”

陆长恭刚要张口答话,舒曼殊先笑,“太后寿诞之日,陆督主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你再嫌弃,也只有我陪你去。”

眉间禁不住一蹙,陆长恭侧头瞧见纪川的眼睛,忙道:“我会安排环溪,小楼,止水全数带队过去,你不必担心。”

纪川抿嘴点了点头。

舒曼殊将信号烟火撂在桌面上,“麻烦陆督主通知你的手下,看到这信号烟火,就立即赶来,晚一点,我和小阿川可就说不定会怎么样了。”

一厅再无人讲话。

连着两日的安排部署,一切妥当。

纪川在那天夜里失眠了,睁着眼睛看床幔飘飘荡荡,一星星的火炭燃在火炉里,拨开床幔道:“督主,你睡着了吗?”

“没有。”陆长恭应声,听见蹬蹬蹬的脚步声,坐起身便瞧见纪川赤着脚跑到他榻边,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纪川便钻进了他的被子里。

冰冰凉的小脚不经意碰在他脚背,他有些失措的向内挪了挪。

纪川却毫无觉察,趴在被子里看他,亮晶晶的眼睛一闪一闪,“督主,我想跟你说说话。”

陆长恭轻笑,“说什么?”

“什么都行,我就想听你说话。”纪川挤在被子里,动弹个不停,“督主,你就跟我讲讲你以前的事情。”

“我以前…”陆长恭声音微哑,笑的淡,“太久了,都忘了…”

“怎么会?”纪川诧异,“你都还记得我爹,怎么会都忘了。”

陆长恭让她安分下来,淡声道:“你爹是我极好极好的朋友,我们年轻时引为知己,我了解他,就像他了解我一样…”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想想都好笑,年少时自命风流,自以为才气样貌,哪一样都不比人差,听闻京都之中的纪家公子惠景谪仙一样的人物,便心有服气。

当初心高气傲,却在见到纪惠景时自惭形愧。陆长恭到如今都常常想,若是没有入京,没有见到纪惠景,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

他不会和纪惠景深交,更不会留宿纪府,那也就不会遇到她。

不见不恋,如今他或许在江南,或许在乡间,为官从商,或者只是个小小的教书先生,千百种可能都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

也就不会有如今的东厂陆长恭。

“督主?”等了半天没有答话,纪川碰了碰他,又问:“你原先就叫陆长恭吗?长恭…这个名字很奇怪。”

陆长恭回神淡笑,“不是,长恭是先帝赐的名,事事长恭顺…是这样的意思。”

“那督主原来叫什么?”

陆长恭顿了顿,片刻后才道:“生白,陆霜字生白。”

“陆生白…”纪川喃喃,“真好听。”

那是多少年之前的旧事?

也是这样大雪的夜里,立在银雪之上,腊梅花树之下的女子,笑吟吟的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心头喘喘,拱手答道:“陆霜,字生白。”

她扑哧笑了,一树的花蕊纷落,像生光的细雪,她眉眼盈盈的望过来,“陆生白,你想不想知道我的名字?”

他在入宫之后,再也没有人叫过他这个名字,包括她。

一夜睡的浑浑噩噩。

陆长恭醒来时天光刚亮,纪川却已经起来了,穿好了衣服坐在桌子旁。

“怎么起的这么早?”陆长恭披了袍子起身。

她像的忽然吓了一跳,惊愣愣的看陆长恭,脸色不大好,“我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坐立不安,又抬眼问:“舒曼殊什么时候来?我准备好了。”

看她脸色差到了极点,陆长恭开口却不知讲些什么,只是让青娘备了饭菜,侍候她吃了些。

差不多一顿饭过后,一切部署就位,舒曼殊骑马到了东厂之外。

纪川只贴身带了一把小匕首,上了舒曼殊的马,刚要扬鞭,她忽道:“督主!”

陆长恭近前,看着她道:“怎么了?”

纪川扯了嘴角笑,“如果我回来了,能不能还做副队长?”

忽然低眉笑了,陆长恭瞧着她点头。

一鞭绝尘而去,舒曼殊带着她直出京都,在马上低声对她道:“我说过陆长恭一定会将你交出来,你输了。”偎在她耳侧笑,“这次要不要再赌一场?就赌你在最后能依靠的,只有我舒曼殊。”

百里亭周遭是一片油桐林,满目银雪之上枯枝杈。

舒曼殊带她打马到时,已经有一辆马车停在油桐林里,两人下马,舒曼殊朗声道:“安公公,人我已经带来了,还不现身吗?”

车帘被人挑开,出来的却不是安思危,而是个眉目清秀的小随从,跃下马车左右打量了两人,道:“公公说了,若是曼殊公子真带人来,就请您二位随我移步辛夷小林。”

舒曼殊脸色一沉,蹙眉道:“你最好让安思危立即出来,我没有耐心陪他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