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鬼田,种给鬼吃的田地。

女人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就是她所认知的“现实”。

其实换一个角度来看也许只是这里的土质有问题,根本不适合种田。没有农田的收成,村子里一直粮食不足,人人营养不良却还要下地劳作自然面黄肌瘦。

合理的解释立刻就可以找到许多,但是身在这个阴沉的村子,面对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听着她那暗哑的嗓音和幽幽的叹息,内心却还是像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一样,颤巍巍得叫人心慌。

“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这儿到别处去生活啊……?”

回应她们的是一声跟绵长沉重的叹息,“唉……我们走不掉啊……走不掉的……”

……

——此时的桑宁已经走在去村长家的路上。这村子实在不大,结构也简单,倒也没有迷路的忧虑。她一路小跑想快点赶到华玉盏那里,就算这个老师再怎么不好相处也好过独自在这种陌生的地方呆着。

可是她穿过小半个村子,却总觉得什么地方有些奇怪。

那些感觉很纷杂,没有办法单一的描述,不知不觉中她也就越走越慢,试图体会出那些掺杂在一起的异样感觉究竟是什么——

她停下脚步环顾四周,阴沉灰黄的村子,因为人烟稀少而有些过于寂静——可是似乎不只是如此,这里还缺少了什么……

桑宁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有过类似的经历,而且应该知道这里到底缺少的是什么——

——对了,这里是村子,可是村子里怎么会没有鸡鸭猫狗,连只鸟也看不到?

黄土的地面上有些过于“干净”,没有杂草,更不见垃圾和污水。明明天气还很热,这里却没有活物的“臭味”,例如生物的粪便味儿,水果和垃圾的腐烂味儿——即便在城市里也很难这么“干净”吧?

桑宁甚至蹲下来观察了半天,地上连只蚂蚁也没有。

这里就像是什么人画了一半的乡村图,构图都有了,却忘记添加一些细节。

她站在村路中央,一身明亮天蓝色运动套衫在这个阴沉灰黄的村子,像黑白电影里一个突兀的彩色亮点格格不入。

偶尔路过或者院子里干活的村民都奇怪地看着这个外来的学生,从他们的眼神里桑宁就能感觉到不只是她觉得他们异常,他们同样觉得她是个异类。

这种隔阂感绝不是城市和农村的差别,而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是彼此短暂接错的平行空间。

桑宁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冒出这么多念头,好像她对农村很熟悉,好像她经常见到大片大片的农田和山林,甚至隐约记得收获季节里风里带着的各种果实香气。

可是自己又分明是在城市里长大的,熟悉什么的纯属无稽之谈。

难道她也跟小豪一样要得什么妄想症了吗?这病该不会是遗传来的吧??

桑宁赶紧屏蔽掉所有念头快步走人,刚远远看见村长家,也就看见了站在村长家篱笆院子外面的华玉盏。

他双手环胸微微眯着眼睛盯着从远处走近的桑宁,就好像知道她来在等着她一样。

桑宁顿时囧囧的低头,心想自己这该不会也算是“违纪”了吧,可是“为了安全起见尽量不要落单”这一点也不是强制要求啊……都说是“尽量”了……

她硬着头皮走过去,叫了一声:“华老师。”

还正在琢磨着应该用什么借口赖一会儿,先留下才能找机会套话——虽然套话这么高端的智力游戏以她的智商根本毫无头绪。

结果华玉盏只是看了她两眼就微微一扬下巴,转身说:“进来吧。”人已经迈开修长的腿先一步走回屋里。

桑宁愣了下——就这么什么也不问的让她进屋了?

……管他的,怎么都好了!桑宁随即一溜小步跟上去,一进屋眼前顿时一片阴暗。

虽说这种夯土的房子墙壁颜色深窗户又小本来就很阴暗,可是村长家里似乎却阴暗得过分了。桑宁进了门见到华玉盏在门厅里的一张简陋木桌前坐下,眼睛刚一适应光线却差点被坐在他对面的人吓了一跳——

那真的还能算是个人吗?简直就是一具干尸了!

即使已经见过其他村人那副枯黄如腊肉的模样,桑宁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到的——这人失去了水分似的薄而皱的皮肤下隐隐透着干枯的肌肉和血液干涸的颜色,让人很难想象这具身体里真的还有血液在流动吗?他是靠着什么活着的?

桑宁在看他,他也在转头看桑宁,只是那张仿佛骷髅上套了一层皮似的脸完全看不出年龄和表情,连嘴唇也已经干缩,露出残缺的牙齿和牙床,只有一对眼球像其他人一样突兀着。

如果不是这双眼球还在转动,桑宁真心觉得他只是摆在华玉盏对面的一具干尸。

华玉盏倒是一脸若无其事,对桑宁说:“这是这里的村长,快过来打声招呼。”

顺便还拍了拍自己旁边破旧的凳子示意桑宁也坐下。

桑宁感到自己的头皮稍稍麻了一下,因为华玉盏和那个干尸村长是面对面坐在这张破旧四方桌两旁的,那她也就只能坐在一侧的凳子上,离那具干尸距离好近……

可是迎上华玉盏凉淡的目光,她瞬间就想起进村之前他嘱咐的——凡事别太大惊小怪。

所以她必须要用平常一点的态度去应对是吧……

即使头皮发麻,桑宁也只能硬着头皮乖驯地喊了一声:“村长好。”

那具干尸竟然真的动了,虽然只是极其细微的点了一下头,从喉咙里发出仿佛暗哑的噪音一般难以辨别的:“好……”

真的是活的……

是活的……

活的……

桑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直到看到华玉盏微微勾起的嘴角像是对她的镇定表示赞许,脑子里才稍稍回神。

而华玉盏已经挪开目光,跟村长继续进行被打断的谈话——桑宁看着华玉盏面前剩下一半水的水碗,模模糊糊的意识到他刚刚真的是去门口接她的?

可是他怎么知道她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前几章在进行小规模的修文,情节都没有改动不影响阅读~

第三课时

“这位老师,虽然现在让你们留下来,不过还是尽快走吧……过几天村子里要办丧事,沾上晦气就不好了……”

干尸村长虽然外貌吓人,声音也嘶哑干枯,那张艰难开合的嘴仿佛都能够听到颌骨摩擦的声音。但他说起话来却还是很有一村之长的风范,也像一般偏远乡村的人一样,对老师和大学生这种“知识分子”保持着某种程度的客气。

华玉盏也淡然而客气地应着:“只要一联系到来接应的人我们就会离开的。只是如果耽误几天,还希望村民不要觉得被我们打扰到了。”

听华玉盏这么说桑宁就觉得他才不会让他们在丧礼之前走呢,作为学民俗的怎么会错过丧葬这种事情呢。

她正襟危坐不敢动弹,听到村长那像是从声带里硬挤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能走就早点走吧,走不掉遇上了也是命……”

桑宁已经尽量不去看村长了,不去看也似乎也就没那么可怕,可是听着他这一句心里还是有点毛毛的,怪瘆人。

这时候从外面走进来人说:“村长,该休息了。”

桑宁转头看了一眼,又是一个像干尸似的人,虽然没有村长那么夸张得可怕但比起其他人也伛偻着身子枯槁很多。

他身后还带着两个村民,进来之后先跟华玉盏解释了一下村长现在体力不济需要多休息,然后就指挥着两个村民小心翼翼地把村长抬进里屋去了。

——要用抬的,因为干尸村长身上的关节显然已经僵硬得不能活动了。

华玉盏也没有多留,示意桑宁跟自己去了柴火房旁边的一间小土屋。

小而狭窄的一间屋子,看起来像是临时拾掇出来的杂物间,屋里透着一股子霉尘味儿,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堆在了一个角落。

屋里在空出来的地方搭了一张木板床,铺了床薄得不能再薄的旧褥子,连里面的棉絮都已经漏出来了。

这样相比起来借住在村民家的学生们环境还要好多了,像女生们住的那一家甚至是主人家把自己住的那一间腾出来,全家去挤在老人和小孩的屋子里睡。

华玉盏看起来似乎全然不在意这样的条件,进了屋顾自点上一根烟对桑宁说:“自己随便坐吧。”

桑宁左右看看……说是随便坐,可是只有这一张木板床啊……

她于是就乖乖坐下,抬眼偷瞧了他一眼,见华玉盏没有生气的意思,这才开口试着完成同学们赋予她的使命——

“华老师,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待到丧礼结束之后啊……?”

“嗯,”华玉盏也没藏着掖着,“机会难得,这里恐怕得一百多年才能有一次丧礼,不看看就走可就白来一趟了。”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一百多年一次丧礼??这地方平时都不会死人的吗?还是死了人也不办丧礼?

桑宁只能认为是后者,如果是前者那不是太诡异了吗?是要多长寿才能一个村子一百多年办一次丧礼?这里的人显然不应该跟长寿沾上什么边儿吧。

可是这样说来,华玉盏难道事先知道这里有丧礼才特意带他们来的?

弥漫开的香烟味儿渐渐掩盖了屋子里的霉味儿,桑宁还想再多问点,但华玉盏看来早就知道她是来干嘛的了,他从烟雾里看着她露出个轻笑,“——打听太多可就没什么意思了,何况有些事我就算直接说出来你的那班同学也不会信的,还是让他们自己去摸索吧。倒是你……”

桑宁听到他有话要说立刻端正坐姿竖起耳朵,见华玉盏微微眯起眼睛,隔着薄薄的一层烟雾那双眼中透出的笑意直击心脏——

“是你我才特别再嘱咐一次的,别作死。好好听听村民的话,什么事不能做的别去犯忌讳。”

明明是警告的话,却被他这样轻轻带笑地说出来,尤其“别作死”那三个字带着悠悠笑意,竟然让人有种宠溺般飘然的错觉。

——这哪儿叫别作死,被他这悠然带笑的语调一说,就让人觉得好像作作死也不错呢~~!

桑宁就这么飘乎乎地被请出了小屋,直到华玉盏要关门的一瞬间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才只打听到这么一点儿消息就回去,同学怎么可能就这么放过她?

哪怕就这么一个消息,至少要详细点儿啊~~!

桑宁一把顶住即将关闭的木门,死皮赖脸地一笑,“华老师,那你是不是也刚好知道哪一家要办丧礼啊?”

“知道。”华玉盏也回她一笑,“就是这里。”

“诶?”

“刚刚那个村长的丧礼。”

“诶??”

——人不是还没死吗?这么快就准备上了?

桑宁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小木门就已经无情的关闭,不会再给她多一点信息。

她又往村长的房间看了一眼,一想到刚刚跟她说话的那个干尸村长马上就要变成真正的干尸,顿时只觉一股凉气儿从脚底往上钻,好像刚刚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忍不住嗷嗷快步跑回自己寄宿的人家。

……

院子里的四个女生一见桑宁回来了,立马“收工”,拉上她一起前往男生所在的农户家。

男生那边的待遇比她们稍差一些,住的是主人家两个半大孩子的屋子。屋子比较小,四个人也只能挤挤将就,一下子钻进九个人还真搞得跟老鼠开大会一样。

倪倩当即已经开始抱怨,“干嘛不去我们那边的屋子嘛,这里好挤!”

白乐枝宽慰说:“来都来了凑合吧,以后都去我们屋那边集合好了。”

大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结,对这个古怪的村子进行了初步探索之后他们心里也隐隐透着兴奋,忙互相交流了打听到的消息。

“——照我看这个村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古怪,这就是华老师给我们的一个民俗分析题!而我们已经完全解密了!”

——村外颗粒无收的农田,村民形容枯槁的鬼样,不合情理的村名还有听起来骇人的饿鬼传闻,归根结底——高学夫推推眼镜,吐出两个字:“愚昧。”

他翻着自己的小记事本一项项总结,“土地贫瘠不知道迁移,传染了寄生虫病不去医院,还编出那样的鬼故事来为自己的愚昧和固步自封找借口。”

“可是……”白乐枝迟疑地开口,女屋主那时凄凉叹息的表情不禁浮现在脑海中,“她说的是他们走不掉……”

“这很常见,像这样的地方很多老人恋家环境再艰难也不愿离开家乡,也会拖着儿女不走。甚至有可能是当权者为了不让人离开而故意编出故事,这种情况之下必然少不了背后做点手脚,以讹传讹的结果就是所有的人都笃定真的有饿鬼存在,成为他们的精神枷锁。”

高学夫有条不紊的分析着,他说的好像都对,女生们也没法反驳。就只是觉得终究他们不是亲耳听到,没办法体会她们当时的感觉。

男生们倒是很赞同高学夫的分析,杨丰旭拍拍他的肩笑着说:“行啊,不愧是我们班的学霸,我们这才来了半天就已经把村子的谜给解开了,这下子华老师也该没话说了!”

李泽俊也附和地说:“看来华老师果然只是想吓吓我们而已,难怪他态度那么奇怪呢,根本就是故作神秘。”

高学夫虽然依然板着一本正经的脸,却难得微微露出了一点羞赧。

平时他跟男生之间的关系真算不得好,谁会愿意搭理一个整天一本正经的小学究呢。此时被他们一夸奖自然有点无措,只是掩饰性的又推推眼镜。

然而孟思敏却对男生一团和乐的气氛有意见了,当即拍桌指责——“怪谁啊!还不是高学夫乱说话不尊重民间文化把华老师得罪了他才会来吓唬我们嘛!还夸他!”

女生里有人松了口,白乐枝也不再坚持,接受了大家的分析跟着应了句:“我们也是太不把鬼神文化当回事儿了,华老师说的也没错,以后还是多存点敬畏之心吧。”

基本上除了高学夫默默嗤之以鼻,其他人对白乐枝这话都还挺赞同的。

——好像这一切,真的就只是华老师为了教育一下他们这些不敬鬼神的学生而故意带他们来这个吓人的村子吓吓他们而已。现在他们解开了谜题也受到了教育,于是一切都可以皆大欢喜。

“那个……”桑宁却在这时开口说:“你们有没有注意到,这村子里一只猫狗鸡鸭都没有,也没有鸟,没有老鼠,我连蚂蚁都没找到一只……”

女生们投过来的目光像是在说——你还真去找蚂蚁了?

这种事真像桑宁干出来的!

可是她们其实心里也毛毛的,桑宁说的这句话似乎正应了女屋主告诉他们的故事。

高学夫又反驳说:“连人都吃不上饭的地方,也许就只是没有食物来养鸡鸭猫狗,鸟雀老鼠不爱来而已。别再自己吓自己。”

这一回他说的话却没有那么有效了,鸡鸭猫狗可能没有,但连虫子鸟雀和老鼠都没有就说不过去了。

“看来这个谜题也不算是完全解开了,我们还得继续探究呢。等找到了所有答案,我们再一起去让华老师吃一惊!”李泽俊说着,看来男生已经完全把这当做华玉盏给他们的一个教训,一个考验,一个谜题了。

当然,也不是全部男生——

等大家发觉有一个男生一直没有发言过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二十岁还跟可爱小苹果一样的柯正亮早已经抱着背包靠在墙上睡着了。

尼玛,简直跟桑宁有的一拼。

他们现在虽然看起来是有四个男生,其实也只能当三个半用——柯正亮可以直接划归女生,而另外那半个是女汉子孟思敏。

白乐枝叹口气,“今天也都累了,桑宁先赶紧说说从华老师那里听到什么没有,说完也好早点各自休息。”

桑宁听着这话,怎么就觉得他们根本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能打听到什么有用的,不但把她放在最后还就只是顺带一听。说好的委以重任呢?

桑宁于是闷闷的说:“这两天村子里会有丧礼。”

说完以后成功地发现七双眼睛齐齐盯着她,她直了直身子——看吧,人家也是很能干的吧?

桑宁得意了一下,孟思敏当即拉住她问:“村里死人了?丧礼什么时候办?哪一家?”

七双眼睛迸发出来的灼灼目光冲分说明了民俗学生对丧葬习俗的热情和好奇。

只是桑宁想到这个问题,又忍不住寒了一下。

“——村长家……不过,人还没死……”她把刚刚在村长家的见闻简单说了说,大家面面相觑一眼,孟思敏催促着:“还愣着干嘛,快去打听啊!”

“等等,”杨丰旭拦下急吼吼想要冲出屋外的孟思敏,“别胡乱就出去问啊!”

“为什么啊?”

“丧葬在一些地方应该很可能会是敏感话题,尤其这里的村民还深信饿鬼的存在,应该不会就只是出殡下葬这么简单的。如果就这么贸然去打听可能会引起反感或是戒备的。”

其他人也很赞同,李泽俊更是从来都跟好哥们杨丰旭一个鼻孔出气的——“别忘了华老师可是为了给我们长教训才带我们来的,这趟课外体验的关键肯定就在这个丧礼上!搞不好能看见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毕竟都是学民俗的学生,脑子里已经开始浮现听说过的各种特殊丧葬习俗——什么天葬喂鹰水葬喂鱼,受这里的气氛影响联想到的净是跟吞食尸体有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