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的借口当然也不无道理,他们七个大活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还关门关窗,屋里的确是有点闷热的。

白乐枝于是发话说:“那没什么别的事就赶紧去干活吧,免得村里人以为咱们聚在屋子里偷懒。”说着她已经先去打开房门走出去,结果人走到正屋门口,又往后退了两步。

其他人也跟着她出了房间,问:“怎么了?干嘛不出去?”

孟思敏越过她往门口一站,顿时也打了个寒颤,一般无二的退了回来。走到两人身后的桑宁才看到屋外站了好几个孩子,有小的有半大的,个个黑黄黑黄瘦干干的,有的套件破旧的小背心但大多光着上身只穿条旧裤子,零零星星的院里院外站着,都直勾勾的盯着他们。

十几个孩子本来没什么好怕的,当然称他们为“孩子”可能也不那么恰当。

可是被这样直勾勾的目光目不转睛的盯着,加上他们黑黄干瘦如难民似的样子,还是让人有点瘆的慌。

孟思敏当即就转向高学夫指责:“看吧!你这一嚷嚷把村民得罪了吧!摆明了是让这些孩子盯着我们呢!”

好好的“座上宾”,非要自己搞成“阶下囚”被人防贼似的盯着,谁能觉得好受了?

但高学夫的腰板依然挺得很直,只说一句:“我没错。”

大家默默叹气,都知道他的确是没错,就是太迂太犟了。

这时屋主家的女孩也从外面回来,站在门口对他们说:“村长说你们今天不用帮忙了,傍晚时我再来带你们去看丧礼。”

她说完之后高学夫就狠狠被几道目光瞪了——这下好了,犯人家忌讳了吧?

村里人倒也没说非让他们禁足,但屋外一群孩子眼睛都不眨的紧紧盯着,一有人走出屋外,哪怕上个茅房也顿时三四个孩子黏上去跟着紧盯着。

这种感觉实在让人不好受,干脆所有人都窝在房间里尽量不出门。

白乐枝也就趁这个时间把那本百鬼录给大家传阅了,所有有关饿鬼的页面都被她夹了纸条。

就这么熬到下午,蔡媛美又醒过一回。她果然精神好了许多,还说似乎今天一天都没有再做被饿鬼带走的梦。只是天一擦黑,她就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

傍晚时屋主家的小姑娘就又回来了,商量之下他们还是决定留下个人来陪蔡媛美,其他人就跟着小姑娘一起出门了。

擦黑的傍晚天上的云团显得格外乌黑厚重,又在交界处透出一种半明半暗的黄,让整个村子那种灰黄而荒凉的感觉越发明显,不禁叫人心里生出一股惶惑。

今天的村子格外的静,沉沉的透着死寂。他们一路上好像一个村民也没有看到,仿佛身置荒村。

这种压抑和心慌在不断累积,当终于抵达村长家看到那满满一院子穿着破旧粗布白衣的人时他们才终于松一口气。但是随即却又发现一院子百十来号人竟然一点声音都没有,没有说话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脚步声甚至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没有。

就像一大群实体的幽灵正在转头看着他们。

下任村长见他们来了,就面无表情地挥挥手示意上路。

村民们默默抬起几口破旧无盖的棺材,第一个被抬出院子的就是前任村长——从出殡的这一刻,他就成为了前任。

跟其他老人不同,他因为全身骨头和肌肉都已经完全僵硬干枯根本无法活动,所以是坐在棺材里的。衣服也只能披在身上,露出胸前包着一层又干又皱的褐色皮肤的骨骼。

如果不是那双眼珠子还在动,乍一看倒像是坐化的高僧。

将他抬出院门之后,后面其他的棺材也就陆续跟着抬出来排成长长的一队。

那些棺材的木头已经十分破旧腐朽,看上去让人觉得只要一用力就能掰碎了似的。

白乐枝看到这个场面脑子里就不断浮现出曾经的恶梦,不禁后退两步,撞在桑宁身上险些踩住她的脚这才停住。

此时排得长长的灵柩队伍尽数走出了院子,屋主家的女儿示意他们跟在队伍末尾,长长的队伍慢慢走出村子,向饿鬼田走去。

——历来出殡送葬都是上山,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下田的。

他们跟在这样的队伍后面都有点腿肚子打转,根本不敢去设想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最好的情况,大概就是把人活埋在田地里……?

天呐,那些人,他们真的还是活着的……

这个意识折磨着他们,知道这里的村民代代奉守着自己的习俗从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更不会因为他们这几个外来人而有什么改变,可是他们就是难以接受。

走在他们前面的屋主家的女儿虽然也是一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好歹认识了两天算是比较熟了,他们憋了一肚子的问题也只能悄悄问她——

“丑丫,”——白乐枝隐约记得她是叫这个名字的,“把那些老人抬去田里,要做什么?”

无声的送丧队伍,没有唢呐,没有纸钱,一行人就只是披麻戴孝着,沉默地行走。

丑丫面无表情地转头,深深凹陷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麻木而凉薄,“什么也不做,就只是抬过去。”

说完之后就转过头去不再开口。

高学夫是不会因为避讳什么而住口的,他满腔子话不能大声说出来,就只能喋喋的对丑丫说:“你们把老人抬过去难道是要活活饿死他们?你们不会觉得这样太残忍了吗?打着饿鬼的旗号做这样不负责任不赡养老人的事不觉得可耻吗?”

白乐枝忙拉了他一下提醒他适可而止,“这里的村民不是那样的人,他们人很好的,也是有苦衷才那么做,别说了。”

这种话高学夫当然是不会接受的,“——他们有什么苦衷?如果在饥荒年代也许的确算是苦衷,可是现在都什么社会了还坚持这样的风俗,根本就是从这种恶习中尝到了好处——不然如果真的那么活不下去就该离开这里去别处谋生!”

白乐枝于是想劝他却反而被教育了一顿,只觉得头大——

“他们如果真的只是为了点口粮就把老人遗弃的人,怎么会特地把村里好吃的东西都让给我们呢?”

桑宁幽幽地插口,倒还真一时把高学夫堵了个哑口无言。

——村民一天吃一顿,却给他们准备一天三顿。村民吃着地瓜饼的时候却给他们备着地瓜干,实在是地瓜干不够了,又知道他们吃不惯那么粗的地瓜饼,还特地捏了玉米窝头。

桑宁不懂太多,只觉得这样的人不像是为了省一口粮食就把不能动的老人送去送死的。

下任村长说过,生在这村子里的人,迟早都要成为饿鬼的食物。

这些老人究竟被送去做什么,其实除了高学夫之外的几个人心里已经都有数了吧。

桑宁的这几句为村民辩解的话像是把丑丫也软化了,她大概心里觉得总算村民们没有白对这几个外来人好,总还是有人领情的。于是默默向她看了一眼。

这时天色越来越暗了,虽然他们是傍晚出发,但自从进了田间之后就像每走一步天色就暗下几分,这种情景让桑宁觉得有点熟悉又有点心惊。

村民们走得很快,桑宁时不时小跑着才能跟得上,然而不久他们就离开了田间小路走进麦田里,迂回的走着S型。领头的那人开始唱起了幽幽的调子,内容有些听不懂,像是方言夹杂着古言,声音很低却传得很远。同时那人手里拿着木棍,像是打草惊蛇似的开着路。

不一会儿田地里就起了风,整片麦田簌簌而动,让他们有种被夹道欢迎似的感觉。

这只送葬队把麦田转了个遍,在桑宁看来简直就像是在游街示众,通知所有的饿鬼大餐送到一般。

最终送葬队绕了几圈却回到村口,将棺材一一摆好。

丑丫这时招呼他们跟着她进了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小棚子,木头搭的框架顶上铺一层干草,四面用土黄色的布遮着。像一栋迷你的民居,只够他们几个弯着腰进去,然后从布上特地留出来的空隙能够看到外面。

“不管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离开这里。”丑丫说完,就看着外面不再说话。

几个人也看向外面,看着村民将棺材错落地垒叠起来,每个棺材都留出一个“入口”,最顶端就是坐着的前任村长。

这一切都是在那古怪的调子中进行的,做完这一切,他们最后在棺材塔前点了一根白蜡烛,磕了几个头,村民就又唱着调子结队回村。每到一户就有人离队,直到村尾最后一户人家进了家门,调子声停止,村里就顿时一片漆黑寂静。

孟思敏随口问:“怎么村子里那么黑?”

从这里看过去村子一片漆黑死寂,越发像个无人的荒村了。

丑丫知道她留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们当向导的,所以问什么她就答:“今晚村里是不允许点灯的。”

远处村里连点灯火都没有,前方又搭着一个棺材塔,一想到每一个棺材里面都是一个僵而未死的老人,而塔顶坐着的村长在昏黄明灭的烛火里看起来更像是某种可怖的雕像——此时夜风再那么一吹,布帘一动,就吹得他们一身冷汗。

白乐枝想转移一下注意力,换了个轻松点的话题问:“刚刚那调子唱的什么?”

“——是契约,献上吾辈肉身,请饿鬼不进门户,不上后山,不吃活人的契约。”

“……”

这个话题一点也不轻松!

高学夫正想鼓动大家趁这个机会干脆想办法把老人们救走,出去找个什么福利机构之类的收留,还没等开口就听到田地里一阵窸窸窣窣的骚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这棚子除了帘子上留着小洞和口子,其他三面也都留有寸长的缝隙,能够看到有无数黑影从田里窜来,起初还有点试探犹豫,一出了农田就迅速向棺材塔蜂拥扑来,那根点燃的蜡烛瞬间就被踩倒熄灭了。

没有了烛光高学夫完全没有看清那些飞快窜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听到那些黑乎乎的影子蜂拥地钻进棺材,整个棺材塔顿时就被一阵喀嚓啃食的声音包围——

丑丫捂着耳朵不想听,却被高学夫一把扯下她的手问:“那是什么东西?老鼠吗??你们就让先人的尸体这么被亵渎——不对,他们根本就没死!那都是些大活人,你们却让他们被活活咬死?!”

他的声音一高,传到外面,顿时让外面的啃食声一停,无数幽幽发光的眼睛向这边投过来——

棚子里其他人顿时头皮发炸,七手八脚的捂住高学夫的嘴,但他人正激动着,即使被捂住嘴却还是抓着丑丫的手不放,一定要她给一个回答。

丑丫眼里透出那么一点惊惶,毕竟这村子里的事她虽然知道,但这“丧礼”也还是第一次身临其境,尤其饿鬼的存在对于她来说更是根深蒂固的恐惧。

孟思敏一看这情景就恼了,一把扯开高学夫的手,低声指责他:“你怎么欺负一个女孩子啊!”

杨丰旭和李泽俊两个一边压着高学夫一边注意着外面,总算见那些饿鬼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眼前的大餐上。

丑丫这时已经压下了眼里的惊恐,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干涩的嗓音,尽量平稳的说:

“村里人说,人都应该是会死的。外面的人活到了年纪就会死,那才是正常的,可是饿鬼村的人不会。

我们从小就跟饿鬼结了缘,一生都在被吸食精气,到最后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百岁之后几乎已经不算是个人了——就算是身上的血肉全部干枯只剩一副骨架撑着,人也还是不会死。

但那不是人,只是活着的干尸,不被饿鬼吃光就不会安息。这就是我们村子里人的归宿。”

作者有话要说:

鱼骨这个系列现在一共写了三篇,顺序是:

前生篇《鱼骨娃娃》

转生篇《恋骨记》(已完结)←点击阅读

民俗篇《东大妖怪民俗课》

本文是单独成篇的,一切都会在后面慢慢交代,可以不看前篇。不过对华老师有各种疑问或是心急想提前知道真相的童鞋也可以看看《恋骨记》。

至于《鱼骨娃娃》因为还会再做一遍大修改所以暂时就不做推荐。

最后谢谢亲的地雷~~\(≧▽≦)/

第14课时

高学夫如果现在能够说话一定会狠狠的高声的骂一通愚昧!愚蠢!

可惜杨丰旭和李泽俊是绝不敢再放开他了——现在谁心里会好受呢?就算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又怎么样,就算是活着的干尸又怎么样,关键不是那些人还有意识在吗!

就这么意识清醒的被一群饿鬼啃食殆尽……

可是,现在他们连出去也不敢。

让他们跳出去赶走饿鬼,他们真的做不到。而做到了又怎么样?破坏了这个村子和饿鬼之间的契约,打破了几百年的平衡之后,会怎么样?

他们不过就是些路过的外人,没有负起责任的觉悟,能随便替这个村子的人打乱命运吗?

啃噬的声音喀嚓喀嚓仿佛就响在耳边围绕着他们,高学夫也已经安静下来,杨丰旭和李泽俊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力量。

谁都不敢再往外看,丑丫更是低着头,此时最难熬的人应该就是她了。

这对她来说不只是围观村人的死亡过程,更是她的未来。

他们熬着,只希望这个丧礼快点结束,然而突然之间高学夫趁他们不注意就挣脱出去,一头滚出棚子——

他的原意是往外一滚然后顺手扯一条搭棚子用的木棍,爬起来冲向棺材塔赶走那些啃食尸体的东西。然而理想是美好的,平日缺少运动的他滚出去刚要爬起来,却一下没扯得动木棍脚底下没站稳往那一摔,脑袋正磕在一块石头上。

高学夫一时就失去意识晕在了那里。

他是晕了,可是棺材塔上的饿鬼却已经被惊动,那一双双发光的眼睛再次投过来,发现了地上的高学夫向他直扑过来。

丑丫惊叫,“它们会吃掉他的!离开这个棚子的人都会被吃掉的!”

——不吃活人的契约,是在它们吃光了这些“供奉”之后才会作数的。而在大开吃戒的今晚,任何出现在这里的人都理所当然的被默认为可以吃的“供品”。

几人听到她的话心都凉了,他们能眼睁睁的看着高学夫被吃掉吗??

高学夫可不是村里的那些老人,被饿鬼吞吃就是他们的归宿,他们没有选择,但高学夫只是个健康鲜活的外来人!

他们只是一瞬间的挣扎,饿鬼们已经扑到了高学夫身上——就在这时他们上方的棚子一歪,刚刚被高学夫拉扯的后果终于显现,棚子倾倒下来,几个人顿时就没有了容身之处。

正要对高学夫下口的饿鬼发现了他们,连丑丫那蜡黄的脸都仿佛一下子透着惨白,瘦小的身子顿时展现出不可思议的爆发力,爬起来就冲向村里。

连丑丫都跑了,剩下的五个人顿时就懵了。

小鬼们纷纷向他们窜来,杨丰旭对女生们大喊一声:“跑!”自己和李泽俊则去拖高学夫。

三个女生也正要往村子里跑去,饿鬼们却发现了她们的意图——已经放跑了一个供品,怎么能让其他的也跑了?

饿鬼们飞快的窜向村口拦住去路,她们刚一停下,就被四面包围而来的饿鬼蜂拥扑来——走投无路的恐惧之下惊叫终于爆发开来,好像只有用尽全力刺破耳膜的尖叫可以让她们不必听着自己的皮肉被撕咬骨骼被啃噬的声音。

桑宁也在抱头鼠窜地尖叫,没有那把匕首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面对这些吃红了眼的饿鬼能做什么。

她吓得脑子里一团懵,满脑子想着: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要被吃掉了——她的皮肉会被无数的利齿一块一块的撕扯下来,鲜血淋漓体无完肤直至变成一副白骨!

可是想象中那被噬咬的疼痛并没有发生,桑宁很快就意识到她没有被咬,甚至没有一只饿鬼落在她身上——饿鬼纷纷地扑在白乐枝和孟思敏身上,却独独避过了她。

桑宁有点傻眼,这种情况在昨晚也发生过,但那时她手上有华玉盏给她的匕首,她一直以为是因为那把匕首。

有那么一瞬间,额头中央像是有一种凉浸浸的感觉,隐约似乎是华玉盏在她额头上亲下去的位置。

桑宁没有时间多想,白乐枝和孟思敏已经因为被咬的疼痛叫得越发惊惧,她手上没有什么可以用的东西,只能忍着厌弃用手扒开她们身上的饿鬼。

可是没有那把匕首,饿鬼们就像成群的苍蝇,赶走了又扑回来,赶了这边又落向那边。

眼见着两人身上已经渗出血来,桑宁一急用力挥赶,却见刀光一闪一片小鬼被切得七零八落。

她诧异地看到那把匕首又出现在她手上,饿鬼们感受到了威胁呼啦啦地逃窜散去。

桑宁脑子里有点乱,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出现的?

被解放出来的白乐枝和孟思敏虽然有点伤痕累累,但好歹只是被咬了几下,还没缺皮少肉。这种情况之下这点疼痛已经被大量的肾上腺素掩盖而感觉不到,她们就只是诧异地看着桑宁,像突然见到了小魔仙变身——

在她们看起来,赶走饿鬼的桑宁的确是很不可思议的!

桑宁拿着那把匕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是华老师给我的,不是我……”

不等她说完,白乐枝指着男生所在的方向惊叫:“快去帮他们!”

只见杨丰旭和李泽俊那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虽然两人是运动系的男生,但还带着一个昏厥的高学夫,行动起来比她们还要艰难。

他们此时挥舞着从棚子上扯下来的木棍驱赶饿鬼,可是那些饿鬼反而顺着木棍爬上来,怎么甩都甩不掉,眼见已经爬上了他们的胳膊。

桑宁匕首在手,顿时就英勇地冲上去,虚空一顿乱挥——饿鬼们对同伴的尸体像是格外敏感,只要一有伤亡其他的就立刻逃窜。

杨丰旭和李泽俊也是对于自己居然会被桑宁所救这件事表示极度的愕然,但现在却不是好奇的时候。

饿鬼们虽然散开但并没有离去,一部分还在棺材塔里继续窸窸窣窣的享用美食,一些则不远不近地围着他们,依然想伺机而动把他们吞吃下腹。而更多的饿鬼却密密麻麻的堵在村口,在村口的石碑上,树枝上,道路上——它们不会放这几个人进村的。

白乐枝不自觉地向桑宁靠过来,问她:“怎么办啊桑宁?我们能冲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