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只剩她一个人了,那些匍匐在黑暗里的视线依然紧盯不舍,桑宁背靠着门板戒备地握着匕首,身上沾着的血迹散发出甜腻的腥气。

黑暗里窸窸窣窣地爬出许多食血鬼,长长的舌管像一条蛇从嘴里蜿蜒而出,探寻着空气里的血腥。

他们慢慢的逼近包围,没有像那些小鬼一样避开她。虽然一时还没有直接扑上来,但显然已经在试探,在靠近,判断她是否是可以吃掉的猎物。

它们似乎开始觉得桑宁并没有什么威胁力,包围越来越小——桑宁已经准备干脆上去狠狠劈掉几个给它们点警告,房顶却突然落下一个黑影,不等她转头看清,腰上一紧顿时整个人被提了上去——

耳边的风声和突然悬空的失衡让桑宁只来得及短促的惊叫,随即人就落在树上,耳边传来华玉盏悠然的声音:“今晚的表现不错,我该给你们什么奖励比较好呢?”

“华老师!?”

桑宁惊讶地转头看到华玉盏那张悠哉的脸,黑暗里眉眼弯着魅惑的弧度低头凝视她,看得人心头一跳。

他的手此时正牢牢抓在桑宁腰上,扶着她在树上站稳。

脚下只有一根手臂粗的树枝,落脚的地方如此狭窄让两个人只能紧贴在一起。桑宁完全顾不上注意到这一点,只要一低头就会担心这树枝会不会承受不了他们两个人而折断,反而更向华玉盏靠了靠,抓紧他的衣服。

这样的举动只换来华玉盏一声轻笑,因为靠的太近,他只要一低头几乎就贴在她耳边,轻笑着低声说:“放心,你没那么重。”

声音悠悠扬扬的,因为刻意压低而添了几分暧昧,飘进耳朵眼里向深处扩散,一阵麻麻痒痒。

桑宁忍不住想躲开,远离这“温柔乡”,却又被华玉盏揽着腰拉回来,“你想掉下去吗?”

偷偷往树下看一眼,桑宁就老实了。

她此时满心惦记着脚下的树枝,根本腾不出心思去想别的。那些食血鬼此时就聚集在树下,它们没有上来也没有离开,像是抬着头等待着桑宁自己掉进它们嘴里。

“华老师……这树枝会不会太细?我们要不要换个结实点的站着……”

华玉盏依旧悠哉地靠在身后的树干上,享受着桑宁的投怀送抱,“再细也不要紧的,你觉得你现在的体重有多少?”

多少……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的桑宁很囧,她作为一个吃货,虽然算不上小胖妞,但她的体重搭上她的身高貌似也是蛮喜人的……

华玉盏似乎也不需要她回答,突然单手一用力,桑宁一惊捂着嘴才没有叫出来,人却已经被华玉盏单手揽腰给拎起来。

“华华华华老师快放我……”

脚下没有个落脚点,桑宁自然更惊慌了。

华玉盏竟然还随手掂了掂似的才放她重新站到树枝上,思量着说:“这么掂来也就五六十斤吧,不过那是因为你还没有自觉,如果你有意让自己变轻的话,应该还能再轻个二十来斤。”

——那是什么话啊??

体重这东西还能想变轻就变轻的??那不是被天下女生羡慕嫉妒至死!!

桑宁根本听不懂华玉盏在说些什么啊!!

华玉盏低头瞧着她,笑着说:“你还真是迟钝,难道还没有发现自己其实是……”

他话音一缓似乎说了一半就不打算说下去,桑宁哪里能放过,赶忙追问:“是什么??”

华玉盏微微一笑,已经转了语气,“——是在做梦。”

——骗鬼呢!!

上次桑宁或许还能半信半疑,这回再相信是做梦那她就是真傻!不要太侮辱人的智商好吗!!

“华老师!请你告诉我实话!”

“哦,那你怎么断定我现在说的就不是实话?还是你天生就会变重变轻,还能变成个超能力驱魔少女赶走那些饿鬼?”

面对华玉盏那副促狭的笑容,桑宁即使知道他在故意胡搅蛮缠却也拿他这副无赖样子没有办法。以她的智商根本理不清这两晚发生的事情,要怎么去辩驳?

桑宁闷吭吭的不吭声,无奈却又不服气。

华玉盏放柔了语气揉了揉她的头,“本来是想夸奖你的,怎么反而搞得不高兴了?你今晚救了你的五个同学,不如还是开心一点?”

桑宁头也不抬立刻就顶回去:“那也只是做梦,有什么好开心的?”

“哦,”华玉盏漫不经心的说:“那么梦里的奖励估计你也不屑要了。”

桑宁顿时抬头瞪起眼,“什么奖励?”

她此刻人几乎是靠在华玉盏怀里的,一抬头正迎上华玉盏低头微笑的眉眼——细长的眼睛,瞳仁像一口深潭,深得看不到底,却有着诱人深陷的魅惑力。

桑宁正了正精神,听到他那悠扬嗓音又在故作迟疑,“梦里的奖励给了你也拿不走,那不如给你一个提问的机会。不过要想好该问什么,万一问了什么我回答不上来的问题,这个奖励可就白费了。”

——这根本就是无赖行径!

都答应别人提问了,哪有挑问题回答的??

桑宁瞪了他半天,最终决定只问最保险最实际的问题——

“这个村子里的饿鬼到底是些什么东西?它们从哪儿来的?还有其他的种类吗?书上那些鬼怪真的都存在?这世上到处都有鬼,还是只是这里?”

华玉盏笑意更浓,像是满意她所提出的问题,赞赏她没有把问题浪费在没有用的地方。

“既然你问的这么彻底,不如我就给你来一个单独授课,我们第一课的内容就是——鬼。”

……

四周一片漆黑,树下还有群鬼聚集,桑宁却站在高高的树上靠在华玉盏怀里,听他天生妩媚悠扬的嗓音缓缓而谈——

“那些东西的确都是存在的,你如今也算亲眼见过了,不需要我说太多。

但是它们的种类很杂,人类通常并不会去细分,所以只需要‘妖魔鬼怪’四个字就足以概括。最简单的说:人死为鬼,物化成妖,生而为怪,堕落成魔。

最常见的妖和鬼之间区别很明显,跟人有关的就是鬼,跟人无关的动物植物甚至无机物就统统都归为妖。

而鬼也有不同的存在形式,同样是一个人死了,如果失去躯体只剩魂魄却怨气不散就会变成人们通常所说的鬼,属于魂鬼。它们有的有形有意识有记忆,有的只是一团无形的怨念,但都没有实体。

而如果魂魄不再存在只有尸体被戾气霸占,则会变成尸鬼。这是有形有实体的鬼,其中一种就是俗称的僵尸。

但世上也还有另外一种鬼,它们不是从一个人的死亡中形成的,而是有成百上千的人死亡。他们的尸骨和亡魂聚集在一起,聚集成堆的怨念混杂在一起经久不散,就会从尸骨里化成成群的鬼。

它们介于尸鬼与魂鬼之间又同时兼具两者,但通常没有独立的意识,只是被死前单一的怨念所驱动——就像你见到的饿鬼。”

“那它们,其实都是村里人的祖先死后变的?”

“对,饥荒时死去的那些人的尸骨没能被妥善处理所以化成了饿鬼,它们被困在自己死亡的这片土地上,同时又困住了在生的人不让他们离开。

有饿鬼存在的这片土地阴气越来越重,生活在这里的活人也会渐渐受到影响。最后土地和空气在沉重的阴气下发生扭曲,形成一个半闭塞的空间,将这个村子在无形中与外面的世界分离开。当你们要离开这里,就必须要穿越两个不同空间之间的扭曲,很容易迷失反而被困住。

这种村子其实在各地都有许多,也许是因为鬼,也许是因为妖怪盘踞。不管是因为阴气还是妖气,当这些地方与现实分离开形成了自己的空间,他们也就被外界所遗忘,我们把这种地方称为‘夹缝’。”

“那我们要怎么离开?”

“是啊,要怎么离开呢?”

华玉盏看着她戏谑的反问,桑宁就知道自己似乎问了一个蠢问题。他真正的意思似乎应该是该离开时,自然会带他们离开。

华老师这么神秘莫测,让当学生的压力很大啊……

桑宁决定还是不要想太多,两眼一闭把一切都交给他就好了,只要一认真起来总觉得在被他耍着玩似的……

她放弃那个问题改口问:“可是没有办法把这里的村民带出去吗?就让他们一直被饿鬼困在这里过这种日子?如果能带他们出去,他们是不是就可以解脱了?”

“这个很遗憾,如果把世界分成这一边和那一边,那他们就是生活在中间的人。被阴气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他们的身体已经不能生活在这一边的世界了。所以放弃那种念头吧,还有其他的问题吗?”

“有!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回学校?”

华玉盏笑了笑,“这个问题,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的同学好像在喊你了,你该醒醒了。”

第16课时

“——你的同学好像在喊你了,你该醒醒了。”

华玉盏低头轻轻在她耳边说完这句话,收回了一直放在桑宁腰上的手轻轻一推。

桑宁身子一歪从树枝上掉下来,感觉到身体的下坠——但她没有落到地上,短促的下坠感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就睁开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茫然,为什么是“睁开眼”?

她明明本来就清醒的睁着眼睛的,为什么还要睁开眼?

可是“再次”睁开眼之后她既不在树上也不在树下,视线里只有一片昏黄烛光映照下的夯土屋顶,耳边是一个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喋喋争论:

李泽俊的声音说:“那说不定是狐仙?狐仙不是会变化外貌迷惑人吗?”

孟思敏立刻反驳:“你觉得你长的帅?狐仙看上你了?这种鬼地方狐仙干嘛特地跑来救我们??”

白乐枝则猜测:“会不会是什么守护灵之类的啊?咱们之中谁家里有请类似的东西吗?”

桑宁抬起头看着激动地议论着的四个人,孟思敏和杨丰旭激动的站在屋里连坐下休息都顾不得,白乐枝则是坐在凳子上帮李泽俊清理伤口。

他们出门有随身带一些碘酒药棉胶布之类简单的东西,就是怕去太偏远的地方缺医少药的,万一有个磕碰可以处理一下。

李泽俊看着出血挺多,不过伤口倒不严重,只是被田里那个一堆东西混成的大鬼的爪子在胸背戳了三四个洞,好在只是皮肉没有戳到内脏。

但不知是不是屋里光线太暗的关系,看起来总觉得隐隐有些发黑,白乐枝担心得用了大半瓶碘酒擦得仔仔细细。

桑宁爬起来,“你们在说什么啊?”

大家的目光投向桑宁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屋里静默下来,目光里混杂着一瞬间的戒备和迟疑,看得桑宁一脸愕然。

不知是她那副纯天然不做假的呆相化解了怀疑,还是大家被摧残了一晚上的脆弱神经不能承受更多,哪怕自欺欺人也愿意相信这个桑宁没有问题。

——他们现在安全了不是吗?

他们已经回到了屋主家,进到房间里,摆脱了屋外那恐怖的一切。

所以千万不要再把戒备和恐惧带到屋里来了,他们不想继续担惊受怕,那他们就只能相信这个桑宁没有问题——她是桑宁,一直留在屋里陪着蔡媛美的桑宁。

之前在外面那个只是一个有着桑宁外形的,似乎友好的某种东西罢了!

——这是他们选择相信的。

孟思敏坐到床上拉住桑宁的手以无比八卦的神态对她说:“桑宁你不知道我们今天晚上遇到了什么!那简直就是百鬼夜行群魔乱舞啊!!高学夫那个蠢货在丧礼上惊动了饿鬼,我们差点就被饿鬼给吃了!可是你不知道今天晚上有多离奇,有个东西竟然变成了你的样子把大家给救了!可是救我们回来之后它就消失不见了,你说是不是很神奇?我们正在讨论那个变成你的样子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可能是路过的好心狐仙,或者是谁的守护灵?你说呢?”

孟思敏异常的热情和冰冷的指尖形成了反差,甚至拉着桑宁的那只手隐约还在颤抖。

她紧紧盯着桑宁,像要从她脸上盯出一个答案,这一屋子人都在等着这个答案。

桑宁被他们盯着,突然就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实话。

如果她说今天晚上的那个人就是她,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他们给扔出去似的——现在哪怕是一根稻草的重量,都足以压垮他们脆弱的神经。

“你们……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不能说点听得懂的吗?”

桑宁于是顺从本能决定装傻,至少在她自己搞懂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情况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前,不能承认。

她的装傻似乎也的确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不管这里面有多少蹊跷,他们愿意相信那不是桑宁。桑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只是他们的同学,跟他们一样,没有任何未知之谜。

至于那个东西为什么一定要变成桑宁——那一定是因为“它”知道桑宁当时不在他们之中吧。其他的,他们一概不愿深思。

解决了桑宁的问题,高度紧张和恐惧之后的放松让人顿时疲惫无力,几个人就这么点着油灯,有的躺着有的坐在床上靠着墙,而杨丰旭坐在凳子上背抵着门,都昏昏沉沉的睡了。

桑宁虽然也很累很困,但忍不住把这三个晚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想了一遍,除了第一晚她似乎是跑进了白乐枝的梦境里,后来的两晚对她来说明明都像是真实发生的,但却有人可以证实她人就老老实实地睡在床上。

桑宁脑子里模糊地浮现出“灵魂出窍”四个字,对于她来说似乎也只有这个解释。

想出了这个答案她才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直至天色微亮,光线透过窗纸照亮了屋里,燃烧了一夜的油灯恍若风烛残年般地摇曳着一星小小的火苗。

大家大多睡得很浅,都被白乐枝焦急的声音惊醒了起来。

“李泽俊!李泽俊你没事吧?”

“怎么了……?”孟思敏揉着眼睛看过来,见李泽俊的脸色苍白里透着灰黑,冒了满头的冷汗。

杨丰旭也迅速从门边起来,来到炕前,“他在发烧!是不是伤口感染了?”

他说着就伸手解李泽俊的衣服,刚一解开几个人就惊了——医用胶布固定的纱布下面,皮肤已经变成一片泛着青紫的黑,甚至似乎还有扩散的趋势。

杨丰旭一把揭开纱布,那三个原本只有指头粗细的爪洞已经迅速的溃烂,不但范围在扩大甚至也烂得更深,仿佛深处正有什么东西在里面隐隐蠕动。

白乐枝一把捂住嘴防止自己吐出来,可那伤口中隐隐发散的气味着实让人觉得不妙。

“我去找屋主!他们说不定有什么办法!”杨丰旭转身就往门口走去,白乐枝慌忙从炕上下来,“我跟你一起!”

……

天亮之后屋主家另外两间屋子也都开了门,两个人在门口寻了屋主夫妇,说清李泽俊的情况跟他们哀求,“请你们救救他吧!他的伤口感染成这样,不马上医治会有危险的!”

平日里屋主夫妇对他们都是很和气的,今天却沉默地看着他们,半晌面无表情地叹一口气转身一前一后出了门。

丑丫躲在屋里,只是从房门口偷看他们一眼,就迅速返回屋里又关上了门。

白乐枝其实已经隐隐有了预感,他们昨晚破坏了“丧礼”,村民是不是对他们很生气?他们真的会见死不救?

屋里此时传来孟思敏和桑宁的尖叫,他们慌忙赶回屋里,刚走到门口就看到从李泽俊的伤口里无数细小的黑色虫子像受了惊似的蜂拥地逃窜出来,吓得桑宁和孟思敏站在炕上迅速闪开。

孟思敏手里还拿着沾了碘酒的药棉,慌乱地解释:“我,我只是想帮他消消毒……”

她只要一想到刚刚的画面就头皮发麻,她只是把药棉伸进了溃烂的伤口里,那些只有小米粒大小的黑色虫子就涌了出来。

跑出来的黑色小虫很快就散尽了,不知钻进了墙缝还是地里,干净得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们保持着僵立的姿势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再上前去查看李泽俊。

这时丑丫出现在门口,迅速在门口放下一小碗黑黑的草灰,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开了。

杨丰旭微默片刻拿起那碗草灰,“这是给他用的吗……?”

“应该是吧……”

他们已经惶惑地从屋主一家的态度感觉到,昨晚因为高学夫那一捣乱,他们恐怕是真的闯了祸。虽然他们也很冤,但在村人看来不管是高学夫还是他们都是一样的,他们本来就是一起的。

现在丑丫还肯帮忙就算不错了,虽然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责惩,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可是这东西应该怎么用?”

“直接撒到伤口上就好吧?好像有听说老辈人有人受了伤会往伤口敷草灰的。”

杨丰旭端着碗小心地靠近李泽俊,抓起一撮草灰,闻到里面似乎散发出一股残余的刺鼻气味儿,有点像是茱萸,香椿,那种植物自带的浓烈味道。

他捻着草灰撒进李泽俊的伤口,伤口上的皮肉像是被无声烧灼似的泛起一点黑沫,深处那细微的蠕动也停止下来。

一见有效果,孟思敏干脆一把从杨丰旭手里拿过碗,把里面的小半碗草灰全部填进李泽俊的伤口里,拿胶布贴上防止洒出来。

做完静默片刻,又突然拉开自己衣服的拉链用力把衣服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