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小豪跟他是说不清了,他跟谁都说不清,没有人会相信他发现的事。

他干脆从衣柜里翻出一摞相册直接推给陈小闯,“你自己看!”

他表情太严肃,陈小闯就没敢吐槽说怎么你家相册都藏衣柜里——他在桑小豪紧迫又期待的目光下开始翻看,边翻还边指着照片笑。

“哎这是你小时候啊?怎么长得跟个小女孩似的,看这双眼睛跟你姐姐长的真像哈哈哈你们绝对是亲姐弟!”

桑小豪忍着把他的嘴糊上的冲动等他继续看下去——家里的照片是按照时间顺序插放的,陈小闯可没兴趣专门跑来看别人家的家庭相册,所以就先捡着有桑小豪的部分看了看,起码还能嘲笑一下他的开裆裤找点乐趣。

不过看了一会儿他就有点明白桑小豪的意思了,又翻前翻后的找了一会儿,“怎么一张你姐姐的照片也没有啊?”

从那对父母简朴的结婚照和寥寥无几的生活,工作照,像那个年代大多的家庭一样,生活虽然称不上是清贫,但显然也并不富足,留下来的照片也不多。

到后来有了桑小豪之后生活也有了改善,照片也变多起来。

照片上的桑小豪瞪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穿着粉嫩颜色的衣裳,乍看之下果然都很像是个小女孩,只有那些穿着开裆裤的照片偶尔会露出小丁丁,来证明这的确是个男孩纸。

如果不是少了一个家庭成员,这真的就只是本再普通不过的家庭相册。

陈小闯又不信邪地重新翻了一遍,居然还真就完全没有一张桑小豪姐姐的照片。结了婚二人世界之后,直接就是桑小豪的出生,根本就找不到另外一个孩子的痕迹。

“你父母也太偏心了吧……哇,还真的连家庭合影里都不带你姐姐的?你家是不是重男轻女啊?”

桑小豪真想彻底抓狂,“这是偏心的事儿吗!?”

陈小闯继续边翻边随口应着,“怎么不是偏心的事儿啊?照相都不带你姐姐的——你没问过你爸妈为什么不带你姐姐拍照啊?”

桑小豪此时根本坐都坐不下,长时间压抑在心里的问题终于找到一个人来说,顿时在屋子里一边来来回回的走一边一吐为快——

“我当然问过了!从一开始我觉得家里有个姐姐在好像很奇怪,我竟然完全不适应有个姐姐的生活,生活习惯根本完全搭不上——感觉上就好像家里凭空多出一个人来,无论如何都不能习惯她的存在!

如果我真的有个姐姐,我应该从小就习惯了不是吗?

可是她就那么生活在家里,好像一直都在这里似的,而且每个人都觉得她应该在这里——”

陈小闯看着他,脑袋随着他的走来走去左转右转,打断他说:“你这是病,一种叫做老幺独子的优越感和欺负姐姐的病。这就是重男轻女的恶果啊~~”

“才不是!!你听人把话说完!!”桑小豪抓狂了,于是陈小闯只能乖乖闭嘴继续听下去——

“你能明白那种面前有个姐姐,记忆力却找不到一点有关她的事情的感觉吗?越想就越想不出来,我特地去把家里所有的相册都找过来,你也看到了里面完全没有她存在过的痕迹!别说是我们家自己的合影,就连过年过节跟亲戚间的合影里也没有她这个人!

我拿着相册去问我爸妈,他们居然就突然说她小时候是住在爷爷家的,家里才没有她的照片——你信吗?就因为她住在爷爷家,家里就没有一张她的照片?而且我爷爷早死了!我小时候还每年去给他上坟!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爷爷??

她一定是个怪物,专门寄居在别人家里的怪物!”

“可是……”

陈小闯也越听越觉得奇怪,虽说桑小豪有点太过激了,但也的确有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只是他低头看看手里的相册,“你们长得挺像的……怎么看都是姐弟吧……”

“她是个怪物!一定是故意变成这样来糊弄人的!”

怪物什么的,陈小闯还是不能苟同,他比较倾向于桑小豪家可能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这种事八点档里就有很多,各种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私生子非婚生子等等等多了去了,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这种事通常说出来都会很难堪,桑小豪的父母瞒着他说不定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陈小闯不敢乱猜,只是对他说了一下自己的发现——

“也不是就一点都没有你姐姐存在的痕迹啊……”他随手指了一张桑小豪小时候的照片,“你没发现吗,你小时候其实也不是真的就长得那么像小女孩,而是身上衣服有点像是女生款——家里孩子多的都会这样吧,大孩子穿完的小的接着穿,我小时候也穿过我堂姐的衣服来着……”

他刚刚其实是想嘲笑桑小豪来着,所以也就看得仔细。

一直到桑小豪将近一岁大的照片,他都经常穿着那些颜色粉嫩嫩的衣服。虽然不是裙子,但颜色确实像是小女生穿的。

桑小豪愣了愣,凑过去仔细看看,的确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一点。

“你还有其他堂姐表姐吗?”

“没有……”

“你看这不就对了吗,看你家那时候家庭条件也挺好的,没必要跟外人要衣服给你穿吧?所以那如果不是你姐姐的衣服,家里怎么会有女孩的衣服咧?”

桑小豪被这个问题问住了,回答不上来。

他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寻找“桑宁”这个人存在或是不存在的证据,可是找到的所有都是她不存在的证据,没有找到一点存在的证明,也就让他越发抓狂。

说不定他自己也很纠结,如果证明桑宁这个姐姐存在,那就是他脑子有病。如果证明她不存在,那就是有个怪物栖息在他的家里,还操控了他的爸妈——他都不知道那种结果他比较期望或者能接受一些。

而现在,在那一堆桑宁这个姐姐根本不存在的证据里,突然她存在过的证据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出现了。

陈小闯拍拍他语重心长的说:“不要害怕承认自己的错误,你也不算是疯了,最多是压力太大加上中二病没毕业而已。赶紧跟你姐姐和好吧,咱们都上高三了,哪儿还有中二病的闲工夫啊——你姐姐可是东青大的,那里分数线很高很难考的!有这么便利的条件还不让她帮你补习一下?要充分利用一切资源啊!别想东想西的影响了高考,到时候家长又要说电脑游戏和动漫害人了——所以你新买那款地狱重生的电脑游戏快拿给我,我帮你保管!”

桑小豪默默转头看向他:“所以你今天就是来借这个游戏的……?”

“什么呀,我是上天派来拯救你的使者!游戏是顺便的!”

桑小豪无语地交出游戏送走陈小闯,心里已经越发混乱——比起之前只要一味认定桑宁是个入侵别人家的怪物来说,这种摇摆不定的感觉更让人纠结啊。

他将陈小闯送出门,正要回自己房间却被父亲叫住,父亲脸色有些严肃的说:“小豪,你姐姐刚刚跟我说她想以后周末留在学校,就不每个星期都回来了。”

桑小豪的第一反应是:太好了!

她不回来最好!

但随即也就意识到父亲特地来跟他说这句话显然不会是想要这个结果,而儿时照片上那些粉嫩的小衣服也开始不断在他脑子里浮现。

所以他终于忍住了那句话没有说出口。

“小豪,她是你姐姐。你现在是高三,家里都在照顾你的情绪,但是你真的要这样让你妈妈替你们担心?”

桑小豪无言以对,只能匆匆躲进屋里。

他坐在椅子上环抱着双臂,桌上一边放着参考题一边堆着几张他小时候穿着粉嫩衣裳的照片。还有那顶带着波浪帽檐的遮阳帽,现在看来怎么看都是女孩穿的衣服不是吗。

他拿起照片找到母亲,“我身上穿这件衣服是谁的?”

“还能是谁的,你姐姐的呗!”

这是铁一般的证据!

桑小豪又默默转身回房间,照片不能作假,何况是他看了这么多年的照片。

那么她真的是他的姐姐?

他拿起参考书走向客厅,把参考书举到桑宁面前——“能教我数学吗?”

桑宁和父亲都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父亲看了两眼就把视线挪回报纸上努力保持若无其事,桑宁直接从沙发上蹦起来——“当然!”

不管小豪今天是吃错什么药,这么和善的他搞不好都很难再遇到了!这是拉近两人距离的难得的机会!

她拿过参考书,“我们去屋里吗?”

桑小豪只往房间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心里打怵,心底还是觉得她是个来历不明的怪物,两个人单独在房间里这种事他做不到!

“不,我们就在这里学好了!”

父亲沉默而主动地帮他们按掉电视遥控器,然后把自己挡在报纸后面极力降低存在感。

桑宁在茶几前坐好,兴冲冲地翻开参考题,看了看,又看了看,然后很用力的看……

很用力……的看……

桑小豪默默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不会?”

“让我再看看,再看看……”

——照说她也是高考过的人啊,就算不知道怎么考上的那也是考过了是吧,怎么就一道题都看不懂呢?

桑小豪继续沉默地等了一会儿,然后不抱期望。

他深知,人和人的脑袋是不同的,有些人即使考过了,甚至不知道走什么狗屎运还考够了分数线,那也改变不了一颗猪脑袋考完就忘根本指望不上的事实。

照说他也算成绩中上头脑不差,和他有相同基因的姐姐没理由笨成这样吧?

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到底是怎么混过考试的?”

报纸后面的父亲发出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提醒他说话注意,但也是对这个关键时刻完全不给力的女儿感到汗颜……

半晌之后桑宁悻悻放弃了,低声说,“我不会……”随即又提起精神,“但是我可以找人学啊!”——她守着东青大那么多高材生呢!找个人来教她还不容易吗?

随即桑小豪一盆冷水泼下来提醒她:“我自己学比较快。”

——找人教她?然后她再来教他?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怎么长的?

她是他姐姐吗?果然还是妖怪装的吧?世上有这么蠢的妖怪吗?

桑小豪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因为智商问题而不得不重新考虑她的妖怪身份。

对桑宁来说这大概也算误打误撞因祸得福,而一无所知的桑宁还在无比殷勤的对待桑小豪的每一件事——“那我帮你找人!我认识很多同学的!”

“不是跟你一个水准吧?”——对于桑小豪来说,他还是比较相信物以类聚,总觉得桑宁找来的人也靠谱不到哪里去。

桑宁抗议,“我也是认识学霸的好吗!”

她直接钻进屋里去准备打电话,想了一圈却发现自己现在所在的民俗专业里似乎没有一个既靠得住又有交情可以拜托的人。

而以前的同学她几乎都不记得了,只除了一个——既跟她有交情,又是个女神学霸,她的□□好室友牧文心!

课后时3

桑小豪一直在考虑事情是怎么顺理成章就发展成这样的。

一个多小时之前,他那个还有待验证的“姐姐”桑宁打了一个电话给她的室友,他似乎隐约听到手机那端被推崇为女神学霸的女人听完桑宁的请求,以质疑的语气反问了一句:“你是让我一个高中毕业已经三年的考古专业学霸去给一个高考生辅导高中数学?”

——是的是三年,虽然牧文心现在仍旧是大二,但是因为东青大停课复课的特殊情况,她实际上也已经进入大学三年。

一个三年一心扑在考古专业上的人会去记得什么高中数学吗?

虽然同样是无力辅导,但就这句话的理性程度来看这个女人也跟他那个“姐姐”的脑筋有天壤之别。

反正本来也就是因为陈小闯的话一时头脑发热,觉得大概可以真的借这个机会拉近距离重新审视一下这个姐姐,顺便还可以得到一点“现役东青大学生”的辅导。

但是现在他已经认清现实不抱期望了。

只是没有想到那个女人虽然没有直接答应桑宁的请求,却挂了电话转身就去联系了数学系的高材生,随后通知桑宁把小豪带去学校。

现在正好周末,父母一听有人可以辅导桑小豪学习自然是欣喜,直接把桑小豪打包给桑宁送两个人上了短途客车。

车程不过一个多小时,此时车上人不算太多,桑宁和桑小豪坐在比较靠后的临窗位置。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桑宁没什么可怕的,但长这么大桑小豪几乎还没有出过远门,想不到第一次出远门就只有桑宁跟他在一起。

两个人这么近距离的坐在一起,甚至偶尔会碰到彼此的胳膊,桑小豪忍不住感到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游荡在每一个毛孔之间。幸好长袖T恤遮住了胳膊上的鸡皮疙瘩,他就只能一直扭头看向车窗外,努力当做身边的桑宁不存在。

这辆短途客车不走高速公路,在郊外的路上晃晃悠悠地开着,桑小豪不理桑宁,无聊之下她又试着拨了几次曲小路的手机。显然郊外信号并不好,连桑小豪都能听到桑宁手机里传来滋滋啦啦的杂音。

他很想跟桑宁说一句就不能换个好点的手机,瞥了一眼桑宁的手机却顿时又把话吞了回去——

桑宁用的是最普通简单实用的平板手机,似乎还是老款,因为不是宽屏的关系估计也没什么上网游戏功能。反观自己功能齐全的新款手机……

陈小闯说的那些重男轻女、欺负姐姐、老幺即独子意识……那些话一股脑的冒出来,顿时就让人产生了罪恶感。

罪恶感和恐惧感在他心里交锋,他试着找话跟她说,只是说出口的语气依旧不怎么和善,“如果找不到曲小路表哥,我今晚住哪儿?”

家里的打算是让他今晚住在曲小路那里,这样明天是周日还可以再学习一天,明天傍晚再回家。

他迟疑了一下问:“曲小路表哥不是昨晚跟你一起回来的?所以他今天应该没在大学那边吧?”

桑宁不在意地拨着手机,“没关系,我有他家的钥匙,找不到他我们自己过去就好了。”

桑小豪有些奇怪桑宁到底是跟这个表哥的关系有多好?

虽说那是表哥,但对于这个表哥他们家实在不太熟悉,甚至一直以来就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亲戚存在,也知道他的名字,仅此而已。

家里跟他比较熟的人就只有桑宁。

说完这两句话之后就又陷入冷场,桑小豪继续扭头看向车窗外的郊外风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滋滋啦啦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不想转头,就只从车窗的倒影上看一眼桑宁——可是倒影之中自己身边空无一人。

桑小豪头皮一麻,吓得立刻闭上眼睛,头也不敢转一下地默念:只是看错了,只是角度不对,只是桑宁刚好没有被映在上面……

默念几次之后他小心地睁开眼再去确认,车窗上映照的倒影里先出现自己略显惊惶苍白的脸,随即一点点挪动视线,看向自己身旁的座位。

座位上依然没有人,却有一个一尺长的草娃娃坐在那里——深黄色的稻草扎成的身子和四肢,上面顶着一个木刻的圆头,头上涂鸦似的简单画着五官和头发。

桑小豪只觉得自己脊背一片冰凉,仿佛都要往外冒着寒气儿,冷汗顿时头从上冒了出来。

他全身僵硬,眼睛都不敢眨的盯着那个草扎的娃娃,好像只要一个不注意它就会动起来似的。

好半天他才找回点知觉,动了动手指,开始小心翼翼地往旁边座位上挪,然而他的手摸到柔软皮肤的一瞬间就又僵硬了——他摸到的不是草娃娃,而是冰凉却柔软的皮肤。

他动也不敢动一下,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收回自己的手。

直到一声噪音尖锐地穿过耳膜,桑小豪下意识用手捂住耳朵,滋滋啦啦的噪音没有减小反而声音越来越大,像是近距离的守着一台声音开到最大的雪花屏老电视机。

那尖锐的声音虽然没有再响,耳膜里的震荡却还残留着,仿佛嗡嗡的余声。

他等那阵余响消失才放下手,四周除了充斥着的滋滋啦啦的信号声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这么大的噪声没有人觉得奇怪,甚至也许根本就没有人听见。

桑小豪刚一抬头去看就愣住了,哪儿还有什么人?车上根本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他,除了他旁边座位上的草娃娃,整辆车上空空荡荡。

桑小豪顿时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站起身用被抵住车窗像是想要尽量远离座位上的那个草娃娃——这里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车上的人呢?在刚刚那声噪音之前他还能看到前排座位上乘客的头顶,还摸到旁边桑宁冰凉柔软的皮肤。

似乎就在那一声尖锐噪音过后,桑宁真的变成了一个草娃娃,一车的人也都不见了踪影。

他很难形容此时的感觉,好像那些噪声变成了看不见的磁场,就像那些老电视机上的雪花屏,充斥在空气中。

明明四周充满噪音,却只觉得一片寂静。

他是不是睡着了?是不是在做梦??

就在桑小豪觉得这样的情景哪怕多持续一秒自己的神经都要崩溃的时候,一阵旋律却打破了这噪声中的寂静。

桑小豪低头去看那旋律的来源,是放在草娃娃座位上的桑宁的手机在响。

——是谁的手机都好,是谁打来的都好!

桑小豪顾不得对草娃娃的恐惧,快速伸手拿起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着“未知来电”。

按下接通键,桑小豪刚把手机放到耳边甚至来不及说一声“喂”,尖锐的噪音瞬间又再次刺穿耳膜直抵脑海深处,同时伴随着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喊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