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在帐中不错眼地望着他,见他转身离去,大约是终于冷得受不住了,略微放下心来,吩咐阿杏去将白环饼叫回来。

姜昙生相送到门口,跟个小娘子防闲似地离他八丈远,一个眼神都不敢往他脸上瞟。

即便心上人心悦的是别人,卫琇也不敢慢待姜昙生,惟恐礼数不够周全,见他落在后面,几次停下来等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找话与他攀谈。

到达姜府门口,两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气。卫家的舆人牵了马车来,那青布马车只容一人,一望即知是下人车,卫琇有些赧然,对姜昙生解释道:“今日出门太急……”

姜昙生本来是粗枝大叶凡事不深思的性子,今日叫这卫十一郎一刺激,勉为其难多长了个心眼子——这横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自然要避人耳目了。

卫琇见姜昙生不情不愿敷衍了事的态度,显是不想同他多言,也不自讨无趣了,行了个礼转身上了马车。

姜昙生这时候一颗吊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腔子里,心道这卫十一郎毕竟还是个顾及颜面的人,自己凛然不可侵,他大约也不好意思以权势相逼。姜昙生不由摸了摸自己光致致的面皮,叹了口气,虽说顶着这副相貌有不少便利——小娘子们向他丢香囊抛媚眼就不提了,卖胡饼的阿婆大娘也要多给他加一勺肉膏的,然而招惹的是非也不少,可见世间事都是福祸相依的。

姜昙生擦擦额角的汗回到园子里,便见自家的下人已经将小郎君们雅集的酒茶果食、琴棋书案以至于游戏之具都备好了,曲池边铺了绿锦,其上席簟、坐蓐靡所不具。

送走了卫家这尊大佛,姜昙生立时又活泛起来,上蹿下跳呼朋引类,命婢子取来羽觞,斟了酒放入池中,捋起袖子,拉着萧九郎和胡毋奎等人要与他们猜拳。

胡毋奎没有见过姜二娘,且家里年前已给他定好了亲事,今天纯是个陪客,专来衬托萧九郎玉树临风的。这小公子比他兄长胡毋基生得还有别出心裁,出门在外凡是有小娘子在场,大家都爱与他站在一处。

萧九郎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心要在佳人面前好好表现,义正严辞地与他们划清界限:“呼呼喝喝的多不雅相,要玩你们玩罢。”说着过去取了琴,在湖边找了块平整的白石当作桌案,也不管地上没铺席垫,名士一般放诞不羁地席地而坐。

他不是姜昙生那糊涂蛋,因生在大家族,又自小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三四岁上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卫秀方才凝望纱帐的神情根本逃不过他的眼睛——远来这卫家小子看上了姜二娘,如此一来许多困惑便迎刃而解了。

不过卫十一郎是不可能娶姜家娘子的,而姜家的势焰虽不如先帝在世时,却也不会让嫡出的女儿当妾室。

自己认定的媳妇叫人瞧上,大抵不是什么好事,但那人是卫十一郎,就另当别论了,萧熠觉得血热起来——虽然他常腹诽卫秀装模作样欺世盗名,可他的觊觎像是给姜二娘盖了金印,将七分的可爱变作了十分,对世人蜚短流长的顾虑也消减了几分,他只觉得方才喝下的酒在四肢百骸中涌动,叫他浑身的血都热了起来。

萧熠举目望了望姜二娘所在的纱帐,嘴角一挑,桃花眼微弯,志在必得地挥起弦来。

钟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去看那些男子,不过姜老太太费了好大劲将他们弄到她眼前,她也不好不领情,便趴在案上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那些满身绫罗绸缎的小郎君们四处晃悠。

大娘子却在身前的小几上铺开卷绢纸,叫白环饼研磨,将那些小郎君的服饰、衣裳颜色、身高、体貌、风姿一丝不苟地记录下来,姜昙生那里也有一笔账,事后一对就知道谁是谁——身为大姊,关系到两个妹妹的终身大事,她绝不能掉以轻心。

姜明霜不是个天资聪慧过人的小娘子,但是做事一板一眼有条不紊,钟荟探身去看,只见那绢纸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除了萧九郎之外,每个小郎君都取了一目了然的代号,比如“朱衣大脑袋”、“绿衣细长条”、“黄衣黑皮”......下接一大串批语,彼此之间用笔直的朱线隔开。每个名字旁还画了朵桃花,有的三瓣,有的两瓣,只有萧九郎那朵桃花是齐全的,钟荟找了两圈,没看到卫琇的名字——当初卫琇第二次上门求娶,姜老太太若是点头了,也就没有今天这摊子事了。

远处响起琴声,姜明霜一个“丑”字写到一半,顿住了笔,出神地听了一会儿,待那行云流水的一曲终了,赞叹道:“没想到萧公子的琴艺也这么高超!”说完提起笔在萧九郎那一栏又添了几句,又在那朵桃花上加了片花瓣。

“小娘子,这桃花哪有六瓣的啊!”阿杏也在一旁看着,乐不可支地笑起来。

“有些人桃花特别旺一些,五瓣开不下。”钟荟揶揄道,这个萧九郎生得好相貌,不过眼角眉梢风流过了头,便成了轻佻,看人一眼,眼波要荡上三荡,也不知怎么会和姜昙生这样的呆子搅合在一处。

白环饼好奇地插嘴道:“小娘子,方才这是什么曲子呀?恁好听?”

钟荟觉得难以启齿:“不晓得。”

姜明霜却以袖掩口,笑着道:“傻丫头,这都听不出来,是《凤求凰》。”

两个婢子也红着脸笑起来。

萧九郎奏完一曲似乎还不过瘾,紧接着又开始弹奏起《硕人》来。

姜明霜这回不用婢子们发问,自觉解释道:“这是东汉氾英氾大家合着诗经卫风中的《硕人》谱的曲,这诗唱的是齐侯之女,卫侯之妻庄姜,其中有几句专说庄姜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哦——”阿杏摇头晃脑地道,“奴婢知道了,萧家公子这是在拐着弯儿夸咱们小娘子美呢!”话音未落脑袋上便叫钟荟的扇子削了一下。

萧九郎奏完两曲,便点到即止,大方地将琴让给了司隶校尉范纯的庶三侄范俨。

难得来一回姜府,他有心与姜二娘来一番“巧遇”,不过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姜昙生那厮始终放了一只眼睛在自己身上,直到夜阑宾散,也没找到机会,只得打道回府了,不过来日方长,他已经与姜昙生透露了求娶之意,他自然会告知姜家长辈,他愿意俯就,不怕姜家人不动心。

姜昙生不辱使命,当日夜里送完课,便把萧九郎属意二妹的事同他阿耶说了,又不偏不倚一五一十地将萧家三房的情况交代了一遍,末了道:“萧九这人同儿子相交多年,人没什么大毛病,也不在外头胡来,只是他那后娘为人那啥了一些,到时候妹妹嫁进门去,说起来又是高攀,婆母跟前恐怕没个人替她撑腰。”

姜景仁却是喜出望外,萧九郎是萧家嫡子,有个嫡亲妹妹要入宫为妃,至于婆母凶悍么,自家女儿虽也心疼,可新媳妇总是要立立规矩吃些苦头的,可比起好处来,那点微末的缺憾就不值一提了——若没那么个后娘,这桩亲事也轮不到他们家二娘啊,当下脚步就轻飘飘起来。

“阿耶,这事儿只是萧九私下同我提了一嘴,毕竟还得他家中大人作主,阿娘跟前......您暂且莫提起啊。”姜昙生见父亲满面喜色,忍不住提醒他,对曾氏这个继母,他心里始终是疙疙瘩瘩的,后来回过味儿来,他当然知道那些年曾氏的纵容和宠爱根本是捧杀,可他年幼时对母亲的向往却是实实在在寄托在了那个温柔慈蔼的继母身上了,他只能不去多想,尽量远着些如意院。

姜景仁满口答应,走到正院附近,同儿子分道扬镳——曾氏为了姜昙生的宴会辛苦操持,甭管是安了什么心吧,他这做夫君的也要露个面,说她几句好话。

姜大郎得了喜讯,虽八字还没一撇,在心里已经作了十分准了,哼着小曲一脚跨进如意院。

曾氏正寻思着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将她阿姊托付的事与姜景仁提一提,不意那屠夫自己就来了,便三言两语地将那范家公子的情况说了说,最后道:“二娘的亲事本不该我这继母置喙,不过阿姊热心要保这个媒,毕竟是一番好意,我也不好寒了人家的心,郎君和老太太自己看着拿主意吧。”曾氏本来也是无可无不可,那范公子八成有什么隐情,能促成这桩婚事让姜明月不顺心,她便顺心一些,可这么一来就顺了她阿姊的心——又别有一种不顺心。

姜景仁听了不置可否,不怎么热心地点点头。

曾氏见他这模样便知八成有更好的人选,问他道:“郎君莫不是相中了别家的公子?”

姜景仁正要点头,猛然想起儿子的嘱咐,连忙收住脑袋,囫囵道:“这事儿我知晓了,待我明日回了阿娘再说。”

曾氏情知问不出什么来,也懒得搭理他,往榻上一歪,吩咐婢子将煎好的安神汤和符水端来饮下。

第113章

姜景仁心里藏不住事, 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迫不及待地把萧家九郎属意次女的事告诉了老母亲。

姜老太太起床气还未散尽,掀起眼皮扫了眼喜形于色的大儿子,磨刀似地拿眼神在他脸皮上来回刮了两下。她这儿子近几年省心了不少, 还以为多少长进了些, 谁知心思仍旧比屋后那猪食槽还浅。

姜景仁不知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叫老母看得一阵心虚。

姜老太太拿拐杖杵了杵地面,哼了一声道:“私底下说的……没个三媒六证的, 空口白牙说个屁!”

“人家也不是这个意思, ”姜景仁赶紧替他八字没一撇的乘龙快婿弥缝起来,“这不提前私下里问一声,若是咱们家没这个意思,贸贸然请了媒人上门, 不是闹得大家脸上都无光么……”

“哼,那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看他们家大人还不定知道这事, 八成是先来探咱们口风, 得了个准话再去说通家里人, ”姜老太太越说越胸闷,站起身往儿子耳朵上拧了一把, “这么大个人怎么只长年纪不长心眼呢?旁的不说,那时候卫家小子来求亲, 找的大媒是钟家老太爷,虽说没往外头说嘴,礼数有没有半点不周全?”

“那您还不是没答应人家么……”姜大郎小声咕哝了一句, 转念一想,对啊,他老娘连姓卫的都回绝了,那姓萧的当然更不放在眼里了,一时忍不住着急上火,壮着胆子劝道,“阿娘,您这个不好,那个不行,到底要给二娘找个啥样的?莫不是要来个下凡的神仙您才看得上?”

“你懂个球!”姜老太太怒道,卫家小子不是不好,她在市井中什么形形色色的人没见过?一看便知这孩子是个重恩义的,话说回来,不重恩义也就不会来求亲了。可夫妻之间,最要不得的就是你欠我我欠你,一年两年能将就,十年八年能凑合,几十年呢?一辈子呢?天大的恩义总有磨光耗完的时候,到时候大恩反成大仇,要生出多少怨怼来!姜老太太用了半辈子才明白这道理,她不想让孙女再走自己的老路了。

不过这些同那榆木脑袋的大儿子横是说不清楚的,姜老太太也不想费这口舌。

姜大郎却急了,煮熟的鸭子都能飞走,何况萧九郎这放在水边的金鳖,他们家二娘不赶紧抓牢了,说不得下一刻就游走了,还不知便宜哪家钓了去!

“是,二娘生得水灵,性子也好,可这小娘子留着留着就老啦!咱们家配萧家已经是高攀了,萧家公子有这意思是咱们二娘的福分,梦里都要笑醒了,您倒好,还跟这挑三拣四的!”姜景仁摇摇头赌气道,“行行行,您作主,全听您的,儿子这就去说,叫那萧家公子死了心。”说着说着气性上来了,果真抬腿就要往屋外走。

“滚回来!”姜老太太吼道,她中气大不如前了,不过余威尚在,姜景仁闻声立即乖顺地滚了回来。

“谁叫你立时回了?二娘又不是明日就急着出门子,京城里多的是平头正脸的小郎君,且慢慢相看,急个什么劲!萧家怎么了?萧家放个屁咱家就得巴巴地拿金碗去接?”姜老太太转了转眼珠子道,略微放缓声气道,“阿豚啊,这脸面是自个儿做的,不是旁人给的,阿婴长这么大,你这当阿耶的摸着良心想一想,有没有个做阿耶的样子?她今年十四了,在家再待上两年撑破天了,你现如今给她多做一分脸,她要是真的嫁进萧家,以后也能顺当一分,你就是不疼她,也想想阿陈罢!”

姜景仁讪讪道:“阿娘您说的什么话,自个儿的孩儿我怎么不疼了……”将老母的话咂摸了一遍,这意思是答应了?不由又喜上眉梢。

“你先莫翘尾巴!”姜老太太黑着脸训道,“甭管那萧家小子是不是真有心,有旁的好孩子也相着,莫错过了。”

姜景仁经他阿娘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曾氏昨夜说的范家公子,忙道:“阿曾她姊姊昨儿也提了个人,是她二房妯娌的侄子,如今在方家家学附读,听她阿姊说,小郎君的才貌是一等一的,文章也作得很好,常得先生的褒奖。”

姜老太太二话不说扔过去一个白眼:“哟,那么好咋不留着给他们家那阿眉?”

“哦,也不是……”姜景仁挠了挠头道,“范家家世差了一点——本来挺好的,几年前他们家老太爷丢了官,眼下是个白身,阿曾那个阿姊么,您也知道的,这样的人家肯定看不上。”

“她看不上就塞给咱们咯!”姜老太太两根粗眉扬得八丈高,“他们家阿眉是金子打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有那方氏,我不信她有那么好心!”话虽这么说,姜老太太本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原则,瘪着嘴不情不愿地命令儿子寻个机会把那范家小子弄到家里来给她过过眼。

***

姜家设宴挑了个休沐日,钟荟便错过了一次钟家的课——反正卫先生也没去授课就是了,如此一来,满打满算,她连着二十日都不能回钟家。

姜明霜忙着备嫁,钟荟前阵子又不在府上,女先生那里的课上得有一搭没一搭,平素只有三娘子带着几个庶妹撑撑场面。

钟荟因左手的伤,既不能抚琴又不方便做女红,索性腆着脸一旷到底,那女先生颇有微词,可转念一想,姜大娘一出阁,接着就是姜二娘,便也睁只眼闭只眼了。

钟荟和姜明霜每日清早过松柏院,陪着祖母聊聊天,一边做做针线。绣活钟荟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她绣一针人家能走两三针,只能替大姊描花样子。

她数着日子盼下一个旬休,时间便过得特别慢,终于接到常山长公主府的帖子时,她恍惚觉得自己像是从秋天等到了冬天。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钟荟这回有备而来,叫阿枣比着自己的身量裁了身新的青绨衣裳,牙白的绸里,中间絮了丝绵,虽是按着下人衣裳的式样做的,阿枣实在见不得自家小娘子穿得那样简陋,还是在衣领上绣了枝秀雅的梅花。

清晨梳妆时,钟荟在镜中看到襟前的花枝,情不自禁地弯起了嘴角,再往脸上抹黄粉时,不知不觉就有些下不去手,到底是抹得比以往薄了些。她对着镜子端详了半晌,忽然觉得脑袋上的双平髻不顺眼,让阿杏拆了用犀角梳子将满头青丝细细地梳过一遍,又重新绾了个双鬟髻。

她左照又照,用手托了托发鬟,仍是不太满意,不过也只能将就了,阿杏的手艺差强人意,和阿枣是没法比的。

钟荟准备停当,走到门口又折回去,打开从姜府带来的奁盒,挑挑拣拣,犹豫了半天,最后取了朵小小的珠花簪在发上,又照了一回镜子,这才出了门。

常山长公主已经在犊车上等候多时,见了钟荟道:“叫我好等,又是在扒拉你那堆吃的么?”

钟荟含着薄嗔看她一眼,没理会她的揶揄,暗暗摸了摸袖子里的三角蜡纸包,笑意不由自主地从嘴角弥漫开来。她记得阿晏喜食蜜饯果脯,这“相煎何太急”剩得不多了,她想带给他尝尝——虽然不知道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交到他手上,总归先带在身上吧。

“噫!怎么满面春风的,见到我这么欣喜?那怎么也不知道来我家看我!”常山长公主半真半假地埋怨了一句,又那扇柄捅捅她胳膊,“哎,那日宴席上有什么好玩的么?”

钟荟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常山长公主所谓的“好玩的”是指什么:“都是庸脂俗粉,与你那超凡脱俗的钟大仙子压根没法比。”

“那是自然,”常山长公主嘻嘻笑着照单全收,“他这一病病了将近一个月,倒唬了我一跳,还道他得了痨病呢!”

钟荟哼了一声,钟蔚这厮旁人不知道,她还不清楚么?八成是嫌天气冷不愿出房门,借着养病窝在屋里躲懒呢。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到了茅茨堂。

卫琇还没来,在讲席上坐着的是钟蔚,只见他脸埋在厚厚的火狐裘中,正低头看着案上的帛书。屋子里点了两个炭盆,入内扑面而来一股暖意,弟子们大多只穿了单衣加外赏,钟蔚这身装束越发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真病得不轻。

他们两人是最后到的,钟蔚见人到齐了,便开始讲课。

钟荟耐着性子听着,时不时回头往门外瞟,那厚厚的毡帷却是一动也不动,她只得安慰自己道,阿晏家中就他一个,难得逢休沐日,府上总有一些事务要处理,大约会晚些来吧。

钟荟食不甘味地用了午膳,去内书房与她阿翁聊了会儿天,估摸着卫琇该来了吧,可回茅茨堂一看,还是钟蔚那张乏善可陈的讨债脸。

她只得继续惴惴不安地等着,时不时摸出蜡纸包看一看,凑近了闻一闻香味,抿着嘴笑一笑,却是一条也不舍得吃又袖回去,一时又绞尽脑汁地思忖起怎么把梅条给他,经钟蔚的手是不行的,他必要疑神疑鬼,给她阿翁更不行,恐怕几息就没影了。

就这样一直等到窗子里漏进来的光带了橘金色,卫十一郎也没出现,她不免又胡思乱想起来,莫不是上回在园子里吹了冷风着凉了?

钟荟有心向兄长打听,又不知怎么启齿,踟蹰之间,弟子们陆陆续续离开,钟蔚的书僮已经把书囊收拾好了。

恰好这时常山长公主去了厕房,钟蔚便对她使了个眼色独自走了出去,钟荟知他有话要交代,便跟了上去。

“上回忘了同你说一声,”钟蔚挑着下巴道,他这人越心虚神色越倨傲,钟荟一看便知定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他果然继续道,“那什么,你那院子里有人住,你下回还是别随便进去了。”

钟荟正满心不悦,一听这茬便发作了:“你不早说!上回若是叫人撞见怎么办?你就这么坑害自个儿妹妹!我的物件都去哪儿了?阿耶阿娘怎么会随随便便把我院子给旁人住,定是你这害人精出的馊主意!”

钟蔚有些冤,又自命清高不屑分辨自明,只是道:“你一走阿娘就把你的东西全搬自己房里去了。”

钟荟突然就哑了,眼眶逐渐红起来。

“好了好了,回都回来了,待阿耶阿娘回京你多来看看就是了,”钟蔚一脸嫌弃地扔了块帕子给她,“阿娘不知道多疼你,哪怕是间空屋子,平白无故也舍不得给旁人住,阿晏不是外人,那时候家里又才出了事,阿娘怕他想左了,这才......”

钟荟一愣,猛然想起自己上回在那屋里换衣裳,脸顿时涨得通红,竟然忘了趁机问一问卫十一郎今日为何没来。

***

卫琇不是钟蔚那样的闲人,十日才有一日休沐,自打钟蔚回茅茨堂授课,常山长公主又变回了好学上进的弟子,照例每日寻衅滋事挑着钟蔚打嘴仗,玩得不亦乐乎。

钟荟不胜其扰,时常去她阿翁那儿看书习字躲清静,中间回姜家过了几日,终于到了休沐日,可卫琇还是没来。

如此眼巴巴地等了三回,又失望了三回,钟荟的脖子都等长了半寸,终于不得不承认,卫琇大约是不会来了,可每当休沐日临近,她还是会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其实向她阿兄或者旁的弟子打听一下也无可厚非,可不知怎么的,自己先就心虚得开不了口了。

这一日又逢旬休,钟荟支着下巴心不在焉地望着茅茨堂窗外的一株红梅,横斜枯瘦的树枝上已经着了小而密的花苞,像是有人撒了一把相思豆。望着望着,眼前像是蒙了层白纱,钟荟以为是凝视太久眼花了,揉了揉眼睛,就听钟九郎小声惊呼道:“下雪了!”其他弟子闻声也向窗外望去。

钟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层纱一般的白翳原来是空中飘飘扬扬的细雪。

紧接着只听门帷轻响,一股凉意沁入室内,钟荟回过头去,便看到了门口的卫琇,发上、肩头落了雪。

钟荟不由望着他笑了,他去了哪里,为何去了那么久,突然就不重要了。

卫十一郎带着洛京的初雪回来了。

第114章

卫琇便叫她那粲然的一笑晃痛了眼, 旋即也跟着笑起来,那双眼睛里的光亮骗不了人,她见到自己还是欣悦的吧,这便足矣。

这段时日他确实是忙, 也确实是在有意避着她。

先是冬雷大作, 劈倒了太庙的一株百年老槐,接着又传来京城、陇西地震的消息,二郡山崩地陷, 毁坏村庄民宅无数。

屋漏偏逢连夜雨, 九月青、徐、兖、豫才发了大水,流民还未安置好,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天子焦头烂额,赶紧下了罪己诏, 一干近臣临餐忘食,夜不能寐, 为了赈灾事宜吵得不可开交。

卫琇接连半个月宿在中书省, 连卫府都没回过一趟, 只来得及向钟蔚送了封信,便随着天子去祭告太庙了, 祭完太庙又马不停蹄地前往北郊祀地,一直到这一日才回城。

他忙得衣不解带, 便无暇去想究竟该不该再见她了,可每当能停下来略喘一口气的时候,她那笑模样就会突然撞进他心里。

卫琇以为自己多少要犹豫挣扎一番, 可只那么一瞬他便顺从了自己的心意。何必同自己过不去呢,他什么都不会做,只是远远看一眼——待她嫁作他人妇,连这一眼也成了奢望。

于是他只是回府将朝服换下,便迫不及待地策马赶来了。

钟蔚发现卫十一郎眼睛一亮,拾掇起一身懒骨头,异常难得地亲自走过去将他迎进来,一边连弩似地问个不停:“不是说明日才能回来么?怎么落了一身雪?没坐车么?咦,你那小书僮呢?怎么也没个人伺候?”

卫琇便将他前面的问题无视了,只道:“嗯,我一个人骑马来的。” 室内暖意熏人,雪很快融化成水,将他的氅衣洇湿了一片,头发上的水滴顺着脸侧滑落下来。

钟荟蓦地见到卫十一郎,像是叫人猛灌了一碗秦州春酒,一时间觉得三魂七魄都在打着旋,整个人有点不辨东西,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卫琇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面容也瘦削憔悴了些许,眼下还有一抹淡淡的青影。

他一脸的水,也不晓得拿帕子去擦,只是望着某一处,目光怔怔的。他睫毛上也挂了细小的水滴,原本清亮的眼睛里便像起了层薄雾。

钟蔚叫那常山长公主胡搅蛮缠了大半个月,一见卫十一郎就像见到了救星,恨不能立时撂挑子,可看他一脸懵懂,神思恍惚,大约是没睡饱,只得吩咐僮仆带他回房休息。

卫琇却摆摆手谢绝他的好意:“无妨,因卫某的缘故已经耽误了好几堂课了,如何敢再懈怠,”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身狼狈,赧然道,“在下先回房换身衣裳,劳驾稍等片刻。”

钟蔚这懒骨头能提那么一嘴也就算仁至义尽了,待卫十一郎换了身衣裳回来,便迫不及待地退位让贤了。

卫琇换了一身烟灰色的广袖素葛衫,没有戴冠,只簪了支象牙素簪,大约是因为平日伺候的僮仆不在,那发髻绾得松散,微湿的发丝略有些凌乱,这一身家常装束分明比平日丰神俊朗的模样亲切随性了几分,可钟荟却只望了一眼便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了,饶是她再不愿意承认,阿晏已经是个成年男子了,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摸头的孩子了。

这突然意识到的男女之别让她一瞬间感到有些茫然无措,不自觉地将手伸进袖子里捏了捏那个蜡纸包——本来她是问心无愧的,请阿晏吃个梅条有什么!可此刻“私相授受”四个大字重重砸在她头上,她突然就羞惭起来。

罢了,又不是多稀罕的东西,钟荟自嘲地笑了笑,阿晏那么大个人了,她如何就那么笃定他还如小时候那般嗜甜呢?

钟荟抬眼望了望窗外,雪似乎变大了,雪片在风中瑟缩着,翻卷着,无声地扑在窗棂上。

她将视线转回卫琇身上,尽管不能将预备了很久的东西交给他,还是感到难言的满足,像徜徉在光的河流中,外头的风雪只不过让此刻变得更暖罢了。

卫琇翻开书案上的缣帛书册,开始讲《卷阿》,一开口,嗓音有些喑哑,便握着拳避过脸去轻咳了两下,钟荟便觉得自己的心跟着颤了两颤。

弟子们发现卫先生提前回来,俱是喜出望外,钟先生学问好,治学也谨严,可这张嘴也是真不饶人,原先还好些,自打那扶风苏氏的小公子来了,他那脸皮便像上了浆似的,弟子们倒是有心作壁上观,奈何时常惨遭池鱼之殃。

卫先生多好,总是文质彬彬风轻云淡的,从来不苛责非难,同弟子说话都客客气气,解疑答惑时也不厌其烦,从来不像钟先生那样,说一遍没听明白便要挖苦人。

钟蔚将那些弟子的喜不自禁看在眼里,不免又是一阵心酸,一抬头便看见那劳什子长公主正含笑望着她,便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想出了整治她的手段。

钟蔚心里发痒,像有猫爪子在挠,恨不能立时付诸行动,不过他还是耐着性子待卫琇将一首《卷阿》讲完,这才施施然地站起身,向他行个礼告个罪,回自己院子里憋坏水去了。

心上人一走,常山长公主不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悄悄附在钟荟耳边道:“我出去逛逛。”便向卫琇告了个假,拿起伞,披上貂裘走了出去。

“诸位有何疑问么?”卫琇照例停下来向学生们问道。

钟先生一走,弟子们显然松弛了许多,说话也没那么拘束了,钟九郎才十岁,性子又活泼开朗,乐呵呵地张口问道:“先生,这三百零五首诗您全都能如此信手拈来侃侃而谈么?”

有几个年幼的弟子便捂着嘴轻笑起来,将诗和诗序倒背如流没什么稀罕的,但是卫琇讲诗从来都是将三家经义阐释发明,再加上当世名儒的疏注,每一首动辄洋洋数千言,纵然是镇日手不释卷的经师大儒也不可能做到,何况他在中书省的事务也不轻省。

这孩子明显是在找茬啊,钟荟无奈地看了看堂弟红扑扑的小脸,真想狠狠地捏一把,随即又生起了促狭的念头,饶有兴味地支着下巴看他如何应对。连与其他人格格不入,一直冷着脸低着头的外姓弟子祁源闻言也忍不住抬起头来。

卫琇向来清和平允,降身虚己,不爱炫耀学识,卖弄口舌,正要推说做不到,不经意瞥见姜二娘仰着脸期待地望着自己,不知怎么的一股热血往头上涌,不知不觉就点头道:“可以勉力一试。”

弟子们都兴奋起来,钟七郎自己不好意思出头,便暗暗扯了扯堂弟的衣下裾,钟九郎果然接着道:“卫先生随便翻一页,看是哪首便讲哪首?”

卫琇噙着笑点点头,伸出修长的手指,随意将书册翻开,是《草虫》。卫琇将整首诗诵了一遍道: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韩诗外传载孔子曰:君子有三忧,弗知,可无忧与?知而不学,可无忧与?学而不行,可无忧与?’其解不与毛诗同,系牵强附会之词。

“鲁诗将此诗解为诗人之好善道。’ 好善道不能甚,则百姓之亲之亦不能甚。‘未见君子’一句言诗人之好善道之甚也如此。’此说不足取信。”

“诗序谓‘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不免迂阔。以在下拙见,此诗文意浅白,不过言女子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卫琇只是轻轻地一句带过,也不去看姜二娘,自知道了她心有所属,他选诗时便刻意避开了所有关涉男女之情的篇目,免得自己情难自抑有感而发,又引申出什么傻话来。

“卫先生,您一走一个月,弟子们也是‘未见君子,忧心惙惙’呢!卫先生您那么厉害,再多给咱们讲一些行不行?”钟九郎腆着脸道,他是被堂兄们撺掇着当这个出头椽子的。

卫十一郎比他们大不了几年,这几年又常在钟家出没,对他们来说就像自家兄长一样,他们常听祖父对卫琇赞不绝口,有心探探他的底,也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卫琇也不计较这些,抿唇微微一笑,又将书册随手一翻,却是《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遵彼汝坟,伐其条肄。既见君子,不我遐弃。”便将这首诗也依样讲了一遍,末了道,“此诗亦是女子思人之诗,言未见君子时便如忍饥挨饿一般。接着下一首罢。”

说着心虚似地,快速翻开一页,自己先无奈地笑了: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下子弟子们忍不住哄笑起来。钟七郎这回等不得弟弟出头了,自己笑着打趣他:“卫先生,您真不愧是君子,今日与‘既见君子’似是有不解之缘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钟荟的脸悄然红了,目光却慢慢冷下来。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子,惄如调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心中泉水一般不可抑制汩汩涌出的欣喜,都是因为见到阿晏吧。

不能再自欺欺人下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