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和屏风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壁上,拉得很长, 随着烛火摇曳, 显得很不真实。卫琇想起白天的事,一时困惑茫然,一时又万分肯定, 两种念头不断交替地占据他的脑海, 夹杂着不安的喜悦快要从心里漫溢出来了。

卫琇知道自己病了,他后背发寒,手脚冰凉,不管怎么裹紧被子, 始终不能让四肢暖和起来,仿佛身体里的所有温度都汇聚到了心头一点。

他已经十分困倦, 却始终不敢闭上眼睛, 仿佛身在一场易碎的梦中, 非得睁着眼,清清楚楚地看着周遭的世界, 它才不会化作泡影。他想一直支撑到天明,入宫前再去见一见她, 看一看她的笑脸,在醒来前把这海市蜃楼般的梦境夯实了,他才能继续往前走下去。

屋子里一点点亮了起来, 粉壁上黑黢黢的影子渐次淡下去,在微明的天光里褪成一种带点青蓝的灰色。

卫琇望着那些影子,眼皮逐渐发沉,随即身躯也慢慢沉重起来,与其说他是困得睡过去了,倒不如说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这场病来势汹汹,前些时日他仗着自己风华正茂年富力强透支和亏空的精力,似乎要连本带利还回去了。

或许是心里多了个念想,卫琇倒也没觉着多难受,反倒偷得几日空闲,能够静静躺着心无旁骛地回味心上人的一颦一笑。

他这一病却苦了钟蔚,讲了一上午的课,大晌午的也不得休息,扒两口饭便赶去十亩之间探卫琇的病,将延医请药、饮食起居等一应事宜安排妥当,又马不停蹄地赶回茅茨堂继续讲授下午的课——这也就罢了,还得分神留心着常山长公主的动静。

常山长公主一贯雷厉风行,得了驸马的首肯,当夜回了长公主府便命人收拾出十几箱箱衣物和器玩,连夜装了三辆安车,第二日大清早便拉到了钟府。

钟蔚看着这位金枝玉叶铺张的排场,想起那日她哭穷的情形,气得脸都绿了,演戏也不知道演得像样些,这也太敷衍了事了,不是当他瞎便是当他傻。

这却是冤枉了司徒姮,她已经精简再精简,搬到钟府来的这些物件都是一日也不能或缺的,何况这里头不止她一人的东西,姜二娘明面上只是个小婢子,可亏待谁也不能亏待大美人啊。

钟蔚见不惯她这德性,可人家姓司徒,打不得,赶不走,骂倒可以随便骂,可人家那副脸皮固若金汤刀枪不入,捱了骂不痛不痒——看她神色竟还挺高兴似的。

于是钟蔚只能眼不见为净。他对司徒家的人向来没什么好感,卫家出事之后便更加腻味了,在他眼里常山长公主自然也是一丘之貉——虽说始作俑者是她阿耶,按理说不该迁怒于她,可若是人的感情都能算得那样清楚,世上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恩怨了。

长公主依旧糟心自不必多言,更叫钟蔚觉着不安的却是他妹妹阿毛。

兄妹俩从小到大一见面就斗嘴,很少能心平气和说几句话,不过无论嘴上怎么贬损,钟蔚心底深处还是很为自己妹妹骄傲的,虽说有几分才学值得商榷,至少脑筋是清楚的——放眼大靖,能得他如此评价的人两只巴掌数得过来。

可是这几日他惊恐地发现,钟阿毛的举止有些一言难尽。也不知是不是叫他一语成谶,真的近墨者黑,神情举止都同那长公主越来越相似。钟蔚上课时偶尔瞥她一眼,有时候失魂落魄,有时候又低头傻笑,课后找机会考校她,当日讲了些什么全然不知。

他还在十亩之间门外碰上过她两回,一回是午间,一回是黄昏,也没走得太近,只是望着檐角出神,也不知在想什么,问她来做什么,支支吾吾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昨日还破天荒地给他送吃的——那胡天胡地的长公主还带了个厨娘来,歇琴院里没有厨房和灶头,便在茶水房里支了个红泥小火炉,拿混了沉水的香炭饼当柴烧,每日开小灶弄些个汤汤水水。钟阿毛也同她沆瀣一气,突发奇想要煮什么白梅粥,把园子里一株不远千里从玉笥山上挖来的绿萼白梅几乎薅秃了,煮了一陶罐粥出来,阿翁那里孝敬了一些,他也有份倒是始料未及。他尝了尝觉得尚能入口,便分了两顿将那罐粥全数吃了,差点没撑破肚子。他已经这么给脸了,没想到钟阿毛毫不领情,翻了个白眼道:“谁叫你全吃完的?”——不是你叫我吃的么?!

钟蔚心力交瘁,觉得这些人大约是智识所限,行事没什么分寸章法——他这样深明博察的人中精粹既然得天地造化所钟,大抵是要多担待些的。

***

卫琇那些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底子还在,又急着想见姜二娘,三日后便差不多好了,这痊愈的速度连每日来问诊的大夫看了都有些吃惊。

卫十一郎走出院门第一件事便是去茅茨堂找姜二娘,却没见到人,迂回地找人打听了一番,才知她前一日离开了钟府,大约是有事回姜家去了。

卫琇满腔的期待不上不下没着没落地梗着,却也只能暂且按捺——值此多事之秋,久缺侍觐难免生变,如今既已病瘥,自然不能再怠惰了,何况他几日没回家,府中那一摊子事情也撂下了。

卫琇想到这些事情便觉身处淤泥之中,整个人都感觉滞重起来,然而再艰难困苦,也没有人可以替代他,这是他不可推诿的责任,他早已过了随心适性的年纪,也没什么不甘和委屈,当即盥栉更衣,换了朝服入宫面见天子去了。

最近天灾人祸一桩接着一桩,朝会也从原先的三五日一次变成了一两日一次。

卫琇回了趟自己家,到得宫城已交巳时。这时候大朝会已经散了,天子多半是在宣德殿,不是在与近臣议事,便是在批阅奏表处理政事。

卫琇便径直前往宣德殿。

前些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草木、屋瓦都覆了厚厚一层雪,更显得宫室光明,阙庭神丽,宛如琉璃仙境一般。

卫十一郎走到殿前,往上望了一眼,丹陛有专门的杂役清扫,看不见丁点残雪,在白茫茫的天地中红得触目惊心,他正了正头顶的三梁冠,神色淡漠地拾级而上。

小朝会刚结束,司徒钧方才被他外祖韦重阳和裴霄来来回回的车轱辘话搅得心烦意乱,将昨日收到凉州捷报的欢欣之情也冲淡了不少。他觉得困顿不堪,可一看案头堆积如山的奏表,只得揉了揉眼睛提起笔。

才写下两个字,便有内侍入内禀报,卫琇在殿外求见。司徒钧没想到卫琇这么快便痊愈了,有些吃惊,皱了皱眉,复又松开,立即宣他入内。

卫琇步态端雅地走上前去,行了个礼道:“臣偎慵堕懒,妄居斯任,不能为陛下分忧,请陛下降罪。”

司徒钧赶紧站起身绕到案前将他虚虚扶起,不管心里究竟如何想,至少面上是意外又欢喜:“卫卿为我大靖社稷夕寐霄兴,鞠躬尽瘁,以至于积劳成疾,何罪之有?”

两人礼尚往来地客套了一番,寒暄得差不多了,司徒钧便切入正题:“今日卿来得巧,孤恰有一事相托。”

“陛下言重,臣敢不效命。”卫琇立即道,心中却开始思量起来。

“卫卿不必担忧,是好事。”司徒钧笑了笑,转身从案上取了凉州的捷报递给他。

天子春秋正富,眉心却已经有了淡淡的纹路,只有微笑时才令人恍然记起,这九五至尊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郎君。

他御极数年,朝政却始终被韦重阳和裴霄牢牢把持着,韦重阳是个君子,清白忠勤,正身奉公,政务上却一窍不通;裴霄资才卓茂,有能为有手腕,可惜连恋栈权位,营于私家。司徒钧有时候会暗自怀疑,是不是天不祚靖,这几年天灾人祸不断,阿耶去世时交到他手上好端端的江山,何以变成这般千疮百孔的模样?他自问早朝晏退,中夜抚枕,不敢有一日懈怠,可那些仿佛都是无用功——他何尝不想一展抱负?可有权臣在侧,若带纆索,若关桎梏,谈何令行禁止?

卫琇接过来一目十行地览比,欣喜道:“恭喜陛下。”

司徒钧将捷报收回,轻轻搁在案上:“戍边将士为保我大靖江山舍身忘死,数年不得与家人团聚,年关将至,孤想聊备牛酒,请卿代孤前往武威犒师,卿意下如何?”

武威去洛京数千里,一来一回,加上犒军的时间,少说也得两三个月,卫琇愣了愣,这片刻的迟疑没有逃过司徒钧的眼睛:“凉州苦寒之地,此去千里,路途艰难,实为不情之请,卫卿若有难处......”

卫琇心中一凛,赶紧道:“敢不效死。”犒军不过是个幌子,姜景义当年前手交出虎符,后脚羌胡便叛乱,姜景义一去数年,未曾回过京师,始终是司徒钧的一块心病,天子这是怕他趁着天高皇帝远坐大,这才借着犒师的名义派他去凉州打探打探。

卫琇不得不去,一来天子这些年来虽对他恩遇有加,却始终按兵不动,如今终于羽翼渐丰,要培植自己的腹心了;二来姜景义是二娘子的叔父,若他真有别的心思,有他在其中斡旋,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

司徒钧满意地点点头道:“有劳卫卿。”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一眼,开玩笑似地道,“孤若是没记错,卫卿今年应该有十八岁了吧?虽说大丈夫不患无妻,不过孤等着吃你这杯喜酒等了好几年了。”

“陛下说笑了。”卫琇淡淡道。

司徒钧顿了顿又道:“卫卿有属意的淑媛么?”

第119章

司徒钧十五六岁时便少年老成, 登基数年周旋于一干老狐狸中,从不会无的放矢,无端提起他的婚姻之事,断不会是随口扯闲篇。

卫琇刹那间转过数个念头, 脑海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女子模模糊糊的面容。这些年来隐隐约约也有些传言飘到他耳边, 不过他对那位备受瞩目和觊觎的长公主没什么想法,更不在乎她钟情于自己的流言是真是假——一直也没有人当面来问他,他便只当没这回事。

卫琇拿不准司徒钧是在试探他还是真的有意将胞妹许配于他, 不过结果都是一样:“庶政陵迟, 黎民未乂,臣不敢耽于儿女婉娈之私。”

“卫卿心怀天下,孤甚为感佩。不过婚姻乃人伦之重,正所谓‘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卫卿有子都之貌,宋玉之才, 恐怕是挑花了眼, 故而至今难以定夺吧。”司徒钧仍带着说笑似的口吻, 不过笑意不达眼底。

事君多年,卫琇有时候仍旧诧异于司徒氏的厚颜。当年他家的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谁的手笔, 即便司徒钧当时年纪小,可想必那么多年也该回过味来了, 如何能这样泰然自若、大言不惭地说出“事宗庙、继后世”这种话?

卫琇于是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有劳陛下挂心了。”

司徒钧脸上的笑容顿时有些尴尬,讪讪地道:“卫卿多礼。”便就此揭过不提。

他打量了卫琇两眼, 发现他病了一场瘦了些许,脸色有些苍白,不过于姿容却无丝毫减损,闲闲往那儿一站便是丰神如玉,将旁人都衬得粗颜陋质不堪入目,更罕见的是那种刻入骨髓的优雅淡然,还有那与生具来的处变不惊。

司徒钧回忆了一下,似乎从未见他失态过,即便是卫氏夷族之后不久见到他,他仍旧是这样淡淡的——所有的哀戚仿佛都锁进了那对双眼中。司徒钧甚至怀疑世上没有什么事能令他惊惧和动容,也难怪自己的妹妹一见之下眼里便再也装不进别人。

不过司徒钧一看卫琇方才那冷淡的应对便知他并无此意,再说下去不过是自讨无趣罢了,司徒钧自然也有点怨他不识抬举,不过心里再不舒坦,也不能宣之于口——他是臣子,不是司徒家的奴仆,更何况他还姓卫。

司徒铮便轻轻揭过这话题不再提起,绕回到犒师之事,议了议具体细节,将行期定在十日之后。

卫琇退下之后,司徒钧看了会儿奏表,瞥一眼更漏,不知不觉中已经午时,他搁下笔捏了捏眉心,一旁的小黄门便适时地走上前来躬身问道:“陛下要传膳么?”

话音刚落,便有承光宫的宫人来请,道清河长公主入宫来了,中宫请天子前去一同用膳。

来得正巧,司徒钧心道,他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宣妹妹进宫,开诚布公地与她说一说卫琇的事,趁早打消了她的念头,也好即早物色旁的驸马人选,虽说他找不出第二个卫十一郎来,年岁家世合适、才学品貌堪配的倒也不乏其人。

司徒钧一边登上金根辇,一边寻思着一会儿如何开口,不知不觉便到了承光宫前。

清河长公主正在殿中与皇后絮絮地说着话,他们是隔房的表姊妹,幼时常一起玩的,姑嫂之间见了面总有说不完的话。

司徒婵着了身梅红色广袖襄邑锦衣裳,韦氏则是一身素白,两人亲昵地连榻而坐,一旁的大铜瓶中斜插着一支腊梅,因这日天气晴和,宫人将窗帷撩了起来,阳光滤过糊在窗上的素色窗纸,两人的脸庞被柔和的光笼着,他们眉眼本就有几分神似,此时靠坐在一处,便如画一般静谧而美好。

司徒钧在门外遥遥地望着这一幕,不觉露出笑容,阻止了要入内通禀的宫人,背着手慢慢踱了进去。

韦氏听到脚步声,抬头发现了司徒铮,小声同司徒婵说了句什么,姑嫂俩人微笑着起身行礼。

司徒钧快步走过去扶她坐下:“你我之间毋需多礼。今日好些了么?还犯噁心么?”

清河长公主在一旁看着,便掩着嘴笑起来,韦氏红着脸嗔怪地望了眼司徒钧。

韦氏外柔内刚,看着贞静娴熟,执掌起后宫之事却游刃有余,两人少年夫妻,司徒钧对她虽是爱重多于恋慕,却是琴瑟相谐,清河长公主看在眼里,不免自伤身世,有些黯然。

“妾去小厨房看看七宝羹炖好了没有。”韦氏说着便站起身。

“孤说过多少回了,那些事叫宫人做便是,何苦亲力亲为,”司徒钧皱了皱眉,不自觉想去握她手,突然想到妹妹在一旁,又将手收了回来,只是劝道,“有了身子更该小心。”

两人成婚数年,唯一的遗憾便是韦氏至今未诞下子嗣,入宫第一年小产过一回,半年后第二胎又滑落,遵医嘱调理了两年,这一胎便格外小心。嗔怪道:“哪里就这么娇贵了,沈医官也说了日常行止是无妨的,还劝妾时常走动走动呢。”

司徒钧也知道她这是找个借口让他们兄妹俩单独说会儿话,便不再多说了,只吩咐宫人谨慎小心地伺候着,又遣退了身边其他宫人和内侍。

清河长公主看着皇后出了殿外,这才欲言又止期期艾艾地道:“阿兄……卫公子今日入宫觐见了?”

“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司徒钧见她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忍心再揶揄她了。他们兄妹自小亲近,妹妹自小因寡言腼腆,在阿耶跟前不甚受宠,他这做兄长的难免多疼惜她一些。

司徒婵倾慕卫家十一郎已经许多年了,那时候卫昭还在,显然没有让孙子尚主的意思,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纵然心疼妹妹也束手无策,如今他已然站在了庙堂最高处,可仍旧无法让妹妹一偿夙愿。

“他的病痊愈了?他还好么?”清河长公主满怀憧憬地看着兄长,漆黑的眼睛亮晶晶的。

司徒钧对着妹妹心中有愧,更恼怒于自己的无能,口吻不知不觉冷硬起来:“你不用多想了,卫十一郎不会尚主的。”

清河长公主出其不意地叫他点破心事,羞红了脸,下意识便矢口否认:“您说什么呢,我哪里想过......”

“没想过最好。”司徒钧犀利地看了她一眼。

司徒婵这才回过味来,也顾不上害羞了,膝行两步,像小时候讨吃食玩具似地抓住她阿兄的衣袖摇了摇,仰起脸问道:“为何啊?”

司徒钧见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一软,恨不能立时答应她——他富有四海,无论什么稀世珍宝,只要她想要都能给她寻来,即便是天上的月亮,也能想办法去摘一摘,可卫十一郎不是个物件,他总不能拿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尚主吧。

何况他有意用卫琇——他的出身得天独厚,却又势单力孤,有卫氏冠冕在,要扶植他很容易,并且他背后没有可以依仗的家族,便只能为他所用。若是他愿意尚主,自然皆大欢喜,若是不愿意,他也不会因这点事将他弃之不用——比起尚主与否,他更担心的是他会娶裴氏女。

“没有为何,今日阿兄已经旁敲侧击过了,他没这个意思。”司徒钧叹了口气道。

“为何啊?”长公主放开了兄长的袖子,转而揪自己的衣摆,“会不会是他没明白阿兄您的意思?”

司徒钧冷笑了一声道:“卫稚舒何等玲珑的心肠,什么时候连一句话都听不懂了?难道非要把话挑明了让他当面扔回阿兄脸上你才甘心?”

司徒婵怔怔地松开兄长的袖子,一眨眼,两行眼泪顺着清秀的脸颊滑落下来,她翕了翕唇,没说出话来,转而揪起自己衣摆来,把上面一朵刺绣山茶揪成了一团。

司徒钧轻轻拍拍她的胳膊劝道:“阿婵,你贵为长公主,又是孤唯一的同胞姊妹,天下英伟男子多的是,洛京的世家公子你尽可以随便挑,何苦与自己为难,听阿兄的话,把卫十一郎忘了吧。”

清河长公主从袖子里掏出帕子,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揩眼泪,司徒钧当她是听进去了,心道小娘子面皮薄,做兄长的不好说太多,一会儿让皇后再劝劝,便扯开话题道:“你这次入宫阿娘还不知道吧?用完午膳孤和你一起去看看她。”

***

那日早晨,钟荟刚到茅茨堂,正要将常山长公主的文房摊放开,长公主府突然来人传口信,说是姜家老太太遣了下人叫孙女速速归家。

那下人语焉不详,也没说究竟所为何事,钟荟以为家中出了急事,衣服都无暇换,即刻向钟家借了辆马车,冒着风雪急急赶回了姜府。

下了车逮着个婆子便问:“家里无事吧?老太太无事吧?”

那婆子直摇头,钟荟仍旧放心不下,连自己院子都没回,径直往祖母的松柏院奔去,看门的婆子眼神不好,没认出身着奴婢青衣的二娘子,还没来得及将她拦了下来,钟荟已经一阵风似地刮了进去。

三老太太刘氏闻声迎出来,见她这副冒冒失失的模样,笑着道:“二娘来啦,你阿婆正在里头等你呢,赶紧进去吧,”定睛一看又奇道,“哟,怎么穿了这么身衣裳?”

钟荟看她神色如常,料想祖母没事,这才放下心来,扶着廊庑的木柱喘了几口气,这才纳闷地跟着刘氏进了门。

姜老太太正支使婆子往炭盆里窝白薯,气色看起来不错,一见孙女便板起脸犟着脖子骂道:“小没良心的,你阿婆快进棺材了还镇日不着家,得亏是个闺女,要是个小子腿早叫我打折了!”

钟荟才不把她的话当真,快步走过去,腆着脸挤到祖母榻上:“阿婆找我回来什么事?啊呀,阿婆今日怎么打扮得这么好看?”

姜老太太叫她的花言巧语一蒙蔽,把断腿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想笑又不肯笑出来,把嘴绷成一条线,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为了你这小白眼狼操心劳肺!”

钟荟打量了一下祖母的打扮,银红大明光纹锦缎褂衣,金银织成下裾,头上横七竖八地插了十几支簪钗,每支上都镶着指甲盖大小的各色宝石,胳膊上也不知套了多少金镯子金跳脱,动一动便丁零当啷地一阵响,脸上还抹了胡粉涂了胭脂。

姜老太太年纪大了,开始嫌这些金器累赘,只在见客时盛装打扮,而能叫她把看家本领施展出来的,据钟荟所知,整个洛京只有一个人——方家姨妈。

果然,不多时便有婆子进来禀报方姨妈到了,姜老太太赶紧把孙女拽起来塞到一架六牒朱色地绘花鸟木屏风背后,指着屏风上一个小洞道:“你方家姨妈带人来相看,一会儿给我把眼睛瞪大咯!”

第120章

钟荟凑近了往姜老太太所指的地方一看, 果不其然,那木屏风上有个红豆大的小洞,是木板原有的蛀孔,取材时未加注意, 制成了屏风才发觉, 那画匠便别出心裁地在此处画了只蛱蝶,那孔洞远看起来便像是蝶翅上的花纹,轻易发现不了, 用在此等不甚磊落的情境下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时俗相看夫婿时让在室的小娘子躲在屏风后窥伺不是什么稀奇事, 但凡开明些又心疼女儿的人家,也不舍得让孩子盲婚哑嫁,还有借着去寺庙进香、游玩相看的。

先帝长女兰陵长公主选驸马时更是只隔了聊胜于无的半透紫纱帷,令二三十名备选的郎君在帷外自序, 并抚琴、啸歌、吟咏、舞剑、骑射各显神通——长公主果然因此选得佳婿,至今琴瑟和鸣, 于是此法便成了公主选婿的成例沿用了下来。只是断在了常山长公主手里, 也怪不得她, 接连登场的十几个恰好都其貌不扬,偏偏又好卖弄技艺, 又冗长又乏味,常山长公主闲极无聊, 坐在沙帷里打起了瞌睡,索性身子一歪倒在席子上打了个盹,究竟也没相看出个什么名堂。

而轮到到清河长公主的时候, 她阿兄才提了个话头,便叫她一口回绝了。

钟荟本来就没有相看的心思,何况早上离开钟府时卫十一郎还病着,也不知道这时候怎么样了,若早知道祖母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她怎么也赖在钟府不回来了。

叫她纳罕的是,来人居然是方姨妈介绍的——竟然连她那里来的人都不放过了,钟荟心道,可见老太太是多么急着想将她嫁出去。

若说姜老太太对曾氏只是不喜,那对儿媳妇的这位胞姊简直可以说深恶痛绝—实话说这位姨妈确实不讨喜,不过钟荟暗暗怀疑,姜老太太与她大约还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互忌惮。

他们两人都爱盛装华服,不过方曾氏的奢侈逾度是她世家出身的阿娘自小一掷千金惯出来的,眼光与只知道宝石越大越好的屠户家老太太不可同日而语——只是姜老太太的宝石又大又多,方曾氏拍马也赶不上,便每每吹毛求疵,贬低她的眼光格调来找补。

正想着,从门口传来方姨妈那极容易辨认的笑声——以她的体魄而言,那笑声算是非常轻盈了,似乎还带着点回声,堪称悦耳,钟荟每回听见这笑声脑海里浮现出的总是个不识愁滋味的年轻女郎。

不过也只是片刻那错觉便消失得了无踪影了,方姨妈全然不顾身后闷闷不乐的少年郎和一脸郁色的妹妹,颠颠儿地快步走到姜老太太跟前,凑近她耳朵大声喊道:“姜老太太,您这一向可好啊?”

“好,好,我听得见,阿曾她阿姊,你还是这么兴兴头头的。”姜老太太往旁边避了避,心道本来没聋都叫你吼聋了。

“哟,您这身衣裳新做的呀?好看得紧!”方氏拊掌道,“咦?让我仔细瞅瞅,这桥梁簪怎么能同螭虎穿花钗戴一块儿,碧玉和蓝宝石凑一起也不合适呢……哎!吓人!这冬日的衣裳怎么绣的是菊花?错得离谱啦!”

说着把着姜老太太的手臂,一脸推心置腹地道:“老太太,我跟您说,外头那些个裁缝和绣娘啊,活儿粗糙,态度还敷衍,若是碰上懂行的主顾还好些,若是碰上您这样的外行人,可不就糊弄对付过去了?“

一行说一行撩起姜老太太的衣摆,指着上面的刺绣菊花道:“啧啧!您瞅瞅这针脚!粗得能嵌一排米粒儿进去了!我也是同他们打交道烦了,只得在家里养了两个女裁缝并四个蜀地来的绣娘,只做我和阿眉两人的四季衣裳,回头我看看,若是他们有空,就遣他们到您府上来,给您好好做一身,下回您见客啊,入宫啊,都能体面些,哦!不对,险些忘了,前日梁州刺史送给我家老太爷一箱子上好皮子,他们这几日都在赶制裘衣呢,做完裘衣又得赶春衣,哎呀,看来是得等到四月里了……”

曾氏在后头看着婆母的脸都快发青了,连忙上去扯了扯她阿姊的衣袖道:“好了好了,一说起衣裳钗镮就没玩没了的,都快把正事忘啦!”

方曾氏犹有些不过瘾,觑了觑姜老太太,将大半身子罩在她阴影里的小郎君外前揽了揽:“老太太,这是范家表侄儿,来给您请安啦。”

范家小郎君闻言上前端正地行了个礼道:“范四郎见过姜老太太。”

姜老太太赶紧放下私怨,往前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

那范四郎着一身竹青色绨锦夹丝绵袍子,生得面容白皙,眉清目秀——姜家出美人,范四郎的样貌同几个孙子比差了一截,不过有股子读书人的文质彬彬。

姜老太太不由想起远在凉州的姜悔,心里一阵发软,不由道:“哟,好生齐整的孩子!”朝立在一旁的三老太太眨了两下眼,刘氏便会意地从左边袖口里掏出个锦囊递过去。

老太太事先准备了一轻一重两份见面礼,分别收在刘氏两个袖子里,左袖的锦囊里是一只白如羊脂的玉奔马,右袖的锦囊里则是一枚普通的二两金饼子。两人商定好了,若是第一眼看着就不行,老太太便眨一下眼,刘氏就呈上右袖里的金饼子,如若初看下来还算满意,便眨两下眼,刘氏则呈上左袖里的玉马。

“第一回 见,阿婆这里也没什么好东西,你且拿着随便顽顽。”姜老太太和颜悦色地向他道。

范四郎咬了咬下唇,犹豫了一下,看了方曾氏一眼,将那沉甸甸的锦囊接过来道了谢,大方又得体地道了谢。

姜老太太瞥了眼支在墙角的木屏风,范四郎看在眼里,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架屏风插板的下缘距地面大约有一尺来高的距离,他一眼便看到了屏风下露出来的青色裙裾,神色有些复杂。

姜老太太又装模作样地问了问范四郎年岁几何,家里都有些谁——其实那些她早查探得一清二楚了。

因惦记着孙女还在屏风后头,怕她站久了累着,姜老太太一会儿便装作精神不济地揉了揉额头,方曾氏这回倒是千年不遇地有眼色——其实也不是有眼色,实是怕待得久了那小贼皮露出马脚来。

姜老太太照例要客套一番,留两人用午膳,方曾氏连连推说家中有事,便带着范四郎告辞了。

出了姜府,方曾氏便不用再装下去了——她对那勾引自家宝贝女儿的下流胚子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生啖其肉,哪里肯搭理他,两人便分坐两辆犊车回了方家。

范四郎的正经姑姑,方家二房的娘子范氏正翘首盼他回来,见了他忙拉到屋里合上门帷。

范四郎把姜老太太给他的见面礼往案上不轻不重地一拍,低着头看着右前方的地面不吭声。

范氏打开锦囊,见那玉马雕工细腻,洁白无暇,一看就是宫里出来的好东西,饶是她见惯富贵也不由咋舌,这姜家的豪奢果真名不虚传,这样的东西随随便便拿来送人,不过想来也是对范四郎满意的缘故,忍不住露出喜色:“这回去姜家怎么样?见到他们家二娘了吗?”

范四郎不吭声,只是摇摇头。

范氏以为侄子是害臊,笑着道:“他们家二娘子从小就是个美人胚子,五六年前我见过她一回,真个像仙童一样,那样的容貌长大了也歪不到哪里去,你莫担心。”范氏又朝某个方向瞥了一眼道,“三房那个同她一比就跟野草似的,姑姑替你好生打听过了,那小娘子规行矩步的,是个好孩子,不像有的人,小小年纪烟视媚行,一看就不是个正经......”

范四郎闻言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道:“您既看不上阿眉,那姜二娘同她还是表姊妹呢!屠户家有什么规矩!不过是有几个钱罢了,沐猴而冠,咱们范家虽破落,也不至于堕落到娶个屠夫的女儿!”

“好,你有骨气!那你今日去姜家做什么!”范氏没好气地道。

“若不是阿眉她阿娘逼着我......”自己认定的岳母费尽心机要他娶别家女儿,把他当污泥似的恨不能立即甩脱水,范四郎羞愤难当,“我不比谁差,靠自己也能挣出前程来…… 总之除了阿眉我谁也不娶!”

范氏差点叫他气得仰倒,恨不得掀开他天灵盖看看里头装的是浆糊还是豆渣,这姜家女是那么好娶的么?她费了那么大的劲周旋,人家才肯相看一下,这小子倒好,全然不明白她的苦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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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曾氏和范家小郎君前脚跨出门,姜老太太便迫不及待地绕到屏风后头,三老太太刘氏见状借口去厨房传午膳避了出去,免得有她在场二娘子不好意思说真话。

姜老太太将孙女叫出来:“阿婴啊,你看那范家小子怎么样?”一边觑着孙女脸色。

钟荟脸不红心不跳,方才压根就没往那洞里看,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管同阿晏有无可能,心安理得地嫁旁人是做不到了。

只是祖母为自己的婚事这样辛苦奔忙,她感到很是愧疚,抱歉地道:“对不住,阿婆,我不想嫁那范家公子,也不想嫁旁人。”

姜老太太是过来人,目光如炬地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道:“阿婴啊,你老老实实告诉阿婆,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咱们不兴学那些大户人家酸不拉唧的,这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钟荟低下头,脸涨得通红。

姜老太太看着她粉红的耳朵,叹了口气:“是哪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