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将她临走前赶着替自己绣的十二牒四时花卉屏风摆在书案旁, 不经意抬头一瞥, 心里便是一阵空落落的惘然。那时大姊正在准备入宫的各项事宜,自己的事且忙不过来,得知卫琇来求亲后, 还是日以继夜见缝插针地赶出了这件礼物,送给她时尤觉怠慢:“仓促之间赶出来的, 做得有些粗糙, 幅面又小,你别嫌弃。”

而三娘子虽然嘴上不饶人,往日时常挑剔这个嫌弃那个, 可大姊真的出了阁,她也是恹恹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曾氏被夺了中馈, 府中原先那些耳目不如原先那么好使唤了,三娘子便多了不少可乘之机,得了空便来找钟荟,以帮她绣嫁妆为名行监督鞭策之实。

姊妹俩促膝做着绣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又说起大姊来。

“也不知她这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入宫做什么去。”三娘子忿忿地往绷紧的缣帛上刺了一针,左手飞快地一拉,丝线穿过绣布发出“嘶拉”一声响。

钟荟自觉情窦已开,很是能理解大姊的心情,不过同三娘子这种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是解释不通的,只得安慰她道:“大姊看着性子柔和,也不是没气性的人,真披了她逆鳞……”

“哎呀得了吧!那逆鳞才几片?你一片,阿婆一片,表叔家几个,我也能算上吧,没了,”三娘子停下手中的活计,掰着手指数道,“你什么时候见她为自己出头了?任谁怎么挤兑,她只会一味退让,受了欺负只知闷在被子里哭,也不知道天子待她好不好……”

钟荟也担心过无数回,回想天子同姜明霜在一起时的神情,大约对她是有几分真心喜爱的吧,姜明霜这样的女子谁会不喜欢呢?可仰仗天子的喜爱,说到底不过是听天由命。

“还有萧家那个不省心的,”提到萧十娘,姜明淅的憎恶之情溢于言表,“小时候就一肚子坏水,现如今不知阴险成什么样呢,我们家这个傻大姊都不够她塞牙缝的!”

三娘子这个窝里横小时候见识过萧十娘的厉害,一朝被蛇咬,至今还有些心有余悸。

一想到此节,钟荟便十分过意不去。若说当年常山长公主庄园中的口角只不过是小娘子之间无伤大雅的意气之争,那么她与萧家的亲事闹出的恩怨则让两家隐隐有了些势不两立的意味。萧十娘又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必定不会善罢甘休,若是在后宫中站稳了脚跟给姜大娘使绊子,简直是防不胜防。

且萧十娘幼时便是个美人胚子,这些年出落得越发风姿绰约,若单论容貌,姜明霜与她不相上下,可要说妩媚娇俏,端庄娴雅的姜大娘拍马也赶不上。姜明霜唯一可以仰仗的便是与天子早些相知相许,可这点朦胧的情谊又能维系多久呢?

也是天意弄人,姜明霜最是恬淡之争,偏生去了那是非之地,仿佛一株悄然盛放于山野间的林花叫人连根挖起,栽入金盆,移入华庭,作了一株供帝王赏乐的人间富贵花。旁人也只能唏嘘感慨一番罢了。

姊妹俩静默有时,三娘子突然探头过来往她手里瞄了一眼,撇了撇嘴道:“啧,你这蹩脚的手艺真是糟蹋了那么好的花样子,这么寒碜的东西你好意思拿去给姊夫穿啊。

“那有什么,穿不穿由他自己呗,”钟荟不以为然地道,“别一口一个姊夫,这不还没成亲呢嘛!”

“嘁,”姜明淅斜她一眼,“牙根都叫你给酸倒啦!”

当日卫琇上门求亲,曾氏少不得在背后藏钩带刺地说了不少酸话,一边暗指二娘子轻狂浮浪,手段令人不齿,转头又讽刺亲女儿本事不济,样样都落于人后,连婚事都叫那酤酒女生出的贱种压了一头。

三娘子打小心高气傲,被自己阿娘这么一说,心里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弯来,不过她到底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省起来格外苛刻,不知这是人之常情,直怪自己心胸狭隘,不悌不逊,实在是个戚戚小人。

且设身处地一想,即便二姊的际遇全给了她,她也没有当卫夫人的命——不说当日她根本不会替卫琇挡箭,光是外头纷至沓来的非议就能将她压垮了,更别提萧家搅出的那摊子浑水,姜明淅自问换了自己,是决计无法做到泰然处之的。

她阿娘说得轻巧,只看见二娘子嫁进高门的风光,却看不到背后的艰辛。姜明淅亲眼看见阴寒天气她旧伤发作时疼得浑身打颤满头冷汗的模样,因为害怕疼起来不知不觉将牙齿咬坏,只能在嘴里塞上布包。与卫琇定亲后,更是走到哪里都有人指指戳戳评头论足,分明对内情一无所知却头头是道地妄加评议,若是换了她,恐怕早气死了。

姜明霜有一个难得的优点,一旦想透彻了,心里便也释然了,与二姊相处起来又像往日一样从容了。

她倒是从容了,钟荟却暗自叫苦不迭。

姜明淅爱和旁人较劲,也爱和自己过不去,凡事都要逼着自己做到尽善尽美,天资又聪颖,连女红都是姊妹几个当中最细致的,她才帮着姜明霜绣完嫁妆,后脚二姊又定了亲,那二姊夫大约是个急性子,恨不得今日提亲明日就把媳妇儿娶过门,眨眼之间就走完了六礼,把婚期定在了十月,压根不体谅她这能者多劳的妻妹。

钟荟则只拣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下功夫,刺绣这种劳心费神又考验耐心的技艺向来是得过且过应付了事,有了肩上做现成借口,更是乐得让婢子代劳,一年到头也就是给老太太和钟老太太缝几件贴身衣裳尽尽孝心。

三娘子一听婚期便着急上火起来:“这才剩几个月了,那么多事儿哪里来得及,不说别的,多少嫁妆要一针一线地绣出来,卫家不是一般门户……”

没想到她那草包二姊压根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轻描淡写道:“这种事让阿枣他们代劳便好了,若是他们也来不及,上外头铺子里买些现成的不就是了。”

姜明淅对她这自暴自弃的阿姊叹为观止:“就算别的都扔给旁人,可姊夫的贴身衣物总不能假手于人吧!”

“他穿了那么多年别人做的也没怎么样嘛。”不过话虽如此,钟荟叫她这么一说,也有些心动了,看着阿晏穿上自己亲手做的衣裳似乎也是美事一桩呢!

钟荟起先发了宏愿,立志要将阿晏从里到外从头到脚一年四季的衣裳鞋袜全都包揽了,绣了半日便觉着做人还是不能好高骛远,做几身中衣几双罗袜也就罢了,到了太阳落山时,搓搓红肿的指肚,觉得几身和一身也没差,情谊到了便是。

眼下过去半个月了,她还在往第一只袜子上绣松枝,就这样慢工出的细活还叫她妹妹嫌弃,这日子没法过了。

***

寒食一过,又到了一年上巳,钟荟与常山长公主一早约了去她邙山庄园赏春祓禊,洛水边依旧游人如织,纵然没有卫郎看了,仍然有层出不穷的萧郎、裴郎,不过用常山长公主的话来说,这是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全洛京的菁华都在钟氏家学里了,她什么时候看不行,何苦去人堆里硬挤。

至于那号称风流才子的萧九郎,司徒姮义薄云天同仇敌忾:“相由心生,他做了那档子糟心事儿,我如今看他只觉尖嘴猴腮面目可憎。”

钟荟很承她的情,不过还是一语道破:“是因他鼻梁叫我阿兄打歪的缘故吧。”

好不容易出去放个风,钟荟大清早便坐着自家的马车,带着婢仆和护卫出城入山了。

常山长公主前一晚先到,已经等了她许久,一听下人禀报便坐着肩舆迎了出来,见面第一句话倒还像样:“你和卫十一郎终于定下啦,恭喜恭喜!”

第二句就有些不成体统了:“你们生的闺女可得给我当媳妇儿,可不能许了别家!”

钟荟红了脸:“净说这些胡话!”

“这怎么是胡话呢?传宗接代才是正经事呢。”特别是你们这种罕见的美人。

钟荟见识短浅,不如司徒姮那样高瞻远瞩,对成婚的理解也不过是“与阿晏长相厮守”,至于怎么个厮守法,大致上想到耳鬓厮磨这一部已经快把自己羞死了,传宗接代如何操作更是一窍不通。反正到时候听阿晏的就是了。

她不想与司徒姮探讨这些,不求甚解地岔开话题:“倒是一直想问你,书信里又不方便说,你同钟先生如何了?”

司徒姮嗯嗯啊啊支支吾吾,含糊其辞道:“快了快了。”

钟荟一想钟蔚那婆婆妈妈的死样子,两人大概还有得磨,打定了主意过几日回家看看阿翁,顺便在他兄长跟前替司徒姮美言几句。

没想到常山长公主如此一言九鼎,她说的“快了”真就如同晴空霹雳般迅疾。

钟荟见了她阿翁,还未来得及开口叙叙寒温,钟熹便道:“你不来阿翁也得找人送信去姜家,有件事要告诉你知道,你阿兄要定亲了,尚常山长公主。想来不久宫里当有旨意,最迟五月末,你阿耶阿娘该从番禺启程了,若是路途中顺当,应当能赶上你和阿晏的婚期。”

第141章 耶娘

钟荟也不知道该震惊于钟蔚尚主还是欣喜于父母回京, 脸上一片茫然,半晌才道:“尚长公主……阿娘知道么?”

“此时应该尚未知晓呢, 十多天前寄出的书信,眼下还在路上。”

“阿娘她对长公主不会有什么想法吧?”说起来钟夫人同司徒姮的恩怨还是因她而起的。

“都过去多少年了,那时候长公主还是个孩子呢,童言无忌, 你阿娘哪里就真的同她计较了,”钟熹想起儿媳那一点就着的性子, 也有些头疼, 说出的话连自己都不怎么相信,“和你阿兄差不多年纪的人孩子都开蒙了, 你阿娘想来也不会诸般挑剔的。”言下之意钟蔚这样的能找到媳妇儿就谢天谢地了。

钟荟一想也是, 她阿娘应该也盼着早日抱上孙儿吧,她都活过来了,和常山长公主之间那点龃龉早该烟消云散了。

她恨不能立时将司徒姮抓来问问, 可是这不求上进的长公主一朝驸马到手,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上课时来时不来, 到了茅茨堂也不好好听课,一天到晚旁若无人地朝先生挤眉弄眼,着实有伤风化, 钟蔚一怒之下将她赶回长公主府去了。

司徒姮一想,自己府中也该收拾收拾整饬整饬,以便迎接驸马, 便干脆回长公主府安心备嫁去了。倒弄得钟蔚每日心神不宁肠转车轮,生怕一个没看紧他这好色的长公主就喜新厌故去轻薄旁的小郎君了。

兄长喜结良缘,做妹妹的总要当面祝贺一番,钟荟出了钟老太爷的书房,估摸着正好是午休时分,便去茅茨堂找他。

到得茅茨堂,钟荟里里外外找了一圈,却不见兄长的人影,一打听,原来是回院子里用午膳去了。

这也是钟蔚矫情臭讲究,卫琇就常和弟子们一同用膳,怎么偏就他钟子毓的肚肠金贵。

钟荟无法,只得去兄长院里找他,幸好她今日为图方便着了男装,只说是长公主府的下人来给驸马传话,一路上都畅通无碍——钟大郎定了终身,非但主人家松了一口气,连下人们都觉有了盼头,只等着这位祖宗早日嫁出去折腾长公主府的下人。

院门关得严严实实,也不见阍人,想是临时有事走开了。

钟荟心里纳闷,伸手扣了扣门环,半晌门吱呀一声翕开一条缝,钟蔚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地往外看了看,见是妹妹,当即一惊,想也不想便要把门关上。

钟荟眼明手快,赶紧伸出一只脚,整个人顺势往门上一靠,硬是闯了进去。

“不是说你一条胳膊残了吗?怎么还那么大劲?啧,钟蔚揉着被门撞疼的肩膀抱怨道。

钟荟正待臊他几句,猛然发现他竟破天荒地着了一身紧窄胡服,额发和鬓角微湿,显是出了汗。

钟荟狐疑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上:“光天化日的你躲在这里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背后藏的是什么?”说着便拉住他胳膊往他身后绕。

钟蔚一边躲,一边欲盖弥彰道:“没什么没什么!尽管闲事!去去去一边去!”手不小心一松,只听哐啷一声响,钟荟往地上一瞅,奇道:“咦?你在练剑?”掐了自己一把,“奇了怪了,我没在做梦啊?”

钟蔚叫她当场捉住痛脚,恼羞成怒道:“练剑怎么了?偏我不能练?”

“对啊,没怎么,挺好的,”钟荟怪腔怪调幸灾乐祸地道,“你避人耳目做什么?好事该让大家伙知道知道么,阿翁啊,阿耶阿娘啊,七弟啊,九弟啊,还有……”

她摸了摸下颌道:“哎,你说要是长公主知道驸马为了讨她欢心私下里用功,她得乐成什么样儿?”

“说吧,”钟蔚太知道他妹妹是什么样的人品,认栽道,“你想怎么着?”

“老实交代你们俩的来龙去脉。”

钟蔚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拾起剑作势要劈她:“我还是灭口吧!”

“噫!你打算拿什么灭口?你那把没开锋的小孩子玩意儿么?好大出息啊钟子毓,是不是怕用真剑削了自己脚啊?妹妹我奉劝你一句,莫折腾了,常山长公主不嫌弃你,那是胸怀天下,为民除害。”

两人闹得鸡飞狗跳,钟蔚嘴上活似加了十七八道锁,钟荟涎皮赖脸软磨硬泡,连阿兄都叫了好几声,愣是没从他嘴里掏出一个字来,常山长公主和驸马的故事,就此成了钟荟一生中最大的未解之谜。

***

洛京城里处处飞花,入目皆是嫣红生翠,一年中最美的时节里,常山长公主总算找到了归宿。

这位长公主的行市虽然远不如先帝在世时那么好,可她定亲的消息也在九六城里掀起了不小的波澜。驸马出自冠盖之族钟氏,本人俊逸疏朗,气韵高华,是京都首屈一指的名士,两人家世身份旗鼓相当,很是门当户对——这些年走的下坡路也是异曲同工。不过很多不明底细的小女郎对钟驸马存在不切实际的幻想,都觉得是那一把年纪的长公主占了便宜。

司徒姮过年已经二十二了,这些年来看过的美人如过江之鲫,可除了少不更事时嚷嚷过一阵要嫁卫家六郎,便再也没有兴起过招驸马的念头,天子前些年还会旁敲侧击一下,时间一长也就听之任之了,只有司徒姮的亲娘崔太妃始终记挂着这事,三不五时地便要耳提面命一番,可是连她都拿长公主没法子,她这女儿看着万事不关心,其实骨子里是极挑剔的。

崔太妃闻讯喜极而泣,连咳疾也顾不上了,当日便去白马寺还了愿。

天子也觉这桩婚事甚是称心如意,一来他同这三姊关系不错,也不忍心她一直这么孑然一身,再来钟禅是他阿耶为他物色的宰辅之材,临终前将他外放广州,为的便是挫一挫他的锐气,也免得在他在天子羽翼未丰时只手遮天,天子在病榻上亲口同他说过,裴霄徒有虚名,实为慵陋之辈,不足为惧,钟禅是个能臣,只是家世太显赫,既要用又得防。眼下钟蔚尚主,正是将他召回帝京的契机。

天子和崔太妃各怀心思,都不想将司徒姮留到过年,一拍即合,立即下了道旨意召钟禅回京,将婚期定在了十一月初,比钟荟还早了十来日。

常山长公主后来者居上,得意非常,自是要寻机显摆,于是时隔数年之后,钟荟又收到了那金雕银镂的海棠花宴帖——这时节海棠花都已经快凋谢了,司徒姮毫不掩饰自己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年常来常往的小娘子,前些年入宫的入宫,嫁人的嫁人,孩子都已经开蒙了,即便拨冗前来,他们张口闭口夫君的仕途和考绩,妾室的作妖和啕气,要不就是儿女们多么千伶百俐,司徒姮一句嘴也插不上,好容易将话题掰回风花雪月的康庄大道上,总有个没眼色的带着所有人共沉沦:“哎,你们手上有没有过得去的蒙师?我家大儿眼看着就要开蒙了,现下还没着落呢,他父亲又镇日不得闲,不耐烦管这些细务……”

立即有人冷笑道:“宋夫人,你大儿两岁还未到,路且走不稳,你这阿娘倒是会未雨绸缪,你们别听她的,有好的先荐给我!”

这些夫人娘子们一提起子女开蒙,个个都有一肚子话,如此反复几回,司徒姮便觉这名存实亡的花宴甚是无趣。那新一茬的豆蔻美人倒是有不少,可他们喜爱的衣裳首饰乐舞百戏乃至于少年郎都同她大相径庭,活似差了一辈似的——还真有好几个按辈份论得叫她姑母姨母,一场宴席下来自觉整个人都衰朽了。

如今她有驸马傍身,再办起海棠宴来,心境便与形单影只时不可同日而语。以前听那些已婚妇人掰扯家长里短只觉俗不可耐,恨不能立时拿花露洗耳朵,如今却当作了金科玉律,巴不得一条条地拿笔记下来早晚捧读。

“上峰送的美人最是可憎!”甲夫人蹙着柳眉道。

席间几位夫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打不得,骂不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主母呢!”

甲夫人又道:“我家那色胚还说什么长者赐不可辞,便是一块墨也要磨一磨以示承情,冷落了人家,回头上峰问起来不好交代云云。啊呸!合着纳妾还能算进考课里去?”

常山长公主心道,谁胆敢给我驸马塞美人,我便提着刀杀上门去。

钟荟倒是不怎么担心卫琇,以他的性子大约会直接给人没脸。不过她在一旁听着,不由想起她耶娘的一段往事来。

当年她阿耶刚入中书省时,有个没眼色的上峰便来过这么一出,那时候她阿耶阿娘才成婚,钟禅为人八面玲珑,不轻易得罪人,便想着先收下随便找个偏僻的院子安置着,也不过是费点米粮罢了,哪只她阿娘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最后还是钟老太爷做主,命人将他儿子无福消受的这份大礼送了回去,不过她阿娘醋癖的名声仍旧不胫而走,成了全洛京出了名的妒妇。

钟夫人好多年咽不下这口气,每回夫妇俩有什么口角,便要翻这笔陈年旧账,一翻旧账必定以钟禅滚去书房睡冷榻告终。

钟荟忍不住又腹诽她阿耶这事做得不地道——她阿耶什么都好,只是处事手段太过圆滑,总想着面面俱到两全其美,有时候伤了亲近之人而不自知。

连着几日风和日丽,三月的广州仿若初夏,钟禅贪凉,早早换上了薄罗衣裳,正靠在竹榻上握着一卷前朝的札记闲闲看着,突然觉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钟夫人的琴声叫夫君打断,不悦地斜他一眼:“说过多少回了早晚风凉,叫你多披件衣裳,总也不听,冻死你算了!”

钟禅从榻上坐起身,拉着钟夫人的手,直直地望着妻子的眼睛道:“阿纨,若是哪天我先死了,你就赶紧改嫁吧,找个人替我好好疼你。”

“起开!”钟夫人将他的手一甩,“这话跟你那宝贝疙瘩好翠袖说去!”

“翠袖是何人?八百年前的事儿怎么还惦记着,章定国那老东西,自己收了个烫手山芋不知怎么办便来祸害我!阿纨莫气了,仔细气坏了身子,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

钟禅话说到一半,便叫一件外裳兜头罩住,他隔着衣裳犹自说个不停:“就知道你心疼我,莫要担心,我身子骨可旺健了,方才定是女儿想我。”

“女儿要想也该先想我!”钟夫人不服气道。

钟禅捏着夫人的肩膀哄道:“好好好,夫人说的都对……”

话音刚落,竹帘外传来婢子的咳嗽声,因郎君和夫人鹣鲽情深,黏糊劲堪比胶牙饧,下人们都不敢贸贸然打扰,哪怕是大白天掀帘子前也要弄出点声响。

钟夫人红着脸将夫君推开,抚了抚肩头的褶皱。片刻之后,婢子打起竹帘走进屋子,将一个双鱼匣呈上:“郎君,夫人,家里来书信了。”

钟禅打开匣子,展开绢帛,扫了眼字迹道:“是阿耶寄来的。”

读着读着,笑意慢慢氤氲开:“阿毛同阿晏定亲了。”

第142章 出降

钟禅夫妇离京前, 卫府正在修缮,卫琇在钟家住了些时日, 钟夫人怜他失怙,钟禅则因他心性坚韧颇为器重。

夫妇俩对于卫琇这个女婿再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唯一的遗憾大约是,乘龙快婿并不知道有他们这对岳父岳母。

女儿不能从自己家出阁, 且他们做父母的困在这瘴疠之乡,连昏礼都不能出席, 两人心中都有些酸楚。

又过了月余, 司徒钧的旨意到了,夫夫人喜出望外:“这么说咱们能看着阿毛出嫁了?”

钟禅觉得夫人这心未免有些太偏, 即便儿子出世时他就在房门外候着, 有时候仍然忍不住怀疑他是捡来的:“阿彡尚常山长公主,你没什么意见?你不是不喜欢那长公主么?”

“长公主同阿毛不是很亲近么?”钟夫人毫无原则地道,“我女儿看上的人还能有错?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 回了京咱们得请阿姮来家里坐坐,若是心里留下疙瘩就不好了。”

这还没怎么着呢, 已经阿姮长阿姮短叫那么亲热了!当然钟禅只敢腹诽, 宣之于口是决计不敢的。

“哎,”钟夫人又担忧道,“本朝没有驸马被休弃的先例吧?”

“这倒是没有……”钟禅皱着眉头想了想, 不过难保他那惊才绝艳的儿子不会独树一帜开个先河。

钟禅接了旨,将广州的事务交接完毕,夫妇俩便打点行装回京。他们要赶着回去走六礼, 便只带了几个仆从一队部曲,轻车简行一路北上,剩下的几大车行李、器物和土仪则由管事安排着分批押运回京。

钟荟自打知道父母要回京,日日翘首以盼,生怕山长水远,一路上遇到什么难以预料的风波。

如此惴惴不安地等到八月头上,钟禅夫妇终于安然无恙地抵达了洛京,夫妇俩下了车,尚且来不及栉沐,掸一掸尘襟,匆匆洗把脸,喝了碗酪浆,便急着叫人去姜府请女儿,用的还是侄女十五娘的名义。

本来是自己的女儿,如今要见上一面都名不正言不顺的,钟夫人心酸难言,钟禅轻轻拍她的手安慰道:“女儿能回来已经是万幸了,莫要担心,待她同阿晏成了亲便能时常走动了。”

钟夫人拿帕子掖了掖眼角,点点头:“是我贪心不足。”

两夫妇羁旅岭南多年,算起来钟荟已经七八年没见着耶娘,上回见面已是上辈子的事了。钟家人大多华发早生,钟禅鬓边已染白霜,她阿娘眼角也生出了细密的皱纹,加之岭南气候酷热,日头毒辣,夫妇俩的肤色比离京时暗了不少,钟荟心里一酸,眼泪不由自主盈满了眼眶。

钟老太爷将孙女认回后,每年都着画工描摹下她的画像寄往番禺。钟夫人对她如今的长相并不陌生,可是乍然见到换了形貌的女儿,仍然不由自主地生出怪异之感。

“阿毛?”她望着跪在面前泪眼朦胧的小女郎,小心翼翼地轻轻唤了一声。

钟荟再也忍不住,膝行几步,伏在母亲膝头嚎啕大哭起来。

钟夫人仍旧怔怔的难以置信,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头发这么密,真是我的阿毛么?”

钟禅哭笑不得:“你是摸头发认女儿的么?”话音甫落就被钟夫人扔过来的金簪砸中了脑门。

女儿大了,钟禅不好再像小时候那样摸她的头捏她的脸,且又换了副别家小娘子的身躯,连靠得近些都有些不自在,可怜钟大人一向胸有成竹坦然自若,到了不惑之年却困惑起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钟夫人将女儿揽在怀中,母女俩说了会儿体己话,钟荟的音容虽然都变了,可神气仍旧是当年的模样,那种疏离感慢慢褪去,钟夫人渐入佳境,委屈和不忿便从心底翻涌上来,突然扳住她双肩负起将她望外一推,恨恨数落道:“你这小白眼狼!也不知道来找阿娘!还不自量力地替人挡箭!”

“阿纨,好容易见着女儿,有话好好说,骂她做什么呢……”钟禅赶紧劝解道。

“就你惯会做好人!”钟夫人顺手就将手边的绘扇朝夫君扔去,左右张望一番,没找着什么趁手的家伙什,便徒手照着钟荟身上重重拍了两下:“我还打呢!”

钟荟赶紧捂着左肩哎哟哎哟地呼痛:“阿娘,女儿知错了,可那支箭我要是不挡,你女婿就没啦!”

钟禅看看夫人又看看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最要紧是,她眼下在气头上打了个痛快,事后回想起来少不得要心疼,到时候遭殃的不还是自己?连忙舍身忘死地挡住夫人凌厉的掌风:“夫人要打就打……阿彡吧!”

“有我什么事啊!”在一旁袖着手看好戏的钟蔚懵了,连坐也要讲点王法吧,池鱼被殃及也就算了,他一只过路的仙鹤,只不过在空中探着脖子看一眼热闹,竟然也会被牵连,这是什么世道!

钟禅巧舌如簧:“阿纨,阿毛没良心,活该受教训,可今时不同往日,她这身体发肤皆非受之你我,实在是打不得,阿彡是做兄长的,理当代妹妹受过。”

钟夫人深以为然,便就坡下驴,朝儿子招招手道,深明大义地道:“大郎啊,既你阿耶发话了,那就只好委屈你了,来吧。”

钟禅又进谗言:“阿彡这孩子皮糙肉厚,夫人且等着,我去取笞杖来,免得打疼了手。”

不一时钟禅便取了笞杖双手奉上:“不过阿彡身子骨弱,眼看着就要成亲了,夫人看在儿媳妇的面上,打五杖小惩大戒也就是了。”若是不小心打坏了可就砸在手里了。

钟夫人打了儿子几下,气差不多消了,便把父子俩晾在一旁,自己亲亲热热地扯着女儿去房中说体己话。

她摞了摞钟荟的鬓发道:“这位姜家小娘子着实可怜,你要替她好好孝顺祖母和阿耶,友爱兄弟姊妹。”

这些话钟老太爷每回见了她都要叮咛一遍,钟荟郑重地点点头:“阿娘我省得。”

“姜娘子那后母着实可恨!”钟夫人义愤填膺,“亏她也是个做人阿娘的,对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也下得去手!”

钟荟叹了口气,并不是天底下每个母亲都能做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

“对了,你的身世……还没同阿晏提起过吧?”钟夫人沉吟片刻道,“你打算同他说么?”

“若是他问起,我自然会把实情告诉他,”钟荟低下头为难道,“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钟夫人也觉得甚是苦恼,她为人坦荡磊落,自然觉着夫妻之间应开诚布公,可女儿借尸还魂之事实在过于离奇,她左思右想,最后还是道:“要不然叫你阿耶或者阿翁同他说?存心隐瞒总是……阿娘不是要苛责你,你和阿晏很快就是一家人了,往后他就是你最亲近的人,即便能瞒他一辈子,你过得去自己这关么?”

钟荟蹙着眉思忖了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道:“还是我自个儿同他说吧。您说得对,若是隐瞒真相嫁了他,我会心虚一辈子的。”

***

钟蔚莫名其妙挨了一通笞杖,有冤无处诉,他阿耶待妻女走远了,这才拍拍儿子的肩膀深表同情:“大郎啊,你别怪阿耶,方才阿耶是现身说法,教导你夫妻相处之道,再说你不日便要成昏,拜阁之日妇家亲宾杖打新聓,再疼也只能受着,这回全当是演练了。”

“什么杖打新聓?”钟蔚一听慌了神,几个姑姑出嫁时他年岁还小,已经记不太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