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荟明白他的顾虑, 蒲桃来历蹊跷,握有钟荟的秘密, 人又足智多谋, 再加上如今下落不明,卫琇不放心也是很自然的事。

按理说她更应该担心, 可不知道为什么, 她隐隐觉得,蒲桃虽不是友,可也不是她的敌人。

“若是她想拿我的身份作文章, 青州那回便是极好的机会,别担心了, 再者即便这事公诸于世, 也不过是费点口舌,总不至于被当成妖怪火烧水淹吧。”钟荟半开玩笑地安抚卫琇,“倒是青云观, 你得尽快遣人去查查。曾氏前些年突然得了怪病,彻夜难眠,性情大变, 应是蒲桃使了什么手段对她用了药。蒲桃的生母家里原是开香铺的,多半知道些古怪的香方。”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卫琇挑了挑眉道,“还记得当日齐王暗中给堂姑母下药么?她私下里查过,是一种称作“解忧”的药,症状正与曾氏的相似,这方子出自闽越,服食和熏香都可起效,若是年深日久,全然失了神智也未可知。”

“说起来,曾氏和青云观的华阳真人之所以搭上线还是因了这病,”钟荟忖道,“听三妹妹说,每次华阳真人替曾氏诊治完,她的病便会略微缓解,想来是蒲桃有意停了药或减了分量,叫曾氏误以为是华阳真人的功劳。”

“蒲桃和华阳真人彼此之间认识么?”卫琇皱着眉问。

“难说,听说华阳真人是方家姨妈引荐的,”钟荟一边思考一边抚摩着肚子,“方姨妈这个人……说她会听蒲桃的差遣,我是无论如何不信的,不过我倒是在很久以前就曾听说过,青云观的安神符水很灵验,当年荀家大房的夫人常年犯头风,听说就是服了华阳真人的符水才好的。”

“如此一来就说得通了,”卫琇一边说,手里也不闲着,凑过去和钟荟一起摸她肚子,“也许蒲桃下药本就不是为了致曾氏于死地,而是为了让她找上华阳真人。”

“以我对她的了解,应当是一石二鸟,”钟荟把卫琇的手拍开,“阿饧睡觉么,别打搅人家!”

卫琇讪讪地缩回手:“一个局做了几年,着实沉得住气。至于青云观是否如她多说是汝南王的耳目,只有查了才知道。”

“阿晏……这事能不能暗暗地查?那青云观十有八九不干净,曾氏在里头搅合得那么深,若是事发,姜家一定撇不清,且我三妹好不容易等来一段好姻缘……”钟荟想起姜明霜,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省得的。”卫琇在她额上亲了亲。

钟荟叹了口气:“曾氏那样的一个人,到底还是为了怕拖累一双子女,宁愿投缳自尽。责蒲桃差点害了阿婆,我是恨她的,曾氏和华阳真人扯上干系,始作俑者还是她……可她临走前偏偏又送了这封信来让我们早做准备,我实在看不懂她,说她大奸大恶吧,每每差那么一点,坏也坏不到底……”

“莫要多想了,”卫琇捋了捋她后脑勺,“你不是她这样的人,也无须明白这样的人怎么想。”

***

卫琇立即遣人暗中调查青云观和华阳真人,拔出萝卜带出泥,蛛丝马迹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了一张网,几乎把半个京城的王孙贵戚、高门世族和官僚都网了进去。

华阳真人的身份也渐渐水落石出,她本是乔氏嫡女,幼时体弱多病,四五岁上拜了蜀中一位高道为师,自小离家,在京城的贵女中间几乎无人认识,也只有自家的姊妹们晓得有这个人。乔家获罪时,她本该受流放之刑,时任都督益州军事的汝南王与她师父交情匪浅,顺手施恩于她,许道观报了个病死,又替她捏造了个新的身份。

汝南王对她恩同再造,她自然怎么报答都不为过。

华阳真人所用的手段算不得高明,但十分有效,她是世家女出身,又师从名道,气质高华,谈吐清雅,琴书诗画都很又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到洛京不多时日就声名鹊起。

借着女冠子这重身份,华阳真人随意出入公卿贵戚的内宅,与女眷们酬酢往来,她极有耐心,可以用几年甚至十几年时间与一个人结识相交,进而成为推心置腹的密友——这也并不难,高门华族的内宅妇人常常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倾诉,华阳真人身在方外,与俗世无涉,没有利益瓜葛,信誉良好,口风又紧,大夫人小娘子无事都爱请她来号号脉,写几个符,顺便说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话闲话。

一来二去的,关系自然亲近起来,再进一步的牵扯似乎也不是不能够,比如借着捐赠香火之名把私房入了青云观长生库,吃利钱——长生库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放印子钱。

华阳真人办事公道,利钱从无拖欠,若是手头紧要拿回本金,华阳真人更无二话——只不过你自己得拉得下脸来。洛京城巴掌大点的地方,各家女眷们口耳相传,前脚提了钱走,后脚就能在各家夫人中间传遍了,下回的花宴你还要不要见人?

再者华阳真人担着风险和麻烦,替你放印子,她随口问些无关紧要的事,总不好太过守口如瓶罢?

钟荟这才明白曾氏究竟犯下了什么错处,以至于蒲桃在书信中暗示一下,就吓得肝胆俱裂,畏罪自尽。

“我就说呢,曾氏再怎么糊涂,也不至于将这些年主持中馈攒下的私房白白送了青云观。”钟荟听了卫琇的一席,摇头叹道,“恐怕那些女眷每季数着利钱,尚不知自己一辈子攒下的私房已经成了汝南王起兵谋反的军饷。”

“左右就是一个贪字。”卫琇看了眼自己的妻子,抑制不住满心骄傲,他家阿毛就不会做这样的蠢事。

“敛财只是其一,”钟荟忖道,“华阳真人这些年出入各家内宅,应当替汝南王搜罗了不少有用的消息罢?”

卫琇点点头:“看似无关紧要细枝末节的小事情,落在有心人眼里都是文章,此次我派去的人从青云观寻出不少书信柬帖,里头有几封二叔的家书,想是曾氏潜入书房偷偷誊写的。”

“她竟做出这等事!”钟荟按捺不住,腾地站起身。

卫琇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别担心,二叔行事谨慎,在书信中不曾提及半点军中之事,他们取得那些书信也没什么用处。”

钟荟的脸色这才略微缓和了点:“若只是因为交情,她大可不必做到如此地步,想是阿婆收了她的理家权,断了她的财路,她便出卖家人求财,此人真是比我想的更卑劣!对了,那华阳真人还是没有下落么?”

“年前已经离京,有消息说她往幽并一带去,想是不会回来了。”

“去找司徒徵了?”钟荟的神情一点点冷下来,“阿婆说过,每逢地动、山洪这样的天灾,蛇虫鼠蚁总是先闻风而动......”

卫琇颔首道:“我也这么想,阿毛,我们及早离京吧,我怕拖下去事情生变。”

***

两人第二日一早去了趟钟家,将青云观的事同钟老太爷和钟禅说了。

钟荟的本意是劝家人离京暂避,钟禅在番禺外任多年,在闽南也有产业,他本人是朝中股肱,自然不能一走了之,可老太爷归田多年,满可以借着出游之名远离是非之地。

可钟熹听了孙女的话只是笑着摇摇头:“阿毛,阿翁知道你孝顺,可年纪大了恋阙,只想守着这老宅子,守着你阿婆,莫哭莫哭,这洛京城在天子脚下,固若金汤,又不是豆腐做的,哪里说坏就坏了。”

钟熹安抚完孙女,又对钟禅道:“你和你兄弟几个是不能走的,叫媳妇儿带着阿彡他们兄弟姊妹几个一起走罢,去青州也好,广州也罢,吴越也行,咱们家在会稽有庄园,山明水秀的,住上一阵子。”

钟夫人得知此事勒令钟蔚带着堂兄弟姊妹们尽快离京,自己却死活不肯走,钟禅刚张了张嘴,一个字还没出口,就叫她用绣鞋砸了脑袋。

回到姜家,卫琇同姜景仁和姜昙生陈说了厉害,隐去曾氏和青云观一节不提,只说京中恐怕不太平。

姜景仁和姜昙生不能擅离职守,女眷们自然要送出去避一避,可姜老太太身子刚有些起色,仍旧虚弱得很,肯定耐不住舟车劳顿,最后商议来商议去,姜景仁父子还是决定把姜老太太和三娘子并其他兄弟姊妹送到济源马表叔家的庄子上住一阵。

姜明霜要守三年的孝,常山长公主修书一封将曾氏之事告知苏家,苏夫人也不急着进京了,这亲事只能暂且作罢。

钟先生要离京,钟氏的家学自然也要挪地方,外姓弟子是去是留悉听尊便,苏小郎君毫不犹豫地要跟先生夫妇南下,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几年,他人不在,家里也不好贸贸然替他定下别的亲事。他打定了主意,待回了京,姜三娘也出了孝,他便求钟夫人保媒,去求娶他的梅花仙子。

第194章 前夜

卫琇率三万中军前往西北的那一日, 冀州的八百里加急战报抵达京都。

这一日没有朝会,司徒钧替卫琇设宴践行, 刚把他和大军送走,后脚就接到了急报,司徒钧只看了一眼,眼前一黑, 一口血往喉咙口涌,勉强压住了, 人却跌坐在榻上, 半天没能爬起来。

一边的小黄门赶紧上前搀扶,司徒钧脸色煞白, 冲他摆摆手:“赶紧叫人去请钟大人和韦大人速至宣德殿议事。”

信都城被司徒徵的大军攻破, 冀州刺史秦青以身殉国,不到五日,两万守城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汝南王的兵马势如破竹, 拿下信都后立即挥师朝向阳平,照着这势头打到洛京恐怕也用不了多久。

韦府离皇城近, 韦重阳先钟禅一步到了宣德殿。

司徒钧将冀州战报递给他:“韦公如何看?”

韦重阳看完大惊失色, 抖了抖袖子,想从满腹的经纶中掏出几句来,可引经据典容易, 国库里却是被连年的天灾人祸给掏空了。

兵力也不够,五营兵马守着一个京都尚且有些吃紧,上回裴家一事, 裴五郎起兵作乱,五营同室操戈,又折损了不少兵马,直到如今还未来得及征兵补上。

韦重阳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个不是法子的法子:“恕老臣斗胆,陛下何不向赵王借国兵一用?”

话音未落,他外孙一掌拍在几案上:“外祖好生荒谬!赵王是何等样人,阿耶在时尚且提防着他,向他借兵何异于引狼入室!”

司徒钧和韦重阳虽有君臣之分,但是天子对这个外祖人前人后总是敬他三分,何曾如此慢待过他。

韦重阳当即不忿:“既然陛下不愿向赵王借兵,那只有急令将卫将军召回,他带走的三万中军庶几可以抵挡住逆贼的攻势。”

“这不过是拆东墙补西墙罢了!”司徒钧冷笑道,“把卫将军调了去,若是此时西羌大举进犯,凭赵良那无用的老东西能抵挡得住么?难不成要将卫将军分成两半?”

韦重阳叫他气得不轻,双眼一瞪,把花白胡子吹得呼呼生风:“陛下这也不行,那也不可,老臣亦是无计可施!不然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他能用胡兵,我们也能借戎兵......”

“韦公此言差矣。”殿外传来男子的声音。

司徒钧眼睛一亮,仿佛抓住了根“钟卿,快请进!”

钟禅不紧不慢地走入殿中,向天子行了礼,然后对韦重阳揖道:“韦公请恕我方才无状,然而戎狄不与华同,汝南王此举本就是火中取栗,一着不慎便会引火烧身,即便到了万不得已之时,也不可出此下策。”

“钟大人说得轻巧,”韦重阳不能明着和天子翻脸,刚好拿钟禅撒气,“既然老朽的对策是下策,敢请钟大人的见教,何谓上策?”

司徒钧也问道:“还请钟公不吝赐教。”

“微臣不敢,”钟禅施了一礼,“微臣以为,如今形势远非山穷水尽,司徒徵来势虽凶猛,然而他犯上作乱,师出无名,此次孤注一掷,若无法一举得胜,每拖一日胜算便少一分,故而他不惜与虎谋皮也要勾结戎狄,引西羌各部入关。据臣斗胆猜测,西北恐怕烽火已燃。”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司徒钧眼前直冒金星,眼看着站不稳了,虽然他怀抱着自欺欺人的念头,但是心里也认同钟禅的推测,西北多半已经乱了。

好在赵良驻扎在武威的兵马还能抵挡上一阵,等卫琇的兵马一到,至少可将胡兵截在半道上。

司徒钧点点头:“钟公言之有理,不知可有良策?”

钟禅想了想道:“不敢妄称良策,不过是权宜之计,陛下庶可借齐国之兵,合青、徐、兖诸州之州郡兵,齐国之兵以骁勇善战、悍不畏死闻名,与司徒徵或有一战之力。”

司徒钧怔了怔,盯着钟禅看了一会儿,下颌绷紧,嘴唇抿成细细一线:“齐国?”

钟禅低下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自去岁齐国动荡,老齐王薨逝......”

司徒钧抬抬手阻拦道:“钟卿不必说了。”

他当然知道继位的齐王儿子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不过是齐国太妃卫氏手中的傀儡——所以他更不能向齐国借兵。

司徒钧虽然仰仗着卫琇替他平定西北,但是对他的忌惮非但没有减少,反而与日剧增,朝中越是无可用之人,他越是怕卫琇,怕到午夜从梦中惊醒,汗如出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畏惧司徒徵多些还是畏惧卫琇更多些。

司徒钧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钟禅,想从他面具一样的脸上找出一丝端倪,这是他的腹心,他的股肱,是他阿耶替他挑选的丞相,连他都向着卫琇,若是真的听信钟禅所言从齐国借兵,到时候这江山还是他的么?

世间的事都经不住深想。司徒钧此念一生,便牢牢扎根在心底,怎么也拔不除了,莫说齐国兵,他连青徐的州郡兵都不敢调——那是卫琇一手建起的,简直无异于卫家的部曲私兵。

司徒钧主意早已打定,却佯装沉吟,良久才道:“钟卿,孤知你忠心耿耿,只是往齐国借兵有悖先帝的遗志,还请钟公体谅孤身为人子的难处。”

钟禅一看他的神色就知他还是将私怨和猜忌置于百姓社稷之上,多说无益,只得道:“孝道不可违。如此只能传檄天下,广积粮草,发各州郡之兵,扩禁军与五营兵马,只是戎兵如洪水猛兽,微臣恳求陛下......”

“我明白,”司徒钧挥挥手,“我明白。”

司徒钧只是疑心病重,人并不糊涂,也不是司徒徵那样将全部筹码押上的疯子。

走出宣德殿时,钟禅回望巍峨宫殿,心中不由叹息,只愿西北早日平定,兴许来得及赶在京都沦陷前回援。

***

凉州的早春,仍旧是冬日的萧索和肃杀,朔风卷地,将营帐前的牛皮门帘吹得啪啦啦作响。

司徒徵放下手里的酪碗,无奈地朝帐外喊道:“阿旺,拿块石头压一压。”

说罢朝着对面坐榻上的虚云禅师道:“西北的风沙真是恼人,出门不能开口,一说话吃一嘴沙,连这酪碗里仿佛都混了沙砾,咬起来吱嘎吱嘎的,我有些后悔来这地方了。”

虚云禅师笑着道:“厨子再不堪也不敢往你碗里装沙子,是你老了,牙口不好了。”

司徒徵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咳嗽了一阵,笑骂道:“你这死秃子,信不信本王砍了你的秃脑袋祭旗?”

“砍我祭旗,恐怕佛祖都不保佑你。”虚云禅师毫无惧色,悠闲地拿起花花绿绿的陶碗抿了口酒。

司徒徵待他把碗放下,偷偷把头凑过去,嘴唇还没沾上碗沿,虚云禅师便张开手罩住碗口:“又想偷酒喝,你不怕咳出血?”

“这酒不好,”司徒徵讪讪地直起身子,“若是好酒,咳出一升血来也值当。”

“一把年纪的人了,说起话来还同个孩童一般。”虚云禅师嗔道。

司徒徵摇着头笑道:“不砍你祭旗了,活了大半辈子也就得你一个敢这么同我说话。你看不见,我已经生了白发了,老了,真就是一夕之间老了。这人一老,做什么事都没劲。”

“做皇帝呢?也没劲么?”虚云对着他笑,虽然眼睛看不见,却像在望他。

“待我做了才知道。”司徒徵伸了伸腿,换了个箕坐的姿势,“真嫉妒他们年轻人。”

虚云禅师一听便知他说的是谁:“那两个孩子,你也有很多年没见到了吧?”

“嗯,说起来还怪惦记的,”司徒徵笑道,“这回正好叙叙旧,你说他们见了我是惊还是喜?”

说完不等虚云禅师回答,自顾自接着说道:“可惜了,那么漂亮的两个孩子。”

第195章 姑臧

得知冀州失陷的消息时, 钟荟正躺在营帐中。

她怀着身孕,要跟上行军的速度很是艰辛, 卫琇好几次提出派一队护卫随她慢慢行路,在沿途驿站中多休息些时日,可钟荟生怕同他分开了生出变故,更怕不时时盯着他叫他使什么手段把她送到青州或是别的什么地方——钟荟出门少, 有些不辩东西,真被送走恐怕到半途才能察觉不对劲。

卫琇在营中巡视了一圈, 回来见她还醒着, 便把信都城沦陷,秦刺史身陨的消息告诉了她。

钟荟只觉心口发堵, 沉默良久方才问道:“秦刺史的家眷呢?”

卫琇摇摇头:“战报上并未提及, 不过……恐怕是凶多吉少。”

即便能保住一条命,多半已沦为战俘,钟荟感觉仿佛溺水, 霎时喘不过气来。遥想当日在常山公主庄园夜宴的小娘子们,卫十二娘早已香消玉殒, 裴家姊妹一个流徙, 一个不出意外将在冷宫中蹉跎一生,秦氏姊妹又生死未卜,还有一个司徒香, 当年与她不打不相识,也曾往来甚密,也曾将少女心事诉与她听, 如今已势如水火。

她亲手缝制的香囊还收在她姜家的院子里,恐怕永远送不到心上人的手上。在汝南王的宏图大业中,小女儿的这点心思根本没有一席之地。

卫琇坐在床边,帮妻子把被角掖好,拍拍她的背:“别多想了。”

“阿晏……”钟荟从被子里伸出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贴在脸上蹭了蹭,“这场乱子不知要到何时才能结束,我担心京中的家人,也担心宫里的阿姊。汝南王此次有备而来,以司徒钧的性子,恐怕宁愿拖着整个洛京一起沦陷,也不愿从齐国借一兵一卒,说不得连你的青州军都不敢动用,但愿这回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卫琇苦涩地笑了笑:“怕是又叫你猜着了,当今的谨小慎微比之先帝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就不用替他弥缝了,说白了就是小肚鸡肠呗,他们父子真是一脉相承,”钟荟冷笑道,“他这么防贼似地防你,偏偏又不得不用你,八成还在等着鸟尽弓藏的一天,看不见火都烧到眉毛上了。”

两人正大逆不道地非议着当今天子,帐外突然有人来禀。

卫琇把钟荟的手塞进被褥中,在她脸颊上吻了吻,绕出屏风走到帐外,问那军士:“何事?”

那军士行礼道:“启禀将军,探马发现一小队人马,似是从姑臧方向来的。”

溃军?卫琇眉心一跳,此处距离姑臧城尚有数百里,若真的是溃散奔逃的武威守军,那么姑臧城多半是陷落了,战报应该很快就会送到他手上。

“你带些人马去将那些残兵拦下,问明缘由,若是散兵便收入营中,有抗命者军法处置。”卫琇吩咐道。

果然,不多时卫秀便收到战报,西羌各部三万余众联合司徒徵五万大军攻打姑臧,安西将军赵良统领的守军毫无招架之力,敌人还未打到城下,主将先已乱了阵脚。

不过守了三日,姑臧城便失陷了,守军弃城而逃,留下城中百姓任羌胡鱼肉。

卫琇知道赵良是个无能之辈,却不想他竟然懦弱至此。

司徒徵要借羌胡之力,自然不会阻拦他们奸淫掳掠,胡人这次进犯已经屠了几个西北边陲小城,所过之处如同蝗虫过境。

区区一个姑臧城,在汝南王的棋枰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颗子,精于算计之人总是把人命也折成筹码算进去。

卫琇站在满天星斗的苍穹下,又一次感到疲惫,有一刹那他想带阿毛走,去江南,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搭几间茅庐草堂,平平静静地把儿女养大,不必呼奴使婢,也不必香车宝马。

裴家的仇已经报了,卫家出事时今上只是个半大孩子,还是个既不受宠又无实权的皇子,他的仇算不到他身上。

卫琇真想把这满目疮痍的江山抛在身后,让他们姓司徒的叔侄俩缠斗争战。可是不行,他这些年再怎么汲汲营营,终究是和他们不一样的人。

第二天拔营前进,一路上遭遇的逃兵越来越多,渐渐能看到拖家带口卷着细软的平民百姓错杂其间。

卫琇命人将士卒收编进自己的大军,拨了一队人马留在原地,将流民归拢,就近安置,自己则领着大军往武威挺进。

姑臧城是西北重镇,历来商贾云集,人烟稠密,是秦凉繁华的所在。羌胡轻而易举攻下姑臧,如入无人之境,一时志得意满,白日在城中烧杀抢掠,夜晚便彻夜饮酒狂欢,几部羌胡貌合神离,一同攻城时尚能算亲密无间,一朝城破,裂隙便显现出来。各部的军队常为争抢财帛和女子大打出手。

汝南王统领的汉军虽然军纪严明,但是眼巴巴地看着胡人将城中金银财货洗劫一空,自己却只能干看着,不由不忿起来。

司徒徵入了城,带了一队亲卫占下了刺史府,他原先预备修整两三日立即向秦州进发,可那些胡人正在兴头上,竟流连不去,他屡次催促,那些羌胡首领只是阳奉阴违。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两日,在第五日的夜里,终于按捺不住,在刺史府设宴,将各部首领都请了来,一番威逼利诱和挑拨离间,这才约定下来,第二日天一亮便拔营。

好容易把那些羌胡首领打发走,司徒徵坐在刺史府后园的花厅里,对着一屋子的残羹冷炙,没有立即叫下人进来收拾。

“真是一群矇昧无知的猪狗。”他对身旁的虚云禅师埋怨道。

禅师点点头:“他们是猪狗,你与猪狗同席欢宴,又是个什么东西?”

司徒徵大笑起来,用玉箸敲敲琉璃酒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既然要支使恶犬咬人,总要拿肉喂饱它。”

虚云禅师待他笑完,淡淡地道:“倒是没听说过主人以身饲犬的。”

司徒徵没说话,扔了玉箸,端起酒觞将残酒一饮而尽。

“少喝些,已经是第九杯了。”禅师站起身,伸手去摸索他手里的酒觞。

***

汝南王和羌胡的军队没来得及出发,卫琇先带了一万精锐攻到了城下。

他本来是带兵来助赵良守城的,谁知姑臧失陷,眼下攻守异势。

好在胡人擅马上奔袭,守城却几乎一窍不通,这几日又通宵达旦地狂饮作乐,对上训练有素的中军精锐,很快便露出了败相。汝南王麾下倒是有精兵强将,但是一来不舍得费自己的兵卒,二来也是想用胡人试探一下卫琇的深浅,便派了些兵马,佯装支应,将大部分兵力保留下来——他的兵马本来就不算多,还要分出一大半从冀州南下洛阳,但凡能拿胡兵去填,他是绝不会动用一兵一卒的。

胡人也不全是傻子,自有那心细的留意汝南王的一举一动,没几日便看出端倪,便也没了守城的心思,本里就是常年骑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守个什么老什子城。

大敌当前的时候,各部又成了兄弟手足,几部首领一商议,当即决定弃城撤退,大不了带着抢来的财帛美人打道回府,也不算白来一趟了。

司徒徵得到密报,差点气得七窍生烟,又不能同他们撕破脸,只得将他们请到帐中好言相劝,磨得嘴皮子薄了一层,最终定下来,退守到宣威——姑臧城十室九空,扔给卫琇罢了。

第196章 烽烟

不知不觉洛京已是仲春。

芳林园中夭桃襛李争芳夺艳, 大好的春色却不得帝王一顾。

偶尔有一两个少不更事的妃嫔宫人在园子里走动走动,折一枝海棠回去插瓶也就罢了, 这个节骨眼上没人敢大剌剌地饮宴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