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的这段时间,皎皎帮她照顾着飞回的白鸽,倚寒的信也给压在了书桌上。

她沐浴换装后独自坐在房中,看着倚寒的来信,神情越来越惶惑。

信中开头还算正常,与她交流案件,并说明他也在家中找人模拟了她所说的三人撞门的场景,甚至模拟了更多,果真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且已上报官府,希望能帮助官府尽快破案。

官府见他可信,于是向他提供了今日所查得的线索。

紧接着,他就列举了所有的线索,其中叙述最多的要数茶柜上的掌印,以及沈庭的行为举动。叙述完后,照例保留了他自己的见解,只问她的看法。

这些都好说,唯有末尾这段,让卿如是很是摸不着头脑。

大致意思是说:近日我遇见了一人,有些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却又不太像。像是因为直觉,不像是因为,除了直觉外,没有别的任何东西可以证明那是我心中那个人。

“我明白有些奢望终究是奢望,或许正是执念太重,才会敏。感多思。但我实在想知道,究竟是,或不是。不知青衫兄可否予以见解,指点一二?”

卿如是费解地皱起眉头,思忖许久后实在不知如何回答,暂且搁置一边,先说明案件。

如果她是沈庭,在撞门无果心性狂躁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不是转身跑到离门有一段距离的对面拍茶柜,而是会就地踹门捶门。

而茶柜两角的手印说明茶柜一定被人挪动过。至于为何挪动,她暂时没有想到。

沈庭专程以愤怒的姿态拍打茶柜,很可能是想要糊弄掉茶柜两角的手印。进而推知,他想遮掩茶柜被人挪动过的事实。

再结合沈庭事事当先的行为来看,他一定有问题。至少当晚和另外两人被困时,他极有可能是引导者,而非冲动者。

这是第一个结论。

其次,官府说他们再次推门时觉得很容易推晃,而被困当晚并不容易推晃,还有从门缝释放的迷雾,都在说明门外有人。且要抵住三人撞门,门外应该不止一人。

可她实在想不出来,若不止一人等候在门外的话,为何还要等到二次迷晕他们之后再对沈庭下手?他们完全可以在第一次迷晕了人后就下手。此处她只能暂时存疑。

再说最后一点,丢在抽屉里被磨蹭过的绳子。那三人都未被捆绑过,是直接丢在茶坊内的,那么绳子是拿来绑谁的呢?或者说,有什么别的用途?

上面被磨蹭过的痕迹可以看出,绳子一定被用过,且仍是在这间茶坊,或是在茶坊不远处。

那晚沈庭被杀后茶坊就成了内外皆被锁住的屋子,凶手不至于专程在杀人后将用过的绳子放进茶坊。再后来沈庭尸体被发现,谁也没有机会将绳子放进去。

只说明绳子是在沈庭死前被人用过,并被丢在茶坊内。

最大可能就是在沈庭死前的那两日失踪期,绳子被用过。拿来绑住沈庭?那又何必留在茶坊内,销毁掉或者拿走不是更好?是这凶手粗心大意吗?能布置出这个计划的人,会粗心大意?

卿如是将此处也作了存疑的符号。

一切疑点叙述完毕,她才反过来回答末尾的问题。

以她的性子来说,既然直觉都出来了,还有什么游移不定的,上去试探试探不就知道了?既然相互认识,那位故人再同他装作不熟,又能装得有多像呢?总会露出马脚的。

要她建议的话,不如试一试钓鱼的法子。有饵,就会有鱼。如果鱼没有上钩,那就多洒些饵,多试几回。

第十七章 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距离白鸽飞去已过足足一个时辰,卿如是仍然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姑娘,很晚了,你在想什么?”皎皎进来擦拭鸟笼,“坐在窗边不冷吗?不如钻进被窝里再想。”

卿如是缓缓摇头,默然片刻,忽然问道,“皎皎,从你站的那个角度看窗外,是什么样的?”

“啊?”皎皎狐疑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正对着偏房,是奴婢住的屋子。”

“我这里看出去,满目皆是我种植的花草。”卿如是点头道,“可见,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就不同。”

皎皎挑了挑将要熄灭的烛火,随口回,“这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吗?很简单的道理。”

“是么。”卿如是的手指点在一张画满方框的纸上,垂眸思忖道,“越是简单,越容易被人忽视。你站过来,面朝着我,在离我有三步远的地方闭上眼睛,心里默数着转十圈,然后停下,朝我走过来,不许睁眼。”

皎皎听话地放下挑烛火的签子,照她说的做了。停下时因为有些晕乎,还踉跄了下,“头晕啊姑娘。”

紧接着,她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三步。

“你在哪儿啊?”皎皎伸出手摸了摸,并没有摸到她,狐疑地蹙起眉,“可以睁眼了吗?”

“可以了。”卿如是提笔在方框的对边画上了两个点。

皎皎睁开眼看到身前不过是一面屏风时明显怔了怔,之后转向身后朝卿如是走去,“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现在朝你走过来了。”

“方才,你以为你停下来后仍是面朝着我,所以才往前走了三步。”卿如是笃定地道,“因为你闭眼转圈之前就是面朝着我的。这个认知固定了你的想法。”

“可是睁眼后却发现我并不在你面前,但你只是愣了愣,不觉得奇怪,因为你知道自己转了十圈,转圈时改变了方向。”卿如是眸中清明,隐有自得。

皎皎被搞得稀里糊涂,“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如果你不是事先知道自己转了圈,你的想法就还是固定的,你还是会以为我在你面前。”卿如是见她依旧惶惑,也不再解释,只转着笔杆子勾唇道,“皎皎啊皎皎,我若有一日死了,便是太过聪明被人嫉妒死的。”

“如果能分些聪明在婚嫁之事上就更好了,到了年龄嫁不出去是很可怕的一件事。”皎皎摇头叹道,“姑娘,你画这些方框做什么?郡主的寿宴就快要到了,你画一幅郡主的画像,也比画方框好啊。”

“为了破案。”卿如是忽视掉婚嫁二字,指着方框道,“这是沈庭死的茶坊。我大概明白凶手的作案手法了,不过,需要证据验证我的猜测。”

皎皎惊呼一声,“这么说姑娘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不知道。”卿如是摇头,“除了作案手法,其余的我一概不知。明日我不打算出府,有件事我得先办了。如果月陇西那边有什么新消息,你再告诉我。”

她要默《论月》,次日卯时便起身了,坐在书桌前一写就是两个时辰,再抬眸时,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还在月府那时候。

唯一不同的是,没有月一鸣的打扰。这感觉很好。卿如是眉头舒展,舒服地长吁一口气。

“姑娘,姑娘!”皎皎猛推开窗,兴高采烈地唤她,“姑娘!斟隐大人上门来给你递帖子了!说西爷要请你看戏!”

卿如是:“???”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月陇西?请她看戏?

磕错药是要人命的。

皎皎还趴在窗上喋喋不休,卿如是默默关上了窗,仍听得她的声音愈来愈近,“姑娘!讲的是《野史》里记载的月相百年前和廊桥神女的那一出,这话本子还没被人编排过的!可新鲜了!”

卿如是兴致缺缺,“回了罢,今日不想出府。”

“可是斟隐大人已经驾着西爷的马车等在府外了呀!”皎皎兴奋道,“险些就让姑娘随了愿,西爷真是周到,还好派了马车。”

“……”卿如是掂量着,贴身丫鬟还是得换一个称心的。没法子,这几日须得跟着他查案,这厢若是再驳了他,届时两人见面抹不开面子。

照渠楼并不远,马车驶进那条街道时,她特意撩起帘子看了看,大街上整洁干净,昨日的暴雨冲刷了所有痕迹。

她忽然想起与萧殷分别时他的叮嘱,有些东西一闪而过,没来得及抓住。

“卿姑娘,到了。”

她的思路被彻底打断,不得不先应声下车,皎皎跟在后头拎着一盒精致的糕点。月陇西请她看戏,她若不想欠着他,就得礼尚往来。

前世那些子人际往来,还都是月一鸣的夫人替她打点的。

她一门心思在看书写字上,从来不关心这些,何况她一个妾,按理来说不会和外面的谁有交际。

可每回月府来了族里的人,月一鸣都让她也出堂去坐着,隔着屏风和一群女眷扎堆玩,什么串珠绣花打络子,她像是会玩那些的人么。

回回她拒人于千里之外,夫人就为她圆场;谁若送了她礼,也是夫人帮她回赠;还有些女眷找她不自在,夫人三言两语打发了。

她就负责坐在屏风后面发呆,偶尔听一耳朵前厅里男人们的对话,会发现月一鸣往屏风这边瞄来的眼神。

既然怕她出差错,又何必叫她来坐着呢。

卿如是至今没有想明白。不过每回都跟着去坐坐也还是有好处的,交际应酬方面她跟着夫人学了不少。

她跨入照渠楼,一眼看见二楼雅座上的月陇西。唯他通身清贵公子的做派,容貌又极其出挑。他的指尖轻敲桌沿,抬眸看见她来才停下。

“多谢卿姑娘赏脸赴约。”那四平八稳的马车月陇西全作不知道,径自与她客套着。他的嘴角噙着淡笑,不像是惯常敷衍人的那种。

卿如是示意皎皎,回道,“我吩咐厨房做了些糕点,不算精致,但那师傅的手艺独特,扈沽再找不出第二人,世子当吃个新鲜罢。”

两人就座,戏台已布好多时。

先出场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少女,独坐在廊桥上,捧着一本青皮书,读得投入时不禁念念有声。她不远处有几个小姑娘在嬉闹,年长些的小姑娘拿着毽子跑在前头,后面几个追着她。

卿如是微皱起眉,轻问道,“这怎么看都是些普通的姑娘,不是月相和神女吗?”

月陇西搁置了茶杯,思忖片刻后轻回她,“是他心目中的神女。”

卿如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还挺会替那狗逼说情话。

戏台上,一阵翻书风扰了少女思绪,她抬眸的瞬间,几个小姑娘哄抢着毽子扎堆在了她面前。

正在此时,月一鸣也走上了廊桥。

是萧殷扮的月一鸣。那种温润稳重的公子哥,萧殷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卿如是认为,她认识月一鸣那会儿,他方拜相称臣,尚且是个风。流纨绔,那他拜相之前就更不用说了,应该不会这般正经。在她看来,月一鸣该是挺贪玩的罢。

晃神的功夫,毽子被姑娘们抛到了月一鸣面前,他随手接住,抬眸见几个姑娘正羞怯地议论着他。他想通为何后认为不便过去,于是轻扬手将毽子抛回。

清风太妙,毽子被吹偏,趁势砸向少女。幸而少女机敏,反应极快地握住它,起身回头看见了月一鸣。

她以为这人偷袭她,眉尖微蹙,甩手抛起毽子,干净利落地一踢,青色的裙摆在她抬腿时扬起弧度,那个少女,明媚又张扬。

月一鸣愣个神的功夫,毽子砸在了他的额上,回神后便瞧见少女挑衅的笑,她挑着眉,青皮书被她用指尖转得顶漂亮。

白皙的手腕,纤细的腰,青色的裙和书,还有溢出明眸的心高气傲。

就那一眼,只需要那一眼。

他心动了,怦怦地在自己的胸腔里响,只有他自己听得到。他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很想很想,要她也听一听他的心跳。

清风还是清风,廊桥还是廊桥,唯有他一人变了。

来时,他是温润稳重的谦谦君子,去时,就成了情窦初开的少年郎。

这出戏没有一句戏词,节奏柔和,极简单的故事。在月陇西眼里,早不知是戏还是回忆,因为他那时的心动,至今犹在。

“卿姑娘,你觉得这出戏怎么样?”月陇西的指尖,在桌沿轻敲。

第十八章 一个月陇西也敢跟我骚

“说实话,不怎么样。”卿如是啧叹着摇头,一顿,摊手道,“一句词都没有,我没看明白。”

斟隐皱起眉,不屑地嗤道,“这么简单都看不明白。”

卿如是虚心地点头,“我就这么正儿八经一个人,平时不怎么看通俗话本,自然没你懂得多。”

月陇西稍侧首,警了斟隐一眼,又极有耐心地放下茶杯,问她,“哪里不明白?”

“踢毽子那里。”卿如是指着萧殷,狐疑地问,“月相是对那个用毽子砸他的姑娘动情了?为什么?长得好看?”忒肤浅了罢。

“是,动情了。长得确实好看,但这世上好看的女子很多。”月陇西毫不犹豫,有些自嘲的意味,“唯独砸他的这个,由里到外,从头到脚,连着头发丝都符合他的口味。这么说你清楚了吗?”

卿如是木讷地点点头。如果这是真的,那月一鸣混得也真够惨,不知她死后他还有没有惦念着去找那位女子。真就那么藏了一辈子?

“这么说,《野史》写他心底藏了一辈子的那位女子,就是廊桥上砸他的这一个了?”卿如是撑着下颚,轻吁道,“或者都是杜撰,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位女子。”

月陇西转头看向她,神情惶惑,继而有些匪夷所思,看得深了,才开口道,“何以见得?”

“史册上说,他这辈子就只有一妻一妾,妻是月氏塞的,妾是惠帝塞的。先不管外间传他和正夫人伉俪情深是不是真的,假如他真有心上人,为什么不在秦卿死后盘算盘算把那女子娶回家?何必要等到女帝时期,让秦卿白占了这平妻的位置。”

月陇西没有接话。

两相沉默间,卿如是的目光又不经意落至戏台,台上少女见戏罢,正立在萧殷身旁随手转书。卿如是瞧得入神了,恍惚觉得少女的一颦一笑都有她当年的神采。

尤其是转书的习惯。

她从前看书写字嫌闷得慌,手上总要有点东西把玩,所以养成转笔转书的习惯。光是转笔她就能转出个七八种花样,不过时常一走神,笔和书统统从指尖飞出去。

有回月一鸣开门进来,笔正巧飞出去,一道墨迹就从他的额头拉到唇上。

他摸了摸脸上的墨汁,随即打趣道,“啧,秦姑娘,你这笔转得好厉害呀。”

“不、不才,我自己都吓一跳……”秦卿站起身,硬接下话。

他也不气,随意拿指尖抹了唇角的墨星子,捡起笔朝书桌后的她走来。

“算好了迎接我的?”他慢悠地转着笔,并不会玩她手上的把戏,却也不恼,专注凝视着指尖,嘴角还勾着笑。

“我不是故意的,谁晓得你刚好开门进来。”秦卿伸手要拿回笔,被他轻巧一抬避开了,“……我跟你道歉。”

“嗯?道歉就行了?”月一鸣俯身凑近她,毫不知羞耻地说道,“你瞧瞧我这张风华绝代的脸,被你划拉成什么小花猫的模样了?”

秦卿没憋住,笑喷了,吐他一脸唾沫,还是忍不住道,“你……用词能不能别这么傻。”

他也低笑了声,然后猝不及防地捏住她的下颚,提笔落下,“我要画回来。”话音未停已在她唇上扫了一笔,“哎呀,不小心画偏了。我帮你擦掉?”

秦卿皱起眉想要拒绝,被他的手按住唇封口了,她抬手推他没能推动,又被他用握笔的手按紧后颈。她只得咿咿唔唔地反抗。

秦卿:“唔唔唔(放开我)!”

月一鸣的手指在她唇上搓来揉去,笑意渐深,故作惊讶地看她,“你说什么?你喜欢我?可我已经有心上人了呀。”

秦卿:“唔唔???”

月一鸣在她唇畔俯过耳,“你说有心上人也没关系?你要和我一生一世?”他又站直身,笑得慵懒,“你这薄情的女人,来生不约一个吗?一生一世就够的话还敢说喜欢我?”

秦卿:“你无耻我没说唔唔唔唔??”

“我无耻?曲解你的意思?你没说不打算和我约来生?”月一鸣舔着唇角,忽地将鼻尖的墨汁蹭上她的脸颊,无奈地道,“那好罢,就这么说定了,我们来生也见。”

秦卿:“月狗逼我唔唔……”

“好了好了,莫要闹啦,我在给你擦呢。”他指上力道轻了下来,声音具有安抚人心的力量,“嘘,别吵着枝头要春睡的麻雀了。”

拇指轻轻揉弄着她的唇,月一鸣忽然笑得死皮赖脸,“秦卿,我忽然发现这样用手是擦不干净的。不好意思,让你受罪了。”

卿如是的目光聚合,想来想去他都太过顽劣,不像是会深情的人。

月陇西的声音从身旁传来,“卿姑娘,你在想什么?”

“世子唤你好几声了。”斟隐抱剑冷哼。

“……想到了案情,没太注意。”卿如是的视线从少女的身上挪开,抓了糕点来吃,“怎么了?”

“廊桥边有一家店的味道不错,我看卿姑娘似乎腹中饥饿,时辰也差不多了,不如与我同去用食?”月陇西站起身,示意小厮将没有吃完的糕点装起来。

似乎是担心她会拒绝,月陇西又补充道,“用完我们就去茶坊接着查案子。”

卿如是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糕点,三两下咬了,随他出门。

他口中的店是百年老字号,也就是月一鸣带她出府吃糯米鸡那晚他坐的店。

月陇西不是昨日还同她说不喜欢吃鸡肉吗?卿如是一边狐疑,一边随意踢着廊桥上的碎石玩儿,不经意间落了月陇西一截。

他站定等她,转过身时一块被她踢得飞起的石子迎面而来,最后被他径直握在手中。

月陇西凝视着她,惶惑更深。

卿如是朝他跑去,拧眉无奈道,“用力过猛,我跟你道歉。”

我跟你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