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的房间被安排在月陇西的隔壁,说是隔壁,其实只能算作隔间。是这么着的,月陇西的房间内还有一道门,打开之后就能通向隔间。
卿如是没来之前,那扇八面门都是全部连着门框卸下来敞开的,会让人以为两间房是一间。这会儿门合上了,只开了一小扇,能看到他住的地方。
卿如是走进去,打量了番,“我记得昨日我就坐在这一边喝茶的。原来你一直占着两间房的大小,难怪我觉得你的房间那么大。”
“喜欢吗?”月陇西随意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边喝茶边等她转悠完。
“嗯……挺好的。不过,这房间的东西好像太齐全了些?”
卿如是走到书桌前扫了一眼:笔墨纸砚无一不缺,且她瞧得出来,皆是上品。
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奁一瞧:胭脂水粉也不缺,随意闻闻便知是细细研磨过的珍品。
打开匣子瞧:珠宝首饰琳琅满目,其中最多的当数镯子,金银玉的都有,且无一有一丝瑕疵。
她想起昨日月陇西说给她买衣裳,便又走到衣橱处,打开看了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卿如是斟酌了下,狐疑地问道,“虽说你的贴身丫鬟是有补贴的没错,可这……是不是补贴太多了??斟隐也有这么多???”
月陇西放下茶杯,“多吗?”
“我觉得,能和我府上已有的相比了。甚至可能,比我府中有的更多。”卿如是仍是追问,“斟隐也有吗?”
“那就好。我一开始,还嫌少。”月陇西笑了笑,“斟隐没有,他不需要。”
“???”卿如是拿起书柜上一柄玉如意,摩挲把玩,“我也不需要啊,补贴么,不都是意思意思就好了?一个月而已。”
“不,你需要。”月陇西给她倒了杯茶,起身递到她面前,“女子不一样。你先住着,总有用得上的。用不上的带回去,以后也能用上。”
卿如是接过茶,颇为欣赏地望着他,“我觉得,你是真的很懂事了。”
“???”月陇西微蹙了蹙眉,“懂事?为什么会叫做懂事?不应该是体贴吗?你应该说,月公子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吾心甚欢。”
卿如是:“……”
见她不再紧追着这些物什不放,月陇西嘱咐道,“你今日起得这么早,想必还困得很,白天也没什么事,你再睡一会,我就在隔壁,睡醒了来给我添茶罢。”
他伸手要关门,被卿如是拦住,“我爹什么时候来?一会不用去见我爹吗?”
“晚上见。白日你就好好休息。”月陇西不等她反驳,径直关上门。
周遭霎时安静,卿如是心觉异样,也不愿多想,在床边坐了下来。一股淡淡的香气萦绕着鼻尖,她侧身闻了闻枕头,是用香薰过的。且应该是专程唤专人一点点熏染过去,味道浓淡合宜。
好像……过分悉心了些。
卿如是躺着,睡不着,又在房中转悠。
她这才发现,那锦帐上面绘着的是玉兰花,刚好是她最喜欢的花样。用的深蓝的帐底,白玉兰用金线描边,华丽不失风雅。被套和枕套都是适合春睡的软绸,同样的玉兰花色,一床被褥厚实,一床软和蓬松,换着用,午睡不会热,夜间也不会冷。
书架上除却玉如意、青瓷等摆件,还有许多崇文修复本,奇怪的是每本都挺厚,在卿如是的认知中,崇文的作品多而精简,一本书一般不会那么厚,就算是修复本也不该有这么厚。
好奇之下,她随手拿了本翻开,发现每一页里都卡了一页空白的纸,还打了竖着的格子。她以前也喜欢这么做,留一页空白方便旁批和修改原文。没想到月陇西也有这个习惯。
梳妆台上还落着一鼎小香炉,烧着安神香,仔细闻能嗅到淡淡的薄荷叶的味道。
刚刚进来的时候游走一圈没看太仔细,被忽略的她很喜欢的细节实在太多。
当个丫鬟当得这么高贵,无以为报,她想了想还是过去给月陇西倒茶罢。
敲门,那边唤了声“进来”,她推门过去,看见月陇西正在换亵。衣……
卿如是:“……”她想了想,怕月陇西不好意思,便很给面子地侧过头去不看。
月陇西却朝她走来,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转过来,笑吟吟道,“怎么,瞧见男人的身体有什么好羞的?你不是还要给我铺床叠被吗?难道每次叠好被子之后不包括替我更衣?晚上铺好床也不包括替我宽衣?”
卿如是竟然无言以对。心说男人的身体我早看惯了,我是怕你害羞好吗?
“我换好了,睁眼罢。”月陇西松开她的下巴不再逗她,“怎么不睡觉?”
卿如是睁开眼,他只穿了一件素白的亵。衣,腰间系带松松系着,衣襟交领太低,露出他的锁骨,锁骨下也有一颗痣,跟他侧颈上的一样浅。
她收眼,回道,“睡不着,想着还是过来给你端茶递水。话说,你这刚起床,青天白日地,怎么又换起衣裳来了?”
“我晚上常做噩梦,昨晚又梦到不好的事,出了汗。早上怕你久等,起来后便没来得及换。”他引着卿如是走到书桌边,给她也搬来一把椅子,“我看书,你就坐在旁边陪着我罢,若我的茶水少了,就添上。”
卿如是点头,他坐下,她也跟着坐下,抱紧茶壶,捂在怀里,害怕水冷了。而后便盯着他的书和他的茶杯,模样认真极了。
月陇西转头瞧了她一眼,唇角翘起,低头看书时,余光里都是她,眼角皆是笑意。
他读的是话本子。卿如是不爱好话本,但能看得进去,此时也没别的事可做了,他看一页,她就跟着读一页。
不知不觉十页过去,故事是一贯男欢女爱,卿如是觉得很没有意思,越读越困,打了个哈欠,迷迷瞪瞪地合上眼,缓缓地垂下了头,下巴轻落在月陇西的手臂上还不自知。
月陇西一怔,侧头看她。
竟已睡过去了。
她的头偏倚在他放置于桌沿的手臂上,从月陇西这个角度,能看见她的脸的半边轮廓,以及柔顺的一袭青丝。
月陇西低笑了下,缓缓地凑过去,用唇轻轻触碰她的发心。
清风翻乱话本,停在扉页那句,“我曾把酒问山河,情字为何?情字为何,山河亦问我。”
怕是山河太壮阔,不懂这世间痴男怨女柔情片刻。
日过晌午时卿如是才醒,是被饿醒的,皱了皱眉,她睁开眼后才觉得后颈有些酸,扭了扭脖子。
身前的人慢悠悠翻过一页,笑了,“醒了?你这茶倒得好,我一上午就没喝上一口热的。”
卿如是:“……”她赶忙抬手要倒茶,发现怀里的茶壶也不见了,“嗯?”
“茶冷了,抱着凉手。我拿走了。”月陇西看她在揉脖子,“脖子酸吗?”
卿如是点头,“过会就好。”
月陇西笑,“下午换一边靠,争取掰回来。”
卿如是:“???”
有了上午的经历,卿如是下午侍奉茶水再不敢坐下,自己捧着一本书站在窗边读着,但凡看到他杯中的茶水空了,就上去添好,如果水冷了,就到院子里的小火炉上烧。
一直到晚上,用过膳后,有小厮来通禀说卿父和几位学士以及月长老都一一见过了,此时空闲,可以去见上一面。
月陇西带着卿如是往卿父的住所去,一路上卿如是不断提点他,“一会我爹问起我的事,你别回答,我来说。”
月陇西一怔,颇有种上辈子头回去她家见岳父的错觉,但还是应允了。
然而他们见到卿父时的情况,和卿如是预想的有点不大一样。
她以为卿父会怪她不说一声就跑来国学府掺和,没成想卿父压根没打算跟她算账,全程顾着和月陇西商讨正事,期间几次说起她也是“给世子添麻烦了”、“还望世子费心指教”、“小女不堪重任,世子抬举”云云,这就有点尴尬了。
“如是,”临走时,卿父终于唤了她,“你住在哪的?”
卿如是道,“世子的院子。”说完,她也隐约觉得有些不对。是啊,她怎么莫名其妙住到了月陇西的院子里?当丫鬟不一定得住那么近罢?
再想了想……哦,贴身丫鬟或许不一样。
卿父凝视着她,转而又看向月陇西,“世子一向稳重,这般安排,怕是有失妥帖。”
月陇西倒是不紧不慢,看了眼卿如是,“我有些话要和伯父说,卿姑娘,你在外边等一会罢。”
卿父也朝她点头,她只好出门去,一同站在门口的还有两名小厮,她也不好意思当着人的面听墙角,关键是那门隔音太好,似乎也听不到。
等了两刻钟,月陇西出来了,唇畔还拈着淡笑,“走罢,明日要开始审批文章了。早点回去休息。”
“你……你怎么跟我爹说的?他没怪我跟你住一个院子啊?其实我也觉得不太妥……”卿如是喃喃着,“不过屋子都准备好了,也没什么可挑剔的,而且,离得近些方便你使唤我。以前我练鞭子,不还是跟一些粗爷们住一个院子的么。”
月陇西看向她,别有深意地道。“那时候你还未及笄,不必太讲究这些,如今你已及笄,往后就只得和夫君住一个院子。”
卿如是点点头,“也对。”
“???”月陇西低头轻笑,“嗯,也对。”
两人回到院子,斟隐还在练剑,远远瞧见他们走过来,上前施礼,对月陇西道,“世子,热水烧好了,你吩咐的东西拿来了,放在桌上的。”
月陇西点头,示意他回去休息罢。
进屋后,卿如是直奔内室,月陇西拿起桌上的东西,喊住她,“这是活血化瘀的膏药,你在脖子上抹一些,明早就不酸了。”稍一顿,他又勾着笑,“抹不到我帮你抹。”
卿如是直接忽视他后面那句,伸手拿过膏药,“多谢。”
“谢我的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说着,转身在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根纤细的红绳,“我晚上睡着了会做噩梦、发热汗,如果知道有人陪着我的话,就会好许多。”
卿如是盯着那根线,“……你该不会是要把我绑在你床边罢?”
月陇西示意她伸出手,“系着就好。我睡醒了知道你还在我身边,就好了。”
卿如是想起他清晨时说自己做噩梦浑身都湿透了,又想到自己住的房间里他悉心的布置,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伸出手腕,让他将红绳系上。待他系好,又帮他把另一头系在他的腕上。
“这样可以了?那我回房间梳洗了。”线足够长,足够细,卿如是关上门也能活动自如。
月陇西不紧不慢地在茶桌边坐下来,面朝着她房间的方向,一手端起茶杯,慢慢抿着茶,一手搅弄着腕上的红绳,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那红绳被他的指尖越搅越短、越卷越紧,直到长线绷直,能够感受到卿如是在门那边的动作。
他仿佛找到了乐子,悠悠地卷线玩,一会松,一会紧,望着门上倒映的影子,循着她的走向放线。
有水声,应该是在屏风后面沐浴。烛台在外边,映照不出影子。
月陇西撑着下颚望着那扇空荡荡的门,等她洗完。手上的细绳一直在动,那边的撩水声也一直在响。
小半时辰后,水声泠泠,卿如是从屏风后出来了,撩了撩青丝,耷拉在肩膀上的头发就都披散到了她身后。
有几丝发在她脸部蜷起,纤细而柔美。
后来他又看见卿如是在房间兜圈子,似是在找什么东西,转了好几圈之后,她开始脱沐浴后随意耷拉着的那件薄衫,似乎是要睡了。
月陇西垂眸笑了下,起身吹了几盏灯,留下一盏后便也沐浴休息去了。
这晚,他梦到了些不同的,依旧是那些过往。
那是她还没进府的时候发生的事。
秦卿在采沧畔认识了一个叫做常轲的男子,与她同样崇尚崇文先生的思想,也是由崇文引见才得以相识的。
那个男子与崇文不同,他和秦卿年纪相当、志趣相投,每每见面,两人不是称兄道弟,便是公子长姑娘短,秦卿看见他会笑得很开心,双眸都亮起来的那种开心。
他也是那时候明白,原来吃醋这件事,不是书里总爱形容的如坠冰窖、天寒地冻。
恰恰相反,那是一种从心口蔓延出来的灼烈,浑身的热意都在为她沸腾叫嚣,烫得他心口胸腔都在痛,满腹的酸意被点燃,最后将最珍贵、最滚烫的东西逼至眼眶,迟迟落不下来。
偏偏眼中的她啊,还是风轻云淡地,只对着别的男人笑得很灿烂。
第三十九章 先动心的真惨
月一鸣自诩不是个心眼小的男人, 不会胡乱吃醋, 任何不可能的男人的醋他不会吃。偏就是这个, 他明知道秦卿对常轲亦无男女之情,还是会很酸。
有回月一鸣推掉下级的邀约,专程空出时间来约秦卿吃茶, 秦卿推说有重要的事给拒绝了。后来月一鸣赴了那群下级的约去小楼,他被众星捧月般簇拥在中间, 将要走进厢房时, 无意一瞥, 竟瞧见了她。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天光倾泻, 将她的眉眼肆意渲染。
月一鸣勾起唇角,尚未来得及将一个笑容展开,又瞧见与她对坐的人。
是一名俊美而富有书卷气的男子。穿着与她相似的青衫。
两人不知说到什么好笑的,她捧着两腮, 笑得眉眼弯弯,是她这般年纪里应有的少女模样,天真无愁。
秦卿从不曾这般对自己笑过,或者说, 她看到自己时, 从来都没有好脸色。那一瞬,他好嫉妒。
他吩咐几人先进厢房, 随后自己朝窗边走去,堪堪在她身旁的位置坐下, 自顾自地倒着茶,倒完茶,笑吟吟地挑眉看她,“不是说今日有急事?”
秦卿看到他也吓了一跳,指着对面的男人介绍道,“你没看到我对面坐着个人吗?这就是我的急事,他叫常轲。也是采沧畔的墨客,崇文先生的追随者。”顿了顿,又指着月一鸣向常轲介绍道,“这是……”
尚未说完,常轲起身施礼,“是相爷,知道的。”
月一鸣扫了他一眼。
秦卿伸手拎起桌上茶壶,兀自将对面常轲的茶杯拿过来,给他斟茶。
月一鸣抬手将自己杯中的茶水喝尽,放在她面前,挑眉示意。
纵然不情不愿,秦卿觑他一眼后仍是倒了,抬眸见常轲还站着,维持施礼的动作,“你坐啊。”
常轲看向月一鸣,眸底几经波澜后,恍然明白了什么。
月一鸣不说“免礼”,他就得站着。至于为何让他站着,再清楚不过。
秦卿皱眉,“那个厢房里是不是还有人在等你?不用过去吗?”
“让他们等着。”月一鸣笑,“先来说说你。你借口急事,拒绝了我这个熟人的邀约,跑来和一个无关紧要的男人相会也就罢了,还好意思和我约在同一个地方。你和他什么关系,值得你抛下我?”
“关系比你要紧多了。是知己,你不会懂的。”秦卿撑着下巴,咬了口糕点,囫囵咽下后起身,“我又不知道你在这。那你慢慢坐着,我们不和你约在同一个地方了。常轲,我们走。”
她决定得十分果断,拍了拍手上的糕点屑,绕过他往门外去。
月一鸣则始终挽着唇角,目光落在她身上,跟着她起身的动作。
最后,他收过眼,脸上的笑意没了,稍缓,他低唤了声,“卿卿,我也可以和你做知己。”
半晌,无人应答,他转头望去,秦卿已走至门口,毫不迟疑的步伐,想来一刻也不想与他多待,才走得那么快,以至于最后不曾听见他说的话。
落在秦卿后面的常轲听见了,迟缓着驻足,转过来凝视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朝他施礼告辞。
桌上的茶微微泛凉,青色的茶水,茶叶渐沉,月一鸣抿了一口,满嘴都沾染了苦涩。
“不太好喝。”他挑眉,兀自评价,用折扇敲了敲桌沿,无奈地笑了,“月一鸣啊月一鸣,先动心的你,怎么就这么惨啊。”
他举起茶杯,朝秦卿方才坐的位置拱手邀饮,恭谨地笑道,“秦姑娘,在下月一鸣,愿与姑娘成为知己,恳请姑娘给点面子,不吝赐教。”
空荡荡地位置,无人回应他,唯有一缕光映照出万千尘埃,别无其他。
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起身时用折扇敲翻,茶水顺着桌子淌下来,他头也不回地离去,轻声道,“真的惨。”
后来没过一个月,常轲为求学离开了扈沽,遣人告诉秦卿,彼时秦卿正在刑部翻看卷宗,面前坐着来视察的月一鸣。
“他这么快就要走了?不是说年后吗?”听到常轲的消息,她的眼睛都亮了,又在得知他要走的消息后黯然下去。
月一鸣看在眼里,只觉酸意滋了牙,落书时没个轻重,几乎是反扣着砸在桌上的,那响动不禁惹来同屋的小吏们回头观望。
秦卿被他落书的声音吸引,看向他,“你做什么?”
月一鸣挑眉,“失手。”顿了顿,他问,“你要去送他吗?什么时候?”
“明天早上。”秦卿不太高兴地开始收拾起桌案上的书,惦记着,“我得给他带点什么。”
月一鸣睨着她正灵活整理着书籍的纤细指头,忽然俯身,伏案过去,伸出两根手指夹住了她的一根,止住她的动作后,笑道,“上回见面不太愉快,明日我也打算去送一送他,算是卖你一个面子,你看怎么样?”
秦卿没有异议。
次日清晨,月一鸣乘着马车来接她一同去送船。远远瞧见常轲站在河边,冷风喧嚣,他的手里还捧着两本书,书上有个方形小匣子,冻得打颤,也没有避风的意思。
月一鸣先下马车,偏头朝他别有深意地淡笑了下。
常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