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的粉团儿在自己怀里哇哇大哭,月陇西的心瞬间被哭声融化成一滩水,轻哼着小调哄她,哄了会她还哭,他便蹙起眉头轻声问道,“她是不是饿了?”

郡主笑叱他,“你也知道,那还不赶紧交给奶娘去?忍心饿着你闺女啊?”

奶娘笑过便将孩子接了去。月陇西还依依不舍地,只好凑到卿如是那边去看儿子。

“这俩孩子长得真好啊。”卿母笑赞一句,坐在床边轻抚孩子的脑袋,“别看现在皱巴巴的,等过些时日长开了一定好看。”

长相这回事卿如是倒真不担心,毕竟爹娘都是好皮囊,孩子的长相自然不会差到哪去。她担心的是两个小鬼的性子也会随他们。月陇西小时候浑,这是他自己说的,卿如是没说的是,她自己小时候也顽皮,不然不会缠着要学使鞭子。

她就怕朝朝和绾绾亦是如此,那不晓得会多难带,整日里闯祸的话不得让她跟月陇西收拾烂摊子吗?

于是,为了养成小团子良好温顺的性格,未来的几年里卿如是制定了周密的教育计划,并严格执行。

然则,几年后她千算万算,怎么都没有料到,朝朝在月府严加看管的压迫下反倒长出了跟月陇西幼时别无二致的反骨,当真整日里带着仆人出府惹是生非,府中的先生伴读亦换了好几轮,看顾他的嬷嬷小厮总是莫名其妙满脸油墨,活脱脱的小霸王。月陇西每天下朝后的日常就是询问管家小少爷又闯了什么祸,哪家府上又需要赔礼道歉,哪处讲道理讲不平的又需要砸钱摆平。

据他所说,从前他爹娘的日常亦是如此。卿如是扶着额,并不明白他为何笑得这么开心。

而绾绾则成了个动不动就能被长辈的说教吓哭的小哭包,三四岁了,甚是喜爱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奶糖,说话也奶声奶气,连打个小喷嚏都奶唧唧地。不知道为何喜欢用小脸去蹭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但总是因为弯腰蹭的时候站不稳而一脑袋栽进花圃里,然后会哭得好大声好伤心。月陇西还偏就吃他闺女这一套,闺女一哭便抱起来喂糖吃糕好一通哄。

卿如是一个脑袋两个大。暗叹教育失败,太失败了。

月陇西却欣慰地认为他们的教育成功,贼成功。

有那么一回,绾绾蹲在花圃里给卿如是种的花浇水玩,身后站着两名婢女,一名嬷嬷。

一只蝴蝶飞到她的小裙子上,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皱着眉头认真地盯了很久,伸出两根手指头去捏,没能捏住,蝴蝶飞了,她想去追,也没能追上,倒是看见了坐在庭院中看书写字的卿如是。她一只手扯着卿如是的衣角,一只手指向天,糯生生地说,“娘亲,福蝶……”

卿如是抬眸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并未看见,俯身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整理被泥土蹭脏的小裙子,“绾宝,是蝴蝶,不是福蝶。”

“福蝶……”绾绾望着小脑袋看向卿如是,睁着一双大眼睛很是好学的样子。

卿如是抬起手,“娘亲的手疼,你给娘呼呼。”

绾绾用小爪子捏着卿如是手,鼓着脸蛋噘嘴,“呼呼……”

“那跟娘亲念‘呼蝶’?”卿如是轻捏住她的腮帮子,把鼓鼓的气捏瘪。

绾绾眨巴着眼睛,“呼蝶。”

“蝴蝶。”

“蝴蝶……”

卿如是笑了笑,抬头看见朝朝手里捂着什么东西朝她们跑过来,径直跑到她们面前,“娘亲我抓到了蝴蝶!要给妹妹!”

说来应该是绾绾先一步出世,但绾绾自会说话以及听得懂别人说话起就对被朝朝叫妹妹的事无动于衷,永远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起初还被大家教着叫朝朝为“弟弟”,后来彻底与世无争,被朝朝教着叫“哥哥”教顺嘴了。

好在朝朝很争气,窜得比绾绾快,也就无所谓究竟是姐弟还是兄妹了,反正两人前后就差那么一时半会。

“咯咯,蝴蝶!”绾绾已经做好了接手的准备,捧着两只肉乎乎的手满脸期待。

朝朝毫不犹豫地把捂在两手里的蝴蝶塞到绾绾的手心里,并教她紧紧捂着,不能有缝隙。绾绾很听话地点头,但她的手缺乏灵活度,到底还是在两根拇指交错的地方露出了一个口子。

紧接着,就见一条胖嘟嘟的绿色毛毛虫从那条口子里爬出了一个头,探头探脑地蠕动着。

脸上还带着微笑的绾绾愣了愣,没反应过来,朝朝在一旁捂着嘴吭哧吭哧地笑,咯咯咯的两声笑后,绾绾终于摊开爪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随着她摊开五指的动作,虫子从指缝里掉到了地上。

朝朝拎起地上的虫子撒腿就跑。

目睹一切的卿如是:“……”她抱起满脸都写着“我好委屈”的绾绾,拍她的背哄她不哭,转个身的工夫,就见月陇西一只手拎起本已经跑到月亮门的朝朝走了回来。

“啊……爹!爹!放我、放我下来!”

月陇西依言放下他,用脚勾了个椅子坐下,接过绾绾抱在怀里,边给她擦泪,边对朝朝说,“站好。你给我交代交代,为何你萧叔叔跟我说,你今天上午入了刑部大牢,还是他从狱中保释出来的?可以啊,我当年头回入狱好歹满了十岁,你倒是创下了入狱年纪新低。”

“还有这事?!”卿如是柳眉倒竖,“回府这么久了怎么也没跟娘说?”

“他怎么敢跟你说。”月陇西挑眉笑,“萧殷跟我说的时候尚且一副‘你家儿子真是要干大事的人’。刑部小卒看我的眼神因着他还要再多礼让三分,生怕得罪了我我就派他拿弹弓子报复。他心虚着呢。”

朝朝鼓了鼓脸,又用粉。嫩的小舌尖顶了下唇角,满脸不屑,“新来的捕头竟然不认识我,我不过是趁斟隐和奶娘不留神跑去跟王府的小公子当街打了一架,那捕头就敢当着好多人的面扣我说要带我去王府认罪。我堂堂皇帝外甥孙,襄国公府嫡长孙,未来要承袭襄国公位的,不要面子的啊?当然要反抗,就拿弹弓打了他的眼睛……好、好罢还有他的命。根。子。他说我袭击捕快,然后就把我给抓起来了。说什么吓唬吓唬我。哼,他完了,我出来了,现在他完了。爹,帮我扣他们工钱。斟隐叔叔和奶娘两个人还可以,没有出卖我,只按照我说的帮我找了萧叔叔,父亲你可以考虑给他们加工钱,或者记在我的帐上,等我袭位了我给他们加……”

月陇西一只手按住他的脑袋,“月朝大人您过于深谋远虑了,你爹我都还没袭位,等我袭了你才袭。接着说。在牢里又干什么了?”

“……放了把火。”朝朝瞧见卿如是眼睛一瞪就要抽鞭子打人,立马补充道,“啊啊啊小火!小火!我看牢里窜的耗子挺多的,肚子饿了,想烤来吃。刚把火点起来狱卒这不就看我身份尊贵不敢饿着我,给我送饭来了吗?没烧大,我踩得可快了。”

卿如是冷笑了声,“意思还得表扬你对罢?”

月陇西盯着他挑眉,“别骗你娘,整间牢房都要烧着了还是小火?”

语毕,气氛霎时陷入诡异。

朝朝伸出舌头舔嘴角,搓着指尖的毛毛虫嗫嚅道,“我都说了我是你儿子,我小西爷的名号没听过,叱咤风云的西爷的面子他们总要给的罢?结果也没给,非说要让我长个记性,不放我出去来着……我这是帮父亲你教训他们……”

月陇西:……

一片死寂中,绾绾抽搭地吸着鼻子问,“咯咯,耗子好吃吗?”

卿如是扶额:……

朝朝挑眉,“不知道,还没吃上……但是我那份牢饭挺好吃的。”他瞟了一眼月陇西的脸,没见着动怒,便继续交代道,“狱卒灭了火,后面萧叔叔就来放我了,抱我出去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让我压惊,我收下糖葫芦后又郑重转送给了他,让他保证不能告诉你们。没想到,萧殷这个卑鄙小人,明面上收下我的糖葫芦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就告诉了……爹啊啊啊啊爹爹爹?!!!”

眼瞧着月陇西把绾绾交给卿如是,起身接过旁边递来的鞭子,月朝拔腿就跑,“娘亲救我!!妹妹救我!!不不不姐姐!啊啊啊啊啊姐姐救我!!!”

 

第一百一十八章 番外(二)

 

“月一鸣, 该走啦。”

走罢。此去扈沽城, 再难回来了。

“可是……”我站在芦苇荡前, 捡起一块石子用力打出去,一漂、两漂、三漂……

很久之后,我才看见石子沉入水中, 就像我把未说完的话咽回喉口那样。无声无息。

芦苇随风荡漾,一叶孤舟割开了水波。

我小时候住在扈沽山的清和山庄上, 父亲在朝为官, 一品大员, 母亲为陪伴父亲,亦不在我身边, 族人负责抚养我长大。

待我最好的人是祖母,在她的认知里,小孩子都是爱吃糖的。

我却不喜欢甜的吃食,但为了哄她老人家高兴, 每回都会收下。人都说我天生薄情,生下来就是无法无天的孽子,只有我的祖母常跟人说,我骨子里重情, 是个好孩子。

“是吗?”我坐在祖母膝下板凳上给她剥花生吃, 四五岁的孩童,稚气得很, 偏凹着漫不经心的语调笑问,“我自己怎么不晓得?”

祖母就会抚着我的头顶, 慈爱地笑道,“等你自己都晓得了,可就苦了。”她精神不太好,平时说话比我还要稚气几分,唯独这句话说得格外语重心长。

我也就笑笑,没当一回事。这句话通透明白得像是痴呆多年临去前的回光返照。

不久之后祖母便去世了。听说是因为她那蜜罐子里存着打算散给我的糖被哪个不知乖的小孩偷了,她闹着要把人揪出来,别人劝她算了,不过是些不碍事的糖,再买便是,又说我从来也不爱吃糖。祖母脑子不太好,两三句话就急了,跟他们讲我一直爱吃得很,非要下山亲自去给我买回来,还要挑顶漂亮的模子做出来的,嘴里还嚷嚷着:“你们一个个都不是真疼他,我疼他……他很乖,祖母疼他……”

山庄的人拗不过她,带着她坐马车下山去,马车行至半山腰,不知怎么就颠簸坏了。听活着回来的马夫说,滚下去的时候祖母竟以为我也在她的马车里,还嚷嚷着人来救我。

“一鸣!一鸣!……活着……活着啊!”

盖棺那瞬,祖母名下仅握着的产业悉数被移给了几位长老。一时出神,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没有像别的孩子一般撒泼哭闹,我穿着一身麻衣躲到屋子里,翻出从前祖母给我的糖,已经融得差不多了,我放进嘴里。甜腻的东西,吃得我牙疼。心也疼。

从此再没人说我是好孩子,也没有人觉得我重情,只有数不尽的教习先生和让人听出茧子的阿谀奉承。

我倒是不在意他们怎么看我,纨绔也好,薄情也罢。祖母死去的时候我已见识过真正的薄情,那时我就告诫自己,将来独自面对一切的我,可一定要比他们还冷硬啊。

可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接下来的很多很多年,我都将为了我的毫不在意付出代价,亦为了向一个女人证明我的重情重义尽心竭力,直到死去。

你看,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不公。情深不得,浅不得。命数缥缈,反复无常。

“月一鸣,该走啦。得启程去扈沽城了。”

我坐上去往扈沽城的马车,看着街边的风景,心底的寂寥疯狂滋长。

身在扈沽城中,须得谨言慎行,至少不要给父母添麻烦。这是我来这边上的第一堂课。

我嘴上答应得好好地,背地里仍是控制不住地野。

在拿刀砍伤一个地痞之后,我被送进了刑部大牢,好在牢头忌惮我的身份,好吃好喝供了两日,我被放出来没多久,族中长老连同我的父母一齐合计着将我送去了军营。

走的时候惠帝给那边的人发了话,无论如何,我不能死。

后面在军营发生的一些事你们都知道了。

年少轻狂,不拿奸细俘虏的命当命,闲暇时候无聊透顶,就琢磨出一些折腾人的法子。被一位战友怒骂残酷不仁。

“上战场屠戮的人,却说我残酷不仁?”

“若我上战场杀敌,保的都是你这种人,那么我的确也是残酷不仁。”

我没有搭理他,继续醉心研究新酷刑,并夹信寄回扈沽,呈给惠帝。惠帝果真就看重极了我。

有次,那位战友的父亲不慎被敌人抓获,拴在马后拖行至气绝而亡。当夜,我承诺将那人抓回来给战友报仇。不待他回答,我便纵马离去,只身潜入敌营,把那人给扛了回来。

“要不要让我来帮你折磨折磨他?”

“不必。抓回来就是俘虏,还是和别的俘虏关押在一起,听候将军处置罢。虽然很感谢你为我以身犯险,但你私自离开军营,我已经告诉将军了。”

“???”

似是瞧出我眉间隐怒,他叹了声气。

“这是骗你的。但让你别用那些腌臜的手段折磨他,是真的。”

“反正他也要死,你难道不想为你爹报仇?为什么不用让自己更痛快更解气的法子?”

“月一鸣,你生来富贵,一定不知道市井里跟人打架的赌徒醉鬼是什么模样罢?他们的气力都用在逞凶斗狠上,我的气力不比他们差,但我更想留着那份气力做些有意义的事。我可以用你的法子,但那样除了增长我的戾气,于我无益。你问为什么,就是为了保证我上阵杀敌后卸甲而归时,还有一颗不被戾气侵蚀的心。”

年少轻狂的人终究会死去,我也就是在一次次地年少轻狂中,死去千万次。

也包括这一次。

他说:“你阅历太少,我虽勉强长你几岁,但已去过许多地方。有机会你就多出去转转。”

我在军营的历练期满,回程时,我便脱离队伍,去了很多地方。顺便去了一趟战友的老家,替他送家书。

回到扈沽城后,我被迫另立府门,父母不打算再管我。好在惠帝因为我献上的酷刑而十分看好我,我能在他身边混得如鱼得水,也亏了那些年的轻狂暴戾,不择手段。

说来有些好笑,彼时天生反骨的我一边看惠帝不顺眼,一边成了他身旁最得势的走狗。我看不起惠帝,看不起月氏,被惠帝和月氏联合打压得苟延残喘的崇文党我自然也看不起。

回到扈沽城就冲着升官加爵去的我已经做好了跟崇文党死磕到底的准备,谁料到那日天朗气清,我偏偏踏上了廊桥。

如果不是遇见她,我的年少轻狂不会死得那么透。毫无转圜余地。

她让我把一身反骨发挥到了极致,若没有她,我仍是做着友人口中“被戾气侵蚀了心的人”:为族人做事,为惠帝立业,为腐朽的朝代献出一生。比起这个,我更愿意为她献出一生。

她去雅庐那年的上元佳节,月圆如盘。我在庐后,看见她抬着头举杯邀月:“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杯酒,何时让我登琼楼呢?”

很久以后。在她死去以后。我也曾这般与月对饮。

“扈沽城的月啊月,今夜我饮尽这碗毒。酒,何时让我去见她呢?”

烈酒灼心,毒。汁一寸寸浸透骸骨。

她在西阁枯坐十年,我在世间独活七年,欠她三年没有补齐。来世再补罢。可是……

可是真当要死去的时候,我又那么不舍得。

不舍得这片我爱的人待过的地方,扈沽的清风廊桥,水上孤独的明月。此番我一去不回,清风廊桥该遇谁,孤山明月与谁把酒……秦卿的西阁又让谁来打扫?崇文遗作谁能修补?

“月一鸣,该走了。”

“可是,我舍不得啊。”

我看芦苇荡的湖水被霞光染成一片,忍不住蹲身掬了一把,好像捧起了落日,世间所有暖意都在我手中。

这个玩笑,我也就讲给自己听了。

“走罢。”我将落日扔回水里,不屑一顾地拂了拂袍角,起身上马。

一片霞红中,我沿着夕阳的方向纵马驰骋,直到天地间只剩下我的剪影。

我终于消失在这世间,再也没有醒来。

兴许……我该在翻身上马时回个头,意气风发地与你们笑。

看着你们在我身后挥手,齐声道别:

——月一鸣啊,再也不见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及出版图书,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