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有琴台,上面放着古琴。衣着朴雅的使女送来果品,远处亭台有人弹琴吹箫,韵律随落英辗转盘旋,真真是人间奇景。

香香进到屋子里,半蹲下来烫酒。两个参军互相看了一眼,说:“王爷、香夫人先小憩片刻,我们先出去安排一下中午的饭食。”

慕容厉说:“先不忙。”两个参军互相望了一眼,犹疑着道:“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慕容厉说:“这次出来,还有一点公事。做完再考虑其他也不迟。”

陆敬希一听,脸都白了。他是谋士出身,慕容厉的公事,用四个字形容,就是血腥暴力!

郑广成好一些,虽然也是谋士,但是至少人家还算内外皆修。只是就他一个人……他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王爷,是何公事?”

慕容厉说:“太子那拨人不会善罢甘休,估摸着一直在等待机会。你们昨日在这里订房间酒菜,他们不会不知道。上次刺杀本王失败之后,他一直再无动作,这次应该不会放过这样的良机。”

郑广成腿肚子都向后转了:“王、王爷,可是这里就只有你我二人会武,还要保护香夫人,只怕是……”

而且你是想带女人过来约会的啊,你觉得你这么干,女人会觉得浪漫吗?!

慕容厉说:“若不是处于绝对劣势,他怎敢动手?这些年王后为他培养了不少死士亲卫,能多折损一些,日后对我们有利。”

要对付慕容厉,慕容慎还真是非派心腹、死士不可。他修罗屠夫一样的名声,可不是盖的。

郑广成都要哭了:“可如果处于绝对劣势,我们何来胜算啊?”

慕容厉说:“富贵险中求,站直了。”

郑广成泪——站直了干啥啊,反正早晚得躺下……

香香先前还没听明白,这时候却是理解了——又会有一场杀戮吗?

房中异常安静,周围似乎一切如常。慕容厉吩咐:“陆敬希,你看看房中有无毒药、机关。”陆敬希见多识广,这方面算是行家。闻言他立刻掏出银针,先从酒水、瓜果开始检查。

慕容厉看了一眼香香,说:“待会如果动起手来,只管倒地装死。”

香香嗯了一声,旁边陆敬希的小妾早已是面色发白、手脚发软了。慕容厉什么也没说,在火炉旁边坐下,照常跟郑广成喝酒。

不一会儿,陆敬希说:“王爷,香炉中的薰香有问题!好阴险,他们将迷药掺在下层,薰香将要烧尽,迷药就会随香料缓缓渗出。防不胜防啊!”

慕容厉嗯了一声,看他把薰香灭了,才抬抬下巴:“过来喝酒。”

陆敬希真是不想过来啊,半天还是坐下。

一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慕容厉说:“卧倒。”

几个人装作中了迷香,不消片刻,卧倒在地。外面有人试探,突然打斗声响起。陆敬希有些意外,以目向慕容厉问询——还有我们的人?这次没有别的人跟来啊!

慕容厉不答,他想了半天,突然眼神一亮——车夫!慕容厉一向惯用的车夫!

外面又是几声响,该死的,那家伙居然是个高手!

慕容慎这次确实是下了大血本,慕容厉上次豫让桥折损了他数十个顶尖好手。他恨得咬牙切齿,早就一直寻找机会。

本来普光寺一行是最好的时机,但是他动作太快,事先又没有准备。一时错失良机。而千碧林他居然事先订了房间,太子当然有时间布置妥当。

他有九成把握,慕容厉非死不可。这样大的赢面,当然要押上重注。

第一个意外,就是慕容厉的车夫!

这家伙平时虽然看着粗壮,但着实不像个会武的。谁想动起手来却是毫不含糊。久战不下,倒折了自己五六个人手,太子怒了,直接命人以火箭射入房中。

慕容厉抓起香香、郑广成抓起陆敬希的爱妾,纵身跃出窗外。陆敬希虽然是谋士,但是独自逃生还是可以的。几个人虽然狼狈,然而还算是完整。

外面地面被雪水浸透,满地落梅。身后是猎猎燃烧的木屋,耳边居然还有琴箫合奏之声。车夫身形几个起落,顷刻间已经来到慕容厉身边,将腰下宝刀递给他。

慕容厉提刀在手,地上湿土里,有什么东西鼓起,如浪如潮般猛然冲过来,慕容厉一刀斩下!

香香没有跟过去,廊下有根红漆圆柱,足有二人环抱粗细,她躲在柱子后面,以避流矢。陆敬希的小妾不知所措,香香叫她,她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并躲着。

身后的木屋火焰冲天,眼看马上就要烧到这里。香香拉着陆敬希的小妾逃出来,正要另找庇护之所,有黑衣人冲到她们面前,慕容厉随手一刀过去。

黑衣人从头至胸、腰突然裂开,里面的血、脑浆、肚肠在两个女人面前流淌出来。那个黑衣人还眨着眼睛,片刻之后方才气绝。

陆敬希的小妾嘴唇动了动,双眼向上一翻,昏死过去。

香香一看,索性也装昏倒地。

外面不知道来了多少人,整片梅林都是兵器相击的声音。香香倒伏在冰雪初融的湿土里,不时观察一下战局。黑衣人裂开的尸首就在她身边,她还是帮不上忙,只有尽力不拖后腿。

慕容厉转头看了一眼,见她暂时安全,便再不管她。黑衣人裂开的脑袋上,眼睛仍然大睁着。他的血曲曲折折,淌到她身边,染红落梅,有一种触目惊心的凄艳。

害怕像一种缓慢浸透舌尖的味道,她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细细品味。

突然好想好想回家。可惜再不能像小时候一样,躲在父母膝下。

外面人越来越多,是慕容厉的部下到了,香香没有睁眼去看都是谁。她不想睁开眼睛,去看那双已经失去焦距的瞳孔。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边渐渐没有声音了。香香爬起来,见陆敬希跑过来,先抱起自己的爱妾,然后对她道:“夫人请跟我来。”

香香轻声说:“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陆敬希有些为难,说:“香夫人,王爷是想带您游千碧林的,这才刚过来……立刻就走,只怕他要不高兴。”

香香说:“我的衣服湿了,我想回去。”

陆敬希说:“这……属下可不敢作主,要不夫人问问王爷?”

香香只有跟着他走,走了几步,她突然扶着一株梅树,呕吐。本就还没来得及吃什么,吐也没什么可吐。她吃力地跟在陆敬希身后,陆敬希可也不敢扶她,虽然担心,也只得任她跟着。

及至到了房里,慕容厉跟慕容博正在说话。香香敛裾行礼,慕容博倒是见她衣服湿了,让她到暖炉边来坐。又命人为她取衣服。

香香只觉得头昏,在湿地里趴了那样长的时间,又受了惊吓,到底还是着凉了。外面有人统计伤亡,谁说些什么、慕容博又答些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慕容厉统计了伤亡人数,跟慕容博合计了上奏燕王的说辞,这才起身对香香道:“走,带你赏花。”

香香只得跟在他身后,他仍然走得很快,陆敬希在照顾他的小妾,郑广成留下来跟慕容博清理战场。

慕容厉带着香香在梅林之间穿梭,香香只觉得胃里冰冷难受。慕容厉想带她上梅山,梅山有天然风化而成的梅花报春石,也是梅林名景之一。

香香想坚持,但是身上衣服本就湿了,被火烤了一下,如今冷风再一吹,冰凉地贴在身上。鞋袜更是早就进了水,脚趾发麻。

勉强又走了几步,突然一个踉跄,慕容厉回身接住,就见她双目紧闭。他轻轻晃了晃她:“怎么了?”

香香双唇微动,像在说什么,声音却极低。慕容厉将耳朵贴了过去,听见她轻声说:“我想回家。”

慕容厉说:“怎么不早说?这就送你回去。”

却又听她低声说:“爹、娘……我想回家。”

他怔住。

第五十一章:故乡

香香老是作噩梦,晚上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个脑袋裂成两半的黑衣人。他的血似乎沾到她的衣袖,就那么染红了残梅,触目惊醒。梦里的他一直没有动,她也无法惊醒,呼吸越来越困难,却只能一再无望地挣扎。

次数多了,晚上便睡不好。没几日,真的生起病来。

大夫请了不少,后来只说受了惊吓,又着了凉。香香每天都按时喝药,但病势却不见好转。慕容厉陪着睡了两晚,眼见夜间实在是睡不安稳,说:“我带你回令支县一趟。”

香香其实不想在这个时候回去,她病得厉害,气色肯定是极差的。让爹娘看见,难免又要焦心。慕容厉冷笑:“你若病死,便死在他们跟前好了。”

香香叹气,知道拧不过他,也不再说话。于是她又想,总不能这样一直病着。也许出外走走能好些。她也想早日复元,总不能一直这样躺着。若是一不小心病死了,女儿谁来照顾?

府中已有正妃,但是锦屏毕竟年纪小,又没什么心机,自保都难。慕容厉难道还为她守节不成?早晚也是要妻妾成群的。那个时候萱萱一个庶女,没有娘亲,怎么过活?

第二天,慕容厉让人准备了马车,问香香要不要带上萱萱。香香轻声说:“我一直病着,若过了病气给她就不好了。还是不要带了吧。”慕容厉点头,再不说什么,命人启行。

马车宽大,里面有床榻,香香躺着,其实并不是不想带萱萱,侍女可以照顾她。家中父亲从未见过她,母亲也只是她刚刚出生的时候见过。若是带回去,他们不知道多开心。

但是……他这次,不会又有公事在身吧?

真的不想孩子面临任何危险,还是不要带了吧。好好呆在王府里,起码平安。

晋阳城到令支县,约有半个月的路程。平素慕容厉单骑来往,昼夜兼程,自然来往随意。然如今香香病着,他倒也知道不用太赶速度,日间赶路,夜里住宿。

香香离了王府,白日里舟车劳顿,睡眠倒是略好一些。

紧赶慢赶,终于是到了令支县。见到城门的时候,香香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激动,我回来了。

郭家豆腐坊,郭田跟妻子正开门做生意,这里宾客兴旺,铺面已经扩张了好几倍。店小二也请了好些个,手脚都十分利落。

一行人正忙着,冷不丁有人来报:“郭老爷子,巽王爷带着香香夫人回来省亲,已经进城了,快别忙了,赶紧出去迎接吧!”

郭田一听,真个儿是喜出望外,忙带了夫人郭陈氏前往迎接。

慕容厉这次回来,不同于上次剿匪。没有带兵,却用的是巽王仪仗。人虽没有剿匪时多,排场却威严铺张。还没进城呢,半个令支县都已经轰动。

百姓夹道旁观,这王爷带香夫人回来省亲,可比王爷过来剿匪有看头多了。诸人无比争相观望,欲一睹香夫人真容。这令支县,本就地处偏远,无名小县,百年来也没出过一个贵人啊。

这郭田家倒是祖坟冒了青烟,女儿居然嫁入王府。如今这巽王爷竟又带她回家省亲。而即使是王妃,巽王也是直接将回门之礼略过的。

州官府官先前未得报,这时候才匆匆赶到迎接。慕容厉左右一看,发现韩续没带过来。顿时拧起浓眉——他是最不耐烦跟这些官吏打交道的。听他们满嘴官样文章,真是最无聊的事。登时只道:“繁礼俱免,都回去吧。”

官员不敢逆他,也知道这位王爷不喜虚礼,一面着人去郭家豆腐坊看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一面回府请示上官。

马车入城,没走多远,郭田就迎上来,纳头便拜:“王爷!”

慕容厉骑在马上,点头道:“起来。”

香香听见自己爹爹的声音,立刻撩起车帘:“爹!!”若不是隔着马车,只怕立刻就要扑出去。郭田赶紧示意她小心,不断地说:“不可失礼,余事回去再说。”一边说着话,一边跟在马车后面。慕容厉这次随行的人是陶意之。他倒也细心,立刻就命人准备了一乘小轿,将郭老爷子一并抬回郭家豆腐坊。

香香在轿子里,也能听到两边路人啧啧赞叹、艳羡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