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倒在我面前数尺之外的人也越来越多,那些神武军就像不怕死一般,前赴后继地冲来,被白色的剑光绞得粉碎,然后在我触手可及处咽下最后一口气。我被这种无辜杀戮震憾,我想大声叫”住手“,可我的声音嘶哑,几乎无法发声,顾剑似乎闻亦未闻。

我咬了咬牙,挥刀便向顾剑扑去,他很轻巧地格开我的刀,我手上无力,刀落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我听到一种沉重的破空之声,仿佛有巨大的石块正朝我砸过来,我本能地抬头去看,阿渡朝我冲过来,四面烟尘腾起,巨大的声音仿佛天地震动,整座小庙几乎都要被这声音震得支离破碎。

我被无形有气流掀开去,阿渡的手才刚刚触到我的裙角,我看到顾剑似乎想要抓住我,但汹涌如潮的人与剑将他裹挟在其中。房梁屋瓦铺天盖地般坍塌下来,我的头不知道撞在什么东西上,后脑勺上的剧痛让我几乎在瞬间失去了知觉,重新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噗!“沉重的身躯砸入水中,四面碧水围上来,像是无数柄寒冷的刀,割裂开我的肌肤。我却安然地放弃挣扎,任凭自己沉入那水底,如同婴儿归于母体,如同花儿坠入大地,那是最令人平静的归宿,我早已经心知肚明。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太难听了!换一首。“”我只会唱这一首歌……“……”生生世世,我都会永远忘记你!“……记忆中有明灭的光,闪烁着,像是浓雾深处渐渐散开,露出一片虚幻的海市蜃楼。我忽然,看到我自己。

我看到自己坐在沙丘上,看着太阳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到了最后,太阳终于不见了,被远处的沙丘挡住了,再看不见了。天与地被夜幕重重笼罩起来,连最后一分光亮,也瞧不见了。

我绝望地将手中的玉佩扔进沙子里,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走了。

臭师傅!坏师傅!最最讨厌的师傅!还说给我当媒人,给我挑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呢!竟然把我诓到这里来,害我白等了整整三天三夜!

几天前中原的皇帝遣了使臣来向父王提亲,说中原的太子已经十七见了,希望能够迎娶一位西凉的公主,以和亲永缔两邦万世之好。中原曾经有位公主嫁到我们西凉来,所以我们也应该有一位公主嫁到中原去。

二姐和三姐都想去,听说中原可好了,吃得好,穿得好,到处都有水,不必逐水草而居,亦不必有风沙之苦。偏偏中原的使臣说,因为太子将来是要做中原皇后的,不能够是庶出的身份,所以他们希望这位公主是父王大阏氏的女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讲究,但只有我的阿娘是大阏氏,阿娘只生了我这一个女孩,其他都是男孩,这下子只能我去嫁了。二姐和三姐都很羡慕,我却一点儿也不稀罕。中原有什么好的啊?中原的男人我也见过,那些贩丝绸来的中原商人,个个孱弱得手无缚鸡之力,弓也不会拉,马也骑得不好。听说中原的太子自幼养在深宫之中,除了吟诗绘画,什么也不会。

嫁一个连弓都拉不开的丈夫,这也太憋屈了。我闹了好几日,父王说:”既然你不愿意嫁给中原的太子,那么我总得给中原一个交待。如果你有了意中人,父王先替你们订亲,然后告知中原,请他们另择一位公主,这样也挑不出我们的错来。“我还没满十五岁,族里的男人们都将我视作小妹妹,拱猪也不带着我,唱歌也不带着我,我上哪儿去找一位意中人呢?

可愁死我了。

师傅知道后,拍着胸口向我担保,要替我找一个世上最帅最帅的男人,他说中原管这个叫”相亲“,就是男女私下里见一见,如果中间,就可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了。私下里见一面能看出什么来啊,可是现在火烧眉毛,为了不嫁给中原的太子,我就答应了师傅去相亲。

师傅将相亲的地方约在城外三里最高的沙丘上,还交给我一块玉佩,说拿着另一块玉佩的男人,就是他替我说合的那个人,叫我一定要小心留意,仔细看看中不中意。

结果我在沙丘上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别说男人了,连只公狐狸都没看见。

气死我了!

我就知道师傅他又是戏弄我,他天天以捉弄我为乐。上次他骗我说忘川就在焉支山的后头,害我骑着小红马,带着干粮,走了整整十天十夜,翻过了焉支山,结果山后头就是一大片草场,别说忘川了,连个小水潭都没有。

我回去的路上走了二十多天,绕着山脚兜了好大一个圈子,还差点儿迷路,最后遇上牧羊人,才能够挣扎着回到城中。阿娘还以为我走失了,再回不来了,她生了一场大病抱着我大哭了一场,父王大发雷霆,将我关在王城中好多天,都不许我出门。后来我气恼地质问师傅,他说:”我说,你就信啊?你要知道,这世上总有一些人是会骗你的,你不要什么人都信,我是在教你,不要随意轻信旁人的话,否则你以后可就吃亏了。“我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气得只差没有吐血。

为什么我还不吸取教训呢?我被他骗过好几次了,为什么就还是傻乎乎地上当呢?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或许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师傅的心眼儿。

我气恼地信马由缰往回走,马儿一路啃着芨芨草,我一路在想,要不我就对父王说我喜欢师傅,请父王替我和师傅订亲吧。反正他陷害我好我次了,我陷害他一次,总也不过分。

我觉得这主意棒极了,所以一下子抖擞精神,一路哼着小曲儿,一路策马向王城奔去。

”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一只狐狸它坐在沙丘上,坐在沙丘上,瞧着月亮。噫,原来它不是在瞧月亮,是在等放羊归来的姑娘……“我正唱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叫:”姑娘,你的东西掉了。“我回过头,看到个骑白马的男人。

师傅说,骑白马的有可能不是王子,更可能是东土大唐遣去西域取经的唐僧。可是这个男人并没有穿袈裟,他穿了一袭白袍,我从来没有见过人将白袍穿得那样好看,过来过往的波斯商人都是穿白袍,但那些波斯人穿着白袍像白兰瓜,这个男人穿白袍,却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

他长得真好看啊,弯弯的眉眼仿佛含了一丝笑意,他的脸白净得像是最好的和阗玉,他的头发结着西凉的样式,他的西凉话也说得挺流利,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中原人,我们西凉的男人,都不可能有这么白。他骑在马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气势,这种气势我只在阿爹身上见到过,那是校阅三军的时候,阿爹举着弯刀纵马驰过,万众齐呼的时候,他骄傲地俯瞰着自己的军队,自己的疆土,自己的儿郎。

这个男人,就这样俯瞰着我,就如同他是这天地间唯一的君王一般。

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的眼神就像是沙漠里的龙卷风,能将一切东西都卷进去,我觉得他简直有魔力,当他看着我的时候,我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

在他修长的手指上,躺着一块白玉佩,正是我刚刚扔掉的那块。他说:”这难道不是姑娘遗失的?“我一看到玉佩就生气了,板着脸孔说:”这不是我的东西。“他说:”这里四野无人,如果不是姑娘的东西,那么是谁的东西呢?“我伸开胳膊比划了一下,强词夺理:”谁说这里没有人了?这里还有风,还有沙,还有月亮和星星……“他忽然对我笑了笑,轻轻地说:”这里还有你。“我仿佛中了邪似的,连脸都开始发烫。虽然我年纪小,也知道他这句话含有几分轻薄之意。我有点儿后悔一个人溜出城来了,这里一个人都没有,如果真动起手来,我未必能赢过他。

我大声地说:”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西凉的九公主,我的父王是西凉的国主,我的母亲大阏氏及是突厥的王女,我的外祖父是西域最厉害的铁尔格达大单于,沙漠里的秃鹫听到他的名字都不敢落下来。如果你胆敢对我无礼,我的父王会将你绑了马后活活拖死。“他慢吞吞地笑了笑,说:”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动不动就吓唬人呢?你知道我是谁么?我是中原一顾五郎,我的父亲是茶庄的主人,我的母亲是寻常的主妇,我的外祖父是个种茶叶的家人,虽然他们没什么来头,可如果你真把我绑在马后活活拖死,你们西凉可就没有好茶叶喝了。“我鼓磁卡嘴瞪着他,茶叶是这几年才传到西凉来的,在西凉人眼里,它简直是世上最好的东西。父王最爱喝中原的茶,西凉全境皆喜饮茶,没人能离得开茶叶一日,如果这个家伙说的是真的,那么也太可恼了。

他也就那样笑吟吟地瞧着我。

就在我正气恼的时候,我忽然听到身后不远处有人”噗“地一笑。

我回头一看,竟然是师傅。不知道他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正瞧着我笑。

我又气又恼,对着他说:”你还敢来见我!害我在沙丘上白白等了三天三夜!你替我找的那个最帅最帅的男人呢?“师傅指了指骑白马的那个人,说道:”就是他啊!“那个骑白马的人还是那样促狭地笑着,重新个出手来,我看到他手心里不是一只玉佩,而明明是一对玉佩。他一手拿着玉佩,然后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彻彻底底地傻了,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才不要嫁这个中原人呢!虽然看上去是长得挺帅的,但牙尖嘴利,半分也不肯饶人,而且还耍弄我,我最恨有人耍弄我了!

我气鼓鼓地打马往回走,睬也不睬他们。师傅跟那个顾五郎骑马也走在我后边,竟然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始聊天。

师傅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那顾五郎道:”接到飞鸽传信,我能不来么?“他们谈得热络,我这才知道,原来师傅与他是旧识,两个人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似的,一路上师傅都在对那个顾五郎讲述西凉的风土人情。那个顾五郎听得很专注,他们的话一句半句都传到我耳朵里来。我不听也不成,这两个人渐渐从风土人情讲到了行商旅道,我从来没听过师傅说这么多话,听得我甚是无聊,不由得打了个哈欠。不远处终于出现王城灰色的轮廓,那是巨大的砾砖,一层层砌出来的城墙与城楼。巍峨壮丽的城郭像是连绵的山脉,高高的城墙直掩去大半个天空,走得越近,越觉得城墙高,西域荒凉,方圆千里,再无这样的大城。西凉各部落本来逐水草而居,直到百年前出了一伴单于,纵横捭阖西域各部,最后筑起这宏大的王城,始称西凉国。然后历代以来与突厥、龟兹、月氏联姻,又受中原的封赏,这王城又正处在中原与大食的商旅要道上,来往行客必得经过,于是渐渐繁华,再加上历代国主厉兵秣马,儿郎们又骁勇善战,西凉终成了西域的强国。虽然疆域并不甚大,但便是中原,现在亦不敢再轻视西凉。雄伟的城墙在黑紫色天幕的映衬下,更显得宏大而壮丽。我看到楼头的风灯,悬在高处一闪一烁,仿佛一颗硕大的星子,再往高处,就是无穷无尽的星空。细碎如糖霜的星子,撒遍了整个天际,而王城,则是这一片糖霜下薄馕,看到它,我就觉得安适与满足——就像刚刚吃饱了一般。

我拍了拍小红马,它轻快地跑起来,颈下系的鸾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和着远处驼铃的声音,”咣啷咣啷“甚是好听。一定是有商队趁着夜里凉快在赶路所以王城的城门通宵是不会关闭的。我率先纵马跑进城门,城门口守着饮井的贩水人都认识我,叫着”九公主“,远远就抛给我一串葡萄。那是过往的商旅送给他们的,每次他们都留下最大最甜的一串给我。

我笑着接住葡萄,揪了一颗塞进嘴里,咬碎葡萄的薄皮,又凉又甜的果汁在舌间迸开,真好吃。我回头问师傅:”喂!你们吃不吃?“我从来不叫师傅一声师傅,当初拜人为师,也纯粹是被他骗的。那会儿我们刚刚认识,我根本不知道他剑术过人,被他话语所激,与他比剑,谁输了就要拜对方为师,可以想见我输得有多惨,只好认他当了师傅。不过他虽然是师傅,却常常做出许多为师不尊的事来,于是我压根儿都不肯叫他一声师傅,好在他也不以为忤,任由我成天喂来喂去。

师傅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他还在侧身与那穿白袍的人说话。偶尔师傅也教我中原书本上的话,什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或者”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来说去我就以为君子都是穿白袍的了,但师傅也爱穿白袍,可师傅算什么君子啊,无赖差不多。

顾小五在西凉城里逗留下来,他暂时住在师傅那里。师傅住的地方布置得像所有中原人的屋子,清爽而干净,而且不养骆驼。

我像从前一样经常跑到师傅那里去玩,一来二去,就跟顾小五很熟了。听说他是茶庄的少主人,与他来往的那些人,也大部分是中原的茶叶商人。他的屋子里,永远都有好茶可以喝,还有许多好吃的,像是中原的糕饼,或者有其他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让我爱不释手。可是讨厌的是,每次见了顾小五,他总是问我:九公主,你什么时候嫁给我?

我恼羞成怒,都是师傅为师不尊,惹出来这样的事情。我总是大声地答:”我宁可嫁给中原的太子,也不要嫁你这样的无赖。“他哈哈大笑。

其实在我心里,我谁都不想嫁,西凉这么好,我这什么地远嫁到中原去?

话虽然这样说,可是中原的使臣又开始催促父王,而焉支山北边的月氏,听闻得中原派来使臣向父王提亲,也遣出使节,带了许多礼物来到了西凉。

月氏乃是西域数一数二的大国,骁勇善战,举国控弦者以十万,父王不敢怠慢,在王宫中接见月氏使臣。我遣了使女去偷听他们的谈话,使女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悄悄告诉我说,这位月氏使臣也是来求亲的,而且是替月氏的大单于求亲。月氏的大单于今年已经有五十岁了,他的大瘀氏本来亦是突厥的王女,是我阿娘的亲姐姐,但是这位大阏氏前年不幸病死了,而月氏单于身边的阏氏有好多位,出自于不同的部族,纷争不已,大阏氏的位置就只好一直空在那里。

现在月氏听闻中原派出使臣来救婚,于是也遣来使臣向父王求婚,要娶我作大阏氏。

阿娘对这件事可生气了,我也生气。那个月氏单于明明是我的姨父,连胡子都白了,还想娶我当大阏氏,我才不要嫁个老头儿呢。父王既不愿得罪中原,也不愿得罪月氏,只好含糊着拖延下去。可是两们使臣都住在王城里,一日一日难以拖延,我下定决心,决定偷偷跑到外祖父那里去。

每年秋天的时候,突厥的贵族们都在天亘山那头的草场里围猎,中原叫做”秋狩“。外祖父总要趁着围猎,派人来接我去玩,尤其他这两年身体不好,所以每年都会把我接到他身边去,他说:”看到你就像看到你的母亲一样,真叫阿翁高兴啊。“按照突厥的规矩,嫁出去的女儿是不能归宁的,除非被夫家弃逐。所以每次阿娘总也高兴送我去见见阿翁,替她看望自己在突厥的那些亲人们。我偷偷把这计划告诉阿娘,她即不乐意我嫁到中原去,更不想我嫁到月氏,所以她瞒着父王替我备了清水和干粮,趁着父王不在王城中,就悄悄有打发我溜走了。

我骑着小红马,一直朝着天亘山奔去。

王城三面环山,连绵起伏从西往北是焉支山,高耸的山脉仿佛蜿蜒的巨龙,又像是巨人伸出的臂膀,环抱着王城,挡住风沙与寒气,使得山脚下的王城成为一处温润的绿洲。向东则是天亘山,它是一座孤高的山峰,像是中原商贩卖的那种屏风,高高地插在半天云里,山顶上还戴着皑皑的白雪,据说没人能攀得上去。绕过它,就是无边无际水草丰美的草场,是阿娘的故乡。

出城的时候,我给师傅留了张字条,师傅最近很忙,自从那个顾小五来了这后,我总也见不着他。我想我去到突厥,就得过完冬天才能回来,所以我给他留了条,叫他不要忘了替我喂关在他后院里的阿马和阿夏。阿马和阿夏是两只小沙鼠,是我偶然捉到的。父王不许我在自己的寝处养沙鼠,我就把它们寄放在师傅那里。

趁着天气凉快,我跟在夜里出城的商队后头出了王城,商队都是往西,只有我拐向东。

夜晚的沙漠真静啊,黑丝绒似的天空似乎低得能伸手触到,还有星星,一颗一颗的星星,又低又大又亮,让人想起葡萄叶子上的露水,就是这样的清凉。

我越过大片的沙丘,看到稀疏的芨芨草,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这条道我几乎每年都要走上一回,不过那时候总有外祖父派来的骑兵在一块儿,今天只有我一个人罢了。小红马轻快地奔跑着,朝着北斗星指着的方向。我开始在心里盘算,这次见到我的阿翁,一定要他让奴隶们替我逮一只会唱歌的鸟儿。

天快亮的时候我觉得困倦极了,红彤彤的太阳已经快出来了,东方的天空开始泛起浅紫色的霞光,星星早就不见了,天是青灰色透着一种白,像是奴隶们将刚剥出的羊皮翻过来,还带着新剖的热气似的,蒸得半边天上都腾起轻薄的晨雾。我知道得找个地方歇一歇,近午时分太阳能够晒死人,那可不是赶路的好时候。

蹚过一条清浅的小河,我找到背阴的小丘,于是翻身下马,让马儿自己去吃草,自己枕着干粮,美美地睡了一觉。一直睡到太阳西斜,晒到了我的脸上十分不舒服,才醒过来。

我从包裹里取出干粮来吃,又喝了半袋水,重新将水囊装满,才打了个唿哨。

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小红马的蹄声,它欢快地朝着我奔过来,打着响鼻。一会儿就奔到了我面前,亲昵地舔着我的手。我摸着它的鬃毛:”吃饱了没有?“可惜它不会说话,但它会用眼睛看着我,温润的大眼睛里反着光,倒映出我自己的影子。我拍了拍它的肚子,它突然不安地嘶鸣起来。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小红马不断在用前蹄刨着草地,似乎十分的不安,难道附近有狼?

草原里的狼群最可怕,它们成群结队,敢与猴子抗争,孤身的牧人遇上他们亦会有凶险。但现在是秋季,正是水草丰美的时候,到处都是黄羊和野兔,狼群食物充足,藏在天亘山间轻易不下来,不应该在这里出没。

不过小红马这样烦躁,必有它的道理。我翻身上马,再往前走就是天亘山脚,转过山脚就是突厥与西凉交界之处,阿娘早遣人给阿翁送了信,会有人在那里接应我。还是走到有人的地方比较安全。

纵马刚刚奔出了里许,突然听到了马蹄声。我站在马背上遥望,远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一线黑灰色,竟似有不少人马。难道是父王竟然遣了人来追我?隔得太远,委实看不清骑兵的旗帜。我觉得十分忐忑不安,只能催马向着天亘山狂奔。如果我冲进了突厥的境内,遇上阿翁的人,阿爹也不好硬将我捉回去了吧。

追兵越来越近,小红马仿佛离弦之箭,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发足狂奔。但天地间无遮无拦,虽然小红马足力惊人,可是迟早会被追上的。

我不停地回头看那些追兵,他们追得很近了,起码有近千骑。在草原上,这样的骑兵真是声势惊人,就算是阿爹,只怕也不会轻易调动这样多的人马,如果真是来追我的,这也太小题大作了。我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在心里奇怪,这到底是哪里来的骑兵呢?

没有多久小红马就奔到了天亘山脚下,老远我就看到了几个小黑点,耳中听到悠长的声音,正是突厥牧歌的腔调,熟悉而亲切,我心想定然是阿翁派来接应的我人。于是我拼命夹紧马腹,催促小红马跑得快些快些,再快些。那些突厥人也看到我了,他们站上了马背,拼命地向我招手。

我也拼命地向他们挥手,我的身后就是铁骑的追兵,他们肯定也看到了。马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近,我看到突厥的白旌旗,它扬得长长的筛尾被黄昏的风吹得展开来,像是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掌旗的人我认识,乃是阿翁帐前最受宠的神箭手赫失。他看到地平线上黑压压的骑兵追上来,阐将旗子狠狠插进岩石间,然后摘下了背上的弓。

我在狂奔的马背上看得分明,连忙大声叫:”是什么人我不知道!“虽然他们一直追着我,但我还是想弄明白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马一直冲过了赫失的马身十来丈远,才慢慢地停下来,赫失身后几十个射手手中的箭簇在斜阳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他们一边眯起眼睛瞄准那些追上来的骑兵,一边策马将我围拢在中间,赫失笑逐颜开地跟我打招呼:”小公主,你好呀。“我虽然不是突厥的王女,可是因为母亲的缘故,从小突厥大单于帐前的能干便如此称呼我。我见到赫失就觉得分外放心,连后头千骑的追兵也立时忘到了脑后,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赫失,你也好啊!“那些铁骑已经离我们不过两箭这地,大地震动,耳中轰轰隆隆全是蹄声。”呵!“赫失吁了口气似的,笑容显得越发痛快了,”这么多人马,难道是来跟咱们打架的吗?“赫失一边跟我说话,一边张开了弓,将箭扣在弦上,在他身旁,是突厥的白旌旗,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在草原上,任何部族看到这面旗帜,就知道铁尔格达大单于的勇士在这里,任何人如果敢对突厥的勇士动武,突厥的铁骑定会踏平他们的帐篷,杀尽他们的族人,掳尽他们的的牛羊。在玉门关外,还没有任何人敢对这面白旌旗不敬呢!

可是眼看着那些骑兵越冲越近,来势汹汹,分明就像根本没有看到旗帜一样。夕阳金色的光线照在他们的铁甲之上,反射出一片澄澄的铁色,我忽然猛地吸了口气。

这是月氏的骑兵,轻甲、鞍鞯、头盔……虽然没有旗帜,但我仍旧分辨出来,这是月氏的骑兵。我虽然没有去过月氏,但是去守安西都护府,在那里见过月氏人操练。他们的马都是好马,甲胄鲜明,弓箭快利,骑士更是骁勇善战。赫失也认出来,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对我说:”公主,你先往东去,绕过宾里河大单于的王帐在河东那里。“我大声道:”要战就战,我可不愿独自逃走。“赫失赞叹似的点了点头,将他自己的佩刀递给我,我接过弯刀,手心里却生了一层汗。月氏骑兵的厉害我是知道的,何况现在对方有这么多人,黑压压地动山摇般压过来,虽然赫失是神箭手,但我们这方不过几十人,只怕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对方。

眼见那些骑兵越逼越近,我连刀都有点儿拿捏不住似的,虽然从小我觉得自己就不输给哥哥们,可老实讲,上阵杀敌,这还真是第一次。

白旌旗就在我们身后,”呼啦啦“地响着,草原的尽头,太阳一分一分地落下去,无数草芒被风吹得连绵起伏,就像是沙漠里的沙丘被风吹得翻滚一般。

天地间突然就冷起来,我眨了眨眼睛,因为有颗汗正好滴到了眼角里,辣辣的刺得我好生难过。

那些骑兵看到了白旌旗,冲势终于缓了下来,他拉摆开阵势,渐渐地逼近。赫失大声道:”突厥的赫失在这里,你们的马踏上了突厥的草原,难道是想不宣而战么?“赫失乃是名动千里的神箭手,赫失在突厥语里头,本来就是箭的意思。传说他要是想射天上大雁的左眼珠,就决不会射到大雁的右眼珠,所以大单于十分宠信他。果然那些人听到赫失的名字,也禁不住震动,便有一人纵马而出,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我对月氏话一点儿也不懂,都是赫失不住地译给我听,原来这些人说他们走失了一个奴隶,所以才会追过来,至于这里是不是突厥的地界,因为正好在天亘山脚,其实是月氏、突厥与西凉的边界,从来是个三不管的地方,如果硬要说是突厥的领地,也算有点儿勉强。

”走失奴隶?“我不由得莫名其妙地重复了一遍,那个领兵的月氏将军扬起马鞭指着我,又指手画脚地说了一句话。赫失似乎很愤怒,大声说道:”公主,他竟然说你就是他们走失的那个奴隶。“我也忍不住生气,拔出刀来说道:”胡说八道!“赫失点了点头:”这只是他们的借口罢了。“那月氏将军又开始叽里咕噜地说话,我问赫失:”他说什么?“”他说如果我们不将你交出去,他便要领兵杀过来硬夺。突厥藏起了月氏人的奴隶,如果因为这件事两国交战,也是突厥人没有道理。“我怒极了,反倒笑起来:”他现在这般不讲道理,竟然还敢说是我们没有道理。“赫失沉声道:”小公主说的是,但对方人多,又是冲着小公主来的……“他对我说道:”小公主,你先往东去寻王帐,带援兵过来。月氏傲慢无礼,我们如果拦不住他们,定然要报知大单于知晓,不要让他们暗算了。“说来说去,赫失还是想说动我先退走。我虽然心里害怕,但是仍旧挺了挺胸脯,大声道:”你另外遣人去报信,我不走!“赫失静静地道:”小公主在这里,赫失分不出人手来保护。“我想了一想,他说的话很明白,如果我在这里,只怕真的会拖累他们。虽然我射箭的准头不错,可是我从来没有打过仗,而这里其他人,全是突厥身经百战的勇士。

”好吧。“我攥紧了刀柄,说道:”我去报信!“赫失点了点头,将他鞍边的水囊解下来,对我说:”一直往东三百里,若是寻不到大单于的王帐,亦可折向北,左谷蠡王的人马应该不远,距此不过百里。“”我理会得。“赫失用刀背重重击在我的马上,大喝一声:”咄!“小红马一跃而出,月氏的骑兵聒噪起来,然而小红马去势极快,便如一道闪电一般,瞬间就奔出了里许。我不停地回头张望,只狗崽子月氏骑兵黑压压地逼上来,仿佛下雨前要搬家的蚂蚁一般,而赫失与数十骑突厥骑兵被他们围住,就像被黑压压的蚂蚁围住的黍粒。另有月氏骑兵逸出想要追击我,但皆追不过十个马身,便被纷纷射杀——赫失虽然被围,可是每箭必中,月氏骑兵竟然无一个能躲过他的箭锋,那些人马不断地摔倒翻滚在地,仓促间竟无一骑可以追上来。小红马越跑越快,除了那白旌旗,其余的一切都在最后一缕暮光中渐渐淡去,天色晦暗,夜笼罩了解一切。

我策马狂奔在草原上,无星无月,闷得似要滴下水来。这样的天气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只怕是要下大雨了。在草原上遇见下大雨可是件要命的事情,我抬头看天,天是黑沉沉的,像是一口倒扣的铁锅,没有星月,方向也难以辨识,我真担心自己走错了路。

草原上其实什么咱也没有,不过是乱闯罢了。我摸黑策马飞驰了半宿,幸得那些月氏人没有追上来。可是赫失他们也没有突围出来,我心中既担心赫失的安危,又担心自己乱闯走错了方向,又急又气,只差没有哭出声来。就在这时候,只听”喀嚓“一声,一道紫色的长电划破黑沉沉的夜色,照得眼前瞬间一亮,接着轰轰隆隆的雷声便响起来。

是真的要下雨了,这可得想办法避一避。一道道闪电像是僵直的蛇,在乌云低垂的天幕上四处乱窜,我借着这一道紧似一道的电光,看到远处的乱石。原来我一直沿着天亘山奔跑,这跑了大半夜,仍旧是在天亘山脚下。

找块大石避一避吧,总比被雨淋死要好。我促马前行,小红马灵巧地踏过山石,我怕那些碎石伤到马蹄,于是翻身下马,牵着马儿往山间寻去。大雨早已经”哗哗“地下起来,粗白牛筋似的雨抽在人身上,生疼生疼。那些雨浇透了我的衣裳,顺着额发流进眼中,我连眼睛几乎都没办法睁开,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终于望见一块大石,突兀地悬出来,这大石下倒是个避雨的好所在。

我牵着小红马爬到了大石下,一人一马缩在那里,外面雨声轰隆隆直响,这雨势又急又猛,我想起赫失,心中说不出的担忧。小红马半跪在石下,似乎也懂得我心中的焦急,不时地伸出舌头来,舔着我的手心。我抱着小红马的脖子,喃喃道:”不知道赫失他们怎么样了……“外头落雨很急,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在石前冲汇成一片白色的水帘,迷蒙的雾气溅进石下,纷扬得就像一场小雨一般。

也不知道这场雨到底下了有多久,最后终于渐渐停歇。山石外还淌着水,就像一条小溪似的,”哗哗“响着。而风吹过,天上乌云移开,竟然露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衣服湿透了贴在身上,再让这风一吹,可真的冷啊。可是我身上带的火绒早就让雨给淋透了,这里没有干柴,也没办法生起火来。

外现水充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红马亲热地凑过来。温热的舌头舔在我的脸上,我想既然雨停了,还是赶紧下山继续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