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东门庆也没真的醒转,只是梦呓了几句“巧姨”就在双双的柔哄轻拍中又睡了过去,一直到日上三竿。

第四章 嫖友

东门庆一觉睡醒以后就恢复了往日的神采,似乎对昨日的事情已不再放在心上了。他坐在窗旁一边喝着稀饭,一边想着今后该怎么办,忽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昨日之事东门庆至今犹有余悸,听到脚步声一个箭步抢到床头摸出一把极锋锐的匕首来——这把匕首乃是名家铸造,名小冷艳锯,东门庆才将匕首摸出,便听来人停下敲门。

双双小心地在门后问是谁,门外韦老板的声音道:“二公子来了。”东门庆松了一口气,将匕首套好放入怀中,同时向双双点了点头,双双连忙开门,一个丰神俊郎青年走了进来,这青年约三十来岁,外貌和东门庆有三四分相象,只是神态却沉着得多,正是东门庆的二哥东门度。

“二哥。”东门庆站了起来,叫道,“你怎么回来了?”

东门度也不答他,冷笑一声,使个眼色,韦老板和双双便都出去了。东门庆这才说道:“你做事怎么这么不小心!”

“老头子还在气?”

“何止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事他最受不了的!再说你昨天逃走之后,这件事不知怎么的竟走漏了消息,没多久半个泉州城都知道了,你叫老头子怎么受得了!原来五六分的怒火现在最少变成了十二分!如今老头子已放出消息在全城下了悬赏拿你呢!”

东门庆啊了一声:“那…那我岂不是回不去了?”

“回去?你现在回去他不把你大卸八块才怪!”

东门庆呆在当场:“老头子…他真的会杀我?”昨天东门霸正在气头上,所以当场要杀人并不奇怪,但过了一夜,东门庆本来还有几分侥幸,期盼东门霸能回心转意。

东门度却摇了摇头说:“他会怎么对你,谁也不知道。老四,你该清楚,我们的家规,就这一条最严。你知道大姐怎么死的么?”

“大姐?”东门庆吓了一跳:“她不是病死的么?”东门庆的大姐,死了有七八年了,那时候他还小,很多事情都还不大懂。

“是病死的,可为什么生病?就是因为他老公竟然偷老爹的女人!结果不管大姐怎么哀求,最后老头子还是把他扔到海里喂了王八。这件事情以后大姐茶饭不死,不久也去了。”

给二哥这么一提,东门庆才想起来了:小时候确实有那么一个英俊潇洒的姐夫,但后来却无缘无故失踪了。“可是…可是姐夫毕竟只是女婿,我是他儿子啊!”

“儿子?那只怕也差不多。”东门度说:“现在老头子是很疼你,可当初他也很疼大姐那男人啊!还指望他能考个进士呢!可老头子当初执行家法的时候就说:‘这次要是不整肃门户,以后东门家的女人就别想干净了!’嘿,你别忘了,我们有十几个姨娘,老头子他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再说他有六个儿子,少你一个也有人给他送终!所以他会不会杀你,我也说不准。”

东门庆想了想说:“能不能求一下娘,让她请外公居中说句话…”

东门度冷笑道:“外公?外公的话,老头子自然不敢不听,可你想想,这事要让他老人家知道,他会怎么样?只怕你死得更快!”

东门庆的外公林希元乃是当世大儒、理学名家,如果说东门霸是东门庆的靠山,那么林希元便是东门霸政治上的保护人!林希元立身甚正,虽然也疼东门庆,但在这种时候也不大可能会为他说话。

东门庆听得抱头苦叫:“那怎么办?怎么办?”

“没办法了。”东门度说:“现在老头子正在气头,别说我们几个,连老娘也不敢说话,你只好先离开一阵避避风头。等老头子的气下了,我们再慢慢劝他。”

兄弟俩正商量,忽然外面有些骚乱,东门度警惕地站了起来,双双冲进来又把门闩上叫道:“东门老爷来了!”

东门庆啊了一声,想起昨天老爹的狠辣手段不禁两腿战栗。东门度就要推门出去看看形势,却听门外韦老板气急败坏的声音传来:“霸爷!真的不在这里!真的没有…”心道:“来不及了!”低声问:“这房间有暗门或者秘格么?”

双双还没回答,东门庆却已经想起,一个翻滚滚进床底。这床底下面有个暗门,通往隔壁房间的床底,以前东门庆曾用这条暗道偷窥隔壁的好戏,没想到今天却派上这样的用场。

这边东门庆才消失,那边双双便把遮掩床底的布幕拉好,忽然嗤的一声衣服裂了,双双一回头发现东门度正在撕她的衣服,低声惊叫起来:“二爷你干什么?”她穿的本来不多,东门度脱女人衣服的手段又老到,这句话说完上身便只剩下个肚兜,整个人都被东门度抱在怀里。

砰的一声东门霸提刀闯了进来,看见东门度正按着半裸的双双要入港,不由得一愣,东门度抬头愕然道:“老爹你怎么来了?”

跟着进来的韦老板眼珠一转便明白了,陪笑道:“你看!霸爷,我都说不是四公子了。”

东门霸微一沉吟,提刀把衣柜、床底等可能藏人的地方都捅了几下,这才问东门度:“看见老四没有?”

东门度道:“当然没有,你在这里,他哪里还敢来?”

东门霸是何等样人?东门度越表现得镇定,他越认定有鬼,一声冷笑,拿刀指着双双说:“这婊子不是老四梳笼的么?”

东门度邪笑两声说:“是么?这个我可没你清楚。”

东门霸哼了一声,知道二儿子忽然在这里定有古怪,但一时找不到证据也不好发作,忽然门外一个下人冲进来说:“刚才好像有人从后门跑了。”

东门霸一听赶紧追了出去,他走了以后双双道:“不知道庆官怎么样了。”

东门度说:“你留在这里,我看看去。”追到后门,却见门外又下起了雨,雨虽不大,却掩盖了不少天晴时掩盖不住的踪迹。

不说东门度,却说东门庆从暗道中逃往隔壁房间,跟着便从后门逃走,一路在细雨中狂奔,觉得泉州呆不住了,要出城时,却又瞥见城门有衙役在盘问过往行人,除了衙役之外还有两个仆役打扮的在旁帮忙,东门庆认得那两个仆役正是自家的下人,心中一凉:“老头子真要把我赶绝么?竟然出动了公家的衙役来办这事!”眼角余光一扫瞥见一队车马正要离开,见其中一辆马车车门是向后开,而且只有两张帷幕放下遮掩,便觑个空隙,拔出匕首在手,闪了进去,驾车的车夫丝毫不觉,车内坐着一个胖子,忽然见到东门庆进来却吓了一跳,东门庆匕首架住了他的脖子低声道:“别出声!”

那胖子呐呐道:“庆官…咱们无冤无仇…你…你…”

东门庆听他叫破自己的名字不禁一奇,定眼一看,原来这胖子是一个常走日本海路的商人,叫做烘迪通,为人财色双全,能喝酒,好交朋友,因为在这丽冬院有两个相好,所以每次来泉州都住在丽冬院,因此和东门庆认得,当初东门庆梳笼双双的时候他也是帮闲的客人之一。

东门庆看见是他松了一口气,摇手说:“洪老板,千万别出声!拜托拜托!”

前面车夫听到了一点动静,开口问:“东家,怎么了?”

洪迪通看了东门庆一眼,用眼神安抚住东门庆后道:“没事!我嘀咕而已。”凑到东门庆耳边说:“庆官,要是别人我非以为是图谋我的货物不可,不过你应该不是为这个吧?”

东门庆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耳语道:“洪老板你是要出城吧?拜托,送我一程?”

说话间,马车已到城门边,衙役呼喝着要检查,前面的商人叫道:“都是良民,查什么!”但还是挡不住衙役,洪迪通探出头去一看,缩回来小声道:“他们在查你?”

东门庆点了点头,手中仍握紧了匕首,洪迪通道:“这么说你和霸爷闹翻了的消息是真的?”东门庆又点了点头,洪迪通轻轻一叹,指着身边的一个大箩筐说:“藏这里吧。”一边抢着把里面的货物搬出来,东门庆见洪迪通肯帮忙心中一喜欢,便屈着身子钻了进去,跟着洪迪通又盖上盖子,还贴上封条。

不一会衙役查到这辆车上,看看没别的可疑,就指着那个大箩筐让洪迪通打开,洪迪通道:“那怎么可以!这是衙差大哥没看见这封条么?这是货主亲自封的,揭了封条我要赔的!”

那两个衙役本来就懒,何况这次的事情又不是公事,下雨天地被东门家的人赶来干这种事情均非自愿,因此盘查都只是敷衍了事,不过洪迪通虽然说的有理由,他们却硬是要看——这倒不是看出了破绽,而是纯心找茬,直到洪迪通封了一两银子塞进他们手中才肯放行。

东门庆提心吊胆缩在箩筐中,直到感觉马车开始走动才松了一口气,出了城门后车夫在外边叫嚷着问:“老板,你说他们在搜什么?逃犯么?”

洪迪通斥道:“多事!”那车夫便不敢开口了。

出城以后,走了十几里路,洪迪通看看无事才打开了箩筐盖子,东门庆从没受过这等罪,在里面早被颠簸得差点吐了,出来后赶紧向洪迪通道谢,马车继续往南,日落前寻了一个客店打尖,洪迪通打发了车夫去搬另外一辆车的货物,掩护东门庆进房,这才去处理货物事宜,半个时辰后带了些酒菜回来陪东门庆吃,方问起来事情始末,东门庆连连摇头道:“洪老板说来也是我的恩人,本来不该隐瞒,不过这事有些不好出口。总之我现在是无家可归了。”

洪迪通道:“那庆官以后打算要去哪里?”

“不知道。”东门庆反问:“洪老板你呢?”

“我啊,我要去月港赶船。”

“赶船?”东门庆问:“难道洪老板又要出海?”

“是啊。”

东门庆问:“去吕宋?去双屿?还是日本?”

洪迪通道:“吕宋的路我不熟,双屿的话就不用在月港上船了。这次还是走老路子,去日本。”

东门庆听洪迪通要出海,心里一动,想:“老头子这番真是气得不行,泉州已经在查,万一他再发出黑道追杀令来只怕整个福建都呆不住!甚至广东、浙江也不安全。”因想起平日里从海客们口中听到的种种海外见闻,他是少年心性,贪新鲜又好动,就想:“既然要躲,躲近不如躲远,躲在海内不如干脆到海外逛逛去!”便对洪迪通说:“洪老板,你要去日本,缺人不?”

洪迪通把东门庆看了两眼,笑道:“庆官,你该不会是也想出海吧?”

东门庆道:“是。”

洪迪通哈哈笑道:“庆官,不是我说你,虽然你也练过武,不过毕竟是安乐人家出身,海上玩命的勾当不适合你的。再说,我这边也不缺人。”

东门庆见他看轻自己甚是不忿,洪迪通见他这个样子又安抚他说:“不过,庆官你要真想出海,不如先随我到月港去,那边出海的船多,或许有机会。”

正说着,屋外忽然传来了喧哗,东门庆十分警觉,将房门打开了一条缝隙聆听,这个房间虽然偏僻,但这家客店甚小,堂上的声音还是隐隐传来,只听一条汉子窜进来叫道:“大消息!大消息!泉州一霸居然悬赏拿他儿子!而且还是千金重赏,只要拿住,死活不论!”

这话嚷了两遍,整个客店就都哄闹了起来,一些已经进房休息的客商也忍不住跑出来问明端的,好几个商人都叫道:“有道是虎毒不食子,这父子俩怎么这么大的仇?死活不论,这不是追杀令么?莫非这儿子不是他亲生的?”又有的说:“他们的家事咱就不知道了,不过这悬赏实在高得少见!黄金一百两,白银五千两!若让我拿住了这小子,胜过去一趟日本、吕宋!”

堂上声音越来越杂,议论的全是这件事情,东门庆不敢再听,合了门,嘴角不断抽搐,洪迪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庆官,不防被东门庆抓住了叫道:“你也要拿我去领赏,是不!”

洪迪通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庆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声些,别让外边的人听见!”

第五章 台郎棒会

东门庆回过神来,忙放开了洪迪通,道歉说:“洪大哥,对不起,我…我失态了。”

洪迪通安慰他说:“不要紧,不要紧,任谁听到这消息都会着急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或许霸爷只是一时气愤,等火气过了就回心转意也说不定。”

但接下来的情况却是越来越糟,他们一路南下,沿途打听,方知道这黑道悬赏令走得比马还快,这时已传得极远,假以时日,怕连两广、江浙都会听说,东门庆白天窝在车上,晚上窝在店里,每天都是天还没亮就上车等着,直到天黑以后才在洪迪通的掩护下进店休息。洪迪通对他也真好,不但不辞劳苦为他掩护,就是吃的、用的也不亏待他。

眼看再过一日就要到达漳州,一路上的两人住的都是龌龊小店,直到漳州才住进了一家比较像样的客店。洪迪通要去采办纱绢,让东门庆呆在房中,洪迪通留了些干粮在房内,却忘记了叫茶水,东门庆肚子饿了吞咽干粮,吃了没多少觉得口渴,却也不敢出去叫店小二上茶,缩在房内挨着,慢慢地胡思乱想起来:“老头子为什么这么狠!难道我真不是他亲生儿子不成?不对!我的五官和他像得很明显,怎么可能不是他儿子!”又想起几个哥哥来:“他们为什么就不帮忙?是帮不了忙么?”又因洪迪通对自己好而想到:“天下事急了起来,兄弟还不如朋友!”人一无聊就易多疑,一念至此这里东门庆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说起来,洪迪通为什么这么帮我?他这么包庇我,若让老头子知道他恐怕就很难在福建立足了!”想到这里跳了起来:“不好!今天他去了这么久,不会是去告密吧!”眼见天色已经昏黄,试着推了推门,才记得洪迪通临出门已将门锁了!

东门庆大急,心想自己怎么这么糊涂!就这样让人锁在房里,若洪迪通真带人来,自己不是会被他瓮中捉鳖?这扇门虽然不是很结实,但要是硬撞出去非被店内其他客人发现不可!他游目搜索店内一切,瞥见屋后有一个窗子,看大小可以爬出去,便搬了张椅子踮脚,拿刀要将窗棂都卸了下来,正要出去时便听门那边有人开锁,东门庆警惕地问道:“谁!”

便听洪迪通的声音说:“庆官放心,是我,没其他人。”门除了外边上锁,里面也上了闩,所以东门庆若不开门洪迪通便进不来。

东门庆略一迟疑,跳了下来将椅子搬开,凑到门边从门缝中张望,见屋外没其他人,才开了门放洪迪通进来,然后便把门关上。洪迪通背后背了个大包袱,左手提着一只烧鹅,右手拎着一壶酒,笑嘻嘻对东门庆说:“庆官饿了吧?来,今晚我们吃一餐好的。”说着便张罗起酒菜来。东门庆看着他厚实的背影,心想:“也许是我多心了。”再看看堆在屋内的货物,心想:“这些货物对他们生意人来说就是命根子,他肯放着我陪他的货便是对我的极大信任,我却怀疑他,真是不该。”心里便有了几分歉疚。

吃饱以后,洪迪通又叫店小二搬来一桶热水给他洗澡,真是将他当公子哥儿服侍,东门庆更不好意思了,热水搬进来后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说:“洪大哥,我现在是逃亡,不是在家,不用这么张罗。”

洪迪通往他身上一嗅,摇摇头说:“不行不行,你都几天不洗澡了,泉州府第一美男子沦落到这等地步,我看着也痛心。”又拿出一些衣服来说:“看,我还帮你准备了些干净衣服,等会洗完了换上,那泉州第一美男子就回来了!”

东门庆笑道:“什么第一美男子,洪大哥说笑了。”但也不再推辞,脱了衣服溜进大木桶洗澡,洪迪通在旁递毛巾衣服,东门庆是久经***的人,在人前赤身裸体素来不以为意,洗完之后洪迪通也脱了衣服入桶,就着东门庆洗过的水洗澡,东门庆看见更是过意不去道:“洪大哥,这…这太脏了。”

洪迪通嘻嘻笑道:“庆官洗过的水,怎么会脏呢?”

东门庆一笑,但洪迪通这有些古怪的笑容却让东门庆心中起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问道:“洪大哥,我记得你在丽冬院好像有两个相好的,一个叫菊娘,还有一个叫什么来着?”

洪迪通笑眯眯说:“叫春怜。”

东门庆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转过屏风后面在床边坐下,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原来那春怜不是婊子,而是个相公,东门庆既记起洪迪通是男女通杀,再想起自己方才洗澡时洪迪通看自己的眼神不禁一阵发恶,但此刻正需要对方庇护却也不好发作。

不片刻洪迪通洗完了澡,叫来店小二将脏水撤下,才转进来,熏了香,到东门庆身边坐下,含笑道:“庆官,咱们休息吧。”

这一路来两人晚上都睡在一起,逃亡之际洪迪通没不老实东门庆也没想到什么,但这时两人都洗了澡,洪迪通又熏了香,东门庆虽然年轻却已是勾栏里的老手,看到洪迪通那一脸的笑容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低着头不答应。

洪迪通笑嘻嘻的,又坐过来一点,手搭上了东门庆的肩头,忽然门外有人叫道:“洪老板,我们老板有请。”洪迪通一愕,对东门庆道:“庆官,去去就来。”

他走后东门庆抬起头来,却已是铁青着脸,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自言自语:“我道他怎么对我这么好,原来是起了这等肮脏念头!我东门庆已经沦落到要靠做相公活命了么?”到箱笼里将小冷艳锯摸了出来,藏在怀里,又想:“他虽然对我起了色心,但这一路来毕竟是帮了我的大忙,否则我只怕到不了漳州!现在又还没吃他的亏,若要做了他未免太过,不如连夜走吧。”在洪迪通的行囊中搜出一顶帽子来戴上,又取了一些散碎银两放进衣袋。

这次洪迪通只是短出门,所以没有上锁。东门庆拉开一条门缝看看外边没人,偷步出来,他不敢走正门而走后门,将帽子拉低,垂头找路,因进客店时是由洪迪通掩护着从正门直接进入客店,所以不认得店内曲折,又不敢问,结果要找后门却找错了路,正踌躇间,忽然一扇窗户里传来洪迪通的声音,东门庆一怔,便走到窗下将耳朵凑近仔细听,隐隐听见屋内一个人道:“老洪你别被他那张脸迷蒙了!还是…拿了他去取悬赏来得…”那人和洪迪通似乎就在窗的另一边说话,话声隐约断续,时高时低,虽然静夜之中,若不是留心细听还真听不清楚,而不是当事人便是听了这话也难以明白,但东门庆却是听得心头一震,心想:“原来我的行藏早就泄露了!”

屋内洪迪通似乎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舍不得。去年第一次见到…就迷上了…唉…但当时又哪里敢动他?”有几个字听不清楚,但东门庆将他的语意与记忆、形势互相拼凑,便知道洪迪通是早对自己起了心,但以东门家在泉州的势力,他哪里敢动自己?

和洪迪通说话的人显然是洪迪通的商友,不住地劝洪迪通不要为了好色误事,劝他把东门庆交出去,拿了那笔赏银,不怕找不到漂亮的少年。洪迪通道:“其实我也有这个心思,不过…等过了今晚再说。”

另外那人一听淫笑起来,笑道:“他肯从么?”

洪迪通说:“晚上我露了些意思,他貌似也没怎么抗拒,多半有戏。”

另外那人赞道:“洪兄了不起,若是能人财兼收,那便更妙了。”

这两句话说得大声了些,东门庆在外面听得无名火起三千丈,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心道:“你要把小爷当相公,那也只是瞎了眼睛!没想到还想事后再把我卖了!那就是找死!”事已至此,他反而不走了,回到房中,也不脱鞋就上床等候。

过了一会,洪迪通便回来了,见东门庆睡着了,推了他一把,东门庆挪了挪身子,却不答应,洪迪通只当他默从,心头大喜,脱了衣服就上床,东门庆也不转身,问道:“洪大哥,你这次去日本是一个人去么?没个伴?”

洪迪通听他忽然说话反而一呆,随口答道:“有一个姓罗的朋友作伴,怎么?”

东门庆道:“我想我的事情,只怕你一个人很难解决,所以想如果有信任的朋友,可以请来一起参详参详。”

洪迪通笑道:“原来是这样,我这位朋友确实信得过,只是没得庆官答应,我不敢跟他说。”挨了上来说:“不过这事不急,明天再说。”就要去脱东门庆的裤子。

东门庆倏地反过身来,左手叉住了他的喉咙,右手将小冷艳锯高高举起,面目狰狞,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俊俏?洪迪通要叫又叫不出来,只是呜呜地从喉咙缝隙里挤出一点声音来道:“庆官…你干什么?”

东门庆冷笑道:“洪兄了不起啊!若能财色兼收,那便更妙了!”

这句话是刚才那姓罗的原话,洪迪通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东门庆手起刀落,割断了洪迪通的喉咙,他虽是豪强门第出身,但亲手杀人这却是第一次,鲜血喷出时不禁一呆,手松了松,洪迪通挣扎着逃下床去,被东门庆冲上去一脚踢翻,先将他阉了,跟着又连插了七八刀,直到洪迪通不动了,东门庆手里小冷艳锯落地,呆呆后退坐倒在床上,喃喃道:“杀一个人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了片刻心神宁定,将身上的血衣脱了,另寻了一件旧衣服穿上,待要走时,忽然想:“那姓罗的知道我的事情,若不将他也解决掉,断断逃不远!”

想到这点竟然冒险出门,来到那姓罗的房前敲门,嘶哑着声音道:“罗老板。”

那姓罗的虽知道东门庆的一些事,却不认得东门庆的声音,在房内听到,不疑有他,穿了衣服下床,一边道:“谁?”

东门庆道:“洪老板请你过去一趟,有要事商议。”

那姓罗听言语对路,便开了门,黑暗中看不清楚东门庆的面目,只是问:“洪老板有什么事情?”

东门庆说:“小的只是传句话,不知什么事情。不过洪老板好像很急似的,像是丢了什么东西。话传到了,小的告辞。”

那姓罗的道:“你怎么就走了?”

东门庆道:“洪老板让我传了话就别多管闲事。”

那姓罗哦了一声,等东门庆的身形隐于拐角处才喃喃说:“大半夜的有什么事情?丢了东西?难道是那小子逃了?”终于还是出来,锁好门往洪迪通的房间而来,敲了敲门,还没听见回应门却被敲开了,才知这房门只是虚掩,便推门进来道:“老洪,你也不怕有贼,竟然也不关门。咦,怎么这么腥?”

忽然身后呀的一声,门被人关了,那姓罗的惊道:“谁?”背后已被人用刀抵住了道:“不许高声!”

那姓罗的骇然道:“好汉!好汉!你…这是做什么!”

这姓罗的身材较矮,比东门庆矮了一个头,东门庆手一紧便格住了他的脖子让他没法大叫,说道:“洪迪通让你去陪他。”小冷艳锯找准背心捅了进去,这第二次杀人可就利落得多了。那姓罗的不断挣扎,但每挣扎一下力量便弱了两分,挣扎了十几下终于不动了。

东门庆一夜之内连杀两人,肝胆练得狠辣起来,心道:“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将沾血的衣服换下,搜索洪迪通行礼中的金银细软、珠宝红货,约值数百两银子,又将纱绢等易燃之物从箱笼、包裹中取出,淋了灯油,挨到破晓便放起火来,火势成了气候之后才大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天明时分人最嗜睡,听到叫喊全都迷迷糊糊赶来救火,东门庆在混乱之中溜了出去,便如没事人一般在店外立观,这场火来得突然,店家抢救不及,连烧了四五间房子,直到天色大亮还没完全扑灭,东门庆心道:“等他们清理房间看到尸体,事情便闹大了。得趁着城门未曾戒严出城!”问明方向,离开了漳州城径朝月港而来。

第六章 月港的陷阱

有明一代,合法的中日贸易是以一种“勘合贸易”的形式进行的,以日本国王给大明皇帝进贡为名,带着货物和类似许可证的一个“勘合符”才得以入港贸易。按规定贸易使团不应超过两艘船和两百人,十年一次,勘合符也是十年一换。但是这么长的周期和这么苛刻的贸易限制根本无法满足民间的商业需求,而商人自己组织出海前往日本做生意又不被允许,所以十年的期限经常不会被遵守,商船常常没到期限便又来了,而且船的大小、人的数量也经常超标,这些实际上是商业利益驱动的结果。

到嘉靖初年,日本的勘合贸易权由幕府落入细川、大内两家之手。大内氏获胜后,于嘉靖二年向宁波港派出商团,但细川氏商船带着已经过期的“弘治勘合”也到达了宁波港,并事先通过雇佣的明人副使买通了市舶司太监,得以先行进港验货。

大内氏得知消息非常不满,带武士攻杀细川氏正使,冲入市舶司,攻击明军。这一事件当时和后世的政治家多认为“过在太监”,但执拗的嘉靖皇帝却认定“祸起于市舶”,便武断地撤销了宁波市舶司,断绝了对日贸易。是为“争贡之役”。

自从“争贡之役”以后,大明已实行海禁,所以眼下出海做生意的个个都是走私!大明朝廷的保守派固步自封,却封不住沿海人民冲向海外的野心和勇气。保守派腐儒既不知天下大势,又不顾民生疾苦,面对海寇不思整治海防积极进取,面对日益发展的海外贸易也不能因势导利,而是消极地来个一禁了事!但福建人多地薄,濒海人民全靠海洋为生——羸弱胆小的捕鱼捉虾,强悍胆大的便出海闯天下!这海一禁,可把他们的活路都断了!明廷对“通番”之罪治得极重,真判下来是要杀头的!本来若允许老百姓做生意,就算要交纳沉重的税金,只要还能活下去,有多少人会干掉脑袋的买卖?但现在正规途径全被塞死,他们活不下去,便只有铤而走险,入海走私了。

东门庆此时要去的月港隶属漳州,位于龙溪县东南,九龙江下游入海口,离漳州府城约五十里,地理位置大约在后世的厦门附近,枕山靠海,既有天然的良港可以泊船,又远离明皇朝的政治中心,所以整个地方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活力,是这个时代中国最重要的走私中心之一,当世称之为“小苏杭”。

月港的贸易线,东通日本、流求,南通吕宋、暹罗,被误称为佛郎机(即法兰克的古音译,当时或被回回商人用来指代基督教欧洲,或更为具体地指代葡萄牙)的葡萄牙人来到这里也有好些年了。这个濒临东海的走私港口里,常年活动着的葡萄牙人也有几十到数百不等,他们用香料、黄金等货物和本地居民换取食物和生丝,以维持他们在东海和南海的商路。因为是海外贸易重要的集散地,商业发达,人不务农,所以落在正人君子眼里,月港的居民生活显然是奢侈而糜烂的!他们的服饰不但常常僭越,甚至还充满夷人的风情!而尤其令道学先生们看不过眼的,莫过于这里的民风!

月港的风俗,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男的彪悍,女的淫荡!

与道学先生们相反,和正人君子八辈子挨不到边的东门庆一到这里便如鱼得水!精神也为之一振。不过,他这次来月港却不是来游玩享乐,而是来觅船逃难,所以对着大街小巷里来来往往的少妇娇娃竟都熟视无睹,只是想着如何出海,如何上船。

东门家在争贡之役之前曾长期把持着泉州市舶司的美差,争贡之役以后又深涉走私,所以海上的勾当可以说是东门庆的家学渊源,不过东门庆毕竟还年轻,对航海事务从来都是耳闻,并没有像他的父兄一样真正出海体验过,而且他长期接触的都是比较高端的事务,比如海上各派势力谁强谁弱,海商海盗如何结合,与士林吏员的关系又如何调处,甚至连朝廷的政策、态度也有所把握,但说到实际操作层面的事务——尤其是中下层如何运作他就不行了。他虽然对月港由那些大海商把持,受哪些大海盗影响都大致知道,可是失去了家族靠山之后这些人他都不敢去找!至于一个人拿着一些细软金银如何雇船出海,这些东门霸东门度他们可没教过——因为东门家族的成员出海从来不用走这等低级路线。

所以月港地方虽然不大,但东门庆进了月港之后却感觉摸不到北。

由中国前往倭岛的船,通常是在四月到七月上旬的夏季出发,此时中国沿海盛行西南季风;而从日本返航的时期,又多在秋末冬初,此时靠日本九州地区多吹西北风,靠东南沿海地区则多吹东北风,这个时候行船最快。如今季风已起,为了赶上货期,商人们、苦力们个个都在忙碌,人人目标明确地奔向自己要去的码头,奔向自己要去的船,唯有东门庆在月港转了一圈又一圈,却始终找不到门路。这晚他在月港的客栈睡了一觉,早上起来向小二套问打听消息,此时的东门庆本质上还是一个纨绔子弟,气质与月港来来往往赚生死钱的商贩们完全不同,所以小二对他也不免有些堤防,怕他是官府派来调查的,言语间便东拉西扯,不落一句真话。东门庆听出他已经起疑,不敢再问,结了帐出门,心想:“常听三哥说月港的船大多是从浯屿出海,不如我就去浯屿看看。”

按本朝律令,三桅以上大船若不得特许不但不许打造,而且不许停泊。平常时节地方官吏欺上瞒下,也没人去理会这条不合时宜的烂法律,但最近海禁又严了起来,大海船一般都不敢停留在大陆港口,而是藏匿于外洋的岛屿之中。月港这个地方的商人,一般都会把船藏在浯屿——即后世的金门。

东门庆出了旅店后就找个行人问路,但这时大家都在忙,知道的没人有空理他,不知道的问了也没用,好容易问到个流浪汉模样的男子,对方看了东门庆两眼,道:“这位公子,是第一次出海吧?”

虽然被对方看破,但东门庆还是死撑着,说道:“不是,我是要到浯屿看一个朋友。”

那流浪汉哦了一声,说:“要到浯屿得渡海,要渡海得先找到船,现在正在船期,若没早早预定,恐怕有钱也买不到船位啊。公子约的那位朋友给公子定了船没有?”东门庆说没有,那流浪汉道:“要是这样,那公子得先租条船。不过…”说着手伸了伸,东门庆一笑,知道对方是要钱——他不恼反喜,因为东门家的家教从来就是“交易可以倚重、‘好人’不可轻信”,所以对方要钱东门庆反而放心,便拿了一锭散碎银两给他,那流浪汉拿到了钱精神一振,指着东南道:“从这条小路一直走,逢岔道取左边道路,约走五里左右,就有一家酒店,店旗上写着一个张字。这家张记酒店老板叫张维,为人最古道热情的,满月港的人都知道。他除了卖酒,也帮散客找船去浯屿的。你找到了他总没错!”

东门庆大喜,便依照他的指示,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小路上有许多车辙、脚印,路上也有行人赶路,可见不是个偏僻的去处,所以东门庆也不担心。走了二里开始有岔道,逢岔道便取左边道路,又走二三里,路上的车辙、脚印渐稀,行人也越来越少。走了五六里,果然望见了一家酒铺,上面写着一个张字。酒铺朝东开,店铺面前是个小池塘,池塘里停泊着两艘小船,池通江,江通海,正是东南沿海特有的格局。

东门庆见这家酒铺没什么人,心里有些警惕,想了想,竟回头回到市集,买些不干紧要的东西,和几个店铺的老板闲聊,随口提及张维这个名字,不料所有老板、商贩听到这个名字都竖起大拇指道:“张老板啊!那是咱们月港有数的好汉!”

东门庆心道:“全镇众口一词,看来不是圈套。”便随口道:“听说他开了间酒铺,不知道怎么走。”

被问到的人如实相告,果然如那流浪汉所言,东门庆这才打消了疑虑,重新找到张家酒铺,这么一个来回折腾,再找到酒铺时已是下午。酒铺中竟一个人也没有,东门庆在外面叫了两声,才走出一个眼睛通红的汉子来,这汉子个子短小,但肩头、胸口裸露出来的肌肉却都如同石头一般,那双眼睛红通通的似乎刚哭过,但见东门庆正留神他的眼睛时又是一瞪,那一瞪竟如寒光一闪,在倔强中隐藏着威胁,东门庆不敢再看他,问:“大哥可是张老板?”

那汉子哼了一声说:“张老板出去了,我是他的伙计!有什么事情么?”

东门庆不说什么事情,先问:“大哥如何称呼?”

“我姓吴。”那汉子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是要喝酒,还是要租船?”

东门庆心想:“这人好凶。”不过心反而又宽了两分,他自幼听多了江湖上的诡计,知道越是有奸谋的人通常都越是佛脸菩萨笑,便道:“我要租船去浯屿。”

那姓吴的汉子道:“我有事,不能带你去。等黄隆来了,让他带你去。”

东门庆问:“要等多久?”

那姓吴的汉子道:“黄昏之前他应该会回来,要是黄昏他都不回来,你就去别处找船吧。”

东门庆听他没打算留自己过夜,又多放了两分心——他知道道上的黑店通常都是拖时间拖到入夜好留人加害的,哪有到黄昏就赶人走的道理?便说:“好,那我等等。”

那姓吴的汉子说着就一边坐着去,也不招呼东门庆,似乎全不将这生意放在眼里,东门庆坐了一会觉得无聊,叫道:“有酒没有?整两碗出来!再弄几个下酒菜。”

那姓吴的汉子说:“阿川不在,我不会弄菜,光酒,喝不?”

东门庆笑道:“喝,喝。”因见这汉子直爽,心里越发认定这不是一家黑店了。

那姓吴的汉子便转后面去取酒,他进去后便咦了一声,似乎在说:“你在啊!什么时候回来的?”跟着就听不见声音,过了一会出来对东门庆说:“阿川回来了,你要吃什么?”

东门庆想这小地方多半也没什么吃的,便说:“随便弄点,你们拿手的就行。”

那姓吴的汉子便进去了,过了一会拿了一壶酒出来,而厨房里也响起了炒菜的声音,东门庆拿出一条手帕将杯子抹干净然后再倒酒,那姓吴的汉子瞥见,冷笑了一声:“娘们!”竟不怕东门庆听见!

喝酒之前先将杯子擦干净,在东门庆看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想到在这里却被人瞧不起,心中不免有些不痛快,拿起杯子一闻,却是从来没喝过的劣等酒,眉头一皱问:“有好酒没?”

那姓吴的汉子横了他一眼说:“男子汉喝酒,只管烈不烈,哪分好不好!”

东门庆无奈,心想:“小地方大概是这样了。”不愿被对方看不起,仰起脖子喝了,舌头啧了啧,觉得满嘴都是臭味,喝了一杯就不喝了。

没多久一个胖子端着一盘菜笑嘻嘻走了出来,见东门庆停杯,便问:“客官,怎么不多喝两杯?”

东门庆看了那姓吴的汉子一眼,不好说酒不够好,却道:“这酒不够烈。”

那姓吴的汉子抬起头叫道:“阿川,别理他!”

那阿川却笑眯眯道:“小地方是这样,小地方是这样,公子你将就些吧。”说着又替东门庆斟酒,又替东门庆夹菜,东门庆勉强再喝了一杯,又吃了一口菜,心想:“若在家里,这厨子煮的东西只能拿去喂猪!”但见对方服侍得殷勤,也不好不应景地吃上两口。

那姓吴的汉子看见不悦道:“阿川你讨好他干什么!”

阿川微笑道:“他多吃点,倒得更快,昏得更久,我们办事也轻巧些。”

东门庆听到这句话大吃一惊,拍案站起来叫道:“你们…”他不动还好,这一站起来便觉酒气上冲,头脑一阵昏沉,竟然站立不稳——以他的酒量,这是不当发生的事情!

阿川上前一脚把他踢翻,踩在脚下,捏住东门庆的鼻子拿了酒就往他嘴里灌。

东门庆呛了好几下,因呼吸道被控制住便不由自主地吞下了几口酒,没片刻脑袋的昏沉就越来越严重,迷糊中听那姓吴的叫道:“阿川你做什么!”

又听阿川说:“这家伙是只蠢虾,是黄隆引来的。趁着老大不在,我们把他做翻了,刚好可以给你凑足回诏安的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