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夫当即动手,陈家村的村长也不敢有异议,陈阿金皱了皱眉头,阿银却啊的一声,哭道:“舶主!你方才答应过我的!”

东门庆道:“我答应过你什么?”

阿银道:“你方才说,只要他肯放下刀,大家就和气了事…”

东门庆冷笑道:“他刚才是自己放下刀的么?”阿银登时语塞,东门庆一挥手,次夫等两个武士又将还在不断挣扎的长岛荣久往海边拖,阿银又急又惊,哽咽了一声跪下道:“他是不对,不过舶主你大人有大量!求你饶他一次!”又对他的父亲求助:“爹爹!哥哥!”

村长大怒道:“你还有脸替他说话!这次要是让他得手,王大官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得担待多大的责任!”

阿银又叫了一声:“哥!”

陈阿金叹了口气,向东门庆抱拳道:“舶主,能否求你开开恩?他毕竟是长岛的少岛主,真就这么杀了他,我怕会和长岛那边结下深仇!”

东门庆冷笑道:“一个小小的长岛,我怕他何来!阿金,不是我不卖你面子,但若是这次不惩治他,立个榜样,以后想打我主意的人便不知害怕!”

陈阿金听了也不好再说了,这时长岛荣久还是不肯屈服放弃,次夫要拖他往海边大是费劲,新五郎便叫多了四五个人将他抬了起来,阿银见状,扯住了东门庆的衣领哭道:“舶主,求你放了他吧!你要惩治就惩治我好了,我们一命换一命!只要你放了他,我任你处置!”

东门庆一呆,看看阿银,虽然长得并非绝色,但跪在自己脚下的样子也实在是楚楚可怜,便似乎有些心软了,笑道:“你真的任我处置?”

这时长岛荣久还没被拖远,听了这两句对答大叫道:“不要答应他!不要答应他!阿银我宁可死了!也不要你答应他!”

东门庆哈哈一笑,挥手让新五郎等将他放下,长岛荣久手足被捆住了便滚过来,一边滚一边还在大叫道:“不要答应他!”东门庆见他裸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都蹭出了鲜血却半点不在意,心道:“这小子个性倒也坚韧!”便笑道:“她答不答应我,又关你什么事?就算她不答应我,你有本事娶她么?”

长岛荣久怒道:“怎么没有!”

东门庆指着村长道:“你认为她老爹会把女儿嫁给你么?”长岛荣久一愕,东门庆又道:“还有你家老头子,会答应你娶她么?”这句话将长岛荣久问得哑口无言,东门庆又问阿银:“你如果后悔,现在还来得及。”

阿银看了长岛荣久一眼,道:“只要你不食言,我就不反悔!”

东门庆又问村长:“村长,你看…”

村长看了他女儿一眼道:“女大不中留!王大官人肯要她,那是她的福气!”

阿银听了哇的哭了起来,长岛荣久也哇哇大叫起来,陈阿金忙搂住了妹妹,叫道:“爹!”村长却吼道:“事情都这样了,你还说什么!”

东门庆已哈哈大笑,道:“好!那今天的事我就不计较了。村长,这个荣久就交给你处置吧。”

村长却命几个后生将长岛荣久脱得赤条条的,头上插个草标送了回去,这边却让人结彩张灯,要办好事。东门庆则命崔光南、于不辞准备开船事宜,打算三日之后就走。

第一一六章 救之一

经过这件事之后,东门庆就不敢随便露宿,到了夜里便搬进陈家村,村长腾出一间上房来给他居住,又让陈阿金来问他准备什么时候成亲,东门庆却总说不急,陈阿金不满地道:“舶主!我妹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但你也不能不给她个名分!”

东门庆道:“放心吧,这事我自有打算。眼下我们先到九州去,一切等到了那里再说。我不会委屈她的。”

陈阿金没得到个实讯,心里并不满意,恹恹退下。到了半夜,忽又有人来敲门,这次进来的竟是阿银,东门庆见她脸上都是泪痕,知她哭过,却取笑她道:“怎么,我还没收你呢,就想我了?”阿银听见这话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东门庆见了心想:“这丫头也有几分脾气,可别惹急了她。”咳嗽了一声,脸色也变得正经了些,问:“怎么?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跟我说么?”

阿银犹豫了许久,忽然转身先关上了门,然后才给东门庆跪下,哭道:“舶主,你…你救救他!”

东门庆奇道:“救他?救谁?”

阿银道:“他…荣久!”

东门庆道:“我已经把他放了啊!”

阿银哭道:“这次…是他爹要杀他!”

原来陈家岛一个渔民和长岛上一个寡妇是姘头,两人时来时往又互通消息,阿银是刚刚从那渔民口里得知长岛荣久受辱而回,他父亲大觉脸上无光,便要荣久率领长岛的青年杀入陈家村,屠尽陈家父子与大明商人,将陈家岛与福致隆据为己有!谁知长岛荣久竟不愿意率众去杀阿银的父兄!长岛岛主一怒之下便要用岛规来处罚他。说到这里阿银哭道:“我听过那岛规,是要将人绑在两块巨岩之间,专等潮涨就活活淹死!本来那是他们对付叛徒与奸细用的,常人见海水渐渐淹过来,到最后一定会屈服或者招供的。可是荣久他直性子,他一定不肯就这样低头的!所以…舶主,我求求你救救他!”

东门庆道:“可我为什么要救他呢?”

阿银道:“我求你。”

东门庆又道:“这两天你求过我很多次了。”

阿银又道:“只要你救了他,我,我…”

东门庆笑道:“上次我答应放荣久的时候,你就已经说任我处置了。这任我处置的承诺,可不能用了一次又一次…”

阿银怒道:“你…我以为你能几千里渡海而来,怎么也算个英雄,怎么老这么斤斤计较啊!”嗤的拔出一把匕首来,东门庆吓了一跳道:“你做什么!”阿银道:“我不求你了!我自己去找他!救不了他,我就跟他死在一起!”

她说着就往门外跑,东门庆赶紧拉住她,阿银一惊,以为他要强行非礼,叫道:“你干什么!”挥手抗拒,混乱中在东门庆手臂上划了好长一道血痕,东门庆忍不住哎哟了一声,门外轮值守夜的新六郎听见异响破门而入,阿银退后两步,叫道:“你别过来!我…我不是故意的!”

新六郎就要动手,东门庆挥手道:“没事,意外而已,你先出去。”新六郎颇为狐疑,躬身退了出去,东门庆道:“你把匕首放下吧。我若要拦住你,你拿着这样一柄匕首也逃不掉的。”说着便撕开衣袖,要给自己包扎,但一只手怎么也包不好。

阿银丢了匕首,上前帮忙,东门庆坦然接受,见她一边包扎一边哭,伸手给她摸了眼泪道:“别哭了。那涨潮什么时候会淹死人?”阿银哽咽道:“听说他们已经把荣久关了起来,明天一早就去绑在那两块岩石中间,最迟到傍晚潮水一涨,他,他就…”眼泪又扑扑扑往下掉,又好几滴都滴在东门庆的伤口上。

东门庆笑道:“你这眼泪,对伤口愈合有好处么?”阿银摇了摇头,东门庆道:“若没好处,你给我滴这么多干什么?”

阿银又是尴尬,又是歉意,东门庆道:“好了好了,别哭了。回去好好睡上一觉,明天我们还得去长岛呢!”阿银啊了一声道:“长岛…你…我们去长岛干什么?”

东门庆笑道:“还能去干什么?当然是去救人啊。”

阿银听了破涕为笑,道:“真的?你可别骗我。”一双妙目在东门庆脸上看了又看,觉得他不像在玩弄自己,才道:“唉…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第二天一早,东门庆果然点齐了人手,除了福致隆的原有班底之外,还加上了在陈家村新招的五十名水手,村长急来相送,道:“怎么这么急就要走啊?这婚事还没成呢!”东门庆笑道:“今天不是远行,只是出去转转,最迟傍晚就回来。”村长这才放心。

大船出海以后,东门庆才说明此行目的,一众属下都感愕然,东门庆道:“怎么?不想跟我去救人?”

崔光南道:“不是不想跟舶主去救人,只是不知道舶主为什么要去救他。”

东门庆道:“荣久这小子用情专一,性子直爽,我很想交一交这个朋友,这是第一。他老爹让他率众来杀尽陈家村与福致隆的村民、水手,将陈家岛与福致隆据为己有,虽然就算荣久答应他们也未必能得逞,但这小子毕竟不肯答应,让两岛避免了一场冲突,也让我们没因此而卷入一场无谓的争斗,他因此而受难,我们难道不应该救他?这是第二。还有第三嘛,因为我昨晚答应了阿银,既是答应了的事,就该尽力做到。我是舶主,我要去救人,你们不跟去就请上岸。”

陈阿金听他这么说分明是颇将阿银放在心上,甚至愿意为她而去救一个“情敌”,双拳一抱道:“荣久虽然是长岛的人,但舶主高义,好生让人佩服!我等愿效死力!”

于不辞对广昌平旧部道:“大家想想在石坛寨的日子!”这句话说得虽短,但广昌平的旧部一听就都明白了于不辞的意思:当年他们在石坛寨,正是处在今日长岛荣久的位置上,若不是东门庆援手,此刻他们在在陈四手下过着朝不保夕的奴隶生活呢!现在是反过来,是长岛荣久等着人去救而他们有能力救人,推己及人,如何好意思推辞?当下纷纷道:“我们都愿意效力!”

新五郎新六郎则道:“舶主的决定,一定没错!”

众人意见既统一,大船当即出发,陈阿金作为向导引路,不久便接近长岛,果见一个青年赤裸着上身被绑在两块巨岩中间,隐隐分辨得出是长岛荣久。负责看守的长岛岛民望见福致隆赶紧跑去报信,没多久岛主便率领了一百多号人赶了来。

眼看福致隆离海岸还有一段距离,崔光南对东门庆道:“不能再靠近了,不然会搁浅。”东门庆便派出跟随而来的小船,分作三个小队,每个小队十八人,由陈阿金、新五郎、新六郎率领,来抢长岛荣久。

长岛岛主指挥着岛民拿着标枪、长枪、弓箭等来御敌,东门庆下令推出两门火炮,对准了长岛队伍的后方就轰,炮弹落在队伍后方,虽没伤到人,却也让这些岛民大吃了一惊,纷纷叫道:“他们有神火炮!”气势登时馁了!

新五郎新六郎等挥刀而进,他们手中的倭刀均是陈四精心选购的利刃,日光下光芒闪闪,非长岛岛民半竹半铁的武器可比,甫一接锋,冲在最前面的岛民所持兵器纷纷折断,岛主见状不妙,挥手叫道:“快退!”退到离岸十几步处,躲在一片乱石后面,既防炮击,又躲利刃,又派人来问东门庆:“你们来我们长岛做什么?”

新五郎新六郎等却不追击,陈阿金率众冲近那两块巨岩,荣久看见他们问的也是那句话:“你们来做什么!嫌我淹死不够,还要来亲手杀了我么?”

陈阿金道:“你胡说什么!我们是来救你的。”

荣久奇道:“救我?”脸上满是不信。

陈阿金道:“听说你老子要你带人来攻杀我们陈家村,吞并我们陈家岛和我们的大船,但你不肯答应,是不是?”

荣久哼了一声道:“是,不过你怎么知道的?”

陈阿金不答,却道:“好像是阿银跟舶主说的,舶主听后说觉得可以交交你这个朋友,就带领我们来了。”

荣久哦了一声,脸上的敌意登时没了,但见陈阿金等就要去解开他的束缚,又挣扎道:“不要动!不要动!”

陈阿金怕有什么陷阱机关,忙停住了问:“怎么?不能解?”

“当然不能解!”荣久叫道:“我是我父亲亲手绑在这里的!除非是他亲手来解开,否则我就得在这里挨到明天日出!这是规矩!”

陈阿金骂道:“明天日出?挨到今晚你就得变成一条咸鱼了!”

荣久叫道:“变成咸鱼就变成咸鱼!总之这是我们岛的规矩!不许你们破坏!”

陈阿金等要强行解开,却被他乱吼乱叫,又道:“你们就算解开了,我也不走!我一定要在这里呆到明天日出!”

那边长岛的岛民稳住阵脚之后,又听说了这位王大官人此番的来意,村中向来服荣久的年轻人战意大消,有人便劝岛主干脆放了长岛荣久,给这位大明官人一个面子,免得双方大动干戈。岛主却怒道:“放了他!怎么可以放了他!荣久是我们长岛的人,是生是死都由我们决定!哪轮到外人来干涉!”反而带人冲了上来,要防止荣久被劫走。

陈阿金叹了一口气,退回福致隆,新五郎新六郎则犹在浅海隔着双岩与长岛岛民对峙。东门庆听了陈阿金的转述后,亲自架小船靠近双岩,在岸上对岛主作揖,那岛主竟也有几分风度,见东门庆作揖也就在岸上回礼,东门庆道:“长岛岛主,我们这次只是路过,本来无意得罪。长岛与陈家村冲突的渊源,我听说后甚至想居中调停,希望大家不要为一个小小的渔场就动刀动枪,没想到中间却闹出这么多事情来。”

那岛主胡子一翘道:“渔场的事根本都是圆岛的人不对!他们都不讲道理!要想平息纷争,就叫他们把渔场让出来,有什么好调停的?”

陈阿金大怒道:“什么叫我们让出来,该你们让出来才对!”

东门庆知让他们吵下去将永无了时,便道:“这样吧,你们两家各让一步,各自只打半个月的鱼。”

那岛主怒道:“只打半个月的鱼,那我们长岛有一半人得饿死!”

“饿不死的!”东门庆道:“我看你们两岛若各减去三分之一的口数,这渔场也就够了。听说二十年前就是这样,对么?”

那岛主一怔,随即不悦道:“这口数说减就减的么!人都生下来了,还能塞回他们老娘肚子里不成?还是说你想叫我们让多出来的人去自杀不成?”

东门庆道:“多出来的人,跟我出海做买卖吧,由我来养活!我保证他们出海之后会过得比困在岛上的好。”

长岛和陈家村整体上虽然敌对,但部分岛民间常有秘密往来,如给阿银通传消息的那对“奸夫淫妇”。这些日子一直有些陈家村的村民将东门庆的来历和豪富在长岛岛民面前夸耀渲染,听得长岛上的居民又是艳羡,又是嫉妒。这时大明威名远播、富甲四海,华夏文化又还没有遭到境外蛮族和境内蛮族的清洗破坏,所以只要是中国之人,到了半华化文化圈里地位自然而然就高出一截,何况东门庆拥有那样一艘大船,在这些穷得叮当响的海民眼中确实也是豪富得仰不可及,所以听说阿金等竟有机会跟这位大官人去闯天下、赚大钱、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无不妒火中烧!这时听东门庆这样说,有好些长岛的年轻人便心动了。

那岛主却怒道:“你这个狡猾的家伙,说了这么多,原来是要诱惑我的子弟!”

东门庆道:“我是好意邀请,这无论对陈家村、对长岛、对寨主还是对出海的年轻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怎么叫诱惑?还望寨主考虑考虑。”

那岛主怒道:“不可能!”

东门庆脸现失望之色,摇了摇头,指着长岛荣久道:“那至少把他放了吧。”

那岛主怒道:“我辛辛苦苦生下他养大他,你轻轻一句话就想把他带走,你凭什么!”

东门庆道:“我不凭什么,也不是要带走他。我只是想求个情,让你放了他。他毕竟是你的儿子,你不念别的也念念骨肉之情,难道还真的就这样杀了他?”

那岛主道:“这个八嘎勾结陈家村的贱女人…”荣久一听叫道:“不许你这么说她!”他父亲却不管,继续道:“又受了侮辱!我让他去雪辱,他竟然没胆子去!这样的废物留在世上做什么!”

东门庆道:“他不是没胆子来,是觉得不该来。他要真的听了你的话来攻杀陈家村,在我们商队和陈家村的联手之下你们非但不可能得手而且还得伤亡惨重!所以他这么决定其实是顾念自家的兄弟手足!是顾念亲情,顾念骨肉!”他才说了一半,那岛主便忍不住叫:“住口!住口!”但东门庆不管他连续叫了七八句“住口”,还是将这番话说完了。东门庆又道:“你有这样的好儿子原该骄傲才对啊。这样吧,你放了他,我送你两担生丝,算是给他赎命!”

长岛这边其实与九州方面有间接的贸易往来,两担生丝价值不菲,荣久的两个哥哥听见这话便忍不住垂涎,他们的父亲却怒道:“不行!不行!本来我还不一定要他死,但你这么想他活,里面一定有奸谋!你就算送我两百担生丝我也不会答应!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他一定要死!”

东门庆被他这句话触动了内心的隐伤,忍不住勃然大怒,骂道:“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老头子!儿子生下来就随你要生就生要死就死吗?你要杀他,我偏要救他!你要他死,我偏要他活!”对荣久叫道:“听见没!你老子恨不得你死呢!别认这老子了!跟我走!咱们做兄弟做朋友,一起闯荡七海去!”

长岛荣久咬得嘴唇出血,却还是叫道:“不行!他不放我,我就在这里呆到明天日出!他要杀我,我就把命还给他!”

第一一七章 救 之二

海上陆上,两拨人一时僵持着,长岛的人没了战意,福致隆这边也不主动进攻。东门庆见长岛荣久如此执拗,暗中叹息。哪里还等到傍晚?那海水就已经一浪又一浪地推上来,一开始只是到脚,后来便到胸、到头,终于浪花袭来之际整个儿将长岛荣久淹没,东门庆见荣久在浪花退下后仰起了头吐气,便知道他还有求生欲望,便命人搬泥沙在荣久的脚下砌起一道堤墙来挡海水。见荣久瞪着往来忙碌的人,却对荣久道:“我们自搬我的泥沙,与你无关。你只管乖乖在那里呆到天亮就是。”

海潮渐涨,到了太阳将落,哪怕是海浪退时,双岩也有一小半都浸在水中,陈阿金等只保住了双岩之间荣久平躺着的地方没水,双岩之外、同高的海滩已经全被淹没,但这道沙墙是匆匆筑成,并不牢靠,水力渐大,没多久便有罅隙漏水,陈阿金等手忙脚乱,却还是堵住了东边,坍塌了西边,赶紧大叫道:“挡不住了!”命人去割绑住荣久的绳索,荣久却道:“你就是割了,我也躺在这里不起来!”陈阿金忍不住骂荣久糊涂混蛋,道:“你再不起来,这道沙墙一崩,你就完了!”长岛荣久却还是不肯起来。

东门庆见了心道:“现在就算强行把他架起来,他的心气也不能平,怕又要闹出什么事情来。”那边长岛的人或也劝岛主撤了命令让少主回来,岛主冷笑道:“他不是有一帮唐人帮他吗?还用得着我们?”

忽然陈阿金大叫道:“不好!”却见一个大浪扑来,将整个沙墙都打塌了,大浪退下后双岩之间犹积了几尺的水,长岛荣久是平躺着,这一来便整个人浸在水里了!

于不辞惊道:“舶主!怎么办?”

崔光南叫道:“快把人抢出来啊!别淹死了!”

东门庆灵机一动,叫道:“去乙字三号舱拿几口大铁锅出来!”

铁锅与针、瓷器、漆器等并为通倭贸易中的寻常货物,福致隆上也有不少,这时取了五六个来,东门庆指挥着让水手将大铁锅反扣入水,笼住了空气罩向荣久的头,长岛荣久这时已在水里憋了好久,若不是他水性甚佳怕就已经淹死了,忽觉有一个什么东西罩下来,跟着头部便处于一团活气之中,才长长舒了几口气,他只是在赌气要守约,并非一心寻死,既能在水下呼吸便也不抗拒。过了一会锅中活气已尽,又有水手拿了另外一个锅罩下来让他呼吸。

这时天色已暗,双岩周围点满了火把,长岛的岛民远远望见水手们拿着铁锅此上彼下,都不知他们在做什么,有些就想:“莫非他们在做什么法术?”

那边崔光南于不辞见东门庆用上这个法子却均感佩服,崔光南道:“舶主你怎么想得出这等妙计?”

东门庆一怔,心道:“我怎么会想出这办法的?”便被勾引起儿时的一些事来,记得有一次玩捉迷藏,自己躲在一个大水缸中,当时那水缸比东门庆的个头还高,又装满了水,东门庆得双手攀住了缸沿才不致被淹没,当东门康寻到附近时他一急双手一松竟整个儿没入水中,恰巧有个大人刚好走近,发现了东门庆,东门庆便在水下以眼神示意求对方不要说出,但没多久便憋不住了,这时立在水缸中那人便拿了一个什么东西罩了下来,东门庆登时又能呼吸了。

想到这里东门庆忍不住露出了一丝微笑来,当年他在水下虽然能呼吸了,东门康却看出了异状,跑到水缸边来,但他个子更小,就是跳起来也看不见水缸里的全貌,东门庆的头罩在那个圆柱形的东西下,隐约听见了东门康和那人的对答——

“…,你帮我看看四哥在水缸里没?”

“你四哥啊?你看…”跟着似乎是水泼出来的声音:“这缸里装满了水呢,他要在里面,不得淹死了?”

“那你拿着个桶干什么?”

“哈哈,打水啊!”

是那人露出了什么马脚么?东门康似乎有些怀疑,没有就离开,又过了好一会,木桶里的活气用尽了,东门庆忍不住挣扎了起来,手一伸出缸沿就被东门康发现,大叫了起来:“四哥在里面!四哥在里面!姐夫你坏!你帮着四哥!”

啊!对了!那人是姐夫啊!东门庆蓦地想起来了。不过那个姐夫的音容笑貌,他却已不大记得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哎哟,舶主!这恐怕不是长久之计!”崔光南叫了起来,将东门庆拉回了现实。

原来海水汹涌,非东门庆曾经用来躲捉迷藏的水缸可比,铁锅要倒扣一股活气下去,并非下下都能成功,而且水越来越深,到后来人也不大站得住了,要想倒扣铁锅入水给长岛荣久提供活气就更难了!

东门庆道:“尽量吧,大家轮班,助他挨到天亮。同时准备刀子,要是形势危急就割了绳索把他抢上来!”

于不辞道:“我去!”便跑到双岩那边,与陈阿金各带了一队人,轮流帮长岛荣久换气,新五郎新六郎却各带一队刀手在旁,防止长岛的人来偷袭。

一夜漫漫,长岛的人虽没来偷袭,但东门庆这边的人也都累得够呛!好容易挨到东方发白,第一丝曙色透了出来,陈阿金大喜,对水下的长岛荣久叫道:“混蛋小子!看见没!太阳出来了!”但长岛荣久哪里听得见?陈阿金不顾一夜劳累,拿了刀入水割了绳索,将他扯了出来,指着东方道:“看!”

长岛荣久在水下泡得皮肤都皱了,满身咸味,见到东方曙色整个人呆在哪里,周围的人却都欢呼起来,大叫:“天亮了!天亮了!”

东门庆也驾船驶近,微笑道:“长岛兄,大家忙了一夜,才总算没让你在水里淹死。这下太阳也快出来了,你就别再和我们拗了。”

荣久回望了一眼,长岛那边也有人正在靠近,隐约见到其中有他父亲,猛地转过头来,道:“他竟然真要我淹死!哼!我也死过一回了,不是长岛的人了,你们以后别叫我长岛荣久了!”

陈阿金道:“那叫你什么?这样吧,跟我们姓,叫陈荣久。”

荣久道:“不!”

新六郎道:“要不就随我们舶主姓,姓东…”还没说出来早被新五郎捂住了嘴巴道:“姓王!”

荣久看了看东门庆道:“你姓东?姓王?”

东门庆含笑道:“王是我为出海方便取的姓。”

崔光南于不辞听见,心里都想:“原来他不姓王!”

荣久问他姓什么,东门庆笑而不答,荣久沉吟了好久,道:“那我姓李吧。以后你们就叫我李荣久。”东门庆问:“为什么要姓李?”荣久道:“李不是大唐的国姓么?这个岛不要我了,以后我改了姓李,到大唐过活去,不信过不下去!”东门庆大喜,便邀他上福致隆且回陈家村,李荣久更不推辞,由小船上了福致隆,船开之时头也不回一下。

到了船上,东门庆寻了一套新衣服让他穿上,李荣久脱得赤条条的,把旧衣服都扔海里了,又将头发一拢,穿上了新衣,东门庆又找来一套倭刀送给他,李荣久毫不客气就收了,这么一打扮,整个人便大不一样!朝阳之下熠熠生辉,就气势而言,新五郎新六郎远为不及。

崔光南在旁看见冷笑道:“你可真不客气,就这么收了?”

李荣久道:“我这条命是他救的,以后他就是我的主公!主公有赐,我客气什么!”

东门庆听得大乐,笑道:“我最喜欢英雄少年!我爱你这份气概才帮你的忙。你肯帮我做事我就很开心了,至于主公不主公的,口里不用老挂着,这艘船上大家都叫我舶主,你也叫我舶主吧。”

李荣久道:“是!”

不久福致隆靠岸,阿银在岸上望眼欲穿,看见大船靠岸,先听到满船的笑声,心中先宽了几分,跟着便见东门庆率众下船,荣久一身光鲜跟在他后面,心便整个儿放下了,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又掩面跑了。

李荣久也望见了阿银,却忍住了也不招呼,跟在东门庆身后,步伐也不曾乱。东门庆回头望见,笑道:“不去见见阿银?”李荣久闭上眼睛不答,过了一会道:“她是舶主的人,我不会胡思乱想的,舶主你放心!”

东门庆哈哈大笑,对村长道:“当初阿银说任我处置,你好像也是答应了的?”

村长这时已听儿子大略说了昨夜之事,对这位大官人更增钦佩,忙道:“自然。”

东门庆道:“既然如此,我便做给媒人,给我的属下李荣久和你女儿阿银做个媒——陈大伯,你可已经答应了!不能反悔!”

陈阿金大喜,村长却呆在岸上半晌作声不得,东门庆推了李荣久一下道:“我给你衣服刀剑,你不辞,现在给你做媒,你辞不辞?”

李荣久这才回过神来,哪里还记得守什么武士规矩?哇一声跳起来,大叫道:“不辞!不辞!我当然不辞!”

于不辞在旁,鼻子噌一声笑道:“叫我这么多声做什么?舶主又不是给你我做媒!”

此言一出,沙滩上又是一阵大笑!

第一一八章 遇 之一

李荣久来归之后,长岛那边不断有青年偷偷来投,东门庆起初不肯收,后有一个叫佐助的是荣久家的世代家仆,从小一起张大的,哭着死也要死在少岛主身边,东门庆无法,只好特许了他。

许了一个,便挡不住第二个、第三个!不两日间,长岛那边偷偷来投的青年不下五六十人,东门庆左挡右拒,最终也只挡了一大半,仍有一小半留了下来,循陈家村例,由崔光南于不辞训以船上诸般技艺,由新五郎新六郎教之武艺进退之法,而由李荣久领衔率领。这数日里李荣久也不涉半点私情,尽管阿银就在左近,却一心一意只在训练上,他的底子本来不错,新五郎新六郎虽然自谦并非名师,但经过他们的点拨后李荣久领悟到法度的力量,武艺便一日强似一日。

福致隆开船北航的前一夜,东门庆在陈家岛设宴,为李荣久与阿银庆订婚贺喜。宴会举行了一半,酒还没喝多少,夜空中忽然隐隐传来异响,有人讶异道:“今天天气挺好的啊!怎么打雷?”又有人道:“哪有那么小声的雷?”又有人说:“那雷怕离得很远。”再有人道:“那不像雷,倒像炮!”

东门庆便问是否有人开炮,查了一遍,于不辞来回道:“船上没人开炮。”又道:“那声响倒似从长岛方向传来,离得远着呢。”东门庆又问李荣久他们岛上有什么好炮,能传得这么远,李荣久道:“长岛上哪里有炮?若是有,那日早拿出来对付舶主你了。”说到这里他已显得有些担心。东门庆想想也觉得有理,但仍然不敢掉以轻心,便命崔光南、陈阿金为一拨,于不辞、李荣久为一拨,新五郎新六郎为一拨,三伙人轮流守值,以防不测。

到了二更天,却见长岛方向大火冲天而起,风中偶尔传来凄厉的哭嚎之声,陈家岛上无人不惊,东门庆命李荣久率人前去打探消息,见李荣久迟疑,便改让陈阿金和佐助去。到四更天时分,陈阿金和佐助的小船回来,没靠岸就已经听见佐助在大哭!等船只靠岸,才见船上除了前去打探消息的人之外还有一具尸体以及个受了重伤的长岛岛民。

东门庆惊道:“出什么事了?”

李荣久虽说了要和长岛一刀两断,但见到这情形也不能不挂心!

陈阿金喘息着道:“长岛来了一群恶鬼!现在都变成地狱了!”

众人闻言更是讶异,忙问端的,佐助哭道:“我们驾船顺着暗流过去,还没上岸,就听见岛上的人又哭又叫,那声音…呜呜…好惨,好惨!我们悄悄将船停好,冒险上岸,走不多久,就望见有恶鬼在杀人!他们有大船!那大船不断喷火,轰隆隆,轰隆隆!还有会喷烟火的管子!哎哟!好可怕!那些恶鬼眼睛蓝幽幽,脸也完全不像人,还穿着古里古怪的衣服!那模样、那衣服,都从没见过的!一定是刚刚从地狱里爬出来…呜呜,一定是我们岛主要杀儿子,得罪了菩萨,所以…所以菩萨来惩罚我们了!”

他虽然边说边哭,但众人还是听明白了:长岛上来了极为厉害的敌人!东门庆和于不辞对望一眼,心里都道:“莫非是佛朗机人?”

陈阿金道:“真的好惨!我们陈家村和长岛也常常相打,也有打死人的,但从没见过像他们这样把人当猪杀的!而且他们那些管子也和厉害,隔着远远的砰一声,人就倒下了!现在长岛整个儿变成阿鼻地狱了!”他指了指船上一死一伤道:“当时他们瞧见我们,向我们跑来,却把几个恶鬼也引来了,我们看见也有些慌了,赶紧跑回岸边,驾船逃跑,顺手就将他们带了来。没想到开船的时候听见砰砰两声,他们便倒下了!”他指着那尸体道:“这个兄弟被打中了后脑,当场死了。”又指着受伤的那个说:“这位也受了重伤…”

李荣久听不下去,噗一声给东门庆跪下,叫道:“舶主!求求你让我回去救人!”

“不要急!”东门庆大声道:“这次的敌人恐怕非同小可,咱们得弄清楚了才能行动。否则不但救不了人,恐怕连自己都得搭进去!”

便来到那个幸存者身边,两个部属正在给他处理伤口。

张昌毅的旧部里有两个懂医术的人,一个叫张慕景,因在家乡医死了人才流亡海外,一个叫马回春,是个回回,两人平时在船上也兼着些不轻不重的活,关键的任务还是负责船上的营养与医疗。医之一道,最重经验见识,张慕景马回春在海上日久,见闻广了,实操多了,医疗与药理的水平已和出海之前判若天渊。长岛的那个幸存者在他们的治疗下这时已经稳定下来,东门庆道:“兄弟,我知道你难受。不过事情到底如何,还得请你给我们仔细说说!长岛上几百号人,等着我们去救呢!”

那人一听泣不成声道:“几百号人…现在都不知道还剩下多少!”

李荣久听了更是又惊又悲,叫道:“真…真的伤亡得那么厉害?”

那个岛民点了点头,哭道:“是。我在混乱中只见周围的人不断倒下,我也算不出死了多少人。总之能逃出来的就我们两个了。那些恶鬼…”说到这里不住地颤抖,不知是疼痛还是害怕。

马回春这时拿了一个带血的东西靠,低声道:“舶主,是铅子没错。”他曾在满剌加向一个来自阿拉伯的回回医生求教过治疗枪伤的手段,广昌平在南洋时与各方势力的冲突也着实不少,这些年马回春对枪伤料理得多了,因此外科手段颇为了得。

东门庆听了神色更是凝重,问那幸存者道:“到底来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什么时候到,又是如何杀上岛上的?你给我一五一十说清楚了!”

“我也说不清楚啊!”那岛民道:“总之天黑了不久,我们就有人来报,说南边似乎有动静,岛主担心是…是你们,所以就派了人去侦查,但派去的人就没回来。又过了些时候,忽然轰隆隆响了起来,岛主赶紧点齐人手,向海边冲去——当时我没跟去,过了一会,又听见砰砰砰乱响,再跟着岛主便被人抬回来了,浑身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