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次。

下一次,他定不能再让自己受伤,不能再让阁主闻到自己身上的血味。

如果还有下一次的话……

后来他到底没死成。

阁主命人把他救醒了。

九阁里灵丹妙药那么多,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总能救活的。

然而那一次他的内力受损,身体就此落下了病根。

整个冬天他都在养病,也都在暖床——给阁主暖床。

他成了阁主的娈宠。

不知什么原因,可能因为大雪封山,无所事事。

可能因为养病的日子太无聊。

也可能只是因为……他自己愿意。

看,这就是秦裳。

看似光风霁月,实则低贱如草芥蝼蚁。

后来的后来,他一天天沉默,以前夺目的笑容慢慢消失不复见,眼底灼热的光芒也寂灭于无声之中。

他变得很乖,如一个宠物。

身体渐愈之后,他依然乖巧温顺地留在九阁之巅,继续侍奉如神明般尊贵的阁主,尽责尽力地做好一个娈宠之分内之事。

只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头悄无声息地碎裂。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

十八岁那年夏末,阁主让他去大夏皇宫取一样东西,他去了。

孤身一人闯入守卫森严的大夏皇宫,被利箭刺穿了胸腹,最终顺利取回了阁主要的黑檀木九龙暗纹锦盒。

打开锦盒的时候,只看到了里面放着一本春宫手册,少年一呆,以为自己犯了失误,当即跪下请罪,等待任务不利的责罚。

可阁主那双修长漂亮的手拿起春宫册,漫不经心地翻看:“任务完成得很好,但又让自己受伤了,自己去领罚。”

少年一懵。

任务完成得很好?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九死一生,闯入重重防守森严的禁宫,只为取一本春宫册?

箭矢铺天盖地而来,他中了箭……为了一本春宫册,他中箭受伤,还要因此而领罚……

一次又一次,少年已经失去了思考的余力。

他恭顺却无神地领命,去领那顿只属于他的惩罚。

他甚至无力去思考,阁主是天生的无情,还是只看他不顺眼?

但这些都不重要。

不管出于何种理由,阁主的命令大于天,九阁无人敢埋怨也无人敢违背——包括他。

正文 第508章 代价

十八岁那年秋,天山论剑,江湖上众多门派齐聚,阁主命他取回新任盟主的脑袋。

他领命而去。

各方枭雄齐聚,他取了首级也带了一身的伤回来。

依然领了一顿鞭打,理由千篇一律——任务中受了伤。

他一度怀疑,自己这阁中第一高手是否浪得虚名?

为什么次次任务都会给自己弄得一身伤,赚来一顿罚?

后来他知道了。

不是因为他武功不好,而是因为阁主想罚他,不问缘由。

再然后,他每次出任务,大的小的,次次失误,只为了给阁主惩罚他的机会。

哪怕……

他的生命,一次次透支,他的伤势,一次次加重。

他的内力,一次次耗损。他的信仰,一点点被消磨殆尽。

他明白了,当初飞蛾扑火,此生的宿命便只能是化作灰烬,归为尘土,依旧做那一搓微小卑贱的泥土。

从十四岁到二十岁,他用了整整六年时间认清了自己的身份。

卑微而又低贱的娈宠。

九阁第一高手,外人眼中最接近神祇的人,显赫而威风,实则贱如蝼蚁。

内力损耗,内伤沉疴,身上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伤,生命透支严重。

秦裳以为自己很快会被新的第一高手取代。

以他折损过度的功力,第一高手之名早已名不副实。

可是并没有。

九阁自他之后,至今八年未曾再举办过比武大会,也没有任何人挑战过他。

他以这副残破身体,至今居然还牢牢稳坐第一高手之位,实乃讽刺。

从少年到青年。

经历八年时间,他尝遍了酸甜苦辣万般滋味,磨灭了满心信仰,心底早已是一片荒芜。

岁月无情,说到底……不过是执念枉然。

二十二岁那一年春,阁主坐在繁花盛开的园子里,赏着满园春色,随口说了一句:“东陵这个小女皇挺有趣,女子称帝,本座不太喜欢,毁了吧。”

一句不喜欢,一句毁了吧。

他的容貌被改变,他的身体骨骼被重塑,只为了以酷似君倾阑的容貌接近君子曦,引起君子曦的关注。

毁了吧。

要毁的当然不是君子曦这个人,而是君子曦的江山。

整骨之痛,至今难忘。

后来的一切发生得顺理成章。

秦裳去了西陵,一袭红衣灼目,容颜却似逝去的君倾阑,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子曦的注意。

只是抱着搅乱风云目的而来的秦裳,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他跟子曦成了朋友。

只因子曦带给他从未有过的温暖——即便那种温暖太寻常,并不值得放在心上。可对身处荒芜孤寂之中已久的人来说,依然是照进他心头的一抹阳光。

给他温柔,让他珍存。

曾经,他自己便是一道灿烈的阳光,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冰冷阴霾。

可这阳光却在后来的岁月里,被一点点磨去了光泽,失却了温度。

很显然,此番任务以失败告终——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真正意义上违背那人的命令。

为了生命里唯一的朋友,他不但逆了那人之命,甚至用九阁势力给了子曦数次帮助——不管需不需要,那是他作为朋友,唯一能替她做的。

正文 第509章 绝笔

空气仿佛整个安静了下来。

纤细的手指翻开最后一页,上面是写给子曦的最后一段话:

子曦,可还记得我在西陵时说过的那句话?

我这个九阁第一高手的权力很大,曾经这是我唯二值得欣慰的地方。

其一,是可以随心所欲地调动九阁所有可用的势力,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其二,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追逐自己的信仰。

当然,这都是曾经。

已经逝去的曾经。

遇上他,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劫。

我用炽烈的火焰加速燃烧着生命,加速着死亡的步伐。

扑火成烬,便是我的宿命。

子曦,我不恨他。

只是对他的仰望,从朝阳升起,到日暮西垂,直至迎来最终的黑暗。

你会怨恨黑夜吗?

不会。

所以我也不会。

只是无力再去追逐,因为我的寿命将终止在夜晚。

所以,别为我做任何事,也别来找我,让我安安静静地走上自己的归途。

来世我希望自己能做一只真正的飞蛾,扑了火瞬间成为灰烬,而不必承受这一世千般辛苦,万般苦痛。

子曦,其实我不配成为你的朋友。

一个是卑贱的娈宠,一个是尊贵无双的女帝,怎么能并列被提起?

那是玷污了你的声名。

所以我离开之后,你便把关于我的这段彻底忘了吧,只当从未认识过我——

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心底留一个微小的位置给我,把我放在你记忆里的某处,偶尔想起来时,脑子里只会浮现一个温雅春风的印象,而不会带给你任何不适的感觉。

否则,我心难安。

再见了,子曦,我的朋友。

愿你余生安好。

希望你喜欢一个人,赠他一世相守,同时能保持绝对的理智,莫要让感情成为你的负担。

别忘了自己的责任。

君子曦首先是个天子,肩负天下重任,万千黎民苍生都在你的脚下。

南陵和北陵的情报算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子曦,身为一国之君,肩负江山社稷的重任,注定你这一生不会平淡。

我相信,有你在的陵国,迟早会是繁华盛世。

只是那一日,或许我已经无缘看到。

珍重。

秦裳绝笔。

冗长的静默。

子曦眉眼似染了一层薄雾,目光迷离,怔怔地看着这本手记。

绝笔。

秦裳绝笔。

轻轻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子曦抬眼看着眼前华丽宫殿,久久无言。

“子曦?”楚宸试探着开口,“秦裳说了什么?”

子曦回过神,转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把手记和信函都收好,放在床头暗格之中。

做好了这一切,她安静倚着床头,细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子曦。”楚宸偎过来,亲了亲她的脸,“秦裳怎么了?”

“他要去赴死。”子曦敛眸,嗓音沉静,“不想让我们阻止,所以他才一个人离去。”

赴死?

楚宸微惊:“为什么?”

为什么?

子曦眯眼,神情染上几分怅然:“或许……是因为我。”

为了她,违背了他心中那个人之命,以死亡为代价,为自己的行为做一个交代。

正文 第510章 九阁之巅

虽然这是秦裳自己的选择。

虽然心死之后,再无活的念想,但子曦依然觉得心头无比沉重。

她转头,静静凝视着灯火下少年明亮的容颜,心道情字当真是伤人。

多少铁骨铮铮的男儿,在情之一字面前被伤得体无完肤?

又有多少人,为了一个情字甘愿付出一切,让世间所有名利浮华都成过眼云烟?

“子曦……”楚宸因她怔然的表情而不安,“你……”

“楚宸。”子曦伸手抱着他,嗓音带着几分难得的低落,“我们之间不要有秘密好不好?以后你心里有任何不痛快,都可以直接跟我说,我或许做不到完美,但一定尽可能地不委屈你。”

她不想再面对伤痛,不想让任何一个自己在乎的人伤心失望。

她做不到事事完美,她只愿责任之外,所有爱她的人和她爱的人都能顺心如意。

楚宸微震,不由自主地将她抱紧:“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怎么会委屈?我一个大男人哪有那么脆弱?应该说,你心里若有什么不痛快直接跟我说才对,我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心爱女子是我的责任,不是吗?”

双臂收紧,楚宸恨不得把这个才十六岁却已担负了整个天下的少女揉进怀里。

“秦裳的事情让你难过了?”

子曦没说话,闭着眼将头枕在他肩膀上,静静感受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

心情略微平复之后,她才轻声开口:“希望秦裳能好好的。”

“他一定会好好的。”楚宸柔声安抚她,“有摄政王在,他不会有事的。”

子曦摇头。

想到手记上“绝笔”两个字,心头一阵窒闷心痛。

秦裳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离开的,虽然子曦没见过九阁阁主,不知道那人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无情。

可秦裳与他朝夕相处那么多年,对他再是了解不过。

他是深知自己逆了那人之命,必死无疑,所以才跟她诀别?

还是因为他心头信仰已失,再也没了活下去的勇气?

不管是那种原,显然都昭示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子曦。”楚宸偏首,吻了吻她的侧颜,“别担心,你不是让摄政王跟去了吗?有他在,秦裳不会有事的。”

子曦叹口气,缓缓倚回床头:“性命就算能得保,可心死了又该如何?”

楚宸一时无言。

是啊,心死了又该如何?

夜渐深,两人却都没有一点睡意,心情无端沉重。

九阁之巅远离陵国都城,位于南陵与南疆、大夏边塞交界之处,地势偏僻,杳无人烟。

山高万丈,峡谷险峰,峻峭难行,常年烟雾缭绕。

不管是各国朝廷还是江湖人士,对于九阁的印象都是神秘莫测,可望而不可及的。

九阁阁主在世人眼中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在江湖上从不轻易露面,几乎活成了一个隐居避世的隐士。

高深莫测的上古阵法包围之下的九阁之巅,就是阁主常年居住的地方。

正文 第511章 三跪九叩

穿过一条通幽小径,眼前草木扶疏,两旁林立着高可参天的大树,密密的树干枝叶遮住了阳光。

细碎的光亮从树叶缝隙之间洒落,在眼前形成斑驳的光景。

山间空旷而安静,只有沙沙的树叶声响回荡在耳侧,带给人直达心灵深处的静谧。

这条路很长,九曲十八弯,不熟路的人极容易迷失在这里。

秦裳以前回九阁之巅走过这里,总忍不住使用轻功,因为想早点见到那人,即便只是分别短短几日,也总有种思念成灾的迫切。

这一次,是自他十六岁到阁主身边之后分别最久的一次,他却没了急迫的心情。

脚步沉稳,一步步往山上走去。

周遭的景致带着风雨洗练之后的沧桑沉肃,比不得富贵之家园子里的千娇百媚,却自有一种傲然于天地之间独属于它们自己所有的峭拔沉稳。

甚至连脚下的嶙峋碎石也突然变得可爱了起来。

还有身旁的大树……

抬头遥望参天大树,秦裳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以前的一些事。

阁中有堂主曾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秦裳想了半晌,也不知道有什么样的女子是能打动他的,他说女子如花,美丽而娇弱,春日里可以开得绚烂,却经不起寒冬冷霜的摧残。

而他向往的感情……

他向往中的感情,是能一起经历风霜,一起勾画岁月,任狂风暴雨洗礼而永不折腰……正如眼前的这些参天大树。

他用一种仰望的姿态来面对,感情亦如是。

可直到此时他才蓦然醒悟,大树是不需要有感情的,它只会沉默地耸立于寒风之中,接受朝阳雨露的灌溉,一点点靠近广袤天空,而永远不会低头。

美丽娇弱的鲜花需要呵护滋养,大树却只能被仰望。

长长的一段路,秦裳不疾不徐地走着,边走边欣赏风景,心境难得地有些悠然宁静。

直到前面出现青石板铺就的石阶。

一阶一阶,直通九阁之巅。

九阁中人把这条阶路称作阁门,这是登上九阁之巅唯一的一条路,阶路两旁有无数的高手护卫。

看到秦裳回来,众高手属下先是行礼,恭敬地单膝跪下:“见过公子。”

秦裳抬头,沉默地看向眼前仿佛数不清多少层的石阶,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记得这条石阶的数字。

九千九百阶,很长很长。

不是帝王路,却胜似帝王路。

对于遍地高手整日飞来飞去的九阁中人来说,这样的高度不算什么,足尖一点,身体一掠,转瞬就登上了顶。

可今日……

“阁主有命,请公子……”传话的属下垂眸,有些迟疑地把话说完,“阁主说公子悖逆,照规矩……三跪九叩上去。什么时候登顶,什么时候见阁主。”

秦裳一怔,随即敛眸,安静地盯着脚下第一层石阶。

三跪九叩……么?

可以的。

没什么。

不过九千阶……而已。

三天,五天,七天……早晚能登顶的。

“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