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将于此刻终止。

一切终止……

路就那么远,即便走得如何慢,穆堂主到底还是走完了宫门后的那段路,出现在秦裳面前。

他的表情凝重,眼底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怜悯和不忍。

秦裳笑了。

苍白的脸上浮现这样的笑容本就让人心疼,而想到阁主的话,穆堂主只后悔自己今日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早知道……

早知道,他宁愿去塞北之地忍受严寒,忍受冰刀子一般的寒风侵蚀,也不想在这里传达那无情的命令。

而更让他心惊胆战的是,万一以后阁主想起今日一出,迁怒于他怎么办?

穆堂主只那么一想,无边无际的寒意就从脊骨中窜上来,让他只想即刻远遁而去,至少三年之内不再出现在阁主面前。

可就算心里如何挣扎,眼下他还是得面对现实。

对上秦裳那双平静的仿佛已看透一切的眼眸,穆堂主咬了咬牙,艰难开口:“阁主有令,秦裳……悖逆犯上,杖毙,死后……尸体扔后山喂狼。”

秦裳垂眸。

杖毙。

尸体扔后山喂狼。

清晰的言语,一字一句,随着山风入耳。

直达灵魂,冰冷刺骨。

他缓缓吐出凝聚在心口的一口长气,低声而平静的开口:“秦裳,遵阁主令。”

穆堂主诧异。

遵阁主令?

“你不去求饶?”

秦裳笑了笑,求什么饶?

他回来求死,又怎么会求饶?

“不了。”秦裳摇头,语气格外沉静,“接下来的画面会有些不太舒适,穆堂主还是回避吧。”

穆堂主呆呆地看着他,僵硬的神情,一时无法反应。

秦裳转眸,淡淡道:“请行刑之人做准备。”

穆堂主依然处在呆滞状态。

空气静寂,山风仿佛以极缓慢的速度停了下来。

杖毙,无需刻意选地儿。

横竖最后唯一的归宿之地就是后山狼群聚集之地,倒省了掩埋尸体抑或是化骨成灰的麻烦。

穆堂主最终还是走了,转身进了宫门,他觉得自己应该呆在阁主身边。

或许中间还有别的命令可以随时传达……

虽然身在九阁,可他们依然是有血有肉的人。

秦裳……如此温雅年轻的第一高手,若今日当真葬身于此,未免……

“麻烦两位一件事儿。”秦裳目光从容的看着眼前两个执杖之人,语气温和而有礼,“我死之后,可否替我传达一句话给阁主?”

执杖两人对视一眼,尽皆沉默。

他们呆在九阁这么多年,大概还从未见过即将被杖毙的人,能如此镇定自若。

“秦公子要传达什么话?”

秦裳转头,目光落向有些远的后山方向,嗓音淡淡:“雪狼生来纯净高贵,五年前我入山猎杀了两头雪狼,如今葬身狼腹也算死得其所,请你们转达阁主,我不后悔……跟在阁主身边六年,秦裳从未后悔过,只是今日一别,来生……愿为陌路,不复相见……”

正文 第518章 杖毙

秦裳是个聪明的人。

虽然不常算计人心,可他只是不想算计,不是不擅算计。

真要算计起来,他往往一算一个准儿。

就比如这次。

从西陵遇见子曦开始,他就知道自己宿命已定。

六年不曾逆过那人分毫,唯独这一次,他想任性一次。

面对唯一一个让他真心视为朋友的女子,他不想再那么听话——自然,他也因此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阁主之命,搅乱东陵江山。

可秦裳却跟东陵女帝成了朋友,对于素来高高在上的阁主来说,这是真正的,不折不扣的挑衅,是对他威严的冒犯。

从西陵到东陵,阁主连下两道命令——这在以前,亦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九阁首席高手秦裳在阁主面前乖得像宠物,何曾违背过阁主之令?

那时候的他,温顺得跟宠物没什么两样,宠物偶尔还会发个小脾气邀宠,而他……却比宠物更听话。

阁主是个清冷如神仙般的人物,永远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所以秦裳从不认为他会震怒,不会有生气这种情绪波动,最多不过眉眼沉冷一些,目光更淡漠一些,自然……接二连三的悖逆,会换来多少惩罚,他心底有数。

惩罚的程度只与他的过错有关,而跟阁主的心情无关。

因为阁主的心情并不会受任何人影响。

离开东陵,算计了子曦,算计了楚宸,只为一人孤独地踏上归途。

回到九阁之巅,他依然在算计。

六年的时间足够他了解阁主,虽然始终没能走进他的心里,但有些事情无需多深入地去了解。

正如三跪九叩的惩罚。

恭顺领罚,是对那人无条件的遵从,也是为了消耗体力。

体力不支之下使用轻功上山,算作抗命,便又顺利地为自己加了一条再次悖逆的罪名。

秦裳知道,自己犯下的错离死已经不远。

可是还差一些。

他要确保万无一失,不能出现丝毫意外。

他回来是为求死,不是为了重伤卧床——所以,最好死得彻底一些。

阁主将他驱逐,秦裳无意去分辨这道命令里几分真几分假,只是在这道命令之下,他一句“秦裳生在九阁长在九阁,即便是死,也绝不会离开九阁”,无异于当面顶撞反抗。

他是故意的。

刻意的强调,让穆堂主一字不漏地转述,只为激起阁主那点或许并不存在的怒意,继而坚定了杀他的决心。

阁主的威仪不容冒犯。

一句“杖毙”本就在秦裳计算之中,所以不觉得意外,只是依然……依然有些彻骨的冷。就好像回到了曾经,大雪落满身体,使血液都凝固的那一日……

疼痛占据了所有思维。

目光有些涣散,秦裳趴在地上,沉重的棍杖无情落在身上,鲜血从嘴角溢出。

他早已卸了一身内力,由着一副肉体凡胎承受着无情的杖责。

视线里的一切都开始模糊。

记忆的画面断断续续,恍惚又浮现了过往,时而是少年时练武的情景,那么意气风发,夺目张扬,时而是大雪纷落,一片洁白干净的色泽……

正文 第519章 一语成谶

时而是父亲暴怒时说的那句话,“阁主是天上的神,岂是你能肖想的?裳儿,你选择的不是信仰,而是一条万劫不复的死路!”

死路……

是啊,带着信仰归于黄泉。

这就是他选择的不归路。

父亲,您当年一语成谶……

血色如莲花般绽放,剧痛到极致,似乎只剩下麻木。

生命一点点流失。

染了血的嘴角微扬,秦裳想到当年初见时那惊鸿一面,目光不由柔和,涣散……漆黑的瞳眸渐渐失去焦距,终至无力地阖上……

如脆弱的蝉翼。

行刑的两人都是九阁手下高手,虽然他们并没有要刻意折磨虐待秦裳的意思,但杖毙是一个过程,而并非直接击毙。

所以该受的苦痛,秦裳以血肉之躯一分不少地受下。

行杖时虽没有灌注内力,可对于长期习武之人来说,手上的力道本就格外重,十杖下去,骨断肉碎,也同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当已经疲惫虚弱至极的秦裳在他们面前闭上了眼,彻底失去了生息,行刑的两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双双停手。

空气中充满着血腥的味道。

低调冰冷的殿内,即便铺着红色柔软的名贵地毯,也似乎驱散不了那尊天然冰川所散发出来的寒气。

今日来议事的三大堂主额头上都见了汗,不安地偷看了一眼阖目倚在精美雕花榻上的男子。

仿佛上天精心雕琢的一张容颜,不管从哪面看,都完美得挑不出一丝瑕疵。

正如他那淡漠得无懈可击的性子,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皱一下眉……哦不,可能不是不曾皱过眉头,只是他皱眉头的时候,九大堂主都无幸得见罢了。

穆堂主传达命令回来不过几息,时间却仿佛已过了几年那样漫长煎熬。

直到一定破风声响起。

殿内三大堂主纷纷转头,发现来的正是刚才外面执杖的手下,不由松了口气。

这就对了。

阁主要的只是服个软,又不是真的要秦公子的命。

秦公子一根筋的脑子……亏得也呆在阁主身边六年了,怎么连服软求饶都不会?

还好还好,榆木脑子还算开窍,没跟阁主死犟下去。

来人已经远远跪下,语调平稳恭敬,“回禀阁主,行杖完毕。”

什么?

三大堂主惊讶地看着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行杖完毕?

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们并没有意识到秦裳已经死去——九阁第一高手的功力,不管怎么说,支撑半个时辰还是可以的,现在连半炷香的时间都不到……只是,行杖完毕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穆堂主心头生出起强烈的不祥预感,“秦公子他……”

倚着雕花锦榻的男子睁开眼,黑色瞳眸深不见底,开口间,嗓音自带清雅寒色:“人呢?”

“回禀阁主,已经……扔到后山去了。”

话音落下,殿内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穆堂主张大嘴,表情僵硬。

其他两位堂主表情也凝固在脸上。

秦裳……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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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520章 死得其所

阁主转眸,似是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行杖的属下微震,似是感知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头垂得更低:“回禀阁主,属下遵阁主之命,已经将秦公子杖毙……尸体,扔去了后山……”

绝尘淡漠的容颜上表情有瞬间的定格,阁主沉默地盯着这个属下,良久,才反应过来似的,“秦裳……死了?”

属下垂首:“是,属下不敢欺瞒阁主。”

“确定死了?”

“属下确定。”

“这才多长时间?”阁主终于皱了眉头,嗓音带着几分听不出情绪的缥缈,“秦裳内力高深,区区几杖就打死了?”

区区几杖?

穆堂主心里一抖,响起方才秦裳的狼狈,那分明已是精疲力竭……那样的身体状况,本就虚弱至极,区区几杖……

行杖的可都是九阁高手呀,随便一个走出去都能轻易打死一只老虎。

那是区区几杖吗?

“回禀阁主,秦公子卸了内力,没有运功抵抗。”

没有运功抵抗?

阁主怔了一下。

他三番两次抗命,回来之后继续忤逆他,连他的惩罚都敢抗拒……怎么面对死亡的时寒,却变得如此乖顺了?

他为什么没有继续抗命?

这个问题闪过脑海,他还没有理清一个头绪,却听那属下继续说道:“秦公子有句话让属下带给阁主。”

阁主表情平静:“什么话?”

“秦公子说,雪狼生而高贵,五年前他进山猎了两头雪狼,是犯了错,如今葬身狼腹……也算是死得其所……”

葬身狼腹,死得其所?

阁主耳边回荡着这句话,蓦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季,红衣如火的少年飞身入了山腹禁地,浑身是伤却始终不愿意舍弃的那两头雪狼……

“秦公子说,跟随阁主六年,他从未后悔过……但来生愿为陌路,不复相见……”

阁主转头看向窗外,脑子里还停留在那个白雪皑皑的日子里,少年满身是血的画面。

明明虚弱至极却笑得极为开心,“主人,雪狼皮毛纯净柔软,做出来的大氅定是极为暖和……”

他似乎并未听见这番话里的喜悦,也不明白喜从何来,只皱眉看着少年浑身狰狞的伤痕和血气,“本座不喜血腥味,什么时候大雪冲刷干净你的身体,什么时候再出现在本座面前。”

少年眼底明亮的神采迅速褪去,表情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恢复了往日的恭敬,缓缓垂下眸子,低低应了一声:“是。”

曾经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死了么?

穆堂主神色几番转变,终于从僵硬中回过神来,转头紧盯着他那属下:“秦公子……真的断了气?”

行杖的属下这个时候显然也意识到了不祥,不安地垂眸:“属下……属下确认过了……”

穆堂主一震,还没能接受这个事实,眼前一阵风扫过。

清贵无双的阁主已经失去了踪影。

穆堂主转头,沉默与跟其他两人对视了一眼,三人不约而同地转身走出殿外,朝后山方向飞身掠去。

正文 第521章 哀莫大于心死

空旷的山谷中处处是断崖峭壁,怪石嶙峋。

一眼望去,山峦叠嶂,烟雾缭绕,不知通往何处的幽深密林透着危险气息。

白衣清贵的阁主站在一方巨石上,衣袂飘飘,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前方不远处那条碎石小路,表情淡漠,辨不清喜怒。

穆堂主三人很快赶到,却齐齐呆滞地盯着那片空荡的地方,震惊得一句话说不出来。

碎石路上血迹斑斑,尸身被拖拽之后留下的血迹一路通往密林——此处密林是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虽远离雪狼活动的山腹,可密林深处却有着数不清的食肉动物。

群狼嗅觉灵敏,血腥味散发出去引来豺狼虎豹再是寻常不过……

穆堂主死死地盯着那条染了血的小路,密林入口处被树枝勾缠着一绺布条,他脚下一点,飞身过去把布条捡了起来。

秦裳回来时穿着一身红衣,红衣染了血,血迹干涸之后凝固其上,使得柔软的布料也变得干硬扎手。

这是秦裳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刮破之后留下来的。

穆堂主眉头皱紧,目光有些怔忡地盯着密林……林子太大,此刻就算进去也不可能寻着秦裳尸身,况且若真是野兽拖走,此时尸身只怕早已进了它们腹中。

就算找到,也不过依然是点点血迹罢了。

转身看向站在巨石上的阁主,穆堂主走近两步,低声道:“阁主,秦公子……”

白衣帝修不发一语,清贵的眉眼流露出几分淡漠出尘,只是目光落在那些血迹上,眼底似有幽深色泽翻涌,如狂风,如巨浪,如风起云涌……最终,慢慢归于沉寂。

良久,他沉默地移开视线,足尖一点,白衣若仙飞身往密林里疾掠而去。

速度快得让旁边的三位堂主根本反应不及,穆堂主脸色一变:“阁主!”

其他两位堂主也急急抬脚欲追,却被穆堂主一把拽住了胳膊,“你们不要命了?”

两人顿时冷静了下来。

凤阁主皱眉,盯着密林入口:“阁主这是要干什么?”

秦裳已经死了,甚至已经入了野兽的腹,阁主此时就算进去又能找到什么?

“或许阁主另有他意。”穆堂主沉沉说道,眉头始终紧锁,“不过今日倒是难得见到阁主这般……”

这般什么?

情绪外露?

想到方才阁主那副淡漠如仙的模样,倒未曾看出表情有什么变化。

只是比以前……似乎当真多了一些情绪。

“秦裳如此轻易就死了?”凤堂主皱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穆堂主沉默了片刻,脑子里闪过秦裳一身狼狈的凌乱,以及他苍白的脸上无比平静的表情,薄唇轻抿:“他的状态不太好。”

状态不太好?

凤堂主和廖堂主眉头轻拧。

“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穆堂主说着一惊,抬眼看着两人,“秦裳今日回来……也许就是为了求死。”

此言一出,两位堂主齐齐一怔。

又是一阵破风声传来,白衣身影从密林里掠出,鬼魅般消失在眼前。

三人来不及多想,连忙施展轻功尾随而去。

正文 第522章 踪迹

九阁之巅最高的山峦之上,白衣身影负手而立,清冷的眸光扫视着重峦叠嶂此起彼伏的山脉,眼底色泽幽深一片。

明明地位仅次于阁主,身份崇高尊贵的三位九阁堂主,今日却像贴身小厮一样紧紧随在阁主身后,不敢稍有疏忽。

没办法,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他们的意料,阁主看起来又有些反常,他们不看着点怎么行?

万一阁主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怎么办?

然而此时,三位堂主难得地感到些许为难,站在山峦下,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山顶的阁主。

凤堂主若有所思:“阁主这会儿好像又不着急了。”

方才进了密林,应该是为了确认秦裳是否真的被野兽拖走了,毕竟他们虽然在后山那条路上看到了血迹,却并未嗅到猛兽的气息。

而且就算尸身已经被分食,可血腥味还弥散在空气中,依然会引来其他的野兽。

但是并没有。

除了那点被拖拽的血迹,密林处看起来完全不像有野兽出没的样子。

“难道秦裳安然?”穆堂主说着,心里忽然有些紧张,“若当真是这样就好了,可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