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焕然一新地奔驰在回三婶家的路上,打量着这个城市。这个城市依然可爱,重度污染的天空里依然大大咧咧地浮动着不加遮掩的情歌和欲望——那么好吧,你们这些想要偷情的人,你们这些喜欢玩暧昧的人,你们这些心怀鬼胎又犹豫不决的人,你们这些迷恋那种名为浪漫实为纵容的氛围的人,都到我这儿来吧,我最明白你们想要什么,把你们的钱交给我,我给你们一个绝好的场子,用来排练那些古老的、欲拒还迎、欲语还休或者欲擒故纵的戏码。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拨通了江薏的电话。

“亲爱的,”我非常认真地宣布,“我决定了一件事情,我要开咖啡店。我明天就去找店面。”

“东霓,”她慢吞吞地说,“我劝你再稍微等一段时间看看。”

“你开什么玩笑啊——”我一不留神差点就闯了红灯,“我第一个告诉你就是因为拿你当朋友,我都不计较你背着我和我弟弟乱搞了,你还要架子这么大,反过来泼我的冷水!”

“你的逻辑真奇怪,这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好不好?”她也提高了声音冲我喊回来,“实话告诉你,今年年初开始股市的大盘就不好,虽然他们都说奥运会以后股市会反弹,可是照我看,未必。夏天之后若是真的继续跌——”

“我在跟你说我想开咖啡店,你跟我扯股市干什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大小姐,你还不明白吗,你自己看看你身边有多少人在炒股——若是继续跌下去,大家都亏了钱,谁还有心情去喝你的咖啡?”

“你们有文化的人真是可怕。”我恐怖地拍了拍额头,“怎么一到了你们那里,什么事情都有本事扯到那么——宏观的层面上去。”我犹豫了一下,终于找到了“宏观”这个看上去合适的词,“我才管不了这么多,我只知道,凭它股市再怎么跌,所有的男女在想要开始乱搞又不好直接上床的时候都还是需要一个假模假式的场所来约会的,所有的男孩女孩在情窦初开想证明自己长达了的时候都还是需要一个虚情假意的场合来制造氛围的,有了这两条,我才不信我会赔本关门。我倒真想看看,在什么情况下人们才会放弃醉生梦死。”

还说别人醉生梦死,”她听上去被我惹急了,“我看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一点脑子都没有,搞不好死到临头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就在这个时候,我意外地看见了南音。她一个人站在公共汽车站牌下面,显然不是在等车。因为这趟公车完全不走三叔家的方向。她的眼睛不知道在看远处的什么地方,眼神是凝固的,一头直发被风吹乱了,发丝拂了一脸,显得她的脸益发的小,其实我是想说,不知为何,她整个人看上去似乎比念高中的时候更像个小女孩——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那事因为这短短几个月,她瘦了,而且瘦了很多。我真是迟钝,我怎么没有早一点想到,虽然这个孩子又傻又可恨,虽然她给家里制造了那么大的麻烦,可是从春节以来,我们大家都太过在意三婶的情绪,太过专心地帮她和三婶之间圆场,却忘了问问南音,她到底快不快乐——毕竟是嫁作他人妇,虽说南音这个新娘比较——比较特别,可是我们这个娘家也委实太离谱了些。

她发现我的车的时候眼睛亮了。急匆匆地对我抛归来的那个微笑让我想起来,她过去考试考砸了的时候,也是这种可怜巴巴的笑容。

“姐,”她的声音听上去很低,不像平时那么聒噪,“你怎么在这儿?”说着她上车了,可是眼睛还是看着车窗外面那点狭小的天空。

问题严重了。她居然没有大惊小怪地评价我的新发型,也没有去翻我推在后座上的购物袋。一定不是小事情,至少,对于这个傻丫头来说,不是。

“兔子,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好不好,我等会儿要跟你说一件大事,你听了保准会高兴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吃什么都好。吃完了你直接把我送回学校去,我就是不想回家,我不想看见我妈妈。”她淡淡地说。

“其实,”我费力地说,“三婶她只不过是觉得那件事情她很难接受,你要给你妈妈时间,她做得已经够好了——换了我,我一定会比你妈妈更崩溃的。”

“我知道。”她声音小的近乎耳语。

公平地说,南音应该感谢北北,因为多亏了北北出生的时候给全家带来的喜悦和忙乱,她的壮举造成的毁灭性结果才被冲淡了一些。简言之,在得知事情的48小时内,三婶经历了愤怒——大哭——绝食——不理任何人这个必然的流程,三叔同样经历了如下流程:举起手准备揍南音却终究舍不得——抽了很多烟——和稀泥劝慰三婶——色力内荏地逼着南音向妈妈认错,如果以三婶的反应为X轴,三叔的放映为Y轴的话,南音就是那个倒霉的、被外力任意扭曲的函数图像。这个可怜的孩子那两天只要醒着,就像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样跟在西决身后,似乎这个家里堆满了地雷,她一刻也离不开西决这个神勇无比的扫雷专家。于是西决那种保护神的幻觉又一次得到了虚妄的满足,他们俩不止一次地强迫我收看那种“兄妹情深”的肉麻画面,我们可爱的小树功不可没,他从医院火速奔到三叔家里,作出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上百次地重复着“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赌气是没有用的,最要紧的是想办法补救”——顺便羞涩地看着三婶惨白的脸,底气不足地加了一句“若琳她现在是真的想喝你煲的汤”。——我当时差点没有反应上来谁是“若琳”。我知道,这么多年来,小叔已经习惯依赖三叔三婶的这个家,他比谁都害怕这个家庭被什么东西*动,尤其是在他一夜之间成了父亲的这种手忙脚乱的时刻。千载难逢的是,我妈居然也破天荒地掺和了进来,她坐在客厅里大言不惭地跟三叔说:“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南南从小那么乖,你们干吗要这样为难她,我做梦都想有南南这样的孩子,可是你们看看我生的是什么东西,我要是也像你们一样总是反应这么大,我也该去跳楼了——”三叔顿时大惊失色地打断她:“你喝水,喝水,不然茶要凉了。”一面紧张的偷偷看了看西决,我妈那个疯女人说出了两个十几年来在三叔家绝对禁止的字眼,“跳楼”,更关键的是,她说的是“也该去跳楼了”。

就这样,为了小叔以及刚出生的北北,三叔三婶鼓起勇气决定重新运用理智。他们和苏远智的父母终于坐在了一间茶楼里,商量如何把“双方的损失减少到最低”——这是三叔的原话,我一个字都没有改。气氛尴尬得不像是谈论结婚,倒像在讨论如何“私了”一桩强奸案。只有我们亲爱的小叔负责风趣幽默地打圆场。我和西决坐在角落的另外一张桌子上远远地递给南音一个温暖的目光表示支持。最终的结果是:虽然这两个犯罪嫌疑人的罪名成立,犯罪行为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和恶劣的影响,但是此刻逼着他们去领离婚证显然不是最好的办法。于是,大家决定以他们大学毕业那年为界,若是到了那个时候他们俩依然决定要将这段不道德的婚姻关系维持到底,两个家庭也只好愿赌服输,正式给他们办酒席昭告天下;若是他们二人有悔改的表现,那么就合法地结束这段关系,皆大欢喜。协议还有一条重要的条款,那就是在他们大学毕业,也就是考察期结束之前,任何人都不可以向外界泄露他们的合法夫妻的关系。通俗地说,除了我们,没人知道“郑南音小姐”其实已经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苏太太”。天哪,这真是个令人肉麻的称呼。

“姐,”南音转过脸,静悄悄地看着我,“问你件事儿行么?你有老公的时候——”

“我听着真别扭。”我笑着。

“你有老公的时候,你怎么称呼他的父母呢?”南音认真的看着我,丝毫不理会我的玩家。

“这个——我和他父母总共见过一回,我就当自己是演戏那样,叫了一声‘爸爸妈妈’,就完事了。”

“我——”南音挠了挠头,“那我要怎么办呢。我一想到,只要我们大学毕业了以后我就得叫他们‘爸妈’就害怕。今天我去他们家吃午饭了——”

“谁要你去的?”我打断她。

“苏远智——”她嗫嚅着低下了头,“他说,他离开龙城回学校的时候跟我说,要我找几个周末去他们家,跟他爸妈吃顿饭,因为他们原先,原先只见过端木芳,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谁,突然之间我们就——。”

“妈的他什么东西,”我一激动脏话就出了口,“这种话他也有脸说出口,南音傻不傻,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啊——从现在起你其实不是在谈恋爱了,你得学会进退,学会保护自己,你懂吗?”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她脸红了,“这不是重点,我可以去陪他爸妈吃饭的,但是,但是,姐,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不喜欢他们家。”

“他们对你态度不好么?”我感觉脊背上的汗毛一瞬间竖了起来。

“不是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为难地咬了咬嘴唇,“他们家,和我们家一点不一样。他们家的人——除了他爸妈之外还有他奶奶,他们家的人在饭桌上彼此都不怎么说话的。一开始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问我什么问题的时候好像并没有听我讲话——我还以为是他们不喜欢我。可是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那么回事,给你举个例子,他爸妈在饭桌上说有个菜不好吃,说完了就没人回答他,没人搭腔,他自己好像也就是为了说一句,不是为了有人理他。吃完饭,他奶奶就会一句话也不说地去看电视,好像房子里的人都是空气。然后我就觉得,他家的人似乎就是那样的,不是喜欢我,也不是不喜欢我,根本无所谓。姐,在我们家怎么可能这样呢,不管是谁,如果有一个人说菜不好吃,怎么会没有人理他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我说的不够清楚。”

我默不作声。南音也许不太明白她自己在说什么,但是我明白。在南音的头脑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只有两种,要么喜欢,要么讨厌,她从来不懂得什么叫漠视。她是标准的温室里长大的孩子,这跟物资条件没关系,在三叔的家里,每个人呢都竭尽全力地对南音好,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竭尽全力地每个人好——这也是我从小喜欢三叔家的原因。我能想象南音坐在苏远智家的饭桌上的感觉,那种觉得自己是个异类的惶恐。在这样一个环境里,似乎所有柔软的感情的表达都是会被嘲笑的——别以为你说几句“生日快乐”、“我很想你”之类的话就能温暖他们,他们早就习惯了面无表情,根本不认为自己需要被温暖。那样长大的人甚至和我这种在恶劣环境里长大的人都不一样,我的灵魂里至少还有无数碎裂的缝隙让我强烈的情感渗出来,可是苏远智呢,我打赌他得灵魂里早就在某些很关键的地方磨出了厚厚的一层茧,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姐,我都有一点想问问端木芳,那个时候她到底怎么跟他们家的人说话。”南音靠在椅子上,疲倦地一笑,“怎么可能呢。端木芳早就恨死我了。”

我突然烦躁地脱口而出:“你活该,谁让你不看准了人在嫁。”其实我心里被一阵突如起来的难过搅乱了,我不愿意让南音经历这些,换了是我就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我能应付这些人,我曾经跟很多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但是不该是南音的。

“你也骂我。”她转过脸去,眼睛一下子就红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说。说了也是自讨没趣。我妈妈整天都在骂,其实我特别想问问她我该怎么做,可是害怕她骂我。原来你也一样觉得我是自找的。”

“兔子,千万别哭,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和你道歉好么——”我顿时慌了手脚,“兔子你明明知道我现在在开车我没有办法过去抱你——兔子,对不起,我是心疼你,你明白吗?”

她不说话,嘟着嘴不看我。

“宝贝儿,我不是你哥哥,若是他今天在这儿,一定会说得出很多又虚伪又没用的话来哄你,可是我只能告诉你,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不可能改变的,最有用的方式,可是他们理解不了你的,你就占了先机和优势。我不知道这么做好不好,但是总是没错的。”

“那么难——”她重重地叹气。

就在这个时候三婶的电话打来了。我刚想告诉她我和南音会在外面吃晚饭的时候,就听到她用一种很拘谨的口吻跟我说:“东霓,你马上回来,家里有客人来了。”

我刚想问是什么客人的时候,听见三婶的声音隐约地传了过来:“不好意思。您再说一次您怎么称呼好么。说出来不怕您笑话,在家里我们原来一直跟着孩子们管您叫‘热带植物’。”

Chapter04故人归

车子熄火的时候,一股凉意才突然间泛上来,面前的车窗把三婶家的楼切割了一半,周遭弥漫着欲说还休的寂静。我说:“南音,真不好意思,本来答应你要请你吃饭,被那个王八蛋搅了局。”我并不是故作镇定,我真的镇定。膝头多少有点打战并不能说明我怯场,我只不过是全神贯注而已,像少年时参加运动会那样,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裁判的发令枪。

“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这些小事情做什么。”南音担心地端倪着我,声音都微微地有点发颤。紧接着,在我想要下车的时候,我听见了她手心里手机的按键声。

我“砰”的一声把车门重重地关上,吓得她打了个寒战。我狠狠地盯着她:“你在干什么?”我的声音听上去变得有些轻飘飘的。她软软地说:“没干吗——我,我给哥哥发条信息,要他马上回家来。”

“你敢!”我厉声说,“绝对不行,不能让他回来——”

“太晚了姐,我那个短信已经发出去了——”她故作撒娇地冲我一笑,可是没笑好,脸颊僵硬得像两块小石头。

“别他妈跟我扮可爱,老娘不吃你这套!”我用力抓起了外衣,“下车啊,发什么呆,还等着我给你开门不成——才多大的人,就像长舌妇一样。”

“喂,别那么粗争好不好呀。”她一边下车,边冲我翻白眼,“你不要这么凶神恶煞的嘛,搞得像是要上去拼命一样。”

我本来就是要拼命的。我在心里对自己轻轻一笑,骂这个小丫头两句,权当是热身了。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进门只能看到他的侧面。我并没有来得及和脸担忧的三婶对视一下,就看见了他面前的茶几上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是那杯茶让我火冒三丈的,于是我脱口而出:“你还给他倒茶做什么,三婶,你就该报警把他轰出去。”我能想象三婶那副手忙脚乱的样子,完全是出于本能反应才把这个人渣当成客人。

“东霓。”三婶责备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时候郑成功那个家伙居然从沙发后面探出了脑袋,慢慢地爬到那个人渣的脚边,毫无保留地仰着脸看他。他弯下腰把郑成功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他居然,居然有脸当着我的面把他的下巴放在郑成功的小脑袋上磨蹭——他残留的胡碴果然逗笑了那个认不清形势的叛徒——岂止是逗笑了,郑成功简直是一脸的幸福。

他终于转过脸正视着我,他说“东霓,好久不见。”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方靖晖,别用你的脏手碰我儿子。”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也是我儿子。”他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而且,你为什么告诉你们全家人他叫郑成功?我从来没同意过他跟你姓,我给他起的名字叫——”他边说一边轻轻地用手指抚弄着郑成功的脸,像是预料到我会做什么,所以提前挟持了这个人质。

算了,我还是不要发飙,不要动手,也尽量不要骂脏话,他是有备而来的,我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我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走过去,从他手里拽着郑成功的两条胳膊,打算抢过来,他一开始还紧紧抱着郑成功不肯松手,这个时候三婶的声音焦急地从我们身后传过来:“你们不能这样,你们这样孩子会疼的——”像是在回应三婶,郑成功就在这时候”哇”地哭起来。于是那个人渣脸上掠过了~丝恍然大悟的不舍,把手松开了。我就趁着这个时候,用力地拎着郑成功,把他拖到我怀里。有什么要紧,反正他已经觉得疼了——我生他的时候受的苦比这多得多,这点儿痛不够这个小兔崽子还的。

三婶走了过来,从我手里接过了郑成功,一边轻轻揉着他的肩膀,一边说:“不管怎么样,孩子今天留在我这里。你们有什么事情自己出去谈好了,家里人多,可能说话不方便。孩子有什么错儿,一点儿做父母的样子都没有。”

“我没有任何话要和他谈。”我虽然是在回应三婶的话,眼睛却一直死死盯着他,“我离开美国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再看见他——对我来说他根本就是堆垃圾,还是那种夏天最热的时候发臭的垃圾,成群的苍蝇飞来飞去,想起来就让我恶心。”

他“腾”地站了起来,猝不及防地挡住了我面前的阳光。

“我有话要和你谈。”他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其实我不想在这儿说,可是只有找到这儿来才最有可能见到你——我要带我儿子走,就这么简单。”

“你失业了对不对?”我斜斜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一笑,“一定是被你的研究所扫地出门了。这个时候想起你儿子,你是不是打算带他回去申请残障儿童补助啊,不靠着他你没法吃饭了?”毕竟做过夫妻,我比谁都知道怎样激怒他。

他嘴唇都发白了,看他这副强迫自己不要爆发的样子真是有趣。“郑东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卑鄙?”

这个时候南音的声音终于插了进来,怯生生,但是清澈的:“你不能这么不讲理——是你自己不愿意要郑成功,姐姐才带着他回来的;是你自己嫌弃郑成功有病,才要和我姐姐离婚的,现在你说你要带走他,你也太欺负人了。”

他惊愕地转过脸看着南音:“谁告诉你我们离婚了谁告诉你离婚是我提出来的?你们是她的家人,自然什么都信她,可是我从来都没有在离婚书上签字,是她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是她一直要挟我,她带着孩子回家无非是为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迟疑。

我一直都在等着这一刻,一直。他停顿的那个瞬间,我让自己慢慢地倒退,一,二,三,正好三步,我可以踉跄着瘫坐在身后那张沙发里,记得要做出一副崩溃的姿态,但是不能太难看。非常好,我跌坐下来的时候头发甚至乱了,多亏了我今天刚刚做过发型,残留着的定型暗喱功不可没,它们只是让几缕发丝散落在我脸上却没有让我披头散发的像个疯女人。紧接着,在方靖晖犹豫着要不要说出下面的话的时候,在下面的话呼之欲出的时候,我抢在他前面,号啕大哭。

“三婶,三婶——”我仰着脸,寻找着三婶的眼睛,“他造谣,他撒谎,他无耻——方靖晖你王八蛋——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要来抢走我的孩子,你要把我的孩子带回美国去好让我见不到他。我才不会让你得逞,谁想把孩子从我这里带走,除非从我的身子上踩过去!所有的苦都是我一个人受的,都是我一个人扛的,别人有什么资格来骂我,有什么资格!去死吧,都去死吧,都是你欠我的,我就是要拿回来,都是你欠我的——”我用力地喘着气,心满意足地倾听一片寂静中我自己胸腔发出来的疼痛的破碎的呜咽声。

“东霓!”三婶跑过来,坐在沙发扶手上,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把我的头紧紧贴在她的胸口上,“你不要怕。不要怕,别这样,郑成功不会走的,你放心东霓,我们全家人一起商量,一定能想出办法——东霓,好孩子。”三婶一边轻轻拍着我颤抖的脊背,一边抬起头说,“不好意思,方——靖晖,你还是先走吧。今天这样什么话都没办法谈——而且我们全家人也的确不清楚你们俩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她一面说,一面急匆匆地抽了两张纸巾在我脸上抹,“东霓,不管怎么样,要冷静,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三婶知道——”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眼泪变成了真的。因为我突然间想起了那一天,在我做产前检查的那天,准确地说,在我知道郑成功的病的那天——我看到那个医生的灰蓝色眼珠里掠过了一丝迟疑。我不甘心地问他,我的孩子是不是一切都好,可是他只是对我职业化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你还是到我隔壁的办公室来,除了我,还有个专科医生在那儿,我看我们得谈谈。那个时候我知道有事情发生了,而且是很坏的事情。我笨手笨脚地抱紧了自己的肚子,郑成功还在里面轻轻地蠕动着——突然问,我的眼泪就不听使唤地掉下来,涌出来。慌乱中我又急匆匆地用衣袖去擦脸——我死都不能让那些医生看见我在哭……有谁敢说自己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滋味?那种绝望即将降临又还偏偏抱着一丝希望的滋味?那种恐怖的、狼狈的、令人丑态百出的滋味7我抓紧了三婶的衣袖,身体在突如其来的寒战中蜷缩成了一团。

“你还不走啊,你满意了吧——”我听见南音勇敢地嚷,“你知不知道就在今年元旦的时候我大伯死了,我姐姐的爸爸死了,不在了——她好不容易才刚刚好一点儿,你就又要来抢走郑成功!你有没有人性呀!”

为了配合南音这句台词,我把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哭声也再调整得更凄惨些。

三婶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今天这个样子我看什么事情都谈不成,你还是先走吧。你们俩之间的问题我们也不好插手,可是我们家的人不是不讲理的人,有什么话等大家冷静的时候再慢慢说。”

“阿姨,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会在龙城住一段时间,我把地址和电话留在餐桌上了。”他走过来,弯腰拾起他放在墙角的旅行袋,顺便在我耳边轻轻说了一句:“差不多就行了,别演得太过火。”

还是那句话,毕竟是做过夫妻的,他也比谁都懂得怎么激怒我。我想要站起身来,飞快地把刚刚三婶倒给他的那杯茶对准他的脸泼过去。但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因为我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我任由自己蜷缩在沙发里面,身体似乎不听使唤地变得僵硬和倦怠。最终我只是慢慢地挪到茶几那儿,把那个余温尚存的茶杯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我的手不知为何变得很冷。“姐。”南音很乖巧地凑过来,暖暖地摸着我的膝盖,“不要哭了嘛,那个家伙已经走了。”三婶如释重负地拍拍我的肩,对她说:“好了,你让姐姐子自己静一静。”然后她站起来往厨房的方向走,“都这么晚了,不做饭了。我们叫外卖吧。南音,去打电话,你来点菜,别点那些做起来耗时间的菜,要快点,你吃完了还要回学校。”

南音也站起身来,她软软地声音变得远了:“什么菜算是做起来耗时间的?”三婶叹了口气:“还是我来点吧——看来我真的得开始教你做菜了。”“好呀,我愿意学。”“算了,”三婶的语气变得恨恨的,“我把你教会了,还不是便宜了苏远智那个家伙。”

有个人站在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下。他的手轻轻覆盖住了我握着茶杯的手,于是我不由自主把那个杯子握得更紧了——其实我们俩在这点上很像,都是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有这个习惯动作。其实我知道他什么时候到得家,就在我看见他铁青着脸,悄无声息地进门的那一刹那,我就决定了,我绝对不能让方靖晖说出那些事情来,我绝对不能让西决听到那些事情。尽管纸终究包不住火,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人的意志有的时候真的是很奇妙的。就因为我下定了决心,演技才能那么好——我平时是个很难流出眼泪的人,打死我我都不见得会哭。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了那些面颊上眼泪流经的地方,然后对我笑了:“人家邻居会以为我们家再杀猪。”

“滚。”我带着哭腔笑了出来,“你脏不脏啊,”接着他说,“你的热带植物,和我原先想的不大一样。”

我心里一颤,胡乱地说:“不一样又有什么要紧,反正这个世界上的人渣是千姿百态的。”

“真的是你先提出来离婚的?”他静静的问。

“真了不起,”我瞪着他,“才跟人家打了一个照面你就倒戈叛变。”

“是不是你?”

我也直直地回看他的眼睛,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明白,人们为什么都想听真话,或者说,人们为什么总是要标榜自己爱听真话。真话有什么好听的?真和假的标准时谁定的?

“那么他为什么要来带郑成功走?”他呼吸的声音隐隐地从我对面传过来。

“他说什么你都信吗?”我烦躁地低下头,喝了一口手里那杯冷掉的茶,突然想起也不知道那个人渣之前喝过它没有,一阵恶心让我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面上,“嘴里说是要回来带郑成功走,谁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他那个人城府深得很,打着孩子的幌子无非就是为了骗你们。你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他静静地说,“我只信你。”

西决,信我就错了,你真不够聪明,其实你从小就不像大人们认为的那么聪明。可是你必须信我,你只能信我,因为如果你不相信我,我会恨你。就像恨方靖晖一样的恨你。方靖晖永远只会拆穿我,只会识破我,只会用各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让我觉得自己很蠢,提醒我我配不上他。可是西决,你知道吗,若你不能变成方靖晖那样的人渣,你就永远都会输,就永远都会有陈焉那样的女人一边利用你,一边以“感激”的名义瞧不起你。其实我也瞧不起你,即便我有的时候是真的很怕你,我也总是瞧不起那个永远忍让,永远不懂得攻击的你。不过西决,我不允许你瞧不起我。

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送外卖的这么快就来了?”三婶有些惊诧的探出了头。紧接着,南音欢快的声音穿透了整个客厅:“爸爸,爸爸——妈,爸爸回来了。”

西决立刻站了起来:“三叔。”

三叔笑吟吟地拖着他的旅行箱迈进来。箱子底部那几个轮子碾在地板上,发出很敦厚的声响。三婶惊讶地看着三叔:“哎呀,不是明天早上才回来吗?”

三叔一边松领带,一边说:“多在那里待一晚上,无非是跟那帮人吃饭喝酒,没意思。不如早点回家。我就换了今天下午的机票。”然后三叔转过脸,对南音说:“晚上该回学校去了吧,一会吃晚饭,爸送你。”

“出差有没有给我带好东西回来呀——”南音嬉皮笑脸。

“我这什么脑子。”三叔自嘲地笑,“西决,帮个忙。有几箱苹果现在在楼下电梯口堆着,那些苹果特别好,人家说是得过奖的。我手机没电了,所以刚才没法儿打电话叫你下来。赶紧搬上来吧,别让人偷走了。”

“这就去。”西决愉快地答应着。

“我就觉得我今天该回来,果然,大家都在。”三叔笑看着我,愣了一下,目光一定是停在我通红的眼睛上,“东霓,你怎么了?”

“问那么多干什么,你管好你自己吧。”三婶就像在和一个小孩子说话一样,“赶紧把箱子拉到房间去,别忘了把脏衣服分出来啊。”接着她像突然想起什么那样,冲着南音说,“南音,给那个饭馆打电话,再加两个菜,我之前没想到你爸要回来。要那个,什么豆腐煲,再来一条鱼,都是你爸喜欢的。”

“妈,你刚才还说,这都是耗时间的菜。”南音嘟起了嘴巴。

“叫你点你就点,”三婶笑着嗔怪,“你没听见刚才你爸说了,他等会儿送你去学校,晚点怕什么,怎么不知道动脑子呢——”

“三婶,我去洗个脸。”我站起来,走到卫生间去关上门,我打算在里面待得久一点儿,因为我知道,要给三婶多留一点儿时间,她可以关上卧室的门,原原本本地跟三叔描述一番今天方靖晖那个人渣来过了,然后轻言细语地叮嘱三叔千万别在饭桌上跟我提起这个,因为我刚刚天崩地裂地大哭过,再然后他们俩一起叹气,感叹我一波三折的命运。我能想象,程序一定会是这样的。幸福的人们需要时不时地咀嚼一下不幸福的人的凄惨,是为了心满意足地为自己的幸福陶醉一番。我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把冰冷的水拍在面颊上。我没有丝毫贬义,只不过是就事论事。

南音元气十足的声音打败了水龙头里奔放的水声,她听上去毫无顾忌地打开了三叔三婶卧室的门:“妈妈,我们寝室有个女生家的狗生了一窝小宝宝,她说可以送一只给我……”

“你做梦。”三叔一回来,三婶说话的声音听上去也元气更足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地什么心,早不说晚不说,偏偏就在你爸爸回家的时候才说,我告诉你,没用,这件事情没得商量。我们家里现在又两个这么小的孩子,小动物多脏啊,万一传染上什么东西谁负责?”

“不至于吧,”三叔非常称职地帮腔,“我们小的时候家里也养着猫,还不是都好好的,也没有传染上什么啊。”

“没你什么事儿。”三婶果断地接口,“我说没商量就是没商量。还有,什么你们寝室的女生,还不是苏远智的表姐家的小狗没人要——你那天打电话的时候我听得一清二楚,别想蒙我。”

于是南音聪明地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苹果来了苹果来了,雪碧,你也过来帮哥哥搬一下呀——”

总是这样,我对镜子里脸色惨白的自己冷笑一下。总是如此,我从少年时就无数次目睹的场面,西决在一边鞍前马后地搬重东西——他小时候是一袋面粉、一袋大米,后来变成了电视机、书架,再后来是煤气罐,他还要搭配上一副任劳任怨忠于职守的笑容,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有多么的身心愉快。就像是古人嘴里说的那种“家丁”。我知道我不该这么想,我知道这个家里除了我没有人会这么看待这个问题,我知道三叔三婶是天下最好的长辈,我知道西决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这些事情本来是自然而然的。我知道就算是二叔和二婶那对离谱的鸳鸯在天有灵,看到这个场景说不定也会觉得放心。所有的道理我都懂得。只不过,每一次,这样的画面总是会硬生生地刺痛我的眼睛。

你怎么可以允许自己这么活着,就这样毋庸置疑地活在别人的恩典里?怎么可以?

你去死吧。我在心里悄声重复着。我努力了那么多次,从我鼓励你打架开始,从我教你抽烟开始,从我坚持要你去年你想学的专业开始,从我要你离开龙城开始——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无非是想要提醒你,无论如何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无论如何你不应该放弃成为你自己的那种尊严,你可不可以坏一点,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好,你可不可以不要好得那么委屈,你倒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明白?

南音愉快地声音又传了进来:“这盘糖醋小排是我和姐姐的,没有放葱的茄子是哥哥的,鱼是爸爸的,妈妈喜欢喝汤,糟糕,忘记他们汤里不要放芫荽,姐姐不喜欢——你再帮我拿两个碗好么,在消毒柜里面。可是雪碧你最喜欢吃什么呢,我们刚才都忘记了问你。”

“我什么都喜欢。”雪碧笑嘻嘻地说。

“怎么可能什么都喜欢呢,总得有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吧?”

“我真的什么都——喜欢。”

“人要有个性,懂吗雪碧——”南音长长地叹气,“不能什么都说好,什么都喜欢,你才这么小,总得敢说出来自己最想要什么东西呀。”然后她又胸有成竹地补充道,“就从大胆说出来你最爱吃什么开始。”

“我最爱吃——方便面。”

“别你打败了——那你和我姐姐一起住是再好也没有了。”

“对的,姑姑家有好几箱泡面。下次你从学校回来,我请你吃,我喜欢把好几包方便面煮在锅里,重点是要混着放调料,那样汤的味道会很特别,我会烧水,会切很薄很薄的黄瓜片和火腿片,我还会把荷包蛋的形状弄得很整齐…….”雪碧说的一本正经。

“好吧,你是专家就对了。”南音笑嘻嘻地,“我也喜欢吃泡面,可是以前我妈妈一直都说那个没有营养,不准我吃。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同学家住得特别远,中午不能回家,我们都要放学了,他就在教室里吃康师傅碗面,开水倒进去以后好香呀——我在一边看着要羡慕死了,有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问他能不能让我吃一点,结果他说,他只有一双筷子,男女授受不亲。哈哈哈哈。”说完了之后只有她自己在笑。也不知道她觉不觉的尴尬。

“雪碧你怎么能总是吃泡面呢,你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三婶的声音非常及时地插到了对话里来,“你以后一周至少要来这儿吃四顿晚饭,就这么定了。”

“你为什么叫雪碧?”三叔好奇的问,“这个名字谁起的,真有意思。”

尽管白天越来越长,可是夜晚终究还是来了。我把车窗按下来一点点,让四月带着甜味的风吹进来。这漫长的一天总算是结束了。我今天晚上一定会做噩梦的。因为当我在白天遇上了接连不断的事情的时候,我就一定会做古怪的梦。我的噩梦情节总是千奇百怪,但是大多数都是两个结尾:一个是从很高的地方坠下来,另一个是窒息。后来我渐渐长大了,从高处坠下来的梦就越来越少了,看来小时候奶奶说得有道理——梦见自己从高处掉下来是在长个儿——我的确是再也不会长高了。我总是在某个意料不到的瞬间想起奶奶,其实在我们三个当中,我对奶奶的印象最深,奶奶最疼的自然也是我。爷爷不同,爷爷最喜爱男孩子,西决是爷爷手心里的宝贝。在这点上奶奶比爷爷可爱一百倍。只可惜奶奶去世得早,于是爷爷独占了话语权。他走的时候把他们俩一辈子存的钱都留给了西决——其实也没有多少,不过姿态说明一切问题,我和南音只象征性地分了几件奶奶的首饰——纯属纪念性质的。这个老爷子真是阴险的很,简直和他大儿子郑岩有一拼。若是奶奶在天上看着,必定会对这个安排火冒三丈的。我能想象,爷爷到了那个世界以后,奶奶一定早就在那里怒气冲冲地候着了——让他们俩在那边掐起来吧,我不由自主地窃笑。

“姑姑。”雪碧在后座上轻声说,“明天是星期一,我好像该去上学了。”

糟了。被方靖晖那么一搅和,我完全忘了明天要带着雪碧去新学校报到。我本来以为明天不用早起的。我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去死吧。”然后突然回过神来,对雪碧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呢,我忘得干干净净的。那么我们明天几点起来比较合适呢?不过要是很早出门的话,郑成功怎么办,我带着他陪你去学校见老师总是不大好——”我重新

开始自言自语,“不然我顺路先把郑成功放在小叔家里好了,小树他们起床很早,因为小叔有课——叫陈焉帮我照看一会儿,我们再去学校——只能这样了,可是我真不想求陈嫣帮忙,又得看她那张阴阳怪气的脸。”

她轻轻地说:“姑姑,你告诉我要怎么坐公车就行,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不行的。”我从前反镜注视着她的眼睛,“不管怎么说你是第一天转学啊。不能没有大人带着你的,而且我也想看看你的学校、你的老师是什么样的。”

“真的不用,我以前也转过学,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己会上闹钟起床,我把书包都收拾好了,我也会记得穿上新学校发的校服——”

“雪碧。”我轻轻地打断她,“你知道么,和姑姑在一起,你不用那么懂事的。其实我不喜欢那么懂事的小孩子。”

她眼睛看着车窗外,默不作声。

“就这么定了。”我语气轻快,“我跟你去学校,我也好好打扮一下,给你争面子,让你们同学瞧瞧你有个多漂亮的姑姑——那些讨人嫌的小男生看到了说不定就不会欺负你了——要是有人敢欺负你是新来的,你回家一定要告诉我,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

“你不愿意带着小弟弟去学校,是害怕同学们看到我有个有病的小弟弟,嘲笑我吗?”

“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我心里重重地一震,不安的轻叱着,“我是觉得不方便。”

“那我明天可不可以把可乐放在书包里带去?”她期待地问。

“不准!”我干脆利落地说。我现在和她讲话已经不用那么客气,我可以简明扼要地跟她说“不准”,其实这是好事。

但是紧接着,我发现我这一天的噩梦并没有结束,或者说,我本来认为睡着了才会有的噩梦已经提前降临了。我在我家楼前面看见了方靖晖。我按捺住了想要踩一脚油门撞过去的冲动,打开了大车灯。

他站在那束明晃晃的,似乎从天而降的光芒中,看上去像个瘦削的影子。这让我想起来我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站在北京明亮的天空下面,对我一笑,他说:“郑东霓,要不然你嫁给我?”我那时候心里不是没有喜悦的,我得实话实说,我还以为不管怎么说我的好运气来临了,我还以为我终于有了机会开始一种我从没见识过的生活,我还以为假以时日,我也能像一般女人那样和我的老公过着即使没有爱情也有默契额的日子,我还以为……那个时候他说:“麻烦你快点决定好不好,我只剩下一个月的假期。”看着他挑衅一般的表情,我说:“嫁就嫁,你以为我不敢?”他说:“真痛快,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现在他带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表情,坐在我的客厅里,坐在这个我通过和他协议离婚换来的客厅里。想想看,真的是人生如梦。

“你这儿有没有什么吃的东西?”他不客气地问,“我在旅馆楼下一个说是龙城风味的地方吃晚饭,根本没吃饱。你们龙城的特色原来就是难吃。”

“对不起,我家没有剩饭剩菜来喂狗。”我瞪着他。

他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那么幼稚呢,你赶不走我。”

我脱口而出的话居然是:“你的胃是不是又开始疼了?”——他有轻微的胃溃疡,那是初到美国的几年里日夜颠倒的留学生活给他的纪念。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们在一起的时候,若是吃饭不怎么规律,他的胃就会疼,尤其是晚上。可是老天爷,我干吗要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件事呢?

他有点惊讶地微笑:“这么关心我,真感动。”

活该,疼死你算了。”我说,“冰箱里有牛奶,我给你热一杯,管用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时光倒流了,过去我常常这样半夜起来给他热牛奶。此刻我是真的恨不得他的胃马上穿出一个大洞来,我一边想象他胃出血的惨相,一边熟练地把一杯牛奶放进微波炉。只是条件反射而已。

“东霓。”他站在我身后轻轻地说,“我是真的不知道你爸爸去世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我淡淡地说,“告诉你了你就会把我要的钱给我吗?”

“咱们能不能好好谈谈?不管怎么说,在你家人面前,我也算是给你留了余地。”

“可以。”我咬了咬嘴唇,“我把郑成功还给你,你把我要的钱给我。”

“不可能。”他断然说。

“你看,这次是你不想好好谈。”我转过身,看着他微笑,“你的胃药有没有带在身上?”

“是我的错。”他嘲讽地笑笑,似乎是笑给自己看,“我太相信你。当初我答应你,把我得到的遗产分一半给你。你也答应了。你说你要先转账然后才签字,我想都没想就说好。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还藏着一手。你把孩子带走,继续敲诈我。我总觉得虽然你这个人不怎么样,但我还是可以相信你,结果你终究算计到了我的头上。”

“我对你已经够好了。”我恶狠狠地打断他,“我只不过还要你手里那一半的一半,你有工作,有薪水,有保险,郑成功跟着你有儿童福利——可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我嫁给你两年,只换来一个残疾的孩子,到了这种时候,你来假惺惺地跟我说给我一半,到底是谁算计谁?”

微波炉叮咚一响,我重重地,赌气般地把它打开,就在这个时候他说:“当心,那个杯子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