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不介意?已经没有办法了!但是......”

“怎么了?”

“没什么,我决定要报名参加全国选拔赛。” 看着杯子里的水,我认真的说,这是说给自己听的,想了好几天,似乎在这一刻才下定决心。

“哦,怎么突然又变得积极入世了?”

“我要去柏林参加大奖赛。” 我抬头看着贺佳,也很认真的告诉他,好像告诉了全世界一样:“和她再比一次。”

“少年意气!”他笑我。

“不是!”我固执的说。

为了周洲,我不会揭穿这件令我倍感龌龊的事情,然而,到底气难平,我要用另一种方式回敬她,用我光明磊落的方式。让她心服口服、惭愧到底。

还有更深的原因:这次错失的比赛挑起了我的斗志。对,斗志!

我可不是一个任人摆弄左右的无名小卒,在这个圈子里,我是周雨心。虽然多年以来我自甘无名,但是,只要我愿意,就不可一世。

我要让世人知道,周雨心还没到江郎才尽的时候,不是一个连省级比赛都无法夺冠的凄哀角色。

也许是我的表情太过严肃,贺佳看着我,好像在沉思什么。

半晌,他说:“我想起一种动物。它们身体柔软,却在坚硬的泥土里生存,身体被截断以后,很快又能长出新的来。”

“蚯蚓?”我猜,不明白他怎么会提起那种想起来就让人浑身鸡皮的动物。

“对,你们很像。”

“我和蚯蚓?”我大叫,第一次有人这样形容我。

“对,再生能力都很强。”

我眨了眨眼睛,认真的想想:“你这是夸我吗?有没有更好一点的比喻,例如、例如......”

他呵呵的笑起来:“对不起,我是个商人,没有艺术家的想象力,能想到蚯蚓就已经很不错了!”

商人,商人。

这也让我联想起一句古诗,白居易的:商人重利轻别离。

见我不语,他接着说:“你以后会了解我的,其实我也没那么乏味,不过在你们这些艺术家面前,总是有些自惭形秽。”

“为什么?”

“高雅艺术,我一点都不懂,总觉得很艰深、有一种望而却步的感觉。搞艺术的人,给我的印象不是特别深沉,就是格外敏感,尖锐。他们平时说话都不说白话文。”

“那说什么话?”

“书面语、或者文言文。”

我笑了:“怎么会?真正的大师很是很亲和的。其实古典音乐并没有大多数人想象的那么高深莫测,如果能把用在聊天和看电视的时间抽出一些来,静下心细细听,一定会喜欢、了解它的。”

“是吗?”

“是啊。如果你喜欢弹吉他,你一定也会喜欢上小提琴;如果你能区别贝克汉姆和贝利,你一定也能区别开莫扎特和勋伯格。也许你喜欢贝多芬和韦伯的速度比你喜欢咖啡的速度更快。”我不禁感慨:“都说是曲高和寡,其实是人心太浮躁,已经没有了静心赏月的心境。”

“可我还是听不懂。前几天在英国我领着炎炎去听音乐会,云山雾罩的,不明所以。真的不懂。”

“什么音乐会?很乏味吗?”

“柏林爱乐乐团的欧洲巡演。”

“哇!羡慕死了!” 除了哀叹,我还能做些什么?

我拉了二十多年的琴,都没有机会听到这么高级别的音乐会;这个乐盲却在柏林爱乐乐团的专场中“云山雾罩”。

“很著名吗?” 贺佳的表情依旧迷茫。

“唉,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幸福!”我一定得刻苦练琴,一定要去柏林决赛,听一场世界顶级的音乐会。

“看来我真的是‘对牛弹琴’里的那只牛了!”他好像有些泄气。

“别这么说,其实没什么,这很正常。高雅音乐难以普及,现在是全社会的普遍现象。交响乐又是从西方传来的,中国人买帐的就更少了。”

“其实我最近对这些东西挺感兴趣的,可惜身边没有氛围,每天接触的人都在谈论:股指、期货、汇率、融资、利率、还有数字、报表......”

“你说的这些我听起来就‘云山雾罩’了。”我笑言,真是隔行如隔山。

“周老师有没有兴趣教我如何听得懂莫扎特、贝多芬?帮我这个乐盲扫扫盲?”说着,贺佳漫不经心的把水杯放在窗台上。

“可以呀。”忽然意识到自己回答的太快了,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唉,我向来如此热心的。

贺佳的嘴角勾起一丝微笑的弧度,久久不散:“用不用安排课程呀,我会是一个好学生的。”

“安排课程?”

“对呀,不然怎么学习?”

“不用不用,你那么忙。”我想了想:“你想达到什么样的目的呢?”

他看着我,不说话,应该是我表达的不清楚,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想要达到什么样的水平?如果仅仅是想闲暇的时候放松一下的话,我可以推荐你一些曲子,从简单到复杂,慢慢的你会了解,这样也不费时间和精力。如果......其实你也没必要花费太多的心思在这上面,做一个业余爱好者就行了。其实音乐嘛,不就是娱人娱心的嘛,太把它当回事去下辛苦,反而成了负累,也就失去趣味了。”

“那你呢?日复一日的拉琴,会不会也失去了趣味?”

“那你呢?年复一年的上班工作,会不会失去了趣味?”我反问他。

这回他没有笑,倚在窗台上,双手环胸,好像陷入沉思。本想调节气氛的一句话,没有收到效果,我有些尴尬。时间好像静止了,我们静静的呆在房间里,贺佳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什么都没想,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里,发呆,看着手里的玻璃杯,直到它变凉。

后来,我们吃过晚饭,贺佳送我回了学校,他很少再和我交谈,只有他宽厚的微笑,话语好像都在下午的房间里说完了。

我有些奇怪,贺佳一曝十寒的态度有些让我捉摸不透,大概是他对我的好感到结束的时候了。原来我的魅力居然如此短暂。

不禁有些自嘲的对自己说:原还觉得贺佳对我有意,心下想着如何推拒,现在岂不省了许多的力气?

心底里还是有些难以名状的异样情绪,似乎有些不甘的意味,让我变得懒懒的。也就不再主动找话题,倒也自在。

车子开进了学校,停到了宿舍楼门口,我感到一阵即将到来的轻松,终于可以不再和他闷闷相对,转过脸想跟他告别,以后还会不会再见呢?却望进了一潭秋水般的眸子:幽深、清洌、似在很遥远的地方让你触摸不到,却又荡漾着无比的深情,热烈的燃烧着。他的笑容也同样的似有若无,却饱含深意。我怔怔的看着他,告别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他的笑容扩大了:“我想看看能憋多久不和你说话。”

我对他微笑:真的只是这样吗?

“开个玩笑。给。”说着他从车厢的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什么?”我接过来,打开。是门诊病例、处方复印件、还有医院的收据,日期是五月二号,患者姓名是:周雨心。

我讶异的看着他,是提醒我没有还他看病的钱吗。对了,我真的没想起这码事儿,还真有点儿不把自己当外人。不过在他的农庄里吃喝住了好几天,他都没提钱的事儿,贺佳没这么小气吧。

“我听说这次大奖赛你们的院长很重视的,你误了比赛,院领导会不会责怪你?这可是你生病的证据哦,最好一上班就交给他,别让领导误会。”

“贺佳......”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感谢,不,是感激之情。

看着手里被整理的条理清晰的一摞纸,不知该说什么。

渐渐的从他一路的沉默中缓过神来,这才是我习惯的贺佳,宽厚、温柔、细致、不疾不徐,有条不紊。我的心也好像缓缓的安了下来。

“被感动了?”

我想重重地点点头,可是不敢。

“怎么谢我?”

“这可是个难题!”这真的是个难题。

结束的不仅是长假

“有那么难吗?”

“对呀!”请他吃饭吧,他什么好吃的没吃过?而且请他吃什么他都不会在意,花多少钱他都觉得平常,可是钱花多了我心疼;送礼物也是这个道理。

“那你平时对别人怎么表示感谢呢?”

“吃饭!”

“确实不是个好建议。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拉琴给我听吧。”贺佳看我为难的样子,微笑着说。

“拉琴就可以吗?”我睁大眼睛。

他咧嘴一笑:“我说可以就可以。这样吧,选日不如撞日,今天还早,你今天拉琴吗?”

“嗯,我正好打算练琴,可是你不累吗?下了飞机就开车,都没休息。”

“听你拉琴不就是休息了?”

“那好吧,上来吧。”说着我打开车门下了车。贺佳也下了车。

“你不用去琴房吗?”

“不了,琴房长假期间锁了,宿舍楼里没几个人在,我最近一直在宿舍练,琴也在宿舍。”说着我领他进了楼门。

“周老师,出去玩了?才回来呀。”门房的阿姨大声和我打着招呼。我笑着点头算是回答。她以为这几天我不在是外出玩儿去了。

看到我身边的贺佳,她眯了眼睛打量了一眼,从头到脚很仔细,却也很快的一眼。可能是有些不好意思盯着看,一边和我说话,一边儿不时的撩一眼他:“周院长让我告诉你,一回来就找他,他有事儿找你。”

等她话音落了,我已经领着贺佳走上二楼了,我大声说:“知道了,谢谢你。”

周洲找我能有什么事儿,可能是比赛的事儿吧。自从上次他找我以后,我们就没说过话,见面就是点头,他连微笑都吝啬的不赏给我。可是现在夹着李晓楠,我实在也没心情应酬他。

如我所料,李晓楠不在宿舍。“欢迎光临寒舍,贺总。”我开门,把贺佳让进房里。

贺佳饶有兴味的在我的蜗居里转了几步,房间不大不小,他也就是转了转身。

两张床,两个书柜,两幅桌椅,两个衣柜,分别摆放在房间的两侧。入口处有一个宽敞的洗漱间,五脏俱全。窗户很大,窗外就是一株很茂密的桑树,半遮着窗户,夏日阴凉,冬日暖阳,还可以看到楼下的篮球场,远处的排球场。

我推开窗户,微风迎面而来,带着树的芬芳,很是清爽。

“收拾的蛮干净的嘛。是两个人住吗?”

“嗯,我和同系的一个老师,她家就在市里,经常不在。对了左边的这半区你是不能碰的,李老师爱干净,我都不能坐她的床,你坐这把椅子吧。”

很明显,我的床和书桌比李晓楠的乱多了,她的东西向来是井井有条,床单、枕巾、毛巾都是洁白的,被子都快叠成豆腐块了。我的东西就不同了,如果都换了白色我会晕死的,东西虽然基本上都在各自的位子上,但都是很随便的放着,比不上她的整洁。

我平时是这样形容自己的:干净且比较凌乱。

把他让在我的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下,水壶和杯子都好几天不用了,我拿到洗漱间洗干净,用电水壶烧上开水,然后翻箱倒柜的开始找茶叶。

“找什么呢?”

“茶叶呀,放哪儿了?”我正蹲在地上低头翻着书柜的底层,里面有速溶咖啡,却没有茶叶。

“别找了,我不喝茶。”

“哦?真的?”我抬头看他,他眼含笑意,微微点头。

“那你喝咖啡吗?”我摇摇手里的袋装速溶咖啡。

他还是摇头:“现在只想喝白开水。”

“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正好找不着,我直起身,心下还是有些歉意。眼睛正对着书柜的第三档,看到一个花花绿绿的盒子:“呀,这不是嘛,害我找半天。”

我拿出那个盒子,冲贺佳晃晃:“上等好茶,要不要试试?”

“是吗?我看看。”贺佳接过茶叶盒,打开来,仔细看看,又闻了闻:“是不错,想不到你还懂茶叶。”

“我可不懂,什么茶给我喝都是一个味儿。这茶叶还是前几天赵阳给的,他说是好茶。赵阳的爸爸可是茶道高手,他说好的一定好。”

贺佳笑着不搭声,正好水开了,我去拿水壶。

“我真的不喝茶,你不用忙了。我喝茶睡不着觉,还是喝水吧。”

看他说的认真,就真的只给他倒了杯白开水。

我拿起床上放着的琴,那天走的匆忙,没有把它放进琴盒,有些细细的灰尘蒙在上面,拿起绒布,坐在床边,轻轻的擦拭着。

“这是你的琴?”

“嗯,很多年了。”琴的边缘磨得都有些旧色了,可还是很亮,我一直养护得很好。手指恋恋不舍的轻轻的划过它的曲线,蜿蜿蜒蜒,像连绵的山,像起伏的水波。这是父亲留给我的琴。

“我还记得对面的琴行里的那把小提琴卖五十万,当时吓了我一跳。你的这把呢?”我没有看贺佳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是微笑的。

“无价。”我毫不犹豫的说。站起来,歪歪头,把头发甩到一边,我架起琴:“想听什么?”

贺佳裂开嘴笑了:“什么都行!”白白的牙齿,很齐整。他侧坐在桌边,靠在椅背上,一只胳膊搭在书桌上,交叠着双腿,很悠闲舒适的样子。

我微微一笑,转身背对着他,看着窗外微风过后婆娑的巨大桑叶,闭上双眼,轻轻的划开琴弦,一曲《滚滚红尘》,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

小提琴的音色极高极细中有极低极沉,哀婉细腻的让人荡气回肠。当最后一个音符于无声处渐渐滑落,我还沉浸在其中。

“真好!”我听到了贺佳的赞叹声。

微笑在我的嘴角划开,我转过身:“谢谢!”

“不是恭维,真的很棒!”贺佳认真的说。看得出是出自真心。

他接着说:“才知道小提琴也可以拉流行歌曲。”

我笑:“当然,还想听什么?”

“可以随便点吗?”

“贺佳的专场。”我非常严肃的说。

他开心的笑了:“《真的爱你》。”眼睛亮晶晶的。

“啊?”我有点没有反应过来。

“黄家驹的,《真的爱你》。”

吓死我了:“哦。这首歌其实最好用吉他,不过我可以试试。”我靠着窗沿,轻轻起弦。

效果还行,然后真的就是贺佳的专场了,他一首一首的点着,我一首一首的拉着,还真的难不倒我。最后他报了一首子虚乌有的歌名,我呆愣愣的冥思苦想,直到看到看到他诡异的笑容才恍然大悟。

我斜睨着他,假装很生气。他爽朗的笑了:“你不是无所不能吗?”

“那我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正说笑着,房门被推开了,门口站着一脸怪异的李晓楠和满面严肃的周院长。

我的笑容敛住了,贺佳回过身看见进来的两人,站起身来,看着我,等我介绍。

“你终于回来了!有客人?”周洲先开口了,语气一点儿都不善。

我僵硬着表情和声音:“贺佳,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舍友李晓楠,这位是她的未婚夫,也是我们学院的副院长—周洲。”未婚夫三个字儿我第一次说,实在别扭。

正准备给他们俩介绍贺佳,贺佳却先开口了:“我是雨心的朋友,贺佳。你好李老师,你好周院长。”说着和周洲握了握手,对楠楠则是点头微笑示意。

我很喜欢他这种自我介绍的方式,不用别人说“这位是瑞安集团的总裁。”而且他自己也从不张扬。

周洲很认真的看了贺佳一眼,楠楠则是用判研的眼神打量着贺佳,却不看我,心虚了吗?我懒懒的不想和他俩说话。

气氛一时不太融洽,贺佳和周洲客套几句,就说要走了,我把他送出楼门。又遇到门房的阿姨,闪烁的目光游移在我和贺佳身上,贺佳微笑着和她点头示意。

“晚上干嘛?”做进车里的贺佳落下车窗玻璃问我。

“还没想好。”我站在车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