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却只是示意她在桌边坐下:“我不与你争这些个,叫你来,是有正事要告诉你。”

明鸾只得乖乖坐下:“什么事呀?”

陈氏犹豫了一下,便将章家那所谓的特赦令的底细跟她说了个清楚,明鸾张着嘴巴发了一会儿呆,才道:“原来是朱翰之干的,倒要多谢他了。如果不是他做了个假赦令,把我们家的人从德庆带走,大伯父参与燕王起兵的消息传来,我们家一定要倒霉的。那时候,柳大人已经走了,江千户又还未回来,知州一向跟我们不亲近,知道了大伯父的事,还不马上把我们抓起来折腾吗?那么现在祖父他们是被燕王府的人接走了?去了哪儿?”

“照他们所说,应该是去京城了。”陈氏道,“不是京城里头,而是京郊的庄子,你姑祖母家里也参与了,虽说离建文皇帝和冯家人都近,但也不必担心他们会知道,又有燕王府的人在暗中保护。”

明鸾撇嘴道:“我听说是石家派人来接的,心里还觉得奇怪,他们怎会这么好心?没想到…他们倒是机灵,见着风向不对,立刻就转投燕王和太孙了。”

陈氏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好歹也是长辈,怎能这么说话?这几年京城里闹得厉害,人心惶惶的,临国公府虽然依旧显赫,但听说也并不十分得皇帝看重,为了保住家业,也是为了子孙后代,冒点风险也是无可厚非的。更何况太孙还在呢,临国公是先帝重臣,只看在太孙面上,也不能回绝。”

明鸾知道这些定是她从朱翰之派来的人那里“听说”的,也不多提,只道:“灯下黑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等皇帝的人想起我们家,想要拿我们去威胁大伯父的时候,发现我们全家人都跑了,也只会当我们逃去了北平或辽东,怎会想到我们会躲在京城附近呢?但是···…”她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母亲不觉得京城还是很危险的地方吗?要不…咱们另寻地方躲起来吧?等天下太平了,再去找祖父他们也不迟。”

“胡说!”陈氏轻斥女儿一声,耐下性子与她分说,“当日我们刚进广州城,就听说你大伯父跟着燕王反了,家里人都吓了一跳,那位罗吉先生就说,咱们立刻就要走,不能再等你了。虽说卞副使与燕王府有关系,是信得过的但广东三司里头,有好几个官都是忠于今上之人,听说燕王起兵,只说他是乱臣贼子往日的功绩也都一概抹消,卞副使处境很是艰难,若是强留下来,不但自身难保,反而有可能连累卞副使,坏了燕王殿下的筹谋。

你祖父考虑过后,决定以大局为重答应他们立刻动身。是我不放心你,任性地要留下来,明知道连茂升元的人也要离开避风头,却还是不肯跟着走。你祖父没办法,只得松了口,马掌柜也拨了赵叔赵婶留下来帮衬我,还将这处宅子的钥匙也给了我,让我有个容身之处。这些日子以来我在这宅子里深居简出,但日常采买还是免不了的,一直未被人发现是多得卞副使庇护,示意他手下亲信家中的眷以邻居的名义对我多番照料,才让我能安然存身。当日说好了,一旦等到你,就要听从卞副使的安排离开广州,你不要节外生枝,又给人添麻烦!”

明鸾听得心中生愧,知道是自己当日坚持要回德庆,给家人与马掌柜、卞副使等人添麻烦了,但仔细一回想,又觉得有些不对:“既然你怕给人家卞副使添麻烦,为什么还要让他安排我们离开?一旦被其他的官发现,那不是更加连累他了吗?”

陈氏笑道:“那时候的情势是不大妙,但当时只听说是燕王反了,别的消息却没传过来,又过得几日,去北边做生意的本地客商回来过年,才带来了外头的消息,原来燕王不是举反旗叛出朝廷,反而是拥护皇太孙为君,拨乱反正。如今不但辽东、西北等处的大军都争相加入,大军南下时,沿途的地方文武官员也有人主动投诚的。毕竟皇太孙乃是先帝亲自下旨册立,是祭过天地、昭告天下的皇储,而当年建文帝登基的内情,天下人知道的也不少,加上这几年里,他行事又多有昏庸之处,不大得民心。即使是广东三司里那几位忠于他的官员,也不敢公然说燕王与太孙是反叛了,曾有人拿悼仁太子当年的冤案说事,指悼仁太子曾意图夺位,事败而死,太孙出逃,是叛逆之子,却被布政使与指挥使驳了回去,说当年悼仁太子是冤案,先帝曾多次下诏为太子正名,若说太孙是叛逆之子,岂不是有悖先帝的圣意?那人便不敢再说这话了。如今卞副使的处境好转了许多,只要不惊动旁人,将我们悄悄送走,想必不难。”

明鸾不知卞副使原来经历了这么一番变故,倒是暗暗松了口气,笑道:“那也行,如果卞大人不觉得麻烦的话,咱们就听他的。但他也只是送我们走而已,不一定要送到京城吧?咱们一直没有抛头露面,只要稍稍改妆一下,有几个人认得我们是章家内眷?要不…咱们先去找外祖父?也不一定要住在外祖父家里,哪怕是在附近找地方住下呢,彼此有个照应,也比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待着强。母亲你细想想,从这里到京城,有三千里路呢!如今外头又不太平,天寒地冻的,谁知道会遇上什么事?吉安却离得近多了,咱们只要走上十几天,就能见到外祖父和外祖母了,你不想他们吗?”

陈氏有些心动了,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答应:“这事儿过后再说,你先歇一歇,我叫赵婶去卞家报个信,看副使大人怎么安排。”

明鸾只得应了,心头大石落下,她也放松下来,赶紧烧了热水洗个澡,换上干净暖和的衣裳,陈氏又亲自下厨给她做了碗鸡汤面,她吃饱喝足,便开了正房的门抱了汤婆子出来,灌上热水塞进被窝里,舒舒服服地睡了一大觉。

待她一觉醒转,天已经快黑了,她忙翻身下床,穿好衣裳到外头找陈氏。陈氏正在前头客厅里与老松头、老松婶说话,明鸾看到她跟前的桌面上摆着骨灰瓮,才想起自己把这东西放在船上了,竟忘了跟陈氏说起,便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头。

陈氏白了她一眼,让老松头夫妻俩休息去了,才回身数落她:“有了你二伯娘的下落,怎么也不提一声?还好你松婶细致,把骨灰用包袱皮包了,悄悄带过来,不然你二伯娘一个人落在船上,岂不太过孤单了么?”

明鸾乖乖低头认了错,才道:“我也不是有心的,早上进城时,是借口从乡下来探亲拜年的,总不能带着这东西,后来我见到你,一时太激动,就把它忘了。”

陈氏又瞪了她一眼,看着桌上的瓮,叹了口气,眼圈微微发红:“其实你二伯娘失踪了这么久,家里人也心里有数了,只是没想到…”又斥责明鸾:“怎不好生装殓了?若是嫌路上带着棺木不方便,也可以先找个清静的庵堂寄存,留待日后来接。这般烧了,未免太不恭些。”

明鸾哂道:“既然要走,就没必要再把二伯娘留在那儿。况且我们都走了,万一知州知道了真相,拿死人来撒气怎么办?还不如带着走呢。”

陈氏又叹道:“你二姐姐看见了,不知要如何伤心呢,她虽早有准备,到底不曾见到尸首。”又问起宫氏案子的详情,听说杜氏已经伏法,沈儒平也被判了三年监禁,便忍不住念了声佛:“到底是因果报应,李家人行事再刻薄,也是沈家大爷的骨肉至亲,杜氏怎能下得了手呢?她若不是生了歹意,也不会落到身首分离的下场。如今回想起来,若是沈家当日听说太孙的坏消息后,不那么慌张,过上几个月安分日子,也没害了你二伯娘,广安王派人去接我们家时,自然也会把他们一家捎上,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沈家姑娘年纪还未及笈呢,就要一个人孤单度日,今后可怎么办呢?”

她又想起了柳玦与沈昭容的传闻:“柳大人一家如今就在广州城里,因为燕王起兵之事,城里有些不太平,他就一直深居简出,也不曾接官印。我不知道柳家侄儿如今怎样了,他听说了沈家之事后,不知会不会想法子照应一下沈家姑娘?”

明鸾撇嘴道:“你理她做什么?她也不是什么好人。我离开德庆的时候遇上她,她还威胁要告发我呢,被我反吓了回去,说要告发她这个太孙的未婚妻,才把人吓跑了。我真奇怪,她怎么不反驳我呢?她不是要嫁柳玦吗?先前还跟李云飞有婚约来着,怎么就不说自己不是太孙的未婚妻?”

陈氏闻言皱了皱眉:“这样可不好,女孩儿家还是该自重些的,既然有了婚约,就不该总是得陇望蜀。”又对明鸾说:“先前你与我为了要去哪里争吵,如今已经没什么可争的了。你二伯娘的遗骨既然在这里,自当先将遗骨归还本家。”

明鸾急了,正想再争取一番,却听得赵叔来报:“卞大人亲自来了。”

明鸾尤可,陈氏却怔了怔:“他怎会亲自来了?一向都是派亲信家人来的呀?”

赵叔犹豫了一下:“卞大人说…他有件要紧大事要亲自告诉姑奶奶与鸾姑娘。”

明鸾与陈氏面面相觑,心下都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64章 丧讯

章敞死了。

陈氏听着卞副使嘴里说出这个消息,整个人都呆住了,半天反应不过来。

明鸾也在发呆,但她对这个便宜父亲感情不大深,心里的震惊多于伤感,呆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是怎么死的?”

卞副使叹道:“说来不大光彩,这是腊月中旬的事了。他当时奉命押送军粮去安南战前,路过浔州府辖下横州时,与当地驻守的几个武官起了口角。那些人似乎跟冯家有些关系,知道了章三爷的身份,便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据旁人所说,好象把章将军与燕王的关系也牵扯进来了。你们也知道,那时候正有传言说朝廷要向章将军问罪,章三爷大概是被那几个人吓住了,当晚便意欲逃走,只是在爬墙的时候不慎失足,从墙头上掉下来,头磕到了石头上,血流不止,便伤重而亡。”

明鸾睁大了眼,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章敞这个人,原本就是因为贪生怕死,才宁可抛下家中老弱妇孺,牺牲岳家的利益,放弃清闲体面的差事,也要揽下押送军粮的任务,好逃离有危险的德庆,结果在外反而更容易遇到危险,又再次因为贪生怕死而逃跑。他这人真是死都要给家人抹黑!明鸾忍不住问:“他这样算不算是逃兵?会追究责任吗?”

陈氏呆呆地转头望她:“你说什么?”

明鸾对她道:“父亲是领了差事去的,又是军户身份,他要私逃,就是逃兵了。虽说他如今已经…”顿了一顿。“但他没有自首,只是因为不得已的原因才中止了逃亡行为。按照律法,家里人与邻居们都很有可能会受连累的。我们家那个赦令…”她隐诲地看了陈氏一眼,“您是知道的,只怕未必有用。朝廷要是真有心要处置我们。这就是现成的罪名了。”

陈氏眼珠子动了动,渐渐回过神来,看向卞副使。

卞副使忙道:“你们不必担心。浔州卫的一个千户与我相熟,与章百户也有些交情,已然将事情压了下去。对外头只说章三爷是因与那几个武官起了口角。被对方殴打伤重而死的。章百户当时正好奉命去了南宁,听说消息后赶了过来,与浔州卫那千户一并将事情料理了。虽说风声免不了外泄,但至少在官面上,不会叫人拿住了把柄。”

明鸾听出几分不对:“不是说那几个武官都与冯家有关系吗?这样做会不会得罪了冯将军?而且他们怎会乖乖听话认罪?”

卞副使微微一笑:“这个么,自然有法子的,军令如山,他们若是胆敢违逆。就得军法处置了。”

明鸾心中一跳,隐隐生出一个念头,觉得章放与浔州卫那个千户很可能是借此机会除去冯兆东的爪牙。进一步削弱冯兆东对大军的控制力。她觉得有些不大舒服,但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能从冯兆东手中夺过西南军权,那还真是一个极有力的筹码。

卞副使回头给带来的随从使了个眼色,那随从便上前将一个白色小瓷坛放在桌面上,又退了下去。

明鸾已经猜到那是什么了。

果然卞副使接着便道:“章百户还有军务要料理,一时半会儿离不得广西,因此伤心过后,便托了那位千户把弟弟的遗骨送回德庆。说来不巧,那位千户所派的人走水路经过德庆时,正好听说了章将军随燕王起兵之事,更知道了章家已然离开德庆,而知州衙门正乱成一团,要严查章家的赦令是真是假。那人留了个心眼,直接转头上船继续前往广州,找上了我,才把章三爷的遗骨交托过来。”

他抬起双手将那白瓷坛子往前推了一寸:“这就是了,章三爷的遗骨能交回到遗属手中,卞某的责任也算是完成了一半。”

明鸾伸手去接那坛子,双手才握上去,咬咬唇,又松开了:“请问卞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这几日,北边陆续有消息传来。”卞副使迟疑了一下,“虽然只是零零碎碎的,但可以猜到燕王一路南下还算顺利,别说沿路的军民了,就算是朝中,也很不太平。燕王奉皇太孙一路南来,四处张帖檄文,尽数今上罪行,条条证据都列得清清楚楚,更有人证,其中甚至有两位先帝宫中旧人,还有几位曾经在藩王府中服侍的老奴,他们都证明今上曾经做过逼父立诏、残害宗室长辈的事。”

明鸾直起了腰:“真的?有人信吗?”

“有。那两位先帝宫中旧人,原也不是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先帝时曾经多次出入勋贵大臣府上传旨的。本来先帝驾崩时,宫中服侍过的旧人都尽数殉葬了,但这两位却在那之前就由先帝亲口开恩放了出去,听说今上听说后,立刻就下令将他们找回来,只是没找着,也不知燕王殿下是从哪里请到了他们。如今他们都说,悼仁太子死后,先帝病重,本来已经准备要立衡王为储了,是今上违令潜入宫中,在病床前逼迫先帝,在已经写好的传位诏书上签字盖印,他得逞以后,先帝病情就急速恶化,临终前命他二人带着先帝的随身玉佩与密令出宫,他们离宫后不到半日,便听说了先帝驾崩的消息。”

明鸾长长吁了口气。先不论这两个先帝旧人所带的玉佩和密令是真是假,有了人证物证,自然会有更多人相信这是事实。至少建文帝篡位的形象已经摆脱不掉了。

卞副使又继续道:“至于那几个藩王府内侍,有两个是湘王府的,一个是齐王府的,还有一个是代王府的。湘王全家*而死,齐王、代王被废为庶人,家眷都拘在京中。湘王府的老奴说,湘王其实并不是*而死。而是有人自称奉天子之命而来,鸠杀湘王,又将他的妻妾儿女捆绑起来,放火烧宫,才造成了惨事;齐王府与代王府的旧奴则说。今上命人悄悄擒住两位王爷的家眷,将他们带回京城拘禁,以此威胁两位王爷进京认罪。两位王爷为保妻儿不得已才应了。檄文传入京城后,今上在朝上大发雷霆,当晚代王与齐王的居所便起火了。虽然只伤了几个人。但两位王爷都吓破了胆,齐向宗正哭诉求饶,宗室皇亲齐齐上书,只是不知道今上会如何处置。”明鸾冷冷一笑,没有说话。虽然不知道那两场火是谁放的,但肯定不是建文帝,他才没那么傻,白天才发过火。晚上就派人去放火,要杀人,一壶毒酒就够了。可惜别人都不相信他。可见坏事做得多了,就算不是他干的。别人也会认定他是凶手。

陈氏怯怯地问:“那么…现在京城里是不是很危险?今上既然已经发怒,那章家人进京后…“卞副使道:“章家人本是秘密进京,又不会进京,应该无妨。说来章三奶奶既然已经和女儿团聚了,也差不多该动身北上了。这几日,因北面的消息乱糟糟的,城中也有些混乱,趁着按察使司的人无暇他顾,我尽快送你们出城吧。本来,这寒冬时节,水路多有不便之处,但你们走陆路又会遇上许多关卡,未免风险太多,不如先走水路抵达泉州一带,再改走陆路?泉州客商云集,对外地人查得不严,我已命人准备好两份身份文书,你们带着上路,若有人盘查,也好拿来应付一二。”

明鸾赶紧道:“卞大人,其实我觉得,现在去京城,路程远不说,路上还有可能遇到很多危险。我比较倾向于跟母亲先回她娘家吉安,在那里隐居一段时间,等京城局势平息下来,再去京城。您觉得这样好不好?从广州去吉安,也方便得多。”

卞副使皱皱眉,想了一会儿,才道:“本来是无妨的,但去吉安,一路要经过无数关卡,你们未必能混得过去。再说,朝廷若真要追究章家,陈家也有可能会被卷进去,吉安未必安全,万一叫熟人认出来,向官府告发,岂不是自投罗网?卞某已经安排好了,你们尽管放心就是。”

明鸾还想再说,却被陈氏按住:“就照大人的意思办吧,她小孩子家懂得什么?您别见怪。”明鸾见她这么说,只好乖乖闭了嘴。

卞副使很快就走了,大晚上的,他在只有女眷的家里也不大方便。他一走,明鸾便问陈氏:“你为什么要拦着我?咱们自己有船,改装了扮作走亲戚的,照咱们当年南下的路反过来走,用不了十天半月就能到吉安,比去京城快多了,只需要卞大人送我们出城,别的事都不用他操心,不是两相便宜的事么?!”

陈氏却怔怔地看着桌上那瓷坛子不说话,沉默半晌地道:“总要将你父亲和二伯娘送回去…哪怕不去京城,也要将他们送回老家…”

明鸾张张口,盯着那瓷坛子:“我真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如果当初他没走,还跟家里人在一起,现在早就平安脱险了,我们也不会跟祖父他们分开!”

“这都怨我…”陈氏红了眼圈,“若不是我拦着,不让茂升元为他出力…”

明鸾打断了她的话:“跟你有什么关系?!他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是他贪生怕死才揽下了送军粮的差事。你能不能少怨自己几句?!”

“鸾儿!”陈氏猛地转过头来,“他是你父亲,你不能这样说!”

“就算他是我生身之父,我也要这样说!”明鸾涨红了脸,“明明知道家里只剩下老弱妇孺,全家人都要依仗他,他还要自私地离开。这样的父亲,休想我对他有半分尊敬!”说罢扭头就冲回房去了。

明鸾扑到床上,将脸埋在被子里生闷气,只觉得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满腔的悲愤无法排解出来,塞得她整个人都快要爆炸了。过去记忆中的一幕幕在她脑海中闪过,有章敞教她读书写字的情形,也有章敞对她破口大骂的情景,她一时想起冯兆南带兵闯入南乡侯府时,章敞挡在她与陈氏前面拦住挥刀的士兵,又一时想起当日她接到家书说章敞抛下家人去了安南军前,还有方才卞副使说他因为害怕,半路上逃跑结果失足摔死…林林总总,挤爆了她的脑袋,她对着被子不停地捶头,才恍然惊觉被面上隐隐沾上了水迹,猛地坐起。

陈氏不知几时走了进来,倚在床边,低声道:“无论如何,他总是你的父亲,你在我面前倒罢了,往日再不可说今日这样的话。死者为大,就当看在…看在生育之恩的份上,往后别再怪他了。你再怪他,他也…看不到了。”

明鸾一把抹去眼角的泪痕,深呼吸一口气,道:“好吧,我不说了,但我还是那句话。吉安比京城安全,如果担心会被人发现,大不了我们不进吉安城,不去外祖家,只在那附近找个地方住下,再想办法悄悄联系外祖父和舅舅们。有人照应,我们也不用担惊受怕。万一陈家真的受了大伯父的连累,我们离得近些,也能知道多点消息,想办法救他们!”

陈氏抿抿唇,道:“若是在今晚之前,我也许就答应你了。可如今我们带着两个人的遗骨,若去了你外祖父家,也太晦气些。况且我已经不是章家妇,于情于理,都不该带着你父亲的遗骨回娘家,你既是章家女,自当与章家人在一处。回头等卞大人送了文书来,告诉我们出发的日子,我们就照他的安排去做。我的儿,你年纪不小了,该懂事了,别给人家添麻烦。”

明鸾张张嘴,又闭上了,转身继续扑到被褥上生闷气。

她终究还是拗不过陈氏的意思,又生出几分侥幸之心,觉得朱翰之既然有把握用假赦令把他们一家救出德庆,想必也有办法在京城护得他们周全,最终还是屈服了。第二日,卞副使就派了亲信家人送身份文书过来,又命那家人护送他们去码头。

明鸾与陈氏带着赵叔赵婶、老松头夫妻,一行六个人,假扮是家里刚死了人的丧家,穿着素色服饰,捧着两个骨灰坛子,低调地上路了。临出发前,陈氏带着人将所有行李都搬上了马车,回头找不到明鸾,便问老松婶:“姑娘在哪里?”

老松婶正要回答,便听得内院传来明鸾的声音:“我在这里呢。”接着她从院门处转出来,顿时让众人眼中一亮。

只见她穿了一身男装麻衣,与先前乡下小子的打扮又有几分不同,显然是个小康人家出身的少年模样,先冲陈氏行了一礼,咧嘴笑道:“小子张晓鸣,见过母亲大人。”

第65章 入京

陈氏见女儿这副打扮,不由得一呆:“你这是做什么?别暗闹!”

明鸾有些委屈:“我哪里胡闹了?出门在外,咱们母女两个就算带了家人随从,也是明摆着要受人欺负的。倒不如我扮成个小子的模样,人家以为我们是母子俩,我年纪虽小,也是个可以出面说话做事的男孩子,别人自然不敢轻易欺负我们。”

陈氏皱皱眉,上前打量了一番她的衣裳:“这是哪里来的?先前你要在德庆广州两地来往,担心会被人看破身份,扮成小子的模样倒也罢了,如今有卞大人派的亲信跟着,万事都有赵叔与老松头出面打点,你这样会不会有些多此一举?况且,你即便扮成个男孩子,到底是女孩儿,总是抛头露面的,也不妥当。”

明鸾不以为然:“如果是松叔和赵叔出面就能摆平的,我自然不会多事,但这不是以防万一吗?咱们不说,路上遇到的人又不知道我们是谁,我是女孩子又有什么关系?外人又不会知道,你就别嗦了。要是官府知道了章家人兵分两路,不认得我们的模样,你说他们会搜查路过的母女,还是母子?”

陈氏想想也是,皱了半晌眉头,终究还是勉强答应了,只是有些抱怨:“你这身衣裳,不伦不类的,若是要正经披麻戴孝,就穿丧服,也好叫路上遇到的人怕沾染了晦气,不敢上前搭理我们。”

明鸾却道:“这是我才做好的衣裳,虽然是麻料做的,但并不是丧服。我不是在偷懒什么的,也不是守孝不够诚心,只是觉得,虽然有孝在身可以避免别人的接近,但也显得更引人注目,路上坐车行船、投宿住店,只怕都会有麻烦呢。现在是非常时期要表现孝顺也不急于一时,还是等咱们安安稳稳到了京城,跟祖父他们会合了,再披麻戴孝不迟。不然太过显眼了引起沿路官府的注意,被抓起来,也太得不偿失了,而且也会连累了卞大人。”

陈氏听到最后一句,想想便不再多说什么。

明鸾心知这一句话最有用,翘了翘嘴角,便扶着陈氏上了车。

她有心施为一举一动,都去了女孩子的斯文与腼腆,该叉开腿脚的时候叉开腿脚,该大步走路的时候大步走路,腰杆挺直,小脸紧绷,沙哑着声音说话,口气学足了朱翰之却又在遣词用句方便带上几分乡野气,十足一个出身小康之家、家教还过得去却明显比不上大家子弟的普通少年架势。

卞副使派来的家人起初没注意,还左顾右盼地寻找着“章家三姑娘”在哪里直到明鸾站到他面前,象个男孩子一样向他打招呼问好,问他是不是能出城了,他还半天没反应过来,一个劲儿地说:“还要等章三姑娘。”又问:“小少爷您是哪一位?怎么称呼?”听说眼前这位小少爷就是章三姑娘,几乎没把眼珠子瞪出来了,背转身还一直嘀咕:“明明是个姑娘,怎的忽然成了小爷?”

卞副使安排的线路是先从海路抵达福建的泉州,然后打听京城的局势,再决定如何北上。至于为何是泉州是因为卞副使的祖籍在那里,家族在当地也算是有点势力,加上泉州地方官府并没有建文帝的死忠或是与冯家有密切关系的官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安全的。有卞家人照应,陈氏与明鸾母女到了那里也不至于太过无助。而最巧的是,年前卞家曾有家书来广州对卞副使提起家族中有子弟守完了母孝,要结束丁忧准备起复了,那就意味着要进京,说不定能捎带陈氏母女一程,具体的安排就到时候再说。对卞副使而言,他工作的重点在广东指挥使司,救助章家人只是顺带的,但不会为此花太多的心思,毕竟他在广东还有大事要办呢。

他的安排是好的,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快。明鸾一行从广州出海,一路上除了天气冷了点,海上风浪大了点,基本上顺风顺水地到达了厦门,然后就被堵在那里了。驻守在那一带的镇海卫响应燕王号召,改弦易辙,反了建文帝,附近的官府如临大敌,为防有军队继续投“敌”,他们将各处水陆通道都封锁了,海上自然也不例外。明鸾等人因是外地来的,就被堵在了厦门对外海面,幸好他们带了卞副使准备的文件,宣称是卞家的亲戚,当地官差并未多加搜查盘问,只是命他们弃船上岸,再按照他们指定的路线前往泉州。

明鸾等人无法,只能照办了,然而他们上岸以后改走陆路,却要绕一个大圈。厦门虽属泉州路,但离泉州城还有一段距离,他们又担心去得晚了,会赶不上卞家那名子弟上京的行程,只得加快速度。明鸾见陈氏、赵婶、老松婶等人赶路辛苦,自己也有些吃不消,便一咬牙,利用马掌柜先前给的银子买了两辆旧马车,自己与陈氏带着两位老婶子坐一辆,男人们骑马或坐另一辆,行李也都放在车上。卞家那仆人见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两匹体力、耐力都上佳的马,换下了原本拉车的马,一行人前进的速度顿时加快了许多,没两日就到了泉州。

说来也巧,卞家那名子弟正准备三天后起程北上,明鸾他们是赶上了。也不知卞副使在给那个子侄的信里是怎么说的,那人夫妻两个对明鸾与陈氏的身份来历似乎很有兴趣,那妻子甚至还旁敲侧击,打听他们是不是卞副使的外室和私生子。陈氏心里生气,只淡淡地说自己身上有孝,见过礼便告退了,对方自讨没趣,脸上便淡淡的。

明鸾却知道自家要北上还要靠人家多多照应,虽然觉得好笑,还是好脾气地跟那卞家子弟寒暄,自称姓张,名晓鸣,今年十五岁了(她个子长得高,倒也没引人怀疑),家乡在京城附近的江宁,家里是做生意的有个伯父从军,曾经做过卞副使的手下,很受器重,眼下正在外地做官。去年秋天时父亲听说广东洋货好,便过去打算进一批货,只是不慎感染了时疫,又遇上庸医,居然一病病死了,她陪着母亲过去料理丧事,因担心时疫会有后患只能将父亲尸首火化了带回家乡,幸好伯父的老上司在广州为官,帮了大忙,又担心他们孀妻弱子回乡不便,派了家人护送,又托付族人,实在是天大的恩情,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