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时间又到了正月十三,眼看着就要到元宵佳节了,南乡侯府里只有三房还守着孝,老爷子与留在府中的二房及四房诸人倒是可以庆贺一番的,因此明鸾早早就让人备下了彩灯、花卉、果酒、糕饼、灯谜等物,在花园里布置好了,就预备着十五那日祖父与林氏、虎哥儿鹏哥儿他们赏玩。那天晚上,她与陈氏母女二人会留在自家院中过节,不过是吃点茶果。说笑一番就完了。

明鸾正想借这个机会,再好生劝慰陈氏一番,还特地请示了祖父章寂,又在院中上房摆了一桌宴席。把堂舅陈五爷夫妻请了过来,让他们与陈氏聚一聚。

陈氏见了兄嫂,眼圈立时就红了,还没来得及见礼,只说了“五哥五嫂”四个字,那眼泪就刷地下来了。

陈宏夫妻在京里住着,早就听说过外头的流言。哪里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委屈?心里也难过得不行,忙劝住了她。陈宏之妻言氏还上前拿帕子蘀她拭泪,缓声道:“不过是几句无缘无故的话,但凡是明理的人,都知道信不过,妹妹又何必放在心上?你瞧鸾姐儿担心得人都瘦了一圈,还再三请了我们过来劝你。有这么个孝顺的好闺女,你怎么忍心叫她日日为你担忧呢?”

陈氏哽咽道:“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因此心里更难过。她没做错什么,都是我连累了她…”

“胡说!”陈宏斥道,“鸾姐儿都跟我们说了。原是你那妯娌胡言乱语,跟她娘家侄女儿说了许多荒唐话,她那侄女也不是个好的,自己行事不正,叫人拿了现形,却硬要往你们头上泼脏水,借此泄愤。你做得再好,也防不住别人算计,何必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陈氏默默垂泪不语。明鸾便道:“祖父已经让张爷爷出面,找那个地痞问清楚了。沈昭容确实是收买了他们散布谣言,不过他也不傻,见我们家知道是他干的,立刻就招了供,还写了份供词,打上手印。拿出沈昭容给他的财物做证。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把东西送衙门里去,看不把沈昭容告个屁滚…咳,告个落花流水!如今那人乖乖听我们安排,已经去了城外的庄子,叫咱们家的人看守着呢。祖父都安排好了,现在外头虽然还有些传言,但都是老生常谈,过不了两天就没人提起了。母亲却总说自己当初做错了,连累了我。我就不知道她哪里做错了!”

陈宏皱皱眉,问陈氏:“莫非妹妹是后悔当初不该跟章三爷和离么?但你要知道,以那时的情形,你们和离是最正确的,你又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更不知道他会不幸身亡,离了他才能保住陈家。若你如今后悔,那是后悔不该为陈家舍了章三爷?!”

陈氏顿时哭出声来:“五哥说这话岂不是要戳我的心么?我怎会后悔当日之事?我只是心里难受,不为别的,就因为沈家姑娘要寻我的不是,反而连累了五哥的声名,陈家上下为我之故,受了几年苦,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还不曾得到半点好处呢,反而又再次被我连累,五哥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陈宏闻言叹了口气:“我还道你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为了这个,却是不必了。说我借章家的势出人头地?可我又做了什么?我本就是正经科举出身,进士功名,又做了多年的学官,资历够深了,不过是因仕途不顺,在家赋闲几年,如今再出仕,也只是比当初升了一级,哪个敢挑我的不是?我们部里的人听说了流言,还道如今人心败坏,连事实如何都不曾打听清楚,就敢胡乱编排人了,老尚书还特地安抚过我,让我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呢。我在部中兢兢业业,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谁会因几句流言,就错认了我的为人?妹妹很不必为我担忧。”

言氏也附和道:“正是,妹妹不必在意外头人的混话。家中也只有你五哥一人在京中为官,其他人大都在广东做着辅官,这还是那年你们家帮着安排的呢。族中年轻子弟们,都打算今年恩科时再搏个功名,名正言顺地入仕,从不曾指望靠着好亲戚出人头地!我们家的家教如何,妹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何必理会外头人怎么说?”

陈氏听了兄嫂这番话,心里才好过了些,哽咽道:“终究是因我之故,一再连累了父母族人,若再有什么变故,我便是死了,也无脸去见你们!”言氏忙又劝了一番好话。

明鸾见陈氏的气色好了些,也暗暗放下了心,忙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我请五舅舅五舅母过来,是要请你们一道开心的,结果母亲只顾着跟舅舅舅母哭,

真是好不晦气!快坐下来吃茶吃点心吧!今日的月色也好,咱们好好赏一赏?”

陈宏笑了:“你这丫头倒有兴致,好,就依你,咱们别只顾着哭了,快好生坐下庆佳节吧。你们虽要守孝,吃不得酒,但果品倒是可以多尝些。”

言氏笑着拉了陈氏在桌边坐下,又道:“方才我进来时,看见那边小园子里的红梅开得好,难为这样冷天,它还开得这么精神,映着月色,红彤彤的分外好看,香味也清雅怡人,不如让人折一支过来赏玩?今日既是过节,插一枝红梅,想来也不算违了礼。”

明鸾见她有兴致,提议又这样文雅,便笑说:“我亲自过去。其实我们花园里不但有红梅,白梅粉梅也有几株的。我就每样都折两枝回来插瓶,舅舅舅母和母亲慢慢欣赏,怎么样?”

陈氏好笑地叹道:“你舅母那般清雅,怎么话从你嘴里出来,就俗了三分?那几棵老梅树还是当初你祖母年轻的时候亲手种下的,因为开得好,这几年换了主人,也没把它们砍了,今冬又开得比往年更好些。你要赏玩,可千万别亲自折去,省得把那花树给弄坏了。”

明鸾郁闷地撇了撇嘴,陈宏笑了:“我随外甥女一道去好了,雪夜寻梅,也是件雅事。想来我这人还不至于太俗,折回来的梅花还可以一赏吧?”

明鸾又欢喜起来,忙忙叫丫头送了厚厚的斗篷过来,亲自侍候陈宏穿了,自己也穿上一件,便扶着后者往花园方向走来。

今日过节,明鸾管着家,她是个讲究人性化的主人,早就把那些不该班的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各自回家团聚去,剩下的还在轮班的下人,等与后来的交接了,也能家去庆贺一番,因此从她住的院子到花园这一路,除了几个看门上夜的婆子,并无他人在,到了花园门口处,远远的就瞧见圆亭一带灯火通明,章寂带着小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正在那里观灯猜谜取乐呢。梅林却离得近,就在园门右边不远处。

明鸾想着这时候要是过去跟祖父等人打招呼,因有陈宏在,光是叙礼就够麻烦的,反正舅舅舅母来时已经见过主人,倒不如悄悄折了梅花就回去省事,便引了陈宏往梅林方向去。

此时四处正无人,路上只听见舅甥俩的脚步声。明鸾心情正好地闻着空气中的梅香,冷不防听见陈宏问道:“鸾姐儿,你仍旧想让你母亲改嫁么?”

第七十八章梅林

明鸾冷不防听到舅舅这一问,怔了怔,沉默了好久,方才道:“我想是想的,但母亲就是不肯改主意,我又不能硬逼着她去嫁人,没办法,只好慢慢想法子了。”

陈宏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脚下浅浅覆着一层残雪的地面:“实话说,你母亲的性子有些执拗,认定了的事,极难扭转。当年你们家流放南下,家里也曾多次劝她与你父亲和离,她死活不肯,家里人也就认了。后来熬了几年,日子好过了,也有了点奔头,她反而又要跟你父亲和离。和离便和离罢,我们早盼着她能回家团圆去了,谁知派了人接她,她又要跟着你们回来,守那没名没份的寡!若她果真不后悔也就算了,但我方才瞧她的模样,不是不悔的。倒不是后悔当年与你父亲和离,兴许是在后悔留下了那许多把柄,又轻易地叫你那位伯娘知道了,还不曾防备过,结果带累了你的名声。”

明鸾的心情略好过了些,苦笑道:“如果母亲只是后悔这个,那也没什么。我那大伯娘就是个搅家精,有她在,就休想有清静日子过!事实上她以前就算计过母亲了,母亲却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好人,遇事一味对她信服。我那时年纪小没看出来,但在流放南下的路上,听母亲说起往事,慢慢地想清楚了,劝母亲远着她些,母亲还犹豫,反要我多敬着长辈。若不是大伯娘后来做事不慎密,露了马脚,母亲还当她是好人呢!饶是如此,她还是对大伯娘再三照应,就算是好人也太过了些。如果母亲能认识到大伯娘的真面目,以后再不相信她,虽然有些晚,也比一味宽待人家强。”

陈宏叹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对你母亲再孝顺不过了。可怜你这一番苦心。她未必能够领会。她兴许是苦受得多了,自嫁进章家就没快活过,因此总是习惯了自怨自艾,一遇到事情。总是先揽了三分不是在身上,我见了她这样,心里难受得紧,却不好对她多加责怪。这些年让她受了这许多苦,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娘家人无能之故。”

明鸾忙道:“五舅舅怎么这样说?章家这几年受苦受难,与母亲不相干,也与陈家不相干。都是大伯娘那边惹下来的,再有,就是建文帝冯家之流捣的鬼。相反,若不是陈家处处帮忙,我们家早死绝了,哪里还有今日?如果这样都算无能,天下也就没有能的人了!”

陈宏微微一笑,道:“方才我问你是否还执着于你母亲改嫁之事。就是因为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就生出一个想法来。你且好好想一想,你想你母亲改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生你父亲的气,所以要出口气,还是真心盼着你母亲好?”

明鸾睁大了眼:“当然是为了母亲好!父亲对我再糟,他人都死了,我还跟他较什么劲儿?!”

“那你想让你母亲改嫁,是盼着她能真正有个好归宿,不至于孤独终老了?但你要知道,你母亲当年生产时,身体受损,加上这几年劳苦。兴许不能再有子嗣了,即便改嫁了个好人家,也未必能安生度日。”

明鸾默了一默。她原想到江达生江千户对陈氏是一往情深的,如果能如愿以偿与她结为夫妻,未必会在乎这一点,但她马上又想到。江达生不曾娶过妻,生过子,身边唯一一个算是有名份的女人紫兰,听陈氏平日的口风与她本人说话行事的态度,多半是个幌子,有名无实的。如果陈氏不能生孩子,他就要绝后了,他本就是江家独子,会甘心接受这一点吗?就算他对陈氏再情深,三年五载就算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会改变想法吗?如果他另外纳妾生子,那陈氏岂不是又要难受?也许还要再度被卷入后院的妻妾争斗中去。

换了别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是嫁人做填房,做现成的后妈,又要担心那前妻的儿女对她不贴心,日后对她不孝,那还不如留在章家算了。

因此明鸾思索再三,却是越思越头痛,索性道:“如果真不能找个十分稳当的人让母亲改嫁,母亲又坚决不肯答应,那我也不会逼她。说到底,我就是担心她日后过得不好。我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了,她在章家是个没有名份的寡妇,就算祖父承认她,大房那边的态度却很难说,即使是与我们交好的二房,一旦二姐姐出了嫁,二伯父再续弦,娶回来的填房是什么品性,也说不准。母亲没有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着侄儿们奉养,如果照大伯父的建议,从族里过继个嗣子来,又要操心那嗣子的为人品性。就算样样都顺遂,母亲一个人留在章家,也难免寂寞。所以我才觉得,如果有个能真心接纳母亲,能让她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人,那就一定要劝母亲嫁了。她还不满三十岁呢,人生还很长,我怎么忍心让她苦熬上大半辈子?可如果母亲改嫁后心里也不快活,那我又何必劝她?”

陈宏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所以你也不必十分固执地一定要劝她嫁给何人,只要她心里乐意,过得又快活,改嫁不改嫁,都是次要的。你能这么想,舅舅心里也高兴。”

明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五舅舅,您方才说,您有个主意,是什么主意?是跟母亲有关的吗?说来听听。”

陈宏道:“我问过茂升元诸人,都说你母亲在岭南时尚好,虽与你父亲不睦,但每日里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精神也不错。不象如今这样,连门都懒得出了,虽有物议之故,到底出乎寻常。”

明鸾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以前就算自怨自艾,也没这么严重。不过也许是因为大伯娘跟沈昭容做的事让她太伤心了。”

陈宏摇摇头:“你且细想,你从前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如今过的日子又怎样?你虽从小儿是在这公侯府第里长大,但足有四五年在乡下放养,哪里有什么忌讳?说的话,做的事,连一样年纪的男孩儿都比不上你,你外祖父知道了。还再三可惜你不是个小子呢。如今又怎样?我瞧你方才行动做派,还有说话行事,虽比不得那些从小儿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明鸾听了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变了很多。但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祖父也劝我多学学礼仪规矩,我有什么法子?这里跟德庆不同,我说话略大声些,底下的丫头婆子都要大惊小怪起来,要是给大姐姐听到了,她还要说我半天呢。我哪里耐烦天天听她们教训?加上满孝后我就…”顿了顿。手中搅起了手帕,“心里再不愿意,我至少在明面上做出个样子来,免得人家挑剔我…”

“就是这个了。”陈宏道,“你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尚且觉得束缚,你母亲难道就不会?只是她从小儿就学过这些。早就烂熟了的,因此反而督促你。但这样的日子不闷得慌么?她从前未出阁时,跟姐妹们在一处。也时常出门玩耍,或是走亲访友,或是游山玩水,嫁到京城侯府后,就被关得憋闷,心情更不好了。后来到了德庆,虽日子清苦,却又能常出门走动的,因此还有地方可以舒缓身心。如今再回到这深宅大院里来,又守着孝。连二门都不能出了,心里又怎会好受?再加上,这样的高门大户中,见到的人,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外头的,说话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谁会真心为你母亲着想?”

明鸾猛地想起元凤提的那件事来,她建议章寂出面,求族长通融,将陈氏重新列回章家族谱,叫陈氏做个名正言顺的章家寡妇,说日后就算是要过继嗣子也方便些。这个建议其实明鸾并不陌生,因为常家二表婶邹氏就曾在信里劝过陈氏,陈氏也颇有几分心动,若不是外头流言渐渐厉害了,她没了心情,只怕早就向章寂开口了。明鸾却又有几分不乐意,毕竟陈氏以和离之身再嫁,要方便得多,若是真做了章家寡媳,就算章寂不说什么,族里也会拦着不许她改嫁的。

元凤与邹氏的提议,虽然都是为了陈氏好,但均是从陈氏要为章敞守一辈子寡的前提出发,从没想过她还能改嫁。这是观念的问题,也不能说她们不对。不提别人,就连章寂,也未必乐意看着儿媳改嫁他人吧?

明鸾纠结地看着陈宏,抿了抿嘴:“我有些明白五舅舅的意思了…”

陈宏微微笑了笑:“哪怕是家里人都为你母亲着想呢,外头总少不了爱挑刺的人。比如这回的流言,其实有许多都是有心人杜撰的,又已事过境迁,就算是你母亲想要辩解,别人也未必会信。难不成为了这个,她就不过日子了不成?可如今你们守着孝还好,日后出了孝,你又嫁了人,她难免有走亲访友的时候,谁能担保她不会遇上个好事之人呢?”

明鸾迷惑地问:“舅舅您究意想说什么?”

陈宏道:“我想说的倒也简单,你只瞧你们侯府这情形,就该知道,你母亲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真过上清静日子的。”

明鸾吃了一惊:“哪有这么夸张?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好,要是担心城里人多嘴杂,大不了我陪母亲到庄子上住些天。如果有人来招惹我们,我就骂回去又怎样?!我如今也不必为名声什么的战战兢兢行事了。”

陈宏笑了:“有一个人说嘴,你就带你母亲避一回,那等你回来了,又有个人说嘴,你还要再避出去不成?再说,你母女俩走了,丢下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心里过意得去?若是不陪着你母亲避居庄子,你母亲又难免寂寞。我说句难听的话,她只要看见你们家里的情形,就放不下你们了,这改嫁之说,别说两三年,就算是二三十年,她也不会同意的!”

明鸾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真是这样。现在她还能帮着管一管家,可等她出嫁了,两个弟弟又未长成,祖父年纪又越发老迈了,陈氏那样的性格,能丢下他们改嫁吗?这几年里,他们这几个长年同甘共苦的家人,情份原比旁人深厚些。

明鸾苦着脸看陈宏,陈宏便叹道:“我这主意,你未必会喜欢,因此我也就是一说,你若不肯,只当我不曾提起。”

“舅舅请说。”

“如果…”陈宏顿了顿,“如果你母亲能回吉庆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正巧,部里有个外放的机会,京官始终不大适合我,我正盘算着要谋了这个缺,若是顺利,还能顺便回老家一趟,正好送了你母亲回去。”

明鸾吃了一惊,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有些道理。

陈宏道:“一来,你外祖父母久不见你母亲,想念得紧,若让她回娘家住这一两年,也是尽孝道的意思,你母亲不会反对;二来,京中流言厉害,即便你们断了源头,话已经传开,怎堵得住人家的嘴?你母亲在京中,人家就会时时想着,说着,那就更没完没了了。不瞒你说,我方才告诉你母亲的话,多是劝慰的,部里并非没有流言,只是我不想她知道罢了。”

明鸾皱眉:“这么厉害吗?后宅的婆娘嚼舌头就算了,那些做官的男人怎么也这样嘴碎?!”

陈宏苦笑:“你道男人就不嘴碎了?我告诉你,官场上的男人才更嘴碎呢,而且啐得更可怕些,流言杀人,可不是靠后宅几个女子就能做到的。再说,你那门婚事极好,难免有人眼红,越发助长了流言了。你能拦下一个沈昭容,难道还能挡得住那么多人?”

明鸾恨恨地呸了一句,又换了可怜兮兮的表情:“舅舅的话有道理,我也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的,只是祖父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若能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自然是好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她。”

陈宏便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只要是对你母亲有好处的事,想必你再舍不得,也知道怎么选择吧?”

明鸾想了想:“如果母亲乐意,我自然没说的。其实,家里的事我已经可以料理了,反而母亲一直在房里闷着,迟早会闷出病来。她这是心病,兴许回了娘家,跟家人团聚了,有外祖父母劝她,她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她望向陈宏,诚恳地道:“我会找机会去看望母亲的,如果母亲真的改了主意,愿意嫁人,也不必回来,只要捎个信给我就好,她就直接在吉庆嫁了吧,还请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们多多为她筹谋。”

陈宏笑着点头。舅甥俩达成了共识,又折好了一大枝盛开的红梅花,欢欢喜喜地相扶着往回走了。他们离去后,梅林里转出一个人影来,却是章寂。

他拄着拐仗,望着陈宏与明鸾二人的背影远离,转头望望四周盛开的梅花,长叹一声:“难不成我真错了么…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完,良久没有回音,他只有转身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亭子方向走去。

第七十九章赌气

明鸾与陈宏回到院中时,言氏正与陈氏在说话,明鸾听得言氏道:“…不为别的,只当是慰籍二老,你也该回去瞧瞧,况且又能避开京中的纷扰…”只是看见他们舅甥二人回来,就住了嘴,笑说:“哟,好俊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

明鸾心知定是言氏也在劝说陈氏回娘家暂住,笑了笑,由丫头服侍着脱了外篷,才道:“到底是五舅舅出马,眼光比人强,要是我去折,舅母一定要笑话我是个俗人了!”

言氏掩口笑说:“哪里呀,你别听你母亲埋汰你的话,那是她谦虚呢,方才你们出去了,她还告诉我,这屋子是你带着人收拾的,又整齐又清雅,没一处违礼,却又叫人看了舒服,哪里是俗人能做出来的?”

明鸾笑眯眯地去看陈氏,却见她眼圈儿发红,眼皮微微有些红肿,正低了头拿帕子拭眼,闻言也不过勉强笑了笑罢了。明鸾也不问她为何哭了,转身去叫细竹从多宝格上拿了那只细白瓷的梅瓶来,灌上水,将红梅插上去,摆在窗台下的条案上,印着窗外的雪光,并屋里略偏昏黄的烛光,红花在素窗纱上映出黑色的影儿,分外美丽雅致。

陈宏与言氏见了,都赞叹了一回,又与明鸾母女二人吃些果酒菜肴糕点,然后穿了大斗篷,到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色。明鸾还叫萱草拿了只素纱扎的灯笼过来,上头四面都用簪花小楷写了灯谜,倒也有些难度。明鸾提了灯笼挂在檐下,笑说:“这个是我亲自用竹篾子扎的,叫人罩了素纱,又亲笔写了几个谜语在上头。母亲与舅舅、舅母也猜一猜,权当应节了。”

陈氏皱眉细看了看那灯笼,叹道:“你又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如今不比从前了。你何必非得亲自动手?若你要弄出什么花样来,指点着匠人照你的吩咐做就是了,若是叫竹刺儿扎了手,大节下的见了血。有什么好?”

明鸾不以为然:“外头到处是灯笼,家里也叫人了去扎,我如果只是需要一盏灯,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不过是想弄点玩意儿讨您喜欢。扎手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前学这东西时,哪一天不被扎两下?后来练熟了,我扎得比这府里的下人还好呢!”

陈氏听了又发起愁来,言氏忙劝她:“孩子一片孝心。哪里是旁人之力可比的?这不是一盏灯的事,你只管受了,何必念叨她?她又不是天天顽儿这个的。”陈氏只得不再说了。

言氏忙又拉着陈宏将话题转移到灯谜上来,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猜哪个,都说难猜,又觉得比别家的更新鲜有趣。不一会儿陈宏猜出了一个极难的,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缝。脸上透着得意,言氏忍笑恭维了他一番,又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高高兴兴地喝了。接着陈氏也猜中了一个,明鸾忙叫细竹从里屋捧出一个托盘来,里头却是她亲手做的一件袄儿,道:“先前做的那件,因赶得紧,做得不够细致,您穿了这么久,也有些旧了。这件是我近来细细做的,还绣了几处花,虽然不大好看。但这本来是穿在里头的衣服,也不怕别人看到了笑话。还请母亲笑纳了吧!”

陈氏眼圈又红了,忙拿过来展开一瞧,果然瞧见袄儿袖口、领沿处都有深浅不一的丝线绣成的竹叶纹,素淡中透着雅致,瞧那针脚。就知道女儿的绣技有进步了,心中大感欣慰,只是忍不住又怪她:“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穿绣了花的衣裳?便是穿在里头,也不应该的,白糟蹋了。倒是你的女红比先前好了些,不过仍有不足,还得再好生练练才是。”

明鸾抿了抿嘴,有些沮丧。言氏忙推了陈氏一把:“妹妹真是欢喜得糊涂了,说这些话泼孩子的冷水。依我说,这就很好了,又有孝心,针线又佳。哪里找这么一个好女儿去?!”陈氏听了,又有几分惭愧,可怜巴巴地看向女儿。明鸾只是一笑:“母亲喜欢就好。”便叫了陈氏的丫头把袄儿收起来了。

四人又猜了一会儿灯谜,因夜深了,外头风冷,他们又进屋喝茶暖了一会儿,也就散了。因是在正月里,又是提前安排好了的,陈宏夫妻便在客院里住了一夜,次日吃了午饭方才回家去。

明鸾送走了舅舅舅母,又带着家人收拾昨日的狼籍,足足忙了两天,才有空去跟陈氏谈话。

陈氏大概是早被言氏说动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女儿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期期艾艾地:“那天听你舅舅舅母说起你外祖母在家,身体一年不比一年,我心里着实挂念。这些年为我之故,害你外祖父母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偏又远离父母,无法承欢膝下,我心里很是歉疚,想着…若是能回去看望看望二老,在吉安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

明鸾早就心里有数,自然是赞同的:“母亲说得有理。要不是家里不能缺了人料理,我也要陪您回去的。只是如今四婶病着,您不在还好,要是连我也走了,家里就越发没人了。虽有张爷爷、王嬷嬷他们帮着,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我看这样好了,等天气转暖和了,江水上头浮的冰也化了,您就回吉安去住些时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正该多陪陪外祖父外祖母呢。我就暂时留在京城看家,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再去瞧二老。母亲要多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替我说些好话,赔个不是,不是我不想他们,实在是走不开。”

陈氏听了欢喜,但又有些犹豫:“你在家独自掌事,真能料理开么?我就怕你年纪小,从前又没学过这个…”

明鸾干脆地挥挥手:“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家里事事都有定例的,我有不懂的,问张爷爷他们往年的定例就好。再说这几个月我跟在您身边学习,也不是白学的,您只瞧正月里这些天,因您病着,四婶也病着。事事都是我打理的,不也还算妥当?虽然还有些忙乱,但请您放心,这是因为我头一回当家理事。很多事还不熟悉,又没有经验的缘故,以后多历练历练就好了。况且天气转暖后,四婶的身体好转,又能帮上忙了,您还担心没人管家不成?”

陈氏复又欢喜起来,想起终于有机会回娘家看一看父母。心情也变得有些急迫,忙道:“只是还要请老爷子示下,不知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想法。”明鸾拍拍胸口:“交给我吧,我去说服祖父!”

她包票是打了,只是到了章寂面前,把来意说了,章寂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天不吭声。她心里有些毛毛的。疑心是什么时候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祖父放心。府里有我呢,这些天我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正好现在家里没什么人情往来方面的事,四婶的病情又快好了,想必还料理得过来…”

章寂叹了口气,只问她:“你母亲回娘家小住些日子,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就不怕有人说她心虚逃走了?”

明鸾嗤笑道:“就算母亲留在京城,那些人也一样会说怪话,我管得过来吗?况且陈家对章家有恩。既然家里安顿下来了,让母亲去瞧瞧父母,安慰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不但母亲要回去,我还觉得,咱们家该重重地备上一份谢礼随行呢。虽然说自家人之间不必讲客套。陈家也不稀罕那点子东西,但毕竟是心意,也是一种态度,表示咱们家是知恩图报的,心里记着陈家的好呢!陈家一族的人受了几年委屈,得了咱们的心意,也会好过些,以后亲戚之间就更亲近了。”

章寂哑然,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竟不如你个孩子想得周到。确实…至今咱们家还不曾正经报答过陈家什么。你五舅是个有骨气的,非要自个儿去谋官,咱们不过就是私下托人打了个招呼,但若不是你五舅资历人品政绩都无可挑剔,也得不到那样的好职位。陈家在京城开的商行,俱是他们自个儿的本事,我们家也不过是帮着在官府那里打点一二。与陈家对章家的恩典相比,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别说外人看来不象话,便是我们自己心里,也要过意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