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寂始终有些不放心京中的局势,又想着眼下要入夏了,天气渐热,恐运着棺木上路会不方便,又担心老家那边久不通信,贸然回去诸事不便,想先派几个人回去看看情形再说,最好是把坟地也看好了,一应所需事物都备下,他们再带着棺木起程也不迟。

明鸾心想这一拖,说不定就要拖到秋天去了,谁知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便竭力劝说章寂:“眼下看着京里还算平静,咱们家又无事,而且四婶的病情也有了好转,平日里也可以出门行走了,不趁这时候把这件大事办好了,再拖到入秋后天气转凉,谁知道四婶会不会又犯了病?到时候就算留她在京里看家,您能放下心吗?再说,虎哥儿这一年来都在温习功课,说好到了明年就要给他和鹏哥儿请一位业师来家教学。要是秋天才回老家,又不知几时才能把事情办好了赶回来,两位弟弟的功课就要耽误了!”

见章寂听了犹豫,似有所动,明鸾索性转去动员林氏。林氏心里倒是愿意的,不为别的,她在京城也有些待不下去。她如今是南乡侯府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面与别家往来的女眷,已经出了孝,身上又有诰命,今年以来,那些亲朋戚友请客吃饭的活动都是下帖子给她的,可她却很不愿意出席这些场面。她娘家原是建文旧臣,还跟吕后沾着亲,现在已经坏了事,别人家看在章启脸面上,对她还算客气,但背地里谁瞧得起?还有些腰杆子硬的女眷当面嘲笑她的。可人家给章家送了帖子来,她又不好不去,想要跟公公说,心里又有愧。不敢说出口。如今侄女儿说可以离京一段时间,正中她的下怀。

于是,在明鸾与林氏连番轰炸之下,加上虎哥儿与鹏哥儿也被窜唆了来向祖父撒娇。章寂终于答应了,叫人卜了吉凶,定于四月中旬起程,送灵返乡。

这一去,连章寂、林氏、明鸾与虎哥儿鹏哥儿兄弟在内,都要一起去,老张留下来看家。另有能干机灵的管事仆从随行。明鸾立刻就跟林氏、老张商量了,派了张路白与郭庆有这两个老成的家人打前哨,先一步往老家去探消息,打点路上食宿行程安排。章寂又叫联络文龙。

这一家子都是老弱妇孺,虽然是勋贵之家,但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能顶事的子孙陪同才好,文龙是长子嫡孙,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明鸾心想。文龙同去也好,省得沈氏三天两头差他去办事,不得消停。只要他不在家。沈氏差使不动袁氏,难道还能叫女儿抛头露面不成?

谁知文龙听了就有些犹豫:“母亲正病着,若我走了,她有个好歹,家里只有二娘与妹妹,只怕…”

章寂一听就有些不高兴,明鸾便刺文龙道:“大伯娘都病了这么久了,也不见有危险,哪里就差这几个月?况且袁姨奶奶娘家人在京城,真有事也不是没有求助的地方。你就只顾着担心你娘的病。怎么不想想祖父和我们这些弟妹呢?”

章寂冷声道:“也罢,不必你去了。你娘原是再尊贵不过的人,我这个做公公的也不敢怠慢了她,更不敢差你这个孝顺母亲的孙子去办事!你只由得我们这些老人孩子自去就是了,你妹妹虽是女孩儿,我看她打理这些外务。也未必就比你差!”

文龙羞得满脸通红,连忙跪下赔礼,再三保证会随行,章寂的脸色才略缓和了些。待文龙离去时,明鸾送他出二门,就小声啐他道:“大哥好糊涂!你成天埋怨大伯娘给你寻麻烦,有这么好的机会躲清闲,你怎么还要犹豫?你只管舀这话跟她直说,就算要讲孝道,也不能只孝敬母亲,却不敬祖父祖母的。”

文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李家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提你大姐姐过门的事,我若走了,二娘又在家养胎,谁来料理婚事呢?”

明鸾道:“李家再赶也不会三五天里就把大姐姐抬了去,等他们要办,再传信过去,你赶回来也不过是七八天的路,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这种事你还不够看,他们要商量也是找大伯父去的。”

文龙心下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沈氏如何反应且不说,袁氏与元凤却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大事,一边给杭州章敬那头去信说明,一边督促着文龙身边的丫头收拾好行囊。袁氏还从娘家那里求得两封信,是她父亲给章家原籍附近一文一武两位地方官的,因他们相熟,就托他们帮着照看一下章家众人。文龙将信给章寂送来时,章寂虽然觉得没这必要,但也知道袁家父女是好意,就没回绝。

一时间,南乡侯府要送先人灵柩返乡之事就转遍了整个京城,有亲友过来相送的,也有人过来报怨,比如石家就是后者。倒是常家闻讯后,派了常二太太邹氏做代表,过来送了随礼,还道:“往日我们老太太糊涂,说了些不好的话,如今她也知道失礼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听说你们要走,心里一直念叨呢。我带来的这一匣东西,都是姑祖母昔日在家时用过的旧物,老太太亲自备下的,交待了要请你们放在姑祖母身边,让它们随姑祖母去呢。”

林氏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果然都是些旧簪环玉佩,便笑着收了:“难为你们费心。”

邹氏看见明鸾坐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便叹道:“你母亲走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在家如何。我有心要给她去信的,又怕扰了她的清静。”

明鸾顿时警惕起来,忙笑说:“您有什么书信,只管交给我。我时常都派人去给母亲送信的,到时候一并送了去,岂不省事?母亲有信回来,也曾提过您,说在京城几年,您是难得与她相厚之人呢。”

邹氏笑笑,又叹息道:“原先她走时。我舍不得,如今连我也要走了,只怕日后还离她近些,要通信也方便。”

明鸾忙问:“您要走了?要去哪里?”

“我们二老爷才升了福建指挥同知。下个月就要上任了,离江西可不更近了么?”

明鸾心下一想,福建与江西可不更近了吗?但常家二表叔进京也有几个月了,怎么现在才升官?嘴上却恭喜了一番,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呢,二表叔高升,我竟是今日才听闻!”林氏也在旁恭贺了几句。便吩咐婆子们去备贺礼。邹氏笑着推辞了一番,终究还是收下了,道:“我原是送礼来的,不想又拐了你们家的好东西回去!”说笑一番,就告辞了。

明鸾把消息告诉章寂,章寂眉头一皱,道:“这也不是坏事,他老子成天说燕王好话。可如今坐龙庭的可不是燕王!只要圣旨一下,他便是再想留在京中为燕王效力,也是无用!”

明鸾却觉得事情没那么复杂。现在的皇帝在军事上重用的都是与他相熟的亲戚,章敬、章放、章启兄弟不说,常家也是他亲祖母外家,哪有什么亲燕王不亲燕王之说呢?

章寂入宫辞行那日,皇帝的言行正好证实了明鸾的这个想法。

皇帝虽然舍不得章家人,但也知道送灵回乡乃是正事,还劝章寂:“辛苦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索性在家乡多松乏些时日,散散心。朝中有朕。便是朕无能,还有燕王叔把关呢,姨祖父不必担忧。”

章寂听了他这话,怎能不担忧?只是看着他对燕王那般信任,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示着提醒一句:“皇上性情宽厚。只是也别太过了,待人还是要留点防备心的好,可千万别叫人算计了去,日后悔之莫及!”

皇帝听了一怔,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脸红了一红,却完全没想到燕王头上去,反而忆起了前些时候石家传出来的流言,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只是想着旧日恩情,不好太过冷淡罢了。其实朕心里是明白的,日后必会多加防备。”

章寂不知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听了只以为他是在说燕王,顿时精神一振,笑道:“老臣虽然年迈,但在外头还有些脸面,虽然此去一时不能回转,但若陛下有所差遣,只管下旨相召,老臣必会为陛下效力!”

皇帝心里感动,又说了一番好话,再赏赐了好些东西,章寂才心满意足地拜辞而去。

谁知他才转身,还未出殿呢,就有个小太监飞奔来报:“陛下,不好了,武陵伯府来报,伯爷没了!”

皇帝与章寂双双震惊,皇帝还问:“怎么会呢?前儿朕问李卿,他还说老人家精神还好呢,怎么今日就忽然没了?!”章寂忙道:“老臣这就赶去瞧一瞧,吊唁一番。”皇帝应了,送走了章寂,又命人去报给皇后。

待他赶到坤宁宫时,皇后李氏已经换了素服,坐在椅上默默垂泪,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皇帝忙扶了皇后起身,安慰道:“祖父今年已是六十高龄,且又病重多时,临走前子孙满堂,听说是含笑而终的。皇后也不必过于忧伤了。”

皇后哽咽道:“祖父总挂念早逝的祖母,如今他总算与祖父团圆了…”

皇帝忙又再安抚了她一番,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得收了泪,却听得皇后道:“臣妾虽贵为一国之母,但这孝道是不分人的,祖父既去了,臣妾总该依礼守孝才是。皇上还是暂时别到臣妾这边夜宿了吧?前儿臣妾提的那件事…”

皇帝脸上的笑容一顿,淡淡地叹了口气:“我的身子你还不知道么?张宁妃与石美人已是两个可怜人,你又何苦再把你表妹拖进来?”

皇后呜咽道:“皇上吃了这小半年的药,大夫也说有起色了,往日因您只要臣妾宫中歇息,臣妾的身子又不甚硬朗,迟迟不曾有孕,早已惹来无数流言,连外臣也开始怨臣妾太过霸道了。如今臣妾既要服孝,自当寻贤德女子服侍皇上。臣妾这舅家的表妹,虽是庶出,却是个再柔顺不过的性子,从不敢多言的,模样儿也还齐整,若能得到皇上宠信,也是她的福份。”

皇帝面带不豫,就是不肯点头。皇后索性跪倒在地,哭求道:“皇上只当可怜臣妾吧!如今臣妾已成了他人口中善妒不能容人的恶妇,求皇上为臣妾日后着想,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您不能没有子嗣啊!”

皇帝心一痛,叹息一声,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章寂去李家吊唁了,回到家中,就向明鸾抱怨:“李家虽然正在办丧事,可待人也太冷淡了些。我与他家好歹也算旧识,日后又是姻亲,怎么他家两个儿子就那样冷冰冰与我说几句客套话,就将我打发了?我早说这门亲不该做的,偏你大伯父问也不问我一声就应下了!”

明鸾安慰道:“祖父也别怪他们了,他家才死了老人,这会子正伤心呢,哪里有心情去招呼客人?”又问:“武陵伯死了,那大姐姐可就得三年后才能嫁过去了?到时候她有二十岁了吧?”

章寂一提这个就犯愁:“可不是么?偏又是皇上发过话的,想退婚都不行,你大姐姐这一耽搁,就要成老姑娘了。”

元凤三年后才二十岁而已,在古人是老姑娘,在明鸾心里,却还是花骨朵般的好年纪,因此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万一三年后换了局势,李家要变卦的话,元凤又该怎么办?虽然章敬一定会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但元凤的心里,还是喜欢李玖的吧?

明鸾正想着,章寂忽然问了她一句:“东西都准备好了吧?咱们明日可就得起程了。”明鸾忙道:“都准备好了,张路白还捎了信回来,说路上也都打点过了呢。咱们坐船走水路,一直往出海口方向走,顺风顺水的,三四天就能到了!”

次日清晨,章家上下一早起来,就忙个不停,挑行李的挑行李,装车的装车,又有一批家人是提前到了城外庙里的,已将常氏等人的棺木装上马车,运往码头。不一会儿,文龙也过来了,袁氏挺着大肚子与元凤一起到本家来相送,章寂见了她的大肚子,又示意林氏嘱咐了她好些话。

不多时,太阳已经升到老高了,老张来报说辰时已过,章寂便下令启程。于是章家一行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码头走去。

有人将消息报到了燕王府,燕王便对王妃笑了笑:“如何?你那日还抱怨说翰之挑的这个媳妇不够斯文稳重,依我看,只这机灵一项就足够了。”

燕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如王爷的,这章三姑娘,表面上看不出来,倒还真有些小聪明。那日我说了那些话,见她只是虚应着,只当她没听明白,不成想第二天就传出消息说章家要回乡了。我想翰之那孩子,素来就爱装憨的,没想到挑中的媳妇也是这等人,倒真真是一对儿了!”

燕王弯了弯嘴角:“装憨没什么,知本分就好。两个都是好孩子,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第四卷 宅门春 第八十七章 归乡

章家祖籍在常熟附近一处名叫彭家桥的地方,从南京江边的码头出发,坐船沿着长江往下游方向走,不过几日也就到了。只是天公不作美,章家一行才走了一天多的功夫,就遇上了倾盘大雨。

因章家人带着棺木上路,人口又多,船就行得慢,遇雨之时,才过了镇江。因雨势太大,瞧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章寂便命家人将船靠了岸,到了一处小镇,投宿那里的客栈。

那小镇平日里往来的行商也多,客栈也有几家。章家家人寻了处清幽些的,给了掌柜与住客们银子,把后院儿整个包了下来,不一会儿文龙便带着些小厮婆子过来打扫整理,再等一会儿,雨势小些了,章家的其他主人才坐着车到了。

明鸾下了车便扶着祖父走进那客栈,嘴上还不忘招呼两个弟弟扶好了林氏。客栈的掌柜与伙计们恭谨立在边上,头也不敢抬,嘴里说了无数吉祥话欢迎贵人,可章家人哪个有空搭理?文龙径自迎上来道:“祖父小心些,后院的地面都铺了青石板,雨天浸透了水,走在上头一不小心是要打滑的。”

章寂抬头望望客栈大堂,见堂内无人,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难道把这里的客人都赶走了?这又何必?我们不过是在此住一夜,无须劳师动众的。需知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文龙呐呐地道:“孙儿担心有人扰了祖父清静,况且孙儿已命人给了那些住客银子,让他们自寻别的住处去了,他们得了银子,个个都欢喜得很…”

章寂板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回头你再去瞧瞧那些住客。记得给他们赔个不是。往后再不可这样了!没得给你老子惹是非!”文龙忙应了,又恭谨地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手臂,小心地搀着他进入后院。

这客栈的后院四四方方的,却是四面都有二层小楼,楼下有廊相通。楼上俱是上房。文龙早已看过。分别给章寂、林氏、自己、明鸾与两位堂弟安排了房间,丫头婆子都住楼下。小厮长随等则住外头的包间,正好将整间客栈的所有房间铺位都占满了。

正值饭时,掌柜与伙计安排了上等席面。亲自送过来。明鸾与林氏去看过饭菜。见都还干净,便服侍章寂吃了,才自己用饭。文龙则忙进忙出,安排人员住宿、马匹、行李等琐事。明鸾瞧他辛苦。特地让人将饭菜重新热了,请他过来用餐。文龙满头大汗地跑来。匆匆吃了,交待明鸾两句话,又见章寂已经午睡了,才跑出去继续忙活。

明鸾在楼上窗边看着他在外头理事,心里倒有几分佩服。从前她总觉得自己能干,对长房两位长年养尊处优的堂兄堂姐就有些轻视,但今日看来,文龙这位长子嫡孙还是有点本事的。幸好当日商量时,决定带上他,不然要她亲自操持这些杂务,虽然不是做不来,但也够麻烦的。

章家人本打算只在这小镇上住一夜,次日雨停了,自然继续赶路,没想到傍晚以后,那雨势越发大了,明鸾他们就算想打开窗子透个气,也只用几秒功夫就浑身湿透。留在船上的下人来报,说江上风雨也大得很,夜里那覆在棺木上的素幛都叫风吹翻了,有一块被卷到了江里去,他们连夜冒雨打着气死风灯,好不容易将素幛重新盖好,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舱门,才好过些。

章寂心里挂念亡妻的棺椁,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就催着文龙回船上看看情形。文龙去了半日方回,道:“无事,只是舱里进了些水,棺木面上都用牛皮纸缚紧了,倒不曾打湿,唯有外头挂的灯笼丢了几个,已经着人去买了。船老大说,怕是要等雨过了才能起程,不然路上顶着风雨,就怕会出事。”

章寂稍稍放下心来,没办法,只好又带着一家人在客栈里多住了一日。明鸾还好,陪着祖父与婶娘说说笑笑,再做些针线,也不无聊,虎哥儿与鹏哥儿两个却坐不住,见院子里的下水口被些残枝败叶堵住了,水漫了一院子,瞧着倒象是个浅浅的池塘一般,便拿练过字的废纸折成小船儿,放在水里玩。明鸾见了也起了兴致,拿纸折了许多样式的船,又折青蛙小鸟儿,还糊了两只莲花灯,一并放进水里去,喜得虎哥儿与鹏哥儿围在她身边缠个不停,也要学了做这些玩意儿。

章寂瞧着子孙们玩闹,心里高兴,林氏却忍不住道:“外头还下着雨呢,要玩回屋里玩,仔细身上衣裳被打湿了,回头风一吹要生病的!”

虎哥儿是自幼摔打惯了的,并不怕这个,鹏哥儿身子却有些弱,明鸾也不敢大意,便拉了后者进屋,教他折纸玩儿。虎哥儿独自在外头嬉闹了一会儿,终究觉得没人陪着有些无趣了,也就收了东西回屋。林氏忙叫青柳去给他换了衣裳,再看着他吃了满满一碗滚热的姜茶,才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文龙回来了,瞧着弟弟妹妹们玩笑,哄得祖父欢喜,他也要掺一脚,只是他年纪老大,也不会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虎哥儿嫌弃他笨拙,自拉了鹏哥儿到一边去玩。明鸾见他可怜,就主动陪他玩,不料他提出要下围棋。明鸾的围棋是刚回到京城时,跟着朱翰之学的,只是会下罢了,水平臭得很,下几盘就输几盘,最后输得脸都绿了,差点儿没翻脸。文龙故作大方地饶了她,脸上却露出笑来,带着几份狡黠与得意。

明鸾气乎乎地回了房,打开窗子要透透气,却见细竹在楼下廊角处鬼鬼祟祟地拉着她哥哥,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有些奇怪。细竹回来后,她随口问起,前者却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听哥哥说镇上的店铺里有些好玩儿的东西卖。心里痒痒的,又不得出去,便叫哥哥替我买一些。”明鸾听了也就信了,没有留意到细竹在她转过身后,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大雨直到第三天午后。方才收了。天上云后头露出半个太阳笑脸来。章寂觉得要是再等明日才出发,万一又下雨。这路就不必赶了,便命文龙吩咐下去,立时起程。于是一众人等忙乱了一通。便离了那小镇子。再次往常熟方向赶去。

这回天公倒是作美,一路上顺风顺水,第六天午后就到了浒浦口。张路白等先行赶来的家人都在码头相迎,回禀道已经在彭家桥安排好了房屋住宿。坟地也都准备好了,只是章氏族人那头有些麻烦。恐怕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

章寂闻言不解:“我们原有老宅在彭家桥,虽然不大,也够住了,何必再另行安排房屋?至于族人未能赶到,更是出奇,我提前好些日子派了你们来知会,他们难道不是住在本地?怎会至今未能赶到?!”

张路白面露难色,明鸾便说:“祖父别急,咱们先安顿下来,再问详情吧。虽然有老宅,但几十年没住过人了,不是随便打扫就能安顿好的,还不如暂时住在别处方便些。”章寂这才略收了恼色,命张路白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去了事先安排的地方住下。

那地方就在彭家桥集镇上,原是常熟一位乡绅的别业,得知是南乡侯府的人要借住,屋主人热情得不行,连丫头婆子小厮厨娘门房都给他们配备齐全了。不过章寂旅途疲倦,也没精神跟他搭话,只命孙子跟那人寒暄,就扶着孙女往后院去了。明鸾安置他躺下休息,见文龙进来,脸上犹带忿忿之色,不由得有些意外:“大哥怎么了?难道那人惹你生气了?”

“不是他,我早就谢过他,打发他走了。”文龙道,“在码头上我见张路白脸色不对,方才就叫了他去问,才知道咱们家老宅子原来早被族人占去了!那年我们家出事,消息传到彭家桥,族人们还担心会不会连累他们,后来见官府不来锁拿,才放下心,只是又起了贪心。那老宅当年是族人们看着建起来的,也知道我们家素来喜欢送些财物回来收着,就寻了借口闯进去,将东西都拿走了。看宅的老仆要拦,还被他们打了一顿,不到一年就去了。剩下的几个下人,见我们家失了势,也都卷了财物逃走,那么大一座宅子,竟叫族人分了去,还在宅子里砌了墙分隔开来,归了几家人!”

明鸾听得睁大了眼:“真的吗?可去年我们回京后,也曾跟老家这边的族人通过信,当时没听人说什么啊!”

文龙气愤地道:“他们知道我们家又起复了,自个儿心虚,怕我们知道了会怪罪他们,特地派了人去京城打听,知道我们仍旧在京里住着,才大着胆子写了信去,粉饰太平。打量着我们家没人回来,老宅里看房子的仆人又都散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竟没一人搬出老宅!张路白回来后,也曾与他们理论,谁知他们臊了,竟说什么…因我们这一房的缘故,害得他们受了惊吓,险些被连累,将房子借他们住一住,也是应当应份的…我听了气得不行,担心祖父知道了,更要生气,万一身体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好妹妹,一会儿你需得帮着我,想个法子把这事儿缓缓回了祖父才好。”

明鸾听得眉头直皱:“这种事怎么缓?祖父要为祖母、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下葬,就一定要动祖坟,自然少不得请族人们出面的,到时候随口问一句,还能瞒住什么?”

兄妹俩正商量着,却听得屋里传来章寂的咳嗽声,忙都住了嘴。屋里的丫头问:“侯爷,您要吃茶么?”章寂“唔”了一声,接着便是茶具相碰的声音,以及丫头的脚步声。明鸾与文龙在屋外大气都不敢喘,见章寂吃过茶,没有异状,还以为他没听见,却忽然听到他在喊:“龙哥儿,三丫头,你们进来。”

明鸾与文龙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等候他吩咐。章寂却靠着床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龙哥儿,你去老宅子那边瞧瞧,看到底怎样了。也别跟族人们争吵,你是晚辈,需得守礼数。”

明鸾与文龙一听就知道方才那话叫他听见了,都后悔不已。明鸾忙上前安抚道:“祖父别生气,他们只是以为我们家失势了,才有恃无恐罢了。如今我们家正得势呢,他们哪里敢得罪了我们?”

章寂却苦笑着摇摇头:“这又何必?我又没打算跟族人翻脸。况且那老宅虽是我们家得了爵位后,才回老家翻盖的,因地方小,也就是三进的大宅,几十年来都没住过多少日子,不过每年祭祖时回来小住几天罢了,白放在那里荒废了,也太可惜,既然族人们没有房子,借给他们住住,也就罢了。”

文龙与明鸾哪里在乎那个宅子?听章寂这么说,也就依了,明鸾还笑说:“您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好处,要是过几日祖母与父亲下葬时,他们不来撑场面,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章寂只是苦笑着摇头。

大概是自知理亏,章家族人们得了信,知道章寂没打算追究他们的责任,也就放下了心。常氏与章敞等人下葬那天,族人们都来了,族长亲自主持大礼,几位族老家中都随了份子,送了无数香烛纸扎,文龙又请了道士和尚来做水陆法场,将仪式办得十分热闹体面,总算将章家一干亡魂葬入了祖坟,连小妹青雀的棺木也没人拦着,由得她一个幼年夭折的小女儿与长辈、兄长们一同下葬。

大事办好了,明鸾就开始担心章寂要回京去,便每天拉着他出门,借口说要看看家乡景致,总是缠着他问些旧年旧事。没想到章寂这一转悠,倒转出了乡愁来。想想自己也老大年纪了,自打离了家乡,在外闯荡,也立过大功,做过公侯,享过富贵,受过困苦,如今老了,虽然在京城也能安享荣华,但京城终究不是故乡,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虽说他眼下挂念京中的皇帝,但再过几年,他走不动了,难道还要死在京城不成?

李家武陵伯与他同龄,妹妹石章氏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可他们都说死就死了。他还能活多少年呢?老伴的后事虽已了结,但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的关系,难免有种种不足之处,还好他如今尚能做主,事情倒也顺利解决了。到了他死的时候,几个儿子都在外头为官,家中仅存小孙子们,还不知会如何忙乱呢!倒不如他趁如今还算硬朗,给自己预备一番,岂不省事?

这念头一起,章寂又打听得京中平静无事,也就不急着走了,却命文龙到附近找房子,想要在老家置产。明鸾闻讯大喜,只是面上不敢露出来,直到回了房中,才敢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她看见细竹进来了,忙收了笑,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细竹神秘地笑笑,将手里的东西摊在她面前,却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