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细细打量一番,此印与昔日丰宜交给她的那枚一般大小,均是白玉质地,刻着枫霜两字,只不过她的那枚是篆字,面前这枚却是朴拙险峻的魏碑。她疑惑地望着他。

南宫逸道:“这是主印,我自那人身上得来。三十年前,他搜去我的印,却不知其用法。两枚印章看着一般大小,魏碑比篆体恰小一圈,两枚印章盖在同一处,则篆体字里面衬着魏碑,严丝合缝。”

杨怀瑜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当初她拿着副印,那人却拿了主印,怪道枫霜阁多以他的命令为是,做了无数为人不齿之事,也费了许多银钱拉拢瓦剌。幸得那人不知大印用法,还能使枫霜阁保存些许实力,来弥补犯下的大错。

想到此,杨怀瑜笑道:“好在明日便进京了,待见了韦昕,你与他商量一下如何行事。”

南宫逸看着杨怀瑜半喜半羞的眼眸,想起韦府空寂的宅院,心里冷下几分,犹豫片刻,终是没有开口。

黄昏时分,残阳似血,照着路上被人践踏过的污雪,落寞中含着凄凉。

马车缓缓驶近了韦府高大的门楼。

杨怀瑜看着紧闭的黑漆大门,对车夫道:“沿着围墙向右拐,从侧门进吧。”

侧门上的黄铜锁明晃晃地出现在眼前。

马车绕着韦府转了一圈,杨怀瑜走遍了图纸上画的三个侧门,两个角门。

无一例外,都是挂着锁。

夜色已层层笼罩下来,一弯残月孤单地挂在天边。

杨怀瑜看着两丈多高的围墙,泪水忽地涌出来,扑簌扑簌往下掉。以往,她可以轻易地翻过墙头,如今,这一半的高度她都上不去。

清淡的月光映着她的泪水,南宫逸有些心酸,携了她的手道:“祖父带你进去。”

飞身而入,落在墙内高树上。枝桠上仍有雪,触手冰凉。

杨怀瑜站直身子四下眺望,韦府里静悄悄的,不见一丝灯光。第二进的院子里,灵幡飘动,满院的素灯笼在檐下,枝头飘荡。

杨怀瑜跳下树枝,拔腿往第二进院落跑。

因无人打扫,院子里的雪积得仍厚,踩下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月洞门已是锁着,杨怀瑜提气,从不高的门头上翻了过去。

满眼尽是白布飘扬,借着浅淡的月光,杨怀瑜看清了灵堂正中牌位上的字。

原来是给她设的灵堂。

可是,已过了这么久,竟是没人收拾。

韦昕去了哪里,整府的人去了哪里?

杨怀瑜心犹如面前随风飘摇的素灯笼,晃晃荡荡的,落不到实处。

顺着来时路,杨怀瑜又回到第三进院子。

南宫逸已点亮了一盏素灯笼,提在手上。烛光透过白纸,只隐隐照亮了脚前三尺内的路。杨怀瑜无主游魂般飘荡在院子里的各个角落。

书房里,黑檀木的长案仍在,案后却没了那个总是伏案书写的身影。

和田玉的镇纸也在,却没有一双修长的手将它把玩。

穿过重重帘幕,温泉仍是水汽氤氲,却无人在此嬉戏。

长廊壁上的油灯仍暗暗亮着,却无人从此经过。

推开木门,是她的卧室。

幔帐柔柔地垂着,床上再无相拥的身影。

桌上针线笸罗仍在,描好的花样子整齐地叠着。

一切都在啊,都跟以前一般无二,却惟独没有他,没有人。

甚至,连采薇跟月影都不见了。

消失得无声无息,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蜡烛燃尽,火苗忽闪两下,灭了。

残月升上中天,慢慢坠下了。

孤星眨眨眼睛,隐了。

窗户纸,渐渐白了。

脸上的泪水,干了。

杨怀瑜抱膝蜷缩在门口,睡了。

作者有话要说:枫霜阁的事到此为止,从今而后,杨怀瑜要踏上千里寻夫路了~~

韦昕去了哪里,他的蛊毒怎样了,萧如是又会如何,敬请看下文~~

争取三周之内完结~~~~

祖孙情

三年后。杭州。

阳春三月,新芽初绽,桃花始开。

灵隐寺旁一座院落里飘起了袅袅炊烟。

院落不大,却甚是雅致,青瓦白墙,隔着围墙可见数竿青竹,院门也是以竹枝扎成。推门而入,就看到围墙处竖了架秋千,秋千四周种了各式花草,青葱碧绿甚是喜人。

一位少妇正坐在秋千板上看书,墨发梳成如意髻,上面随意插了两支极普通的银簪。

屋内有人喊:“西月,饭好了。”

少妇抬头,露出她的面容——雪白的肌肤,水色的双唇,薄薄的单眼皮下,一双眼眸乌黑透亮。

杨怀瑜跳下秋千,跑回屋内。

屋内干净整洁,摆着几件雅致的竹制家具。

南宫逸已摆好了饭菜,两碗米粥,两碟小菜,极为简单。

杨怀瑜端起碗尝了一口,叹道:“祖父熬得粥越来越香了。”

南宫逸慈爱地笑,“寺里的桃花开了,西月陪祖父去看看?”

杨怀瑜垂了头,“我不想出门。祖父一人去可好?”

南宫逸苦笑,“这个时节,赏花的尽是少年男女,我一个老头子…”

杨怀瑜亦笑,“那祖父还提议赏花?”

南宫逸道:“西月,你闭门不出一年有余。祖父想你…”

“祖父,”杨怀瑜低唤,“我走了太多路,累了。只想好好歇歇。”

南宫逸默然。

前两年,走过多少路,没人比他更清楚。自盛京到杏花村,从杏花村到藏南,从藏南到郾城,从郾城到苏州,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万晋国。

杨怀瑜日日坐在马车里,身子累得散了架,却从不叫半声苦。走在路上,瞧见宝蓝色的身影会追上去看,可次次都失望。

从苏州韦家老宅出来,天空飘下了绵绵春雨,沾衣不湿。正值二月梅花开,细雨夹杂了梅花的冷香,更觉春寒料峭。其时,苏州河上雨雾朦胧,花舫里的丝竹声隐约入耳,杨怀瑜在河畔站了许久,终于做出了决定,“祖父,咱们找个地方住下吧。我找不到他了。”

他笑着问:“西月想住在哪里?”

杨怀瑜喃喃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州我不喜欢,住杭州可好?”

自然好,只要她喜欢,哪里都是好的。

她爱钟声,所以住在了灵隐寺畔。

她喜欢竹,所以选了这所宅院。

她说:“祖父,我想得很清楚。韦昕身边侍卫众多,若想找我,容易得很。如今两年过去了,要么他已经死了,要么他已舍弃我了…让祖父陪我四处奔波,我已是大不孝。从今而后,我要陪着祖父好好过。”

果然,整整一年,她不曾出门,镇日窝在家中裁衣刺绣,侍弄花草,偶尔下厨做一两道菜,再不提找韦昕之事。

清晨在灵隐寺的钟声里醒来,夜晚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入眠。

杨怀瑜浅淡地笑,“祖父,神仙过的日子也不过如此。”

神仙过的日子啊,可她还是一日日苍白下去,一日日消瘦下去,一日日眸中失去了光彩,一日日脸上不见了笑容。

南宫逸看着眼里,愁在心头。

韦昕生也罢,死也罢,他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孙女以后漫长的日子,总不能始终这样数着星星过。

又过几日,桃花谢,梨花开。

南宫逸旧话重提,“梨花开得正盛,你可愿陪祖父赏花?”

杨怀瑜直觉地摇头,“不想出门。”

南宫逸眼中的星光瞬即黯淡下去,无言地走到院子里。

灵隐寺浑厚沉重的鼓声响起,正是晚课时间。悠长久远的梵曲声声入耳,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悲凉。

晨钟暮鼓,青灯古佛,不是十八岁的她该过的日子。

南宫逸隐隐后悔,当初若不掳了她,若不取出她的蛊,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是不是她会快乐得多?

杨怀瑜站在窗前,看着暮色里南宫逸的面容逐渐模糊,终于朦胧在黑夜里。

他的心思,她如何不明白。

可是,心里满满地全是韦昕的身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不是不愧疚,年近古稀的老人,陪着她风里来雨里去,天南海北,高山平原。

千叶山庄的皑皑白雪里,他运功替她驱寒;杏花村口的满天落花中,他护她走出阵法。

受尽了漠然相待,看够了冷语讥刺。

韦家的人,果然不喜他们,不恶语相向已是难得,又岂会告知韦昕的消息。

分明是她的事,分明是那人犯下的错,为何要让祖父来承受这种羞辱。

杨怀瑜取了薄衫,走到南宫逸身旁,“到底是春天,夜里还是凉,祖父多加件衣物吧。”

“嗯。”很简短的回答。

终于犹豫着开口,“祖父明日穿那件新缝的衫子吗?”

南宫逸一愣,嘴角慢慢翘起,“好。你也要打扮得漂亮点。”

用力地点点头,倚在南宫逸身旁。

还好,有祖父在。

哪怕整个世间的人都遗弃了她,可是祖父还在啊。

为了祖父,她明日也要好好地打扮一番。

西湖最美三月天,梨花带雨柳生烟。

苏堤两旁,梨花灼灼,杨柳吐翠。

南宫逸提着钓竿静坐在树下大石上,柳枝低垂,拂起涟漪无数。南宫逸心不在焉,眼眸不时瞟向杨怀瑜。

杨怀瑜一袭白衣,面覆薄纱,只露出一双温婉的眼睛,瞳仁乌黑,衬着眼白越发明澈,犹如雪后晴空般,纤尘不染。头发仍是绾成如意髻,戴着银簪。静静地站着,仿佛画中人,姿容飘逸,婉约如月。

说是好好打扮,可对着镜子,还是放弃了。

女为悦己者容,心仪之人不在身边,她又打扮给谁看?

视线无意识地投向湖面,柳林深处正飞出几只小舟,舟上坐着渔家女,嘻嘻哈哈地哼着小调,“水柔柔山盈盈,水中彩霞天上云。堤上伴侣相依偎,春日西湖最多情。”吴侬软语,甚是好听。

杨怀瑜却是脸色一变,想起在郾城时,韦昕撑着的伞上,刻的两句话,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正忐忑时,突听有女子问:“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是什么意思?”

一男子答:“人的聚散离合,都是前世修来的。修十世才能修得两人同船渡河,要想成为夫妻更要修上百年才行。”

声音清朗,似是哪里听过一般。

杨怀瑜循音望去,就见人群里翩翩走来一少年,墨发如瀑,肌肤胜雪,一双桃花眼,耀耀闪着光华。

不是萧如是,是谁?

杨怀瑜凝望着他,泪水缓缓盈满了眼眶。

萧如是感受到她的视线,回望过来,笑意慢慢自唇角漾出来,身形却变得匆忙,几乎飞奔而来,紧紧地拥她入怀,“姑娘,姑娘…”声音里已有些哽咽。

杨怀瑜伸手摘下面纱,“你怎么…”话刚出口,只觉脑后冷风袭来。她尚来不及反应,萧如是已与她换了个位置,背上结结实实地捱了一鞭。

几乎是同时,杨怀瑜听到树上传来叫骂声,“放我下来,你这个臭老头。”

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红衣女子。

杨怀瑜无暇去想她如何被困在了树上,第一反应就是拉过萧如是察看他背后的伤。这一鞭着实不轻,不但衣衫尽烂,而且肌肤上长长一道鞭痕,皮开肉绽,从肩头一直到肋旁。

这女子竟然如此狠毒。若非萧如是反应迅速,此鞭轮到她身上,岂不教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

想到此,杨怀瑜愤懑地瞪了一眼红衣女子。

萧如是低声道:“姑娘,我没事。苏日娜是苏和的妹子,姑娘且放过她吧。”

杨怀瑜不答,只心疼地看着他说:“我家在附近,先帮你上药。”

萧如是展颜一笑,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度,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有劳姑娘了。”

杨怀瑜假意嗔道:“到底生分了。”

树上女人又骂起来,“你这个贱女人…”话音未落,一道灰色身影上去,点了她的哑穴。苏日娜拼命挣扎,可既出不了声,又脱不开身,涨得满脸通红。

杨怀瑜转头对南宫逸道:“祖父,她是萧公子的朋友,莫伤了她。”

南宫逸道:“她肯老实点,我自然不会动她。若再出口秽言,我出手可没有轻重。”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苏日娜听得清清楚楚。

苏日娜怨恨地盯着杨怀瑜,眼里几欲喷出火来。

杨怀瑜伸手抹了药,轻轻地顺着鞭痕擦下来。伤药还是昔日青桐给的,疗效极好,可萧如是还是疼得倒吸凉气。

杨怀瑜柔声与他说话,“三年前,你为何不告而别,我等了你整个晚上。”

萧如是轻笑一声,“当时情势紧张,你我又都身份特殊,见了未免多生瓜葛。韦大人也认为悄悄走比较好。”

听到“韦昕”两字,杨怀瑜顿了下,继续将伤药揉开,“你在瓦剌过得可好,你娘还好吗?”

萧如是低叹,“还算好,寄人篱下就是这样。苏日娜帮我很多忙…我娘前年冬天去世了。”

前年冬天,正是瓦剌退兵的时候。

是因为王妃去世,苏和才退兵的吧。

擦好药,杨怀瑜起身,取了南宫逸的衣衫,“是祖父的,可能不太合身,先将就穿,过会去买新的来。”

萧如是抖开看了看,问:“是姑娘缝的?”

杨怀瑜“嗯”一声,进厨房生火烧水。

萧如是换好衣衫,靠在门边看着杨怀瑜忙碌的身影,胸口像是被堵住一样,闷得发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自幼长在侯门深院的姑娘,以前连洗脸水都是丫鬟打好了捧在面前,何曾进过厨房的门?

韦昕三年多未有音信,难道姑娘就过着这种清苦的日子?

扶着门框的手渐渐握紧,脸上却现出怜惜之意。

杨怀瑜熟练地沏好茶,抬头,笑着解释,“家中只有云峰茶。”

云峰茶,韦昕只喝云峰茶。

她也只准备了云峰茶。

萧如是猛地抓住杨怀瑜的手,“姑娘,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话不经思索地脱口而出,吓了杨怀瑜一跳,茶壶险些掉地。她放下托盘,凝眸直视着他。

萧如是水亮的桃花眼带着不常见的严肃与郑重。

“我跟祖父一起,过得很好。”杨怀瑜将茶盅放到他面前,又努力地绽出一个笑容,“看样子苏日娜很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吧?”

萧如是沉默片刻,道:“我曾刺杀过瓦剌王,可惜功亏一篑。那夜我慌乱之中逃进苏日娜的闺房,她保护了我。她对我极好,苏和被囚也有她的功劳。我亏欠她良多,只是亏欠却不是喜欢。”

虽只是轻描淡写,杨怀瑜却不难想象出萧如是过得怎样的日子,尤其刺杀瓦剌王更是何等凶险。苏日娜能够救杀父仇人,必定心里是极喜欢他的。

杨怀瑜问道:“苏和被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