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飞呵呵一笑,说道:“金大厨的火候功夫,早已名扬全城。只可惜遇上我这样粗鲁的食客,哪里能辨得这么分明,那不是有点白费工夫了?”

“‘水华轩’能在淮扬数百家酒楼中占有一席之地,靠的就是这首屈一指的火候掌握能力。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最挑剔的食客也无法在火候这一环节上挑出一丝毛病来。”金宜英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微微晃着脑袋。

鱼已吃完,酒已喝尽,几盘衬佐的小菜碟也吃了个底朝天。

金宜英放下筷子,看了看沈飞:“我们走吧。”

“哦,你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沈飞笑吟吟地摸着下巴。

“姜山和徐叔打赌的事情,我已经有所耳闻。你现在跑到我这里,有什么目的,不用说,我也能猜出个三四分。”

“好。”沈飞痛快地一拍巴掌,“既然这样,我也不用多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走吧。”

平日里的正午时分,“一笑天”酒楼内总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可今天,酒楼门口早早便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令得不少食客乘兴而来,沮丧而归。

马云昨天晚上提到的三个人——朱晓华、李冬、金宜英先后来到“一笑天”酒楼。此后的整个下午,“一笑天”大门紧闭。

这情况从一个角度印证了市井中关于那个赌局的传言,人们的情绪因此被牵动了起来,有人关心,有人担忧,当然也免不了有一些人在暗地里幸灾乐祸。

不管怎样,从午后开始,传言以更加迅猛的速度在扬州城的大街小巷内四散传播,成了酒楼茶肆、街头巷尾人们讨论的最热话题。

只是不知道,那个难觅行踪的“一刀鲜”,是否也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

一般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摊的沈飞,今天因为酒楼停业而落了个清闲。把三位大厨请到“一笑天”之后,他的任务就完成了。他回到家中惬意地睡了个午觉,然后早早地来到巷口,支起了油锅。不一会儿,那股独特的臭味便在巷子里悠悠地飘散开来。

因为时辰还早,那些老主顾都还没有出现,摊点上显出少有的冷清,只有一张小桌前坐着两位客人。

客人虽然不多,沈飞却一点都不敢怠慢,他抓着竹筷的手上下挥动,油锅中同时炸着的十块臭豆腐干也随之不断地跳跃翻滚,几乎没有一块会出现片刻的停歇。

只有这样,炸出的臭豆腐干才能受热均匀,外酥内嫩,达到最佳的口感。也只有这样的臭豆腐干才能配得上坐在桌前的两位客人。

这男女二人,一个是“一笑天”老板徐叔的千金,另一个便是这两天来搅得扬州厨界风起云涌的京城御厨之后——姜山。

两碗热气腾腾的炸臭豆腐干摆在了桌上。沈飞笑嘻嘻地招呼着:“来,两位,请品尝吧,不用客气。”

臭豆腐干被炸得金黄,配以银白的豆芽,翠绿的香菜,鲜红的辣酱,普普通通的小碗中竟也是色彩纷呈。姜山还没有动筷子,已经忍不住赞了一句:“好!”

徐丽婕却瞟了沈飞一眼,话里有话地说:“好是好,但我不大敢吃呢。”

沈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嘿嘿笑着说:“放心吧,今天算我请客,不收钱。”

“这可是你自愿的啊,回头可别赖我欺负你小本经营。”徐丽婕说完,冲姜山吟吟一笑,“来,尝尝吧,味道确实不错的。”

“好,都是朋友,就不用见外了。”姜山一边说一边夹起一块豆腐干,放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沈飞一脸期待地看着姜山:“味道怎么样?”

姜山竖起了大拇指:“好!外酥内嫩,口感极佳,既有豆腐的原味,又有特殊的‘异香’,而且…”

“而且什么?”看着姜山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飞忍不住探过身子,迫不及待地追问着。

姜山又夹起一块豆腐干,在唇边轻轻一抿,但并不嚼动,豆腐干中吸入的卤汁立刻渗入了他的唇齿之间。只见他略略品味片刻,说道:“你这卤料里有一种奇妙的鲜味,肯定有什么名堂!”

沈飞哈哈大笑:“高手就是高手,什么也瞒不过你。”说着,他用调羹舀{文}起一勺卤汁,然后把调羹边{人}缘靠在碗壁,把里面的卤{书}汁缓缓倒净。只见调羹的底部{屋}沾着些极其微小的棕褐色圆粒。

沈飞把调羹递到姜山眼前:“请看!”

姜山微笑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徐丽婕把脑袋凑过来,好奇地问道:“你们俩别打哑谜了,这是什么东西呀?”

“没见过吧?”沈飞把调羹递到徐丽婕手中,“这是虾子。”

“虾子?”徐丽婕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小圆粒,似乎还不是特别明白。

“对,说白了,就是河虾的卵。”姜山解释道,“每年三、四月间,是江浙一带河虾产卵的季节。把这时候捕到的母虾在清水中反复淘洗,然后滤去清水,便可以得到这个好东西。”

“不错。”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姜山,“你是北方人,没想到也知道这个奥妙。”

姜山谦虚地摆了摆手:“说起来也是偶然。我去年来扬州的时候,曾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面馆里吃到过一碗面条,味道鲜美,让我至今难忘。”

“哦?一碗面条能博得姜先生的称赞,那可真不容易,不知道这面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徐丽婕闪着大眼睛,一脸好奇。

“那碗面叫作‘三虾面’。面条筋道,汤汁清鲜那是不必说了。难得的是面条上一层白、一层红、一层褐,堆着三样令人垂涎的美味。”

“等等,你先别说是什么,让我猜猜看。”沈飞阻住姜山的话头,饶有兴趣地想了想,说,“既然叫作‘三虾面’,那肯定和虾有关。嗯,白色的应该是虾仁,红色的…多半是虾膏,褐色的嘛,当然就是虾子了。”

姜山拍了拍巴掌:“一点不错!把这三样美味拌入面汤后,这碗面条的滋味可想而知。尤其是最上层的虾子,更是在汤汁中吊鲜的极品。我见识了一次后便一直难忘。飞哥把它加到炸臭豆腐的卤汁中,以极鲜衬极臭,却调出如此的美味,真是匠心独具,有意思,有意思。”

沈飞听了姜山的赞美,很是得意,乐呵呵地说:“哈哈,怎么样,我用这碗油炸臭豆腐干回请你的‘春江花月宴’,也算相配吧?”

徐丽婕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得了吧,别在这儿大言不惭的,你这个臭烘烘的东西怎么上得了大雅之堂?”

“不能这么说。大俗大雅,本来就是相融相通的事情。”姜山虽然是在反驳徐丽婕的观点,但柔和的语气听起来仍十分悦耳。他停顿了片刻,忽然问沈飞:“你有没有兴趣到北京发展?”

沈飞愕然一怔:“干什么?”

“是这样,我在北京经营了一家星级酒楼,顶层专营风味小吃。”姜山不紧不慢地说道,“那里的东西我全尝了个遍,说实话,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你的油炸臭豆腐。”

“哦?”徐丽婕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意外,“难道你想把沈飞挖过去?”

姜山点点头,看着沈飞:“如果你愿意过去,我可以保证你能有一份相当理想的收入。”

沈飞淡然一笑,说道:“我不去。”

徐丽婕倒有些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意思,抢着插话说:“为什么?你不该这么快作决定的。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也许是个好机会呢。”

沈飞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认真地说:“我在这里摆摊,每天来的顾客都在上百人,吃掉近千块臭豆腐。如果我去你的酒店,一天可以卖出多少块臭豆腐呢?”

“这个…在数量上肯定会有所下降,但是在那里,你每块臭豆腐的价格可以翻到十倍。”姜山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的臭豆腐如果成为一个品牌,对酒店来说是一个无形的资产。到时候,即使你盈利不多,我们也会花高薪来聘用你。”

沈飞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呵呵地笑了起来:“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现在每天有上百人吃到我做的炸臭豆腐,他们喜欢吃我做的炸臭豆腐,他们因此而感到开心。每天我能让上百人开心,我自己也很高兴,很有成就感。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沈飞这番话虽然没有任何拒绝的词语,但姜山心中清楚,要想说服他改变主意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这个看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男人,其实却有着非常清晰的处事态度,这样的人往往是非常有主见,难以被人改变的。况且,一个人如果活得很开心,你为什么要去说服他改变现有的生活呢?

姜山摇摇头,做了个放弃的表情:“你的这种思考角度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我得承认,这听起来很有道理。”

徐丽婕沉默了片刻,似乎也在琢磨沈飞刚才的话语,然后她总结道:“你们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沈飞看来偏爱简单快乐的生活,而姜山你,则喜欢挑战和刺激。”

“哦?我喜欢挑战和刺激?”姜山不置可否地笑着询问,“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你昨天的表现啊。”徐丽婕不假思索地说道,“你和我爸打那个赌,不就是为了力挫群雄,证明自己的厨艺是天下第一吗?”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姜山喃喃念叨了两句,然后苦笑着说,“你错了,我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厨艺不是天下第一,才会和你父亲打那个赌的。”

“什么?”徐丽婕挠了挠头,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

此刻的姜山已经完全把徐丽婕和沈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于是也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这次之所以来到扬州,并且提出让徐叔用‘烟花三月’的牌匾和我打赌,其实都是为了逼一个人出来。”

徐丽婕是越听越糊涂了:“逼一个人?什么人啊?”

沈飞用提示的眼神看着她,说道:“哎,你也不想想看,在扬州城里,对‘烟花三月’的牌匾看得最重的人,会是谁呢?”

徐丽婕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一刀鲜!”

姜山和沈飞同时点了点头。徐丽婕见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起了手。“一刀鲜”以前的故事就已经让她神往不已了,没想到姜山此行居然也和这个人有关。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山,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和他比试厨艺吗?可是他已经三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呀。”

“不。”姜山开口纠正徐丽婕话中的谬误,“八年前,‘一刀鲜’曾经到过北京。”

“哦?”这下连沈飞也被勾起了兴趣,“这么说你见过‘一刀鲜’?”

“不,我没见过他。”姜山摇摇头,说道,“八年前,我还是个中学生呢,而且那时候,我对烹饪一点兴趣也没有。”

徐丽婕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烹饪世家,御厨的后代吗?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的父亲太出色了。”说到这里,姜山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理由是不是有点奇怪?不过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父亲在北京厨界,不论技艺或者身份地位都是首屈一指。我如果进入这行,那肯定是一马平川,到时候子承父业,继承他的那些荣耀和光环。而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嗯。”徐丽婕想了一会儿,说,“这倒是符合你的性格,你的生活必须有挑战性,必须有一个难度很大的目标等着你去征服。”

“不错。那时我父亲经营着北京最好的酒楼。他几乎已经拥有一个厨师所能拥有的一切,而我又是他的儿子,只能去继承他,无法去击败他。所以无论我父亲怎么引导,我始终对这一行提不起兴趣来。直到八年前,‘一刀鲜’来到北京,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

“你不是没见过他吗?”沈飞好奇地问道,“他怎么能改变你?”

“我不仅没见过他,在他来北京之前,我甚至都没听过这个名字。我说过,那时我对烹饪界的事情一点都不感兴趣。”姜山目光看向远处,似乎开始沉浸在回忆中。

“我第一次对‘一刀鲜’这三个字有印象,是在八年前的一天晚上。那天我从学校上完自习回家,发现我父亲正坐在客厅中,神态与平日里大不一样。若是以前,见到我回家,他总是乐呵呵地上前嘘寒问暖,可那天晚上,他却一脸郑重地盯着茶几上的一张信笺,似乎根本没发现我进门一样。一直等我走到他身边,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了句:‘小山,你觉得爸爸的厨艺怎么样?’

“我父亲是一个自信的人,自信得甚至有点骄傲,他以前也常问类似的问题,那都是带着一种炫耀的语气,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爸爸,您当然是最棒的。’可那天,我父亲说话时的表情却充满了疑虑,似乎真的是对自己的厨艺产生了怀疑。

“他的表现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我意识到这可能与茶几上的那张信笺有关,于是我拿起信笺,只见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明日中午前来拜会。署名便是‘一刀鲜’。

“我父亲名声在外,常常接到各地厨师的挑战,每一次都是轻松获胜。所以我当时看到那个帖子,不以为意地说了句:‘爸爸,又有人来挑战了?那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父亲却摇了摇头,说:‘你不知道的,这可不是普通角色。近一个月来,他已经挑遍了京城所有的知名酒楼,近百的成名大厨在他手下无一胜绩,我要想赢他只怕不容易啊。’说完这些,他便不再理我,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也没多问,只是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当然:如果这个‘一刀鲜’连北京的其他厨师都赢不了,那还有什么资格和我父亲比?不过第一次看见父亲怯场,我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待着出现可以战胜他的人。

“第二天,我人在学校,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父亲和‘一刀鲜’的那场比试。课上老师讲的内容,竟然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我想,我的血液里还是融着祖传的烹饪天性,只要有了适当的刺激,它迟早会在我的身体中燃烧起来。

“放学后,我一刻不停地往家中赶,急切地想知道比试的结果。当我推门走进屋后,立刻被一种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只见我父亲坐在客厅中央,脸色惨白。他的周围站着一圈人,全都是他的朋友和徒弟们。这些人无一不是厨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神采飞扬,不可一世。可现在,他们全都沉着脸,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客厅中挤满了人,但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

说到这里,姜山停了下来。虽然事隔多年,回想起当时的场面,他的心中仍会觉得压抑。

“是你父亲输了吧?”徐丽婕有些同情地说,“他那么骄傲,对胜负肯定看得比较重。”

“不仅是输了,而且输得很惨。”姜山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我父亲有个叫王浪的徒弟,比我大不了几岁,性格开朗,和我关系很好。我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询问情况。王浪哭丧着脸说:‘师父输了,要封刀,退出厨界。’

“我对比试的结果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听了这话,心中一沉,忍不住说道:‘输了就输了,大不了再赢回来。如果输了就封刀,那北京早就没有厨子了。’”

“说得好!”沈飞喝了一声彩,“你父亲有什么反应?”

“他摇了摇头,黯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见到那个人,你不明白的。他今天只出了一刀,就令我一败涂地。遭受这样的惨败,我还有什么脸在厨界混下去?而且我这辈子,也不可能在厨艺上胜过他了。’

“看着一向崇拜的父亲竟如此落魄,我心里既惊讶,又难受,当时也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您赢不了,那还有我呢,我从明天开始就学习厨艺。我们姜家不是御厨的后代吗,难道就这样一直抬不起头吗?’

“听了我这番话,父亲的双眼为之一亮。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里屋。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中既兴奋又忐忑。

“进屋后,父亲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严肃地问:‘小山,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吗?’

“我少年人的血性一上来,再加上血液中世代相传的烹饪天性也被激起,当下不再犹豫,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父亲非常兴奋,说:‘我姜家传了两百多年的厨艺,博大精深。以前你不愿意学,我也不想勉强你。今天你主动提了出来,我比什么都高兴。从明天开始,我就正式封刀,专心调教你。我们姜家和‘一刀鲜’两百多年的恩怨,要想咸鱼翻身,就全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