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星把脚放了下来,不由自主的便对张启明压低了声音:“可是那个地点……我还没有布置好。”

张启明盯着他摇了摇头:“我们不在那里动手,换地方。你带人埋伏到半路上,等到段提沙的队伍一到,就先用炮火截住他的首尾,然后一鼓作气把他们全部干掉。”

张启星垂下眼帘想了想:“那……那我得多带火箭弹过去。埋地雷恐怕是来不及啦。不过我若是负责半路埋伏了,那谁去抄他们的大本营?这个事情最好是同时下手,否则他们的人马不算少,真要是赶上来支援了,也够咱们受的!”

张启明很爽快的答道:“我去。”

张启星不甚信任的看了他一眼:“你?”

他不是很看好张启明的战斗能力,不过重新思忖着今天这临时订下的全盘计划,他发现这同时进行的两场战斗都十分重要,而张启明虽然杀人放火的本事有限,不过头脑的确灵活周密,当个指挥官还是绰绰有余的。

摇头晃脑的笑了一声,他对着张启明点点头:“行啊,就这么办吧!你到时候可给我小心点儿,说实在的,你上战场我不放心!”

张启明兜头给了他一巴掌,闹着玩儿的,并没有真用力气:“迟早的事情,早下手早完事。要是一切顺利的话,明早就能天下太平了。只是……”他迟疑的苦笑了:“到时候可怎么和老虎说呢?”

此言一出,张启星也沉默了。无语片刻后,他强笑了一下:“不好说就别说,先关着吧!”

今天的战争,虽然和先前的计划相比,在时间地点上都略有变化;不过因为张家兄弟早就对此进行过详细盘算的,所以即使有所变动,也无损全局发展。

张启明挺高兴,顶着烈日赶到城外军营,直接就带着队伍开拔进了山林中,抄近路直奔段家军驻地。而张启星留在指挥部里,不紧不慢的又吃了一碗米粉,然后才有条不紊的全副武装起来,领着人马出发了。

张启星并不是个细致人,可偏偏在战场上最有耐心。顶着下午的烈日趴在长草从里,他遥望着陡坡下方那条蜿蜒小路,饶有兴致的慢慢等待。周围的轻重武器都已经各选位置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投入战斗。

张启星并不痛恨段提沙,他的心态甚至很平和。他就这样平和的匍匐在野草与灌木构成的掩体中,预备将段提沙和他的卫队轰成肉泥。

在漫长的四个小时过后,段提沙的车队终于出现了。

段提沙的出行队伍还是老样子,一如既往的前呼后拥气派不凡,仿佛在向全天下昭告他的谨慎与警惕。张启星把目光射向了中间那三辆吉普车——段提沙必然就在其中一辆上。

对着身后缓缓扬起一只手,他对部下发出了指令。

黑洞洞的火箭筒瞄准了那颠颠簸簸的三辆吉普车,主射手们把食指一起勾到了扳机上。

忽然,张启星的手用力的挥了下去!

瞬时就是万弹齐发。

前方一辆满载卫兵的军用卡车连中两弹,鲜血与尘土混合起来,在干燥的土路上绽开了一朵硕大无朋的红色烟花。随即那三辆吉普车也在巨响中支离破碎的直冲上天了,残肢血肉和钢铁碎片向四面八方迸溅开来。这情景刺激的张启星呐喊了一声——一切都如他所愿,他真的把这支车队彻底摧毁粉碎了。火箭弹发射后的浓烟笼罩了山路两旁,他知道自己已经暴露方位——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下面的人都是死人啦!

天地之间变成了一片硝烟弥漫的混沌世界,道路上的士兵们根本无力还击,当场便被无数从天而降的炮弹炸的灰飞烟灭。后方的大批军队亲眼目睹了前方的惨况,也没头苍蝇似的乱作一团,掉过头就要仓皇逃跑;张启星自然不会任由他们来去自如。率先拎着冲锋枪站起身来,他亲自带着部下进行追击。

其实也不用这么着急的,因为这批军队已经无路可逃。不出意外的话,他们的大本营此刻应该已经落到张启明手中了!

第86章 逆转

张启明在逃命。

他没想到段家军的大本营会是一片空荡。在抵达此地的一瞬间,他就知道是出问题了!

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现在还不好说。不过他凭着直觉,首先就担心起了张启星——段家军这么多人马没有凭空消失的道理,万一是一起冲着张启星去了,那就算伏兵们是一帮刀枪不入的铁人,也得被段家军一人一拳给凿扁敲碎了。

如果当真是伏击不成反被伏击——那后果可真是太可怕。

张启明率兵沿着原路返回,跑的是要多快有多快。不只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也是为了去救张启星的命。张启星纵有千般不是,可毕竟是他的亲兄弟。他对张启星的感情有多深,那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连张启星本人大概都不甚明白。

乘着吉普车狂飙到了半路,通信班那边忽然收到了急电,说是张启星那边遭遇伏击、损失惨重——不过没有关系,张启星已经带着残兵败将撤向山林深处的营盘中去,现在要张启明马上自找地方避难,兄弟两个就先不要急于会面了。

张启明一听这消息,心安之于却又是恐慌出了一头冷汗。张启星这没心没肺的说跑就跑,那留在镇上的儿女们怎么办?万一段家军乘胜追击攻进去了,段提沙不把那一对双胞胎小子活活摔死才怪!

还有老虎……

张启明略略估算了一下时间,料想此刻镇子里一定安全,就当即调转方向,直奔镇子。

张启明此刻赶的是夜路,因为熟悉地形,反而占了便宜。午夜时分他进入小镇,只觉镇上气氛异常,枪声不时密集响起,士兵们一队一队的四处乱窜,也没有军官管束。待到吉普车停在宅院门口后,他心急火燎的刚要推门下车,然而心思一转,他却是把身边的两个卫士派了出去。紧握手枪盯住车窗外面,他那精神高度紧张,时刻防备着流弹袭击。

三分钟后,在一帮哭天抢地的妇女追赶下,两名卫士抱着婴儿们跑出来了。急急的打开车门把孩子送上来,其中一名卫士在此起彼伏的枪响中大声嚷道:“那个老虎,不见啦!”

张启明答应一声,随即就命令司机开车。这时一名身穿丝绸睡袍的少妇赤脚冲上来扒住车门,撕心裂肺的哭喊“小月亮”。张启明举起手枪劈头将她砸了个倒仰,然后对着司机大声喊道:“别人不要管!马上开车!”

镇子里面不知是哪里起了大火,浓烟伴随着火光弥漫了半个小镇;而身穿迷彩服的溃兵更是满街乱跑。张启明不是个带兵的人,眼看自己控制不住局面了,他毫不犹豫,当即就决定孤身逃走。从座位下面翻出防弹衣套在身上,他随即把一顶钢盔也扣上了脑袋。旁边的开心快乐以及小月亮已经东倒西歪的躺成一堆,一个个嚎的上气不接下气。张启明在这刺耳哭声中忽然感到了一丝悔意——不该回来救孩子的,就凭启星那个德行,还怕鼓捣不出孩子来吗?还怕会绝后吗?不该救的,真是急糊涂了!

张启明一旦生出悔意,那心情就悲愤了。从脚底下捡起冲锋枪斜跨在肩膀上,他随手扯过子弹带也缠在了腰间。一手按在车门开关上,他随时预备着跳车逃跑。

至于那三个孩子,不管了!

张启明和卫士们的汽车像箭一般掠过镇内唯一的一条大道,可是在行驶到道路尽头时,吉普车开不动了——也不知道怎的就这样乱,迷彩服打扮的士兵竟然开始了互相残杀。一颗子弹穿透篷布,险伶伶的擦过了张启明的钢盔;张启明气急败坏的对着司机大喊了一句:“开车!不要看人,给我撞过去!”然后他又对着卫士发号施令:“开枪!打出路来!”

卫士立刻领命,伸出枪口就连连扣动了扳机;后方一辆装甲车上架了轻重机枪,见状也跟着一起开了火。吉普车在这一片枪林弹雨中艰难前行了几十米,忽然后方轰然一声巨响,张启明大惊失色的回头一看,发现后方那辆负责保卫的装甲车中了火箭弹,此刻车上火光熊熊,爆炸连连,已经变成了一堆瘫痪失形的破铜烂铁。

张启明心中一沉,这时前方一声枪响,他就见射击的卫士和开车的司机猛然一起歪斜了身体——一颗子弹打爆了卫士的头颅,钻进了司机的太阳穴。更为奇异的是,那司机在临死之前,还下意识的猛踩了刹车!

张启明在惯性的作用下向前一倾,旁边座位上的三个婴儿则是咕咚咕咚接连滑落了下去,哇哇大哭着在襁褓中乱踢乱打。张启明到了此刻,不假思索的就去推开了车门。

车门开处,一支枪管伸了进来。手电筒的光芒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陌生的年轻士兵发出一声狂喜的呼喝,随即用中文大声吼道:“举手!投降!”

张启明当即举手,投降。

在士兵的逼迫下跳出吉普车,张启明抬头望向前方,结果就看到了一副最诡异、最可怕的场景。

他看到了迷彩服打扮的段氏父子站在前方。

段提沙站在后方搂着段珀,弯腰探头把下巴搭在了段珀的肩膀上,黑夜中乍一看上去,仿佛是个双头人。这两个脑袋并排分享着一具身体,火光照耀了他们的面庞,他们是统一的在发笑。

笑,快乐的笑,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简直就是含笑九泉又复生了的光景。其实段氏父子丝毫没有相像之处,可是此刻在张启明的眼中,他们的容貌忽然相似到了令人恐惧的程度,连每一分微笑的程度都拿捏的毫厘不差。段提沙是可以这样子的,他一直就是个令人害怕的存在;可是老虎怎么也变成了这幅模样?

张启明忽然就泄气了,同时也镇定了。解下冲锋枪扔在地上,他无所谓的摘下了钢盔。

这时那手持手电筒四处乱照的士兵忽然把头探进车内,同时惊叫起来:“参谋长,将军,这里还有一堆……小孩子!”

没有人对小孩子感兴趣。张启明面无表情的站在战火之中,坐以待毙;而段珀和段提沙对视一笑,心有灵犀的撅起嘴“啵”的亲了一下,随即转向前方,继续乐不可支。

镇上的混乱还在继续。

身穿迷彩服的段家军一批接一批的涌进来,和张家士兵打作一团。眼下一切看起来都好像是一场内讧,有备而来的入侵者训练有素的四处射击炮轰。从凌晨时分开始,由于张家士兵已经死的零零落落,所以大规模的洗劫开始了。

重要的人质——比如张启明,比如那三个小婴儿,都被段珀派车送去了安全地方关押。至于一些次要人物——比如张启星那群貌美如花的太太,则在经过段提沙的挑拣过后,被分给了下级军官。段提沙看上了小月亮的娘,因为这妇人正在哺乳期,奶子鼓的很大,胸前涨的都湿了两块;可段珀得知了此事,却是怒气冲天的踢了段提沙一脚:“你没见过女人吗?张启星睡过的女人你也要,你还真是好胃口!”

段提沙笑嘻嘻的:“我前半夜忙着急行军,后半夜忙着救臭老虎,现在吃点奶总可以吧?”

然后他就把那少妇拉扯进房关了门。撩起人家的衣服痛吮了一顿人奶,他脱掉裤子还是遂了心愿。事毕之后他心满意足,抽出身上的佩刀,一刀就把那妇人钉在了床板上。

心满意足的系上腰带,他抬手一抹嘴边的奶渍,在心里冷森森的暗笑。张家兄弟虽然不是善类,虽然这些年也干出了响当当的名号,可是想在他段提沙这里捣鬼,还嫩了点儿!

在段提沙吃奶的同时,段珀站在张宅门前的阴影处,面对了烟熏火燎的岩温。

岩温也是迷彩服的打扮,手背上蹭破了一块皮,这让他不住的抬手去舔那血淋淋的伤口。段珀抬腿踢了他一脚,心情大好的笑问道:“小黑鬼,有点本事嘛!你连张启星的卫士都能联络上?”

岩温扭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不是我,是将军让副官长去找的人。我不知道我们在张启星身边有眼线。”然后他又认真的吮了吮伤口,用一口不甚灵光的汉话说道:“你那天上午被人抓走,当天夜里将军就回来了。将军偷偷的回来,他很急。”

段珀揉了揉手臂——昨天中午那名卫士在对他进行了一番挤眉弄眼之后,入夜时分就隔着窗子悄悄扔给了他一身迷彩军装。及至到了将近午夜的时候,镇子上忽然起了枪炮声响,而一队来历不明的张家士兵以护卫之名冲入后门,不由分说的就开了火。那名卫士一直守在窗前,此刻一枪打死了身边同伴,然后砸开窗子接住段珀伸过来的手,一把便将他拽了出来;段珀猝不及防,险些被他将手臂扯成脱臼。

段珀当时很疑惑,以为这是要让自己装扮成张家士兵混出张宅逃跑;哪知道那队士兵围绕住他,为首一人摘下帽子亮了相,竟然就是岩温。他在狂喜之余颇想揪住岩温盘问一番,可惜岩温忙得很,见他安然无恙,便撒腿又跑了。如此过了一夜,段珀才在大街上又把他给抓了回来。

岩温又饿又累,硬着舌头向段珀讲述这一场营救的前因后果——原来这段提沙在掩人耳目的抵达缅甸之后,就开始着手把部分军队秘密转移到山林中去,打算届时搞一场突击战,直接攻打这一座充当张家大本营的小镇;可是昨天中午他们在行军路上偶然发现了一处张家仓库,从中找到了大量子弹和军装,于是段提沙灵机一动,当即改变了主意。

大批的段军换上了迷彩服,然后被分成小队各自前进;沿途遇上张家关卡,则是能伪装便伪装,伪装不过去再开打。而在另一方面,段提沙牺牲了一支车队做诱饵,企图把张启星的人马引到一处山谷中全歼。可惜张启星那本领比他想象的要高强许多,居然在扔下一片尸体后全身而退了。

至于张启明——段提沙没想着要生擒张家兄弟中的任何一人,他甚至没有料到张启明会带领人马去抄自己的根据地。所以对张启明部队发起的打击,乃是他的临时决策。

临时决策是正确的,胜利的。临时决策为他带来了惊喜——他抓住了张启明和张启星的小孩!

岩温的嘴很笨,说的磕磕绊绊,连大概内容都讲了个颠三倒四,所以段珀也懒得去询问那具体细节。深深呼吸着那混合了硝烟与血腥的清晨空气,他心情大好,简直堪称是痛快淋漓。

这时段提沙从房屋大门走了出来。段珀回头望过去,就见他这父亲身材魁伟、体魄强健,威风凛凛。

段提沙已经许久没有亲自上过战场了,他一度以为父亲年过半百,已经衰老;可是此刻看来,段提沙当真是永远不老。

段提沙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段珀面前。段珀伸手揩了他嘴角处的一点白色痕迹:“你吃了什么?”

段提沙双目放光的盯着段珀,同时控制不住的打了个饱嗝。

“人奶。”他伸出长舌头在嘴唇上缓缓舔了一周,用冷静的语气答道:“很好喝。”

第87章 一言难尽

段提沙想要一鼓作气攻克张启星的山中据点;可是张启星所在之处易守难攻,双方当面锣对面鼓的硬拼起来,一时间竟是不分上下。

于是段提沙就把主意打到了张启明和那三个小婴儿身上。兄弟儿女摆在砧板上,他就不信张启星不动心。

当然,不动心也是可能的——不好说,谁知道呢?

在这个略显阴霾的午后,段珀走进了张启明所在的小小院落。

院落四周驻守着大群卫兵,就算张启明长了翅膀飞到半空了,也会被下面这些神枪手击落下来。张启明住在这样一处孤立无援的小小监狱中,想必应该是死心塌地了。

迈步逼近房门,他没有深入,单是倚着门框站住了。

房内只有一床一桌,张启明挽着袖子坐在床边,正在用力摇晃着一只奶瓶。段珀的到来让他暂停动作怔了一下——随即他恢复了常态,继续摇匀了瓶中的奶水。

从身边那三个婴儿中随手抱出一个来,他低下头去,把奶嘴儿送到了小婴儿的口中。那婴儿吸吮的很用力,小脸儿都挣红了,一边吸一边从鼻子里发出“嗯嗯”的声音,是亟不可待而又心满意足的样子。

段珀把额角抵到门框上,心头一阵恍惚痴迷。他记得在小时候,张启明也曾经一度拿过奶瓶哄逗自己——奶瓶里有时候是奶,有时候是果汁,还有时候根本就是白开水。其实他并不在乎自己吸进去了什么,他要的只是“吸”,一个动作,一个对象。

然后张启星就在一旁讥笑,说张启明是小奶妈——他自己什么活都不干,专爱躲在张启明身后偷懒,还有脸去笑话别人。这个坏家伙,亏得张启明从来不和他一般见识。

段珀面无表情的一扁嘴,眼睛忽然就湿了。

张启明把一整瓶奶平均分给了三个婴儿,让这三个肉球似的崽子不再咧着大嘴嚎哭。起身把奶瓶放到桌上摆好,他这回转向段珀,温柔的笑了一下:“老虎。”

段珀合身依靠着门框,仿佛是在依靠着段提沙的身体,全身心都躲藏在这一处掩体后面了:“启明。”

张启明转身走回床边,把那三个婴儿抱到了角落处放好。弯腰用手掌拂了拂床上草席,他直起身面向门口说道:“你进来坐。”

段珀守在门口,不肯动。

于是张启明就自己坐下了。

双方沉默片刻后,还是张启明先开了口:“老虎,把孩子送回去吧。送一个也好,送个男孩子。”

段珀有些惊讶,他没料到张启明居然会对孩子这样用心。

张启明见他不说话,就微笑着解释道:“不知道启星是怎么回事,太太们没少生孩子,却总是养不活,去年有两个小孩子,没出满月就夭折了。开心快乐身体好,想必是能够长大的,挑一个给启星送回去吧。”

说到这里他凝望了段珀,脸上隐隐浮现出了哀求神色,可依旧是笑着的,笑的平静又可怜。

段珀和张启明对视半晌,最后他摇了摇头。

“你急什么?”段珀问道:“爸爸是肯和他谈判的,你不信启星会来救你吗?”

张启明看起来十分温和,简直温和到了心如死灰的程度:“老虎,启星现在不是将军的对手。如果把我和他的位置调换一下,我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去谈判救他;他也一样。我们兄弟两个从小相依为命,如今一个人活,总好过两个人死。”

段珀盯着张启明:“你不怕死?”

张启明微微低头,闭上了眼睛。

张启明良久不发一言,仿佛是处在了沉思遐想中。末了他哆嗦了一下,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怕死。”他脸上的柔和神采消失了,抬眼望向段珀,他的眼神渐渐绝望起来:“我怎么会不怕死?我还不到三十岁,我经过了那么多困苦熬到今天,终于有钱有势有军队了,我还没有活够啊!”说到这里他骤然起身走到了段珀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老虎……”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为我在将军面前求个情吧!我宁愿和启星从此收手不干,我宁愿从此离开缅甸再不回来……不要杀我,我怕死。我真的怕死!”

段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张启明,一颗心冰凉麻木的浸在了咸水里,仿佛已经停止了跳动。

姿态僵硬的蹲下来正视了张启明,他想启明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启明竟然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爱过的启明,爱了很多年的启明,现在正跪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的乞求一条生路!

畏寒似的把双手攥成拳头缩进衣袖里去,他听见自己发出了漠然的声音:“既然你们怕死,当初就不该来招惹我们。启星把爸爸的车队都炸掉了,现在你还想让爸爸饶你活命?”

此言一出,房内又是一片寂静。

在段珀的注视下,张启明拍打着膝盖站了起来。

重新走回床边坐下去,他又回复了往日的镇定模样。扭头看了那三个婴儿一眼,他用渐渐平稳下来的声音低低说道:“老虎,你说得对。我现在有些心慌,人一慌,头脑就糊涂了。其实我这一阵子一直是在心慌,还是我们没有经验,遇到大事就稳不住阵脚。将军说要晚上会面,我们就急急忙忙的带兵上了战场,光想着胜利,没想过失败,好像天下就只有我们兄弟最聪明——不怪我们会输在将军手里,输的不算冤枉。”

段珀没想到他会忽然换了一副事不关己的冷静口吻,就忍不住要拿话去刺激他:“启明,后悔吗?”

张启明望着段珀一点头:“后悔,我不该回镇子的,我没想到将军会那么快——”

段珀摇了头:“不,我问的是当年事情,你们背叛我们,后悔吗?”

张启明顿了一下,随即微微一笑:“那个,不后悔。”

段珀直勾勾的凝视了张启明:“那时候,我难过极了。”

张启明思忖了一瞬,垂下眼帘对着地面说道:“老虎,我和启星小时候,为了能吃到一口饭,每天都要和童子军里其他的小孩子打架,打死过人,也差点被人打死过,就为了一口饭。后来冯参谋长把我们选出来伺候你,我们天天不用竞争也能填饱肚皮了,真是谢天谢地,满足极了。”

他抬起头来,脸上显出了梦游一般的神情:“那时候我就想,老虎少爷是将军的儿子,以后也是要做将军的,那我和老虎少爷的关系这么好,以后是不是也能当个参谋长呢?要是能当上参谋长,可就了不得啦!”说到这里他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摇着头自嘲一笑:“我就是这么想的——我打仗不行,不过还有点文化,应该可以当个参谋长。我等啊等,等啊等,等着你长大,等着将军衰老;可是时间过得太慢,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话到这里,张启明没再说下去,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站起来,目光深邃而宁静的看向了段珀:“老虎,你对我是真的好。可是我不后悔,如果一切都能重来,我还是要这样做的。”

段珀做了个深呼吸,睁大眼睛想要风干那尚未流下的泪水:“这个时候,你应该说点好听话来哄我的!你不是还想要让我去为你求情吗?”

张启明走上前去,伸手拥抱了段珀。低头把嘴唇凑到段珀耳边,他轻声答道:“傻老虎,你哪里是将军的对手?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们要杀将军,将军是不会放过我们的。”

段珀抬起手,迟疑着搂住了张启明的腰。闭上眼睛抵在对方的肩膀上,他用鼻音闷闷的答道:“启明,你对不起我。”

张启明轻轻抚摸了他的后背:“我一直把你当成弟弟,我没想到那时候你会爱上我。”

“我爱错了吗?”

张启明犹豫片刻,最后告诉他:“错了。”

张启明只把话说到这里,其实是没说完,一个人那么幽深澎湃的感情,哪里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明的?不过不说了,不讲了,事到如今,就这样吧!

谁让自己是落进了段提沙的手里呢?他知道自己没有活路了。段珀也不行,虽然段提沙那么喜欢段珀,可是张启明知道,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段珀也动摇不了段提沙的杀心。

段珀悻悻的离开了这一处临时监狱。

独自找了个地方冷静片刻,他忽然又转变了想法。

“他们要炸死爸爸呢!”他这样对自己说:“就算爸爸不杀他,我也要杀了他!”

这个想法一冒头,他那身心都立刻感觉舒服了许多。百无聊赖的找到岩温,他没事找事的骚扰对方。岩温气的上了树,死活不肯下来。

段提沙一接手军中事务,段珀就清闲了。他没有再去看望张启明,单是每天在镇子上游荡。而段提沙那边因为一时不能奈何张启星,所以拎出人质,开始谈判。

他是狮子大开口了,要吞掉张启星几乎所有的军火鸦片以及金钱;张启星同意。

然后他让张启星下山和自己面谈,结果张启星当场就拒绝了!

他们都不是绑票勒索的土匪,拒绝就是拒绝,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至于拒绝之后的结果,那不言而喻,双方都明白得很。

可张启星就是拒绝,他也怕死,他才不死!

相持不下的日子又过去了五天。在这个细雨靡靡的清晨,段提沙像往常一样赖在床上不肯起,打着哈欠支使段珀道:“老虎,今天你和岩温跑一趟,把小杜的队伍领过来。”

段珀背对着父亲蜷成一团,本来也是睡眼朦胧的,可是一听这话,他那颗心却是忽然一跳——带路这种小事情,岩温一个人就足够了,何必还要自己也去加入?

拉过毯子一角盖在了身上,他含糊的问道:“杜师长要到了吗?”

段提沙“哦”了一声。

于是段珀也“哦”了一声,表示答应。

第88章 烈火

段珀在吃过早饭后,和岩温一起带兵上了路。

段珀无所事事的时候,往往就是岩温的苦难期。这些天他被段珀纠缠折磨的要死要活,整个人就处在崩溃的边缘——其实段珀虽然在他面前一贯喜怒无常,但是像如今这样的恶劣程度,仿佛只有当初段氏父子两方交恶之时可以比拟。

岩温抱着一支冲锋枪,撅着嘴坐在吉普车内,时刻预备着抵御来自段珀的欺侮;然而旁边的段珀今天很异常,他只是扭头望向窗外,若有所思的木然了表情,散乱了目光。

岩温偷偷侧过脸来窥视了他。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段珀那白皙面颊上似乎还存留着一层孩童式的幼细茸毛,连颈侧那道日益浅淡的伤疤都粉红出了水嫩意味——这个坏种是这样的稚弱单薄,无论如何都不像一名二十五岁的青年。他想自己如果有足够胆量敢去动手的话,定能在瞬间把这细骨头嫩肉的坏种揉成小小一团,丢进帆布口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