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欣要跺脚:“我七老八十了吗?!我还年轻呀!”

韩长庚摇头:“不年轻了!姐儿,你已经过了二十岁了,不能再耽误了!”

凌欣焦躁:“可是我想再等等呀!我没觉得我准备好了…”她没敢说她没看上谁。

韩长庚严肃地说:“姐儿,这婚姻之事,可不该是你来决定的事!什么叫你要等等?你准备好?这是该长辈给你安排的事!可怜你被逼离家,没有长辈给你张罗般配的姻缘,勇王一说,我和杜兄都觉得太好了!”

凌欣抱头哀叹道:“干爹!”

韩长庚接口道:“看,你叫我一声干爹,就该听我的话。勇王真的知道该怎么帮你,他说给你的亲事,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贺侍郎一表人才,官贵出身,品行又好,这是咱们那西北地方,做梦都别想见到的人哪!姐儿,你能嫁给他,真的是这么多年来你行好事助老幼,这次还前往救人的福报啊!”

凌欣忽感悲伤:“干爹!殿上指婚,是给凌大小姐的,根本没有提我们山寨,没有理会我现在已经不姓凌了…”

韩长庚很坚定地说:“你本来就姓凌呀!这是你铁定的出生,凌大小姐才是你的身份呀!”

凌欣摇头:“不是!梁姐儿才是!我是老梁寨主的孙女,干爹!云山寨才是我的家!我以凌大小姐之名出嫁,就是背叛了云山寨!”

韩长庚使劲摆手:“这是什么话!你为云山寨做了那么多的事,以你本来的名字嫁人,怎么就成了背叛了?大家都会为你高兴,你可别这么说!”

凌欣皱着眉说:“我就觉得这么做不对…”

韩长庚不解地问:“哪儿不对了?”他接着又笑了:“哪儿能不对呀!勇王告诉了我们之后,我和杜兄一起出去喝了半夜的酒,我都喝醉了:姐儿,你娘是安国侯的正室,她是侯爷的结发夫人哪!这原配的妻子,可不是一般的人,一生只能有一次!你出生在侯府,是安国侯的嫡长女,又聪明仗义,心肠好,可这么多年,流落在外,没有姻缘!这是何其不公啊!若是你能嫁入高门,合了你的身份,不要说我们这些人高兴,你娘九泉之下,也会安心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上天有眼啊!”韩长庚眼睛里闪了泪花。

凌欣深深地叹了口气,韩长庚忙说:“你可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呀!莫伤了勇王的心!他说他会去让他的母妃去求皇帝,这是皇帝指婚,至高无上的荣耀呀!姐儿!额,凌大…”

凌欣瞪眼韩长庚:“干爹!”

韩长庚笑着摇头:“也别这么叫了,侯爷才是你的父亲…”

凌欣眼睛红了:“干爹!您要是这么说,我就不嫁了!现在就逃出京城,回山寨去!”

韩长庚慌忙说:“那可不成、那可不成呀!姐儿,那你还有命吗?!”

凌欣低头:真那么干,云山寨也会没命了。

韩长庚笑着说:“姐儿呀,我和杜兄都知道你大概会不好意思,我们没告诉你,就先替你准备了。杜兄已经回了云山寨,等知道了婚期日子,我就让一个孩子回云山寨送个准儿信去。放心吧,云山寨肯定给你出一份好嫁妆!我听说你母亲当年给了老夫人一套水蓝玉杯盏套具,咱们山寨现在比那时富裕多了,一定会给你更多!轩郎那天不是说开出了块大玉吗?正合适呀!…”

凌欣抬头打断:“不行!干爹,这事绝对不行!”她看看门外,见丫鬟婆子等都站在远处,才压低声音对韩长庚说:“您忘了我一直说的,水蓝玉是镇山之宝,不能露财。这些年,寨子里其他的经营和马匹销售足以支持开销了,我已经让人将蓝玉减少到了最低产量,运出的多是次级的,顶级的玉,每年不超过三十件小玩意,只保障我们玉店偶尔有些引人的东西…”

韩长庚点头悄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怕打眼,从来不多卖玉器,那天你还告诉了轩郎不要卖。可杜兄说,现在市面上我们的玉已经让人注目了,就是那些小挂件,一摆出来就被人买了,还有多少人打听要买大件的,甚至有人放话,如果能得一大块水蓝玉,千两万两黄金都不在话下!”

凌欣严肃地说:“所以绝对不能给我玉,如果真的想帮助我,倒是可以在京城开个小玉器店。”

韩长庚一拍大腿:“对呀!京城的玉器卖得最贵!开在这里,你能赚好多钱!”

凌欣摇头:“我不是为了自己赚钱,有钱也是为了山寨,但有个店在这里,我觉得有依靠,能与山寨保持联系。”

韩长庚笑着说:“当然当然啦!我们也觉得和你有联系呀!可是姐儿,你别说什么你不自己赚钱,你嫁了人,就要有钱财傍身呀!”

凌欣笑了一下:“我命里火弱,财为水,水大灭火,财多伤身,我不需要钱。”

财多伤身,这是杜轩去糊弄人常说的话,他说人要这么想,就能懂得节制,不会被贪欲控制。可是凌欣却觉得前世自己钱财如海,许是真的因此浇灭了自己的生命之火。

韩长庚严肃了:“姐儿,贺相在朝,权高位重,多少人仰仗着他的提拔才能升官发财,现在贺侍郎又在吏部,虽是年轻,可是已经官居要职!人说那贺府那边,送礼的车马日夜不断,那是金窝银窝,你去了,若无丰厚嫁妆,会抬不起头来的。”

凌欣笑容淡了:“我若是靠钱财才能抬头,那我成什么了?”

韩长庚知道触动了凌欣的心性,忙说:“姐儿,我知道你骄傲,可是…”

凌欣抬手制止说:“干爹,别说了,勇王妃在朝上揽下了对我婚事的筹备,我想,勇王府会给我一份嫁妆,必然足够,山寨不要出一分钱。我虽然想只在京城开一个小店,可要买下那周围大片地产,也会要一大笔开销,我今晚做个支出表,您让人带回山寨,让轩哥知道该从哪里挪腾资金。而且,我们的马场…”

韩长庚笑着打断说:“杜兄走时就说,姐儿肯定放不下山寨。没事,你将想做的都写下来,我让柱儿送回去,日后,你有信还可请勇王府的余公公帮着送,他说勇王府可以用官驿送信到云城,让那边专递给云山寨。你别担心,他们看了会照着办的。小寨主的年纪可不小了呀,刚过了十八岁的生辰,你看人家贺侍郎这个年纪都是五品官职了,小寨主还是天天和孩子们摸爬滚打在一起,折腾五六个时辰都不累,只习武艺,不爱理事,你也该放手,让他独当一面了。”

凌欣心中空落落的,想叹息却又压了回去,只又说了几句话,借口要回去写信,与韩长庚告别。

张嫲嫲将凌欣带回了昨天她宴后睡觉的小院,院子里的丫鬟不是七八个了,一眼看去,有十几个,还加了两个婆子,众人一齐躬身行礼,口中说:“见过凌大小姐!”

凌欣觉得心中的那块沉重升到了咽喉处,竟然又想哭,可她毕竟历经两世,还是能把持住自己的举止,只笑着回礼,赶忙回到了屋子里。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忙让人给了笔墨,开始写给山寨的信。山寨里,凌欣一直是调配资源的人,现在需要告诉他们如何运用和控制现金,还有其他各种杂务的处理和她的经营理念…她越写越长,心中渐渐平静下来。

把杂事写完,她另拿了一张纸,给梁成写信,梁成是这个世上她唯一的血脉亲人,她得把自己的心境告诉他。

凌欣写道:“弟弟,你还记得十年前,在晋元城,那个给了我簪子的小孩子吗?他是贺云鸿…”凌欣停了笔,又开始混乱了,她迟疑地写:“皇帝指了婚,我…”她又停下了许久,艰难地写:“谢了恩,可是我真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金殿之上,我能说不吗?弟弟,我…”她不知还能说什么,梁成是个十八岁的愣头青,这些年在马上的时间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都长。与对其他孩子不同,凌欣对梁成有极大的责任感,所以经常教训他,不许这不许那,梁成脾气好,倒是总笑呵呵地听着,凌欣自然还是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怎么也无法对他讲述自己的担忧。凌欣匆忙结尾:“希望你担起山寨的事情了,有什么问题,多和杜叔轩哥他们商量…”

凌欣想念朱瑞,如果有个好朋友,此时也能好好说说心中的混乱。

勇王府的余公公听了消息,笑得眼睛快看不见东西了。他找了机会,又小步飞跑进了自己的小屋子,从吏部架子上,拿下云山寨的盒子,将“梁姐儿”的纸张拿出,写下了当天的年月日,标注上了“殿上陛下赐婚,贺家三郎贺云鸿”。然后他收拾好盒子,走回架子前,将盒子放回吏部所属,满意地长叹道:“真让我猜着了!”

雷参将那时告诉说这个女子是勇王的贵客,要好好招待,他就觉得不对!勇王从来不曾往府中带回过任何女子,别说带回,平常都不与女子交往!从小就是军营,也就是成婚前相看过一些女子,但是对谁都没表示过什么关注。成婚后,与王妃都没时间恩爱,哪里会把个女子这么千里迢迢地请到京城?!勇王最好的朋友就是贺侍郎了,那时贺侍郎被潘家退亲时,勇王可是嘀咕过几句,说贺家没眼力,不知道该给他云弟找什么人。那意思就是,他有眼力了…

嘿嘿!余本简直想拍自己的肩膀了——我一见那女子就知道是勇王给他云弟带回来的人!只是,勇王殿下这眼力,也太惊世骇俗了些!那位梁姐儿,哦,凌大小姐,虽然长得很不错了,可也不是像贵妃娘娘那般的绝色,更没有娘娘的那种性情和手腕,再加上顶着个山大王的头衔,贺侍郎眼高于顶,不知道看得上看不上呢…

“贺三郎是绝对看不上那个山大王的!”太子将殿上发生的事讲了一遍后,轻声笑着对皇后说。

太子下朝后,难掩笑容地去见皇后,告诉她这件喜庆之事。

皇后郑氏近来身体不是特别好,总觉得手脚发冷,即使是夏日,她还是穿了绣着百鸟朝凤的夹衣。她的头发梳成个高髻,一丝不乱。一支巨大的口衔红宝石的金色凤钗,稳稳地插在发间。明明已经是盛装,皇后还是脸色的阴暗。六十岁的老妇,太阳穴已经有了老人斑,两颊也陷落下去了。

她端坐在案子边,因太子的脸色欢愉,也露出了一缕笑意,可是她想了片刻,问道:“那女子你见了?是何等样人?”

太子轻蔑地笑:“殿上她戴着面纱,走路没个相儿,像个男子,身材就是个乡野村姑!哪里能成贵妇?!”

郑氏嘴角显出深纹,又问:“真是她上了孤峰,救了勇王?”

太子摇头说:“其实不该算是她,她只是指了条路。救了勇王的,是她山寨里一个叫杜方的江湖人士。这个杜方带着勇王走下了悬崖,皇帝给他封了个‘仁勇校尉’的武散官衔,这个女子无法封赏,勇王就想让贺三郎娶了她。”

郑氏久久没有说话,太子怕母亲烦恼,说道:“母后,这个女子虽然出身是安国侯府,但是谁不知道她自幼被逼上山,是一个山大王,无母教养,该算是三不娶之人。贺家娶了她,没有好处。”

郑氏眉间三道竖线:“这么多年来,勇王与贺三郎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你觉得他会给贺三郎一个不对的人?”

太子回想片刻,说道:“可是在朝上,贺相的确露出了震惊之色,贺云鸿也不像是真心高兴的样子。看来勇王只是想报这个女子的救命之恩。据报,这次勇王真的是死里逃生,这两个人再晚到两天,不用戎兵冲击,勇王他们就会被饿死了。这的确是天大的恩情!对一个女子而言,钱财地位都是无用,最好的,不就是婚事吗?他自己已有正妃,哪里能让恩人做妾?他这是用贺侍郎报恩呢。”太子摇头笑起来。

郑氏沉默了片刻,咬着牙低声说:“死到临头,都让他逃脱了,天下真有如此好命的人吗?”

太子叹气着安慰郑氏:“母后!孤现在已经将朝事稳握在手了,勇王不可能…”

郑氏脸部抽搐:“本宫还是希望他死。”

太子知道母亲在这事上的执拗,无奈地说:“母后,有些事情,要从长打算。父皇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他不会…”

郑氏微抬了下手说:“本宫知道,可是本宫就是放不下心来。”她站了起来,太子伸手扶着她,郑氏慢慢地走到宫门前。

皇后所在的交泰宫建在高高的地基之上,从宫门处,可以看到宫中稍低的毗邻屋顶。

郑氏干枯的手握住了太子的手,低声说:“皇儿,不知道为什么,从他一生下来,知道你父皇给了他那个名字,我就再也不能安心…他必须死…”

这都快二十年了,母亲神叨叨地把这事说了几千遍了吧,太子敷衍着点头,皇后觉得太子不重视,扭头看太子,哆嗦着:“皇儿,你可得小心!他必须死,不然,不然…”

太子轻声安慰着:“母后,不会的!”

皇后盯着太子,浑浊的眼里似乎有泪:“皇儿,他,还有贺三郎,你千万不能放过!贺三郎心机深沉,他们一文一武,狼狈为奸,能成祸事!皇儿切莫忘了,那些年,贺相把着朝权,那个贱人霸着后宫,对你监国百般阻拦,用尽手段!你年过而立后,都久久不能理事。非得等着勇王在军中站稳了脚跟,贺三郎得了探花,皇上才松了口。你要牢牢记住这些,别饶了他们!一有时机,就要动手,早点除掉他们!免得他们联手害你…”

太子失笑道:“您的皇儿可是太子啊!他们哪里有那么厉害?您等着吧,这次皇上赐婚,他们两个,不见得还是朋友。”

郑氏缓缓点头:“那样才好,你一登基…”

太子看到郑皇后殷切的眼神,低声道:“母后放心,孩儿一登基,贺家,不会多留一天。”

第26章 反应

皇座上太监一喊“退朝”,站在前面的贺相就往后面走,与因官位低而站在后排的贺云鸿一起下朝出宫。父子两个人只对了一下眼色,什么都没有说。许多朝臣走来向他们道恭喜,多是太子那边的人,眼里毫不掩饰讥笑的光芒。

太子从后面走近,大声说道:“贺相!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哪!贺侍郎得此婚赐,可该好好庆贺!”

贺相老谋深算,自然不显山露水,一派笑颜地对太子行礼:“多谢殿下。”贺云鸿也只唇边带着丝笑意,温文尔雅,一如以往。

勇王也走了过来,笑着轻拍了下贺云鸿的肩膀,有太子在左近,他没说什么,匆匆往后宫去了。

贺家父子两个人又微笑着应对了些人,很雍容地出宫上车回府。

贺云鸿的贴身书童雨石,从七八岁就在贺云鸿身边了,现在十六岁,对贺云鸿算是十分了解。他从来没有见过贺云鸿如此愤怒过,当然,在别人看来,贺云鸿依然带着些许微笑,只有雨石能注意到,贺云鸿半垂的眼帘下的眼神,锋利如刃一般。雨石大气都不敢喘,麻利地扶着贺云鸿上车下车,跟个耗子一样安静,唯恐贺云鸿注意到自己。

贺相父子回到府里,一起进了书房,屏退了众人,贺相脸上的笑容才没了,看着贺云鸿微叹了一声。

贺云鸿即使站在大殿的后面,也将前面发生的事,听得一清二楚,他还瞥见了凌大小姐脚步混乱,匆忙下朝的身影,想起了十年那个蠢猪一样的嘴脸…只是,他原来从没有觉得十年前那个女孩子的脸蠢,现在怎么忽然如此觉得…

贺云鸿看了眼父亲的脸色,开口说道:“我毕竟欠她母女一份恩情…”说到此处,贺云鸿原本就失了笑意的面容,变得更加冷漠,他抿紧了嘴唇。

贺相皱眉思索着,半晌后又言道:“就是不提那些,也不该说,这完全是坏事,这姑娘敢入重围,绝非平常之人,勇王是一片好意…”

“父亲!”贺云鸿打断,咬着牙说:“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只是我贺云鸿还用不着…”他再次停住,白皙的面庞罕见地有了一丝愤怒的红晕。

过去,朝臣们都在观望着,觉得勇王该有机会为储,现在政局开朗了,皇上明显是让太子接管社稷,让勇王以武护身。这些朝臣们一个个地,就开始疏远贺家。潘家竟公然退亲,真是寡廉鲜耻!

贺云鸿持才自傲,年轻气盛,是他看来,鹿死谁手,还没成定局。皇帝也得靠着朝臣们的合作才能运转社稷,否则几次天灾,就会民乱四起,加之强戎在侧,必然江山动摇!太子长于深宫,就知道耍些权谋,对国事远没有父亲老练,根本还不能独当一面。此时就跟父亲打对台,明显是个襟怀狭窄之人。这种人,就是再擅阴谋,也不见得没有破绽——他能犯下大错!当然,自己会帮助他…

谁能想到在此时,勇王竟然给自己闹了这么一出!这简直是公然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让他娶个山大王?!他还没打仗呢,这只猪战友就先赌他败了?!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他安排了一条逃去当土匪的路?!

这十年来,他的确曾多次遗憾当年没有救助那双姐弟,可是天地良心,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多才多艺的潘大小姐尚没有在他心中留下任何痕迹,更何况一个寨子里出来的女山大王?!勇王这是拿自己当成了他报恩的礼物了吧?!

贺云鸿气得切齿。

贺相看他,低声说:“你表面上,怎么也不能…”

贺云鸿慢慢透出一口气,脸色恢复如常,平静淡漠,点头说:“父亲放心,这点涵养我还是有的。”

贺相又说:“我知你与勇王自幼相识,平常无大无小,可在这件事上,你千万不能对他发脾气!只能对他多加道谢。他昨日才回京,看来是马上就请夏贵妃去求了圣上指婚,此事一定是他全心所愿,你若不喜,一定会伤了他的心,你可不能因此丢弃这个好友!”

贺云鸿也知道即使不是为了自己,贺家也不能得罪勇王,可还是深吸了口气,说道:“昨日我还出城去迎他,他竟然一个字都没有向我透露他要为我求婚!只是…”他皱眉。

贺相接道:“只是,他一定说了这位姑娘如何如何勇义?”

贺云鸿点头,“我当时没有多想,只顺着他的口气,赞同这位女子确为女中豪杰。”

贺相无奈摇头,“事已至此,只能好好筹办婚事,至少要让勇王觉得我贺家感念他的相助…”

贺云鸿哼了一声:“什么相助?!”

贺相面色沉重,眉头蹙起,低声说:“云儿…”

贺云鸿抬手说:“父亲不必说这些,事情还不到那个地步,况且,以父亲这么多年的经营,加上我的助力,还未知鹿死谁手。”

贺相喃喃地说:“太子已成势,二皇子端王平时懦弱怕事,无心政事,三皇子康王耽于酒色,府中姬妾上百,四皇子安王愚蠢急躁,五皇子勇王,最为合适,可是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贺云鸿点头:“他掌着军权,能自保,何必淌这浑水?而且,他与陛下父子情深,一定会顺从陛下的意思。可是父亲,陛下自从登基,就吃喝玩乐,只处理些琐事,战乱灾荒应急,不都是仰仗着父亲和众朝臣管理?可见就是皇子无能,也不见得当不了皇帝。”

贺相想了片刻,又叹道:“你方才也说,还没有到那一步。陛下宠爱贵妃,心情舒畅,身体康健,看来还该有十年二十年,只要他还健在,太子就是掌政,也不能奈何我。你方才说了,勇王都顺从陛下的心思,我若是做下什么,他何尝不会觉得我辜负了他对我这么多年的信任和依托!我们谈这些为时尚早。哦,你母亲那里…”

贺云鸿微低头说:“我明白,我不会抱怨什么的。”

贺相摇头说:“她定会不喜,也许我该提一句此事的好处,毕竟,后宅妇人不懂朝中格局…”

贺云鸿皱眉道:“父亲!那些还是没影儿的事,说了会白白让她担心。母亲自从晋元城后,一直有心悸之病,多思多虑,我们平时都不敢让她烦忧,请父亲还是不要如此安抚母亲!”

贺相苦笑着点头,“好好,不说不说…”贺相夫人姚氏自从晋元城后,就落下了心疾,郎中们多次说要净心少虑,贺相也知道如果对姚氏透露出日后贺家会有覆顶之灾的可能,那么姚氏日夜担忧,怕是祸事还没发生,她就吓死了。这两年朝中风向转变,他都没有向夫人透露过半分,姚氏还以为贺相是以前要风有风,要水有水的权相。

正说话间,雨石从守着的大门处匆匆跑来,在门外说:“相爷!三公子!老夫人晕倒了!”贺相身边的人都是成人,有什么跑腿儿的,都指使雨石这小子。他为人机灵,说完忙闪开了道路,弓腰探头,一副随时听吩咐的样子。

贺相与贺云鸿惊得马上起身,一齐快步向后宅走去。雨石也忙屁颠屁颠地跟着,贺云鸿边走边问雨石道:“可是去请了郎中?”

雨石马上回答:“大夫人已经派人去了!”

贺府后宅一片忙乱,虽然姚夫人一向身体不好,时时心悸,常需休养,可是这么直接昏厥的事情,自从贺云鸿陷在晋元城后还没有发生过。

贺相夫人姚氏,出身庐阳世家,娘家本房虽然近年因父兄致仕或是过世而有些不继,但名声还在,依然被人视为显贵。姚氏生下三子,贺相无妾,姚氏是贺府说一不二的贺老夫人。

姚氏对贺云鸿珍爱异常。贺云鸿八岁时险些丧命在晋元城,更让姚氏对这个儿子万般关心。贺云鸿的衣食住行,姚氏无不亲自过问,体贴备至。在她看来,这三个儿子里,最有前途的就是贺云鸿。这一点,连一向忽视贺老夫人见解的贺相都要赞同。

许是因为贺雪鸿是长子,贺相对其严加管教,结果贺雪鸿性情拘谨,木讷古板。贺相将其放在户部,多年来没有什么建树,业绩平庸不说,也不善与人往来,官升到了正五品,就已经行事勉强,常常被人诟病。贺相无法再提拔他,只能留他在那位子上混日子。

好在贺老夫人早年给贺雪鸿娶了一门好亲事,乃是淮南世家赵家的长房长女赵氏。赵氏不仅知书达理,且为人精明能干。她过门后,姚氏就再也不用操心后宅之事了,赵氏将贺府打点得井井有条。现在赵氏已经生下了两个儿子,贺家长房也算立住了脚。

贺家的二公子贺霖鸿,比长子更扶不起来。他从小就不爱读书,喜欢吹拉弹唱,被贺相认为不务正业。年纪大了,他一不下科举之场搏功名,二不按祖荫入仕,铁定了心当个无所事事的二世祖,近年他已经如愿地成了京城有名的纨绔子弟。

当年为贺霖鸿娶的也是位高门贵戚之女,那时为了拴住贺霖鸿的心思,姚氏特意选了同知院事罗愈容貌美艳的次女罗氏。可惜贺霖鸿婚后也没有收心,依旧在外面胡吃海塞,听曲儿蹴鞠,与三教九流之人称兄道弟,一点没有世家子弟的清高,连贺相都觉得他在辱没门庭,姚氏更是连带着对他娶的罗氏也不喜三分!

近年来,姚氏越发看不惯这个二儿子:贺霖鸿已经二十四了,可还没有孩子!为这件事情,姚氏不知道骂了贺霖鸿多少次!罗氏虽然长得漂亮,可是生不出孩子来就是个摆设!但是贺霖鸿沉迷罗氏美色,就是不娶妾。姚氏经常抬人过去,但转天就被贺霖鸿送给了他的狐朋狗友。姚氏对罗氏发难,罗氏总是泪汪汪地说全是贺霖鸿干的,自己一点都没拦着。姚氏再去责难贺霖鸿,但是贺霖鸿从小就被骂来骂去的,现在已经是脸皮极厚,随便怎么说,就是不改。如今姚氏一看贺霖鸿就心烦!话里也常说罗氏有貌无德。

相比之下,贺云鸿简直就是贺家最完美的儿子了,天才儿童就不说了,十二岁就下场,十七岁点了探花,更难得的是,其为人也练达明晰,虽然年纪轻轻,就能不动声色,谈吐间,既如春风拂面,又似暗含冬日冰霜,不容人小觑。才入吏部不久,已经将手下料理得服服帖帖。在家中,对母甚孝,对姚氏说话轻言缓语,从不顶撞。姚氏憋足了劲儿要给贺云鸿找个天上仅有地上绝无、德才兼备、淑娴知礼的绝色美女。虽然贺云鸿少年时定的婚事因女方患病而作罢,可是在姚氏眼中,贺府门第高贵,贺云鸿惊才绝艳,绝对不愁再寻到一门比潘家更好的亲事!可谁知,皇帝竟然在殿上给贺云鸿指婚了一个野姑娘山大王!听说相貌还丑陋无比!姚氏闻报,心头大痛,昏了过去。

贺相与贺云鸿进了姚氏的院子时,就见院子里站了一列丫鬟婆子,再进姚氏的外室,里面也有十来个下人,个个肃立。

姚氏的卧室里,姚氏贴身的两个丫鬟靠着墙壁站着,赵氏和罗氏在姚氏床脚拿着手帕擦眼泪,连一向吊儿郎当的贺霖鸿都满脸紧张地站在床边。他见父亲进来,忙让开地方,贺相在床边坐下,拉起姚氏在外面的手,轻声呼唤:“夫人,夫人呀!”

贺云鸿知道母亲是因自己的婚事而受了惊扰,在床头单膝而跪,也连声叫着:“母亲!母亲!”

他的婚事一直是母亲来操办着,原来与太傅潘家的亲事,是母亲千挑万选为他定下的。那时他被安排着见过潘大小姐一面,潘大小姐号称京中第一美人,生得面白如雪,瓜子脸,大眼睛,樱桃小嘴,果然丽颜动人。她身材纤细,步履缓慢,举止柔和,绝对名门风范。两人一见,潘大小姐就粉面含春,娇羞低头。后来,母亲还让他看了潘大小姐写的诗,不过是闺中女子的那些小轩窗,明月光,杨柳枝梢,春意浓,秋风愁人之类的话,可是字迹娟秀,作为女子已是难得。贺云鸿虽然不曾动情,但心中还是满意的。

可是谁知潘家一知太子亲政,就毁了婚约,让他深感不耻,对潘大小姐也没了任何好感,只余了鄙夷。说实话,连带着他对女子都没了什么好感,觉得她们不过是家族的依附,是木偶一般的棋子。

如今,因为一个山大王,让母亲如此痛楚,贺云鸿更觉不值。

姚氏心头疼痛略减,慢慢醒转过来,看见了贺云鸿的脸,立刻眼泪满眶,颤着声音说:“云儿!我的儿!苦了你了!”

贺相摇头叹息:“夫人,也不必如此,这事并非那么不堪…”

姚氏还是呜咽着:“我的儿!我的儿!是娘的不是!前日我才说刑部萧尚书之女,是兰陵萧氏的后人,只是她父亲的位子不够贵气,我就没有定下来,想问问你的意思…早知道!早知道!那萧氏长得美丽,为人谦淑,我见了几次,真的是不错!儿啊,我好后悔!为娘误了你啊!…”姚氏哭出声来,旁边的赵氏和罗氏忙上前来安慰,也忍不住又落了几滴眼泪。

见母亲如此难受,贺云鸿忍下心中的愤怨,勉强笑着说:“娘,那女子的母亲过去也算救过我…”

姚氏急了:“她母亲救过你,她就非要嫁给你吗?这是什么道理?!她还救过那么多将士呢!都要嫁过去当媳妇吗?!她救了勇王,怎么不去给勇王当侧妃?当妾?!凭什么要你娶她为正室,她也配!她怎么不看看自己是谁?!有这么无耻的人吗?!…”

贺相打断道:“夫人!”姚氏从小娇生惯养,如珍似玉般长大,嫁入贺府后,又夫妻和美,婆婆不久就过世了,从不曾受过什么委屈,养得性子依然带着年轻时的任性娇蛮,加上正好五十岁,也是妇人容易焦躁之时,说出话来不忌首尾。赵氏和罗氏都吓得低头不语,贺霖鸿挑着眉梢看贺云鸿。

贺云鸿的脸羞耻得通红,嘴唇紧抿几乎成了一线。他觉得母亲的话虽然偏激了,但也并非没有道理——报恩和婚事可不该是一回事!

贺相见姚氏如此激动,又不敢和她吵,免得将她气死过去,只能叹气道:“夫人慎言哪!此乃皇上亲口指婚,太子助澜,夫人可不要随便乱说什么呀。”

姚氏哭泣着要下床:“我咽不下这口气!不行,我要进宫!我要跟夏贵妃评评理!就因我说了她…她就这么报复我…”说着就要下床。

几个人手忙脚乱地一起阻拦,姚氏哭着推大家的胳膊:“你们别拦着我!就是我不进宫,也别想让我派媒人!别想让我行六礼之聘!没有三媒六聘,我看她有脸嫁吗?!”

贺相无力地拍着她的手说:“圣上已令礼部安排婚事,明显就是怕我府拖延,此事已成定局。”

姚氏放声大哭,外面有人传报说:“郎中来了!”“御医也到了!”

贺相脸色突然难看:“怎么御医也来了?”他看向姚氏:“夫人!说话要小心,御医来自宫中…”

姚氏接过赵氏递来的巾帕,使劲擦了脸,闭眼倒下,点头说:“我不说什么了,让他们进来吧,我的心悸是老毛病了,过去我发病皇上也曾遣御医来过…”

贺相想说那是过去太子没掌政事,皇上仰仗自己的时候,现在很有可能是太子派来看热闹的,可是看着姚氏有些斑白的发鬓,满脸是哭泣后的湿润,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郎中来给姚氏诊了脉,开了方子,说了些要“平心静气”之类的老话。御医来送了些宫里的药材,转达了一下皇后对姚氏的关怀,竟然真的是来看热闹的!

好容易将他们都送走了,等姚氏安歇了,夜也深了,贺云鸿向父母道了晚安,才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院落。雨石一路跟着他,小心地不发出响声。说来也奇怪,这个三公子其实对人不打不骂,但大家都有些怕他。大概因为他一翻脸,就是让人直接出府,没什么余地。

贺云鸿一进院门,就听见一片:“公子回来了!”的声音,过去他听惯了,可是今夜,他莫名生厌。他走入正房,一大帮丫鬟们就在贴身丫鬟绿茗的带领下围住了他,帮着更衣换鞋。

贺云鸿一眼看到绿茗眼睛肿着,脸上还残存着泪痕,心中生怒——我竟然要让你们可怜吗?!等衣服换好后,冷冷出声道:“都下去!”

绿茗惊讶,眨着泪眼说:“公子,晚餐已然备下了…”

贺云鸿本来误了晚饭,有些饿了,但是看着这帮人凄凄惨惨的神情就情绪恶劣,不耐地一皱眉,绿茗赶紧弯腰,示意丫鬟们跟着自己退出了屋子,自己守在了门外。

贺云鸿走到桌边坐了,拿起桌上的一本书,皱着眉读了会儿,怎么也没读明白书里写的是什么。他抬眼看着桌上的灯火,沉默许久,深叹了口气,扔下书站了起来。他真觉得饿了,可就是偏拗着不想松口,让绿茗来服侍他洗漱了,直接睡觉。许是因为肚饿,他这一夜辗转反侧,也没睡上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