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鸿胸口莫名不畅,走入自己的院子,绿茗迎上来,见贺云鸿眉头微蹙,就笑着安慰道:“公子不要烦忧,老夫人一定会再给公子…”

贺云鸿一垂眼帘,理都不理地走入了自己的书房,将门一关,躲在里面到了晚餐时才出来。

老夫人卧床,各院自己吃饭。贺云鸿像是没有胃口,无精打采,只吃了两筷子素菜。

想到明日公子要与那个山大王一起去勇王府回门,绿茗开始担忧起来。

这一夜,贺云鸿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中,总像是回到那院墙边,听到那个女子连笑带骂的声音,有时觉得不是贺霖鸿在挨骂,而是自己站在她的身边,被她骂得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真的被骂的贺霖鸿反倒没这么难受,他出去和一帮朋友大吃大喝了一顿。席间许多人问起他三弟的新婚,他其实特别想跟大家说说今天贺府发生的破事,他怎么被他不想要婚事的三弟妹骂得快吐血了,可是他知道一点都不能透露,只能呵呵笑着说些“很好呀”“很不错呀”之类的话。等到喝得晕晕乎乎之后,他高兴起来,击板大声歌唱,闹到了夜里,才被人架回了贺府。

贺相忧心忡忡,去看了卧床的姚氏。姚氏一见贺相就无力地流眼泪,特别委屈。贺相见她衰老脆弱的样子,也不能责备她,更不能多说这门婚事给贺府带来的危机。只能反复劝她放开心怀,好好休息,然后自己宿在了外院。

贺相在床上长吁短叹,真是挺后悔的!

他以前没拦着,因为迎娶新妇本来就是后宅主母治下的事,姚氏定下来的,贺云鸿都听从了。男主外,他一朝左相,难道要去理后宅之事?何况,这事他本来真没当回事!一个毫无背景身份的山寨女子要嫁入相府,姚氏心里憋屈,不想大办婚事,有什么了不起的?而且,还是在内院,外院的宴席照样宴请了各方宾客。让她住了旧房子,可能听着不好,但是比起在姚氏身后站一天规矩,抄一天经,弄不好还罚跪什么的,住个旧房不痛不痒的,算什么呀!大家一听就明白,这不过是对她身份的一种提醒,结合以前市井上她被败坏了名誉,这就是让她别想在贺府撒野的意思。

不要说大户人家,上在皇宫,下到平民小居,自古以来,哪里有婆婆不拿捏下新过门的媳妇的?而那些新妇,谁不是敛眉低首,先承受下来,向夫家表示一心一意的孝敬,也以此机会博得夫君的好感和敬重?

她救了勇王,勇王给了她亲事,可这怎么看都是桩对贺家不公平不般配的亲事啊!贺家应了下来,何尝不是向勇王表示忠心,勇王该体谅贺家的苦衷!如果这真的是个平常乡间女子,她受了这些该不会说什么,哪怕她真的去向勇王说了,贺云鸿与勇王十几年的交情,可与她才多长?嫁入了这么个高门人家,得了三郎这么个郎君,她还抱怨,勇王会觉得她不懂事的!

但是谁能想到是这么个女子!身材健康挺拔,宜子孙!天庭饱满,地阁匀称,鼻梁高宽,嘴唇红润,宜夫君!眉清眼亮,反应迅速,不是个山寨的蠢女!这么个媳妇,是配得上三郎的!这个女子要是去向勇王说她在贺府的遭遇,勇王就会觉得贺家不知好歹了!可是贺家冤枉啊,贺家不知道是这么个人哪!他真该以前要求见见这个女子!那时怕勇王觉得自己不信他,就没敢提,可实际上是不信他呀!反而去信了那些说这个女子野蛮无礼的话…

贺相在黑夜里叹气:可她的确不懂事!如此任性,如此骄傲,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退让!同时又懂事,懂如何还击!现在竟然说不要婚事!三郎却还在那里较劲,自己不能说什么,这个儿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万一说让他去…他就更不会去了!…真让人头疼啊!…不知明日回门,会不会有什么事…

晚上,赵氏对着自己的夫君贺雪鸿哭了半天,她真是气得要死,“妾身嫁来这么长时间,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贺雪鸿虽然也不喜欢那个女子的脾气,可是本着责人不如责己的原则,还是批评赵氏:“你呀,身为大嫂,该有气度,那时在房中,你的口气…”

赵氏抹着眼泪:“什么口气?!她的那个样子,穿得就是个土匪样子!你还让我要低声下气的对她说话吗?她也不看看自己是谁?!”

贺雪鸿饱读诗书,觉得这些女人家争短较长的事情,都不符礼教!说道:“君子修身为上,有什么要先检讨自己,不要抱怨他人。我去问问孩子们的功课。”就起身去书房了。

赵氏一口气闷在胸口,半夜没睡觉。

第37章 回门

次日是新妇回门之日,一大早,门外就有人送来了水和一些食材,院子里有小厨房,凌欣知道回勇王府会有一顿吃喝,就说道:“别忙什么了,弄个面条窝几个鸡蛋就行了。”冬木答应了,那边做早饭,这边秋树就给凌欣梳妆。

为了照顾勇王的感情,凌欣自然穿了喜服,甚至梳了个已婚妇女的发式。

虽然这婚事到了这个地步,凌欣也并不怨勇王。她牢牢地记得自己读过的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子一天发现门口有条烂鱼,就厌恶地扔了。第二天,又一条!她扔了后很生气!第三天就在附近等着,准备好好教训下那个来捣乱的人,结果,她看到了一只她喂过的流浪猫,把一条鱼放在了她的门口…

这一世,凌欣一再告诫自己,要珍惜别人的好意,即使他们的好意并非自己所愿。就如她从来没有对逼婚的韩娘子恶语相向,即使勇王给她的这件婚事跟那条烂鱼差不多了,但凌欣也绝对不会去伤害勇王,她总想起勇王身着华服,在那个高大上的书房中,双手五指对上拢成球形,歪头向自己显摆地笑的样子…这个熊孩子!

梳妆后,早饭就好了。几个人刚吃了饭,还没有收拾碗筷,院门外就有一个婆子的声音说:“请小姐到府门上车。”

凌欣对小姑娘们说:“别洗了,我们先回去见兄弟们。”

冬木忙说:“我还是留下来吧,洗碗,也看着屋子。”

夏草犹豫了下,说道:“我也留下来,我实在受不了见了他们不说实话,一个弄不好,我就会都跟韩娘子说了。”

凌欣笑:“你还真有自知自明。”她看秋树和春花:“你们肯定能管住嘴?”

春花有些迟疑:“我不知道…”

秋树气呼呼地说:“我能,我能死咬着不说!”

凌欣说:“那就秋树跟我去,你们其他就在院子里吧,别到旁处去,也别让人欺负了。”

夏草说:“放心吧,姐姐!”

凌欣带着秋树走出院门,见罗氏在不远处站着,就大声对门边的人说:“我不在的时候,贺府的人不得入我的院子!”以免有人打扰自己的人。

门边的婆子看了看罗氏,罗氏点了下头,那个婆子点头说:“好,就听小姐吩咐。”

凌欣一愣,人家答应得这么好,倒显得自己是个恶霸了。罗氏做了个手势,凌欣跟着她走向前院。冬日寒风迎面,凌欣的口鼻呼出热气,罗氏说道:“前面有软轿等着。”凌欣摇头:“我走走挺好的,你若是累了,就别陪着我了,我记得去前面的路。”

罗氏迟疑了一下,也的确太冷了,就点了下头离开了。

凌欣带着秋树走,沿途看见人也不睬,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可是那些仆人们都稍微退后了一步,没有人像昨日那样向她炸刺儿了。

贺云鸿早上起来就觉得昨日胸中不舒的感觉依旧,他不想吃东西,可这是回门,他不得不去,怎么也得吃些,就只吃了几口粥。绿茗心疼地劝了两句,“公子,多吃些吧。”她见贺云鸿神色勉强,猜测该是因为他要回门心情不好吧?又觉得高兴了些。

贺云鸿一摆手起身,绿茗拿过喜服,虽然知道公子去勇王府那边怎么能不穿喜服,可服侍着贺云鸿穿上红色绣着金龙银凤的喜服,看着公子即使脸色稍微发白,可显得玉树临风的样子,绿茗眼中又有了泪光。她仔细看贺云鸿的脸色,想看到昨日贺云鸿愤怒的神情,可贺云鸿只是一脸阴沉——这次,那个女子怎么也该穿喜服吧?不会又出幺蛾子吧?

临去府门,贺云鸿自然去看了母亲,他坐在姚氏身边,姚氏知道今天他要回门,拉了他的手好久好久,才很虚弱地说:“儿啊,你…你…”

贺云鸿直觉地明白,母亲是想让自己说些那个山大王女子的坏话,可是此时,他忽然有些头疼,只说道:“母亲好好休息。”

姚氏又喘息了会儿,说道:“你可别离那贱人太近…”

若是昨天,贺云鸿会爽快地答应——他巴不得能躲多远躲多远!那时他怒火中烧,觉得那个女子竟然不孝自己的母亲!她根本不配是自己的妻子!

可是昨天听了她的话…他都没有和她洞房,她觉得她根本没嫁人!所以她不把贺府当成她的家,不把自己看成她的夫君,更不会将自己的父母看成她的父母!如何让她孝敬?何况,那个女子说要求别人孝顺形同求乞的话真是刺到了他。贺云鸿心中何等骄傲——我如果想要什么,你该自己双手捧上来给我才对,我用得着问你要吗?!这么想,自己什么都没有给她,却口口声声要求她孝敬长辈,却显得小气了,像是她说的在占她的便宜…

他忙止住自己的思绪,母亲自幼对他呵护备至,爱护极端,对他而言,他必须孝顺母亲,以偿还母亲的深恩!贺云鸿对姚氏温和地说道:“母亲放心…”

姚氏见儿子如以往般顺着自己的心思,满意地点了下头,可她看到贺云鸿穿的红色喜服,觉得特别刺眼!

姚氏小时候长得美丽可爱,尽得父兄的溺爱,她只需稍微一蹙眉,一撒娇,人们就会顺了她意。当然,她也知道大概的道理,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成婚后,夫君对她是百依百顺,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贺九龄在朝堂上已然费尽心力,回家来,就图个松弛,娇妻要什么,给她就行了,耳根也清净。

贺家书香清流,有世家的背景,虽不是豪门,但贺九龄的父亲素有文名,以贵立身。贺九龄青年时得中金榜,被榜下寻婿的高门看中,说下了亲事。

亲事定下时,贺九龄之父已逝,贺九龄有个长兄,在少年未成亲之前得病故去。失子丧夫对贺九龄的母亲打击极大。她本来就是个温和的妇人,喜欢安静,不喜与人争执,失去亲人,让她心如槁灰。贺九龄成亲后,她见儿子夫妻美满,就更加放弃了世情,遁入佛学,常年在后院读经礼佛。姚氏每月只需在初一十五向婆婆见一下礼,其他时间随意。而贺霖鸿一出生,贺九龄的母亲就过世了,贺九龄三年守孝后的复出,还是姚氏娘家人安排的。

贺九龄因家世简单,不牵扯太多世家豪门,入了皇帝的眼,逐渐委以重任。姚氏认为,贺相登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是得了她娘家的支持,军功章上有她的一半。在贺府,一直腰杆挺直。京中哪个稍微有点地位的人家,不是妻妾满堂,可贺相别说没抬过妾室,连提都不曾提过,一心全铺在了朝事之上,可见是对她格外敬重。

贺家两个娶进来的媳妇,都是知书达理之人,赵氏因年纪轻轻就掌了相府后宅,对姚氏感恩戴德。而罗氏因无子总觉得矮了半截,对姚氏都是只说好话巴结着,多少年如一日。

这么美好的生活,突然之间结束了!姚氏觉得被人羞辱了!她本来卯足了劲儿要制住这个传说中的粗野女子,可怎么怎么都没有想到,竟被对方骂了!这太…太…太无法接受了!姚氏怒极!怨极!就如久也不曾动用过的一条肌肉,猛地被抻拉,撕裂开绽,疼痛难忍!

她恨不能杀了她!

姚氏脑子里一次次地回放那个山大王将酒倒在地上的动作,说自己“没有德行”的话,此时又想起来了,再次气得发抖:“不知恩的下贱货色!竟敢咒我死!我真希望你能马上休了她!让她滚出府去!”

昨天贺云鸿就是这么觉得的!他那时在堂上就说要马上休弃了她!可此时,他似乎听到那个女子说…

贺云鸿心中堵得厉害,点头道:“我明白。”

姚氏舒服了些,闭上眼睛叹道:“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贺云鸿眉头微皱了一下,想忘掉那个女子说的有关孝道…

他觉得他像是被撕开成两半一般,过去理所当然的,现在竟有另一面…他的心乱了,可表面依然平和,低声说:“母亲要好好保重,莫要烦忧。”

见贺云鸿态度很好,姚氏点头,终于说:“你去吧,晚上再来看我…”

贺云鸿习惯地回答:“是,母亲。”站了起来,行礼后出去了。

他走向贺相的书房,准备到那里告别父亲。他虽然没有昨日那般烦躁,但胸中更加难受!他真有些后悔去清芬院听了那个女子和二哥的谈话。他的听力绝佳,记忆力也好,那个女子的那些嚣张话语,总浮现在他脑际,完全打扰了他的正常思维!关键是他不仅回想,还能繁衍出许多相似的主张,涵盖其他…什么叫无形的手?官员若是没有足够的薪饷,道德教育能阻止他们贪污吗?高薪可以养廉吗?可如果高薪,朝廷无法负担,必须要清减官吏,这个动作太大了,会动摇根本,外有强戎窥伺,内有太子忌惮…朝廷现在对大族的管理颇感吃力,那若是将家中土地数目的多寡列为税收一款,土地众多者,单亩税收量加重,那样富户就要多付税,中小家庭负担减缓,是不是就会限制大家族的膨胀…

不!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宁可从来没有听到过那些话!就让他在他原来的路上继续走,被认可,被称赞!一切都有条有理,按部就班!他熟读经典,对事物已经有了一套见解,都有据可依,有理可循!他只想按照以前的方式看这个世界!他要做个对母亲全心尽孝,一切依从的孝子,他不想去评判母亲的言行是否良善,他不能!子不言父过!告发父亲的人,哪怕那父亲是有罪的,儿子也要被以忤逆之名判死罪,算是双罪并罚——父债子偿,外加不尊父长!

好吧,即使孝道真的是她说的,是一种控制人的手段,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手段吗?无论长辈多么不对,晚辈都不能违拗,否则就会乱了规矩!就如父亲所说,若是在平常人家,那个女子昨日就会被杖死了!那个女子不也是说了吗?社会…该是人世吧…的稳定,依靠家庭的稳定,如果晚辈可以反抗长辈,那么谁能当家做主?如果没有一家之主,那么一个家庭听谁的?!就如后宅,如果不尊敬母亲,那岂不是要各自为政、各行其事了?那不就乱了吗?家一乱,国不就乱了吗?…

不,他真的不想再去回忆她的话!他无需被一个乡野女子的大放厥词影响!…他一定要忘记那些!她狂妄,她不知恩…恩?嗯…她太激烈!她心胸狭隘!她怎么能知道《楚辞》?道听途说…她脾气暴躁!她绝对不适合自己!不适合贺家!必须休了她!…

他下意识地皱着眉头,走在他身边的雨石见他这个模样,知道三公子是在纠结。雨石不解:他纠结什么?昨天不是挺生气的吗?今天接着生不就得了?

贺云鸿进了父亲的书房,贺相看来也是一夜没睡好,脸色发暗。

贺相皱着眉,不知道该怎么对这个儿子分说利害——亲,赶快去把那个女子哄好呀!咱家就靠你了!父母给你这副好模样,你怎么能不用啊!…

见到父亲担忧的神色,贺云鸿忽感歉疚,对父亲行礼道:“父亲,我…要去勇王府了。”

贺相点头:“你…”昨天已经说过了,何必再讲?贺相仔细看贺云鸿,发现贺云鸿情绪不高,但不似昨日那般躁动,没了那愤愤之意,忽觉许是有可能,就点头说:“你要对勇王多加感谢。”

若是以前,贺云鸿真是特别不喜欢听!可是现在,竟然觉得有些沮丧!他沉默了片刻,对父亲行了一礼,出了书房。

他到了府门时,有人告诉他说已经去叫凌姑娘了,他就在府门边站着,片刻,就见凌欣一身红衣短袄长裙,脸色红润,步履矫健,从院子里如风般行来,裙裾微飘,到了他面前连停都没停,眼睛看也不看他,直接掀了府门处的马车帘子自己坐了进去,然后伸出手来,后面的秋树当仁不让地手一搭就被凌欣拉了进去,啪地一声,帘子放下了。凌欣在里面说:“去勇王府!”

贺云鸿咬了咬牙,转身上了后面的一辆马车,今天不是迎娶,他就不骑马了。

他觉得马车的颠簸很难忍,虽然披了斗篷,却像是没穿。他努力平息自己脑子里的纷纭思绪,专注吐纳,想让自己轻松些。

马车一进勇王府,就听到里面一片喊:“姐姐,姐夫到了!”“鞭炮!鞭炮!”“回门还放什么鞭炮呀!”“反正上次没用完,再放一遍!”…

贺云鸿两日前听到这些喧闹,觉得很不耐,现在倒是觉得没那么烦躁了。

凌欣昨天大骂了贺霖鸿一顿,算是出了气,又知道在贺府不会待长,半年后就能回云山寨了,心情挺好,一下马车,见到这些弟弟们,就喜笑颜开。

外院的人们见了,又是一阵骚动:“姐!你还好吧?!”“姐,看来好高兴呀!”“姐,你穿红衣服真漂亮!”“姐…你怎么变了…”“你又哭!哭什么呀!姐哪儿变了?!”“姐的头发不一样了…”“当然啦!姐嫁人了!”“姐!哇…”“去去去!就知道哭…”一大帮人簇拥着凌欣问话。

贺云鸿下了马车,立刻循声望去,见一个高高的少年,正低头对着凌欣抹眼泪,凌欣笑着对他说道:“重山长这么高了,就不哭了吧?”

另一个少年一把将高个少年推开:“姐!别理他!他就是想让你给他擦脸!从小就这样!脸皮真厚!”

那个叫重山的少年人可怜巴巴地眨着泪眼看凌欣,凌欣失笑,用手指在自己脸上羞了羞那个少年,高个少年破涕为笑…

有人一拍贺云鸿的肩膀,贺云鸿忙收回目光,见一身轻甲的勇王笑着站在自己面前,他忙向勇王行礼,勇王柴瑞眼中发光地瞪着他问:“云弟,你高兴吗?”

贺云鸿心中泛起苦意,可是神色尴尬地点了下头,勇王哈哈笑,在他耳边说:“我就知道,姐姐那么聪明,是能配得上你的人!”贺云鸿想起昨天凌欣对贺霖鸿的那顿骂,自己都胜不了,脸涨得通红,表情僵硬。

勇王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四五天了,那边有事,昨天就有人来叫我了,可我等到现在,一定要见你一面,看你认了才成!我得马上出城了,你自己进去吧,余公公会关照你,云山寨的梁寨主十年前和咱们一起联过手呢,杜壮士和韩壮士都是很好的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好好跟他们吃顿饭,我们有空再叙啊!”勇王从来没见贺云鸿的脸红成那样,一副羞愧难当的样子!哈哈哈!他知道他错了!现在时间太紧,以后再好好说!

贺云鸿向勇王行礼告别,勇王点头转身,又向人群中的凌欣招手,凌欣忙笑着行礼,勇王见凌欣笑得开朗,心情更好,觉得他完胜贺云鸿!

勇王边走边对凌欣说:“姐!新婚快乐呀!我先走了,王妃在里面等着你呢!”

凌欣笑着说:“多谢殿下!”

勇王笑呵呵地带着自己的一队军将出门上马离开了。

见勇王离开了,贺云鸿刚刚暗舒了口气,上次贺云鸿见过的凌欣的弟弟闪身过来,笑得露出白牙,向他行礼,欢乐地叫了一声“姐夫!我叫梁成,我们又见面了!”梁成他们到这里来,勇王府对他们一直很好,以致梁成根本没有什么因自己是山大王而自卑的感觉。

见他如此热情,贺云鸿说不出地不舒服,只能轻微地点头。大家只觉得这京城的探花郎就该如此端着架子才对,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梁成不由分说拉了贺云鸿的衣袖,推开前面的人,嘴里喊着:“让开让开,带姐夫去大厅喝酒了!你们别挡着!”

人群簇动中,贺云鸿隐约看着凌欣与一个衣装朴素的妇人说笑着往后宅走去,她的胳膊紧挽着那个妇人,显得特别亲昵。

贺云鸿带来的贺府仆从被勇王府的人带走了,到偏厅去吃饭,贺云鸿的书童雨石努力在人群中拥挤,想跟着贺云鸿,最后也被云山寨的少年们强拉住,说他们会照顾姐夫,被留在了外围。

梁成拉着贺云鸿一路疾走,到了一个摆了好几张大桌子的大厅里,却不落座,大声说:“你们快去叫杜叔和我干爹呀,我跟姐夫说几句话。”扯着贺云鸿进了小偏厅,砰地就把门关上了。外面有人使劲拍门,大声说:“喂!你不能这么霸占着姐夫呀!”

梁成根本不理他们,对着贺云鸿一笑,神秘地说:“我给姐夫带了礼物,想亲手给你,婚礼前不好去见你,那日姐夫来迎娶,也没有机会。现在赶快给你,免得一会儿我被他们灌醉了,就记不起来了。”

贺云鸿浅淡地笑着,礼貌地说:“梁寨主不必如此客气。”

梁成看着贺云鸿笑得调皮:“姐夫,你真棒!这么沉得住气!我姐一定喜欢!她从小就让我一定要会酷!她说酷就是发生了什么,都不能动声色!喜怒哀乐,不能挂在脸上。我过去总弄不明白,可现在看见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边说,边从胸前掏出了一只狭长的木盒子来,塞到了贺云鸿手里,说道:“你看看,一定会喜欢的!”

盒子看着就是普通的核桃木,浮微雕了些松竹梅。贺云鸿犹豫了一下,推开了木匣上层的盖子,里面的黑色绸底模子上,并排放着两支玉簪。一支通体白色,簪头是竹子,中间镶了一圈金子,正是多年前他给了凌欣的玉竹簪。另一支,却是通体湛蓝,与白色玉簪相配,簪头雕成了同样的式样,也在同等高度的地方,镶了一圈金子。

梁成指着白色的玉簪说:“你还记得这支白色玉簪吗?那年在晋元城,我们几个一起动手,才干掉了那个戎兵。姐姐告诉我,姐夫就是那个用簪子扎了戎兵后膝的孩子,我一直记得姐夫那时的行动,真是勇敢仗义!后来,有人来救你们了,你将这簪子给了姐姐,当时掉在地上,摔成了两段。姐姐捡了起来,我们进了安国侯府,这簪子就没了,该是他们打我时,姐姐和他们动了手失落的,可是后来,竟然被镶好了,又送到了云山寨,姐姐就给了我…但实际上,还是该算是姐夫送给姐姐的!我找人给姐夫做了这枚蓝玉的,和你给姐姐的玉簪配成双。这支蓝玉净澄无暇,如姐夫给的簪子一样,也是极品美玉,算是我替姐姐还给姐夫的定礼!愿姐姐和姐夫,一辈子如这双玉簪,相依相伴,心诚意坚,吉祥幸福!”

听着梁成的话,贺云鸿觉得咽喉一阵发紧,恍然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那时的自己,勇敢而仗义吗?十年后,自己还担得起这样的赞扬吗?那个提刀推开他们,迎向了戎兵的女孩子,贺府对她做了什么…

贺云鸿脸上又现出红晕,梁成以为贺云鸿害羞了,笑着说:“姐夫竟然脸红了?这才像是和我一样大的人!不然我可太惭愧了!”

贺云鸿几乎说不出话来,将手中的木盒盖子推上,虚弱地说:“多谢…”将木盒放入自己的怀中,觉得盒子沉甸甸的。

梁成一拉他的手臂:“谢什么呀!姐姐和姐夫都是有情有义的人,你们一定会成为一对美满夫妻!杜叔说云山寨不能和姐姐搭上关系,可姐姐是我的亲姐姐,拉扯了我和云山寨一帮兄弟姊妹长大,无论外面人们怎么看怎么说,姐夫就是我的亲人!我可是云山寨的寨主呀!你既然是我的姐夫,就也是我们云山寨的姐夫了!我们山寨是个大家子,兄弟姐妹们都重情谊,日后姐姐姐夫有什么事,你们都不用说一声,我们赴汤蹈火,也会来帮助你们的!”

贺云鸿看向梁成,梁成的眼睛清亮坦诚,让人能一眼看穿到底,见到他那颗赤子之心。贺云鸿强咽下喉中的结块,面皮僵硬地抽动了一下,梁成脑袋凑近贺云鸿兴奋地说:“我跟你讲,我姐姐虽然说话声音大,爱教训人什么的,其实心特别好。小时候带着我们玩,给我们讲故事,日后你们孩子会和我们那时一样快乐的!她还会做饭,做得可好吃了!什么红烧肉呀,蜜汁鸡呀,蒸排骨呀!馅饼包子,…咂咂,你不知道你多有口福!日后要让我去你那里吃饭呀!我干娘让我对你带句话,两个人能走在一起是什么那个,千年修来的!你和我姐姐,绝对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呀!新婚夫妻要多体谅对方,毕竟谁也不认识谁是不是?我姐姐虽然不知道那些规矩礼仪什么的,可是个懂事的人,很好相处。如果有什么事呀,你就跟她讲道理,只要你说的有理,她会听你的。真的,有时歪理也行呀!能自圆其说就成!她会跟着你笑呢!当然啦!姐夫是个探花郎!哪里用得着我教?肯定是会讲道理的呀!嘿嘿嘿!…”

贺云鸿半垂下眼帘,梁成很赞叹地说:“姐夫真酷!我跟你说,过了年开了春儿,我们就要回云山寨了。我把姐姐托付给你,你们要相互照顾啊!我干娘说,这就是为何人要有个家呀!家就是个窝,能让人在里面歇歇。在外面摔个跟头,爬回窝里,有个人在一边陪着你,安慰安慰你,你喘会气儿,就能再站起来。我姐姐是个有眼光的人,她可不仅会安慰你呀!她会帮着你出主意的!而且呀,我不能跟你说太多…她可厉害了,特别护家,有她在,你们的家呀,可不会是个软窝,至少会跟我们山寨一样,安全舒坦,你就放心吧!哈哈哈…”梁成大笑。

贺云鸿完全失语,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外面有人大喊:“寨主!你有完没完哪!我们都等着看姐夫呢!”

梁成扭头对外面喊:“都给我等着!我正跟姐夫说话呢!小心我揍你们!”可他回了头,加快语速地对贺云鸿说:“我争取每一两年就来看你们一次,说实话,姐姐这么嫁在了京城,离云山寨那么远,我真是很惦念。可我打听了,大家都说姐夫是个特好的人,不仅相貌出众,还人品好,修养好!我那天一看你,就放心了!姐夫看着温润如玉,彬彬有礼,是个谦谦君子啊!一定会善待我的姐姐的!”

梁成笑着拍了下贺云鸿的肩膀,贺云鸿觉得咽喉处沉得像是放了块铅一样,怎么也无法发声,还好,不用他说什么,外面就有人大喊:“杜叔来了!韩伯来了!”

梁成这才开了门,拉了贺云鸿出去,指着人们为他介绍说:“这是杜叔,这是我干爹…”

杜方和韩长庚都同时推脱着:“怎么能这么叫?”“这是咱们朝的探花郎啊!”

贺云鸿想起凌欣所说这两个人在她生命里的位置,就认真地行了礼,杜方和韩长庚都特别高兴,一起上来扶贺云鸿,嘴里说:“不用不用啊!”两个人扶起贺云鸿后笑着对视,觉得贺云鸿这对小夫妻一定交了心,梁姐儿该是告诉了她夫君山寨里的事情。这多不容易呀!探花郎对姐儿山寨的人一点都没看不起,还这么有礼!

勇王府的余公公进来招呼着:“各位各位,就坐了,上菜了上菜了。王爷虽然不在府,可是吩咐下来了,酒菜管够啊!”他留意了贺侍郎的表情,发现他对周围山寨这帮年轻人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暗道勇王做的这门亲事,许是能成!贺侍郎该是说服了贺老夫人…晚上他得去密室加上一句。

厅中的少年们听了余公公的话,齐声叫嚷,热闹得要掀了屋顶。梁成拉了贺云鸿坐了首席,杜方和韩长庚坐了两边,那个高个子的少年蹭啊蹭地也坐了过来。梁成笑着说:“这是我的重山弟,大名叫艾重山,好听吧?是我姐起的,他可爱哭了,小的时候总让我姐抱…”

艾重山红着脸低头不说话,杜方忙说:“哦,那时他也就四五岁吧?他是姐儿在我们云山下捡的孩子。”

艾重山抬头嘟囔着说:“我到八岁姐还抱我呢!”

旁边的一个人打了他一下:“你还好意思说!”

艾重山的眼泪又落下来了,呜呜地开始哭,大家无奈地拍桌子:“你这是干什么呀!”“当着姐夫多丢人哪!”

梁成说:“快快,给他吃的,一定是饿的!姐说饿肚子的时候,就容易感伤!”

艾重山抽泣着:“是…是饿的…”

有人过来敬酒,梁成抬手说:“敬姐夫的酒,我先喝一半!”

贺云鸿其实很想喝醉,忙抬手说:“哦,不必…”

梁成拉下他的手,小声说:“姐姐肯定不会喜欢姐夫被灌醉的,她可护短了,要是姐夫不舒服了,哎!我们这帮人可就要挨骂啦!”

大家哄堂大笑:“该是被狠狠地骂呀!”“我可怕了呀!”“艾重山!到时你要使劲哭啊!替我们大家挡挡姐姐的火气呀!”

“呜呜呜…姐姐才不会骂我…她从不对我发火…只会哄着我…”

“那是!没骂你就哭成这样了,这要是骂一句,你大概要哭倒长城了吧?”

一边笑声里,几个小青年跑过来,挤到梁成身边:“姐夫!我们敬你…”

杜方忙笑着对云山寨的青少年们说:“人家贺侍郎是高贵人家的孩子,你们可不能胡闹呀!”

小青年们纷纷说:“不闹不闹,就是对姐夫表示下敬意!”“上次喜宴咱们没赶上,这次怎么也要对姐夫说几句恭喜吧?”…

大家七嘴八舌,贺云鸿喝了几口酒,许是早上没吃什么,他很快就觉得头晕目眩,精神有些委顿。梁成见了,只道他酒量不行,就替他挡下了所有的酒,忙给他使劲夹菜。贺云鸿食之无味,可看着梁成殷切的笑脸,就强吞了下去。

一顿饭闹到了午后结束时,贺云鸿已经头疼如裂胃疼如刺,脸色发白。他深觉痛苦,表面上还不能露出来。

勇王府的后院自然比前边安静了许多,勇王妃带着孩子摆了平常的家宴,凌欣和韩娘子在坐。

勇王妃见凌欣谈笑自若,很轻松愉快的样子,放了心。小夫妻哪有过不下去的?贺云鸿虽然傲气了些,可凌欣风趣机敏,思想胜似男儿,连自己的夫君都大加推崇,自己与她处了这几个月,十分愉快,贺云鸿当然也会喜欢的。昨日贺府前的小风波还没有流传开,她根本没想到凌欣在贺府会有什么事。

凌欣见姜氏怀里的儿子小螃蟹穿得圆滚滚的,几天不见就似乎长大了些,就抱过来放在膝上逗弄。姜氏知道新婚之人要有小孩子在身边,好借些子女气儿,笑着问:“贺府是不是找了许多孩子闹你们?”

凌欣一笑:“贺大公子有两个孩子,可看起来,没小螃蟹这么可爱呀!”对着小螃蟹的脸一通亲,把小螃蟹逗得咯咯笑得又流口水。

韩娘子又含了泪,笑着对凌欣说:“我真等不及你快生个儿,我和我那口子就住在京城,等着看呢,你可别磨蹭呀!”

凌欣心说六个月自己就要被休了,正好一起回山寨,就笑着说:“干娘,这都是命呀,强不来的!”

韩娘子忙说:“你命里定是有的!你这孩子要说好话呀!”她自己没有孩子,深觉遗憾,唯恐凌欣说任何不好的话。

几个人说笑着吃了饭,前面有人来报说:“那边的宴席已经收了。”

姜氏看看天色,说道:“也别太晚了,你回去还要见过贺相夫妇请安呢,你们还是新婚,贺府今晚也一定有宴席。”

凌欣暗道有什么宴席?有也是鸿门宴,表面上点头,起身谢过了勇王妃姜氏,说了些日后要来探望的话,又与小螃蟹告别,小螃蟹眼泪汪汪了,勇王妃忙抱了孩子,凌欣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