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昌一见,知道柴瑞要与贺云鸿单独谈话,也出了书房,关上了门。

屋中,只有柴瑞和贺云鸿两个人,柴瑞坐到了贺云鸿身边,给他砚了墨。贺云鸿睁开眼,将右手伸向柴瑞,手指划了个小圈儿。

柴瑞问:“将布条解了?”贺云鸿点了下头。柴瑞轻轻地给贺云鸿把缠在手指上的布条慢慢绕着圈儿解下,有的地方粘在一起,柴瑞想扯,但是起身去拿了金剪,细细地剪断了,他边剪边低声说:“小的时候,有一次我磕伤了膝盖,缠了白绸,弄脏了要扯下来,母妃不让,说要拿剪子绕着结痂剪了,不然会留疤瘌的。那时就在这个小书房,母妃对我说,你看三郎喜欢在这里看书,你就别乱跑了,多陪着三郎玩儿,他比你小,你要多让着他,别让他想家,不喜欢来宫里…”

贺云鸿又开始流泪,柴瑞停了片刻,接着说:“我那时就怕了,怕你哪天真不来宫里和我玩了,只好读书。看到你读了什么,也拼命读几句,能和你有话说…”

贺云鸿哽了一下,柴瑞将布条都解了下来,贺云鸿伤痂累累的手露了出来,柴瑞轻轻拉了贺云鸿的一根手指,盯着他的手说:“云弟,我读了你给我的信,知道你对我的心意。你别有什么想法,我的母妃去了,我不知道能不能救下父皇…”他停了片刻,没有抬头,依然对着贺云鸿的手说:“你是我的兄弟,真的兄弟,我不能…不能…”他的一滴眼泪落在了贺云鸿的手背上,贺云鸿反手拉了下柴瑞的手,柴瑞抬头,贺云鸿对他点了下头。柴瑞看着贺云鸿满脸的泪,含泪说道:“你还记得姐那信上说的吗,我们是一辈子的…”

贺云鸿对着柴瑞又重重地点下头,然后扭头伸手拿起了笔,蘸了墨,在纸上书写起来。

这是他早就想写的一篇文字,可未及落笔,他失去了兄长,父亲伤残…自己入狱…直到昨夜,凌欣的一番话,让他的思路完全成熟。

他写了中华文化的辉煌,诗词典章的绚烂,身为礼仪之邦一员的自豪。

他写了这些年朝廷对民众的宽和,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虽然有冗官庸吏,但是朝廷政则体恤,即使剿匪,都用平头箭矢,以免过度杀伤…对比着,他写了北朝对民众的残酷,人们被掳为奴的悲惨,统治者在争夺汗位时发生的血腥屠杀,如此暴君,岂能与民亲善…

他写了周朝山川的秀丽和城村的茂盛,市井的繁华,写了他亲眼目睹的戎兵破城后的烧杀掠抢,民众的任人宰割。

他写了新帝是怎么从八岁开始习武,十二岁入军,怎么随着赵老将军去收复三城,怎么夺了帅旗引兵突围,吸引敌人的注意,来掩护赵老将军的儿子,他写了新帝闻战火之讯,从南方长途跋涉而来,杀入了一座被围的城池,因为这城中有他的亲人,有需要他领导的军队,有他要救助的百姓…

他写了京城为何不能投降,国家为何不能随意交给外虏。他写了百年后的评说,他写了此时面对强敌必备的警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怎么能将自己的生命交在敌人手中?

他写了人之为人,有其高尚的德行、勇毅和气节,危机之时,大节大义必显于世,仁人志士必会挺身报国。

他写了人生有限,精神无限,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他号召人们拿起武器,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为国为家,响应勤王之命,与新帝和京城同仇敌忾,全力以赴,将外虏赶出去,重整山河,再得太平…

柴瑞看了片刻,在贺云鸿身边坐下,盯着他的笔,渐渐入了神,贺云鸿写了一张,柴瑞挪开纸张,再铺上纸,贺云鸿再写下一张。见墨少了,柴瑞再为他研磨。

贺云鸿微蹙着眉头,额上渐渐渗出汗水,悬空持笔的手也有抖,他用左肘支撑着有些摇晃的身体,继续写。

三张纸后,柴瑞看向贺云鸿:“云弟!”

贺云鸿没看他,依然在写,像是怕自己会忘记词句,要在体力消耗完之前,将这篇文写完。柴瑞见他摇摇欲坠,忙伸臂扶着贺云鸿的双肩,帮着他稳定身体…

最后,贺云鸿终于写下了:“移檄州郡,咸使知闻!”放下了笔,瘫软地靠了柴瑞的手臂,长长地喘了口气。

柴瑞低声说:“来,我扶你去担架。”

贺云鸿摇头,从怀中拿出了折在一起的一摞纸,递给柴瑞,柴瑞眼睛一扫,也不细看,就放在了旁边。

贺云鸿又示意桌子上,柴瑞再次铺纸,这次,贺云鸿用缠着布的左手笨拙地拿起笔,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欣妹,如唔,兄伤,近好,勿念,日后痊愈,再来见君。兄草书。”署了昨天的日子,柴瑞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了个信封放在桌子上,贺云鸿随意写了“梁姐儿启,蒋”,这才放了笔。

柴瑞扶着贺云鸿在椅背上靠好,自己帮着他折了信纸,放入信封中,问道:“你不想告诉她?”

贺云鸿点头。

柴瑞叹气,他想起贺云鸿在给他的遗书中叮嘱自己不能告诉凌大小姐他是蒋旭图,怕凌欣伤心,用情之深,已无可救。他看着贺云鸿挂着虚汗的脸,安慰道:“你别担心,我听他们说了,姐是怎么救了你…”

贺云鸿半垂下眼帘——可是她喜欢的不是我。

柴瑞完全明白他的表情,昨天,他就是在悲伤中,也注意到凌大小姐对刑伤不起的贺云鸿不闻不问,他只能再叹,转移话题说:“你去休息,我让他们把这檄文抄了,照着这意思写我登基的诏书。我原来想先活着回来再说,可是我读了你的文觉得,我现在登基,就是死了,我朝总算有了个死在战场上的君主,这是可赞之事,有何不可?!我要穿着龙袍,骑马冲入敌阵,让他们看看,我周朝的皇帝,是个敢与敌人拼杀的勇士!”

贺云鸿抬眼看柴瑞,用右手紧握了柴瑞的手,忧虑地对他摇头,柴瑞盯着贺云鸿的眼睛轻声说:“云弟,你该明白我的感觉…”

贺云鸿的眼泪突然到了眼眶边,柴瑞忙扭头将桌子上的信拿起,塞在贺云鸿手中,说道:“你先去你过去常住的卧室休息,等我忙完这事,我带你一起去议事厅,听姐姐他们讨论策略。”

贺云鸿握着自己写的那封信,柴瑞叫雨石和寿昌进来,扶着贺云鸿走回担架躺好,贺云鸿也的确累了,对柴瑞行礼,被抬着离开了书房。

柴瑞拿了贺云鸿的文稿和那叠名单走出小书房,往朝会殿方向走去。太监们过来跟着,有人问:“陛下要去哪里?可需传宫辇?”

柴瑞摇头,余公公疾步走来,说道:“陛下,赵将军想见陛下,说有许多朝臣…”

柴瑞深吸了口气,点头说道:“我正要去朝会殿,开朝吧!”

余公公露出惊喜的表情,可是马上低头说:“是,陛下!”

柴瑞将那叠名单给了余公公,说道:“与登基诏书同发。”

余公公双手接过,又应了是。他一眼就读到了人名和官位,暗道看来贺侍郎已经为陛下定了官员,这后面,该有贺相的指点。建平帝和裕隆帝两次登基,官吏频繁更替,朝廷运作几乎瘫痪,现在有了这份单子,朝政就有望恢复了。

柴瑞走到了朝会殿时,里面已经站了些前来见他的二十来个朝臣,赵震带着兵士们警戒着大殿内外。

柴瑞一进殿门,就有人行礼说:“陛下!国家不可一日无君!陛下,请马上登基!”其他人都上前深礼:“陛下!为国社稷,请即刻登基!”

柴瑞硬着脸,将贺云鸿写的纸张给了一个人,对他说:“念吧!”自己走到龙椅上坐了下来,那个人将纸张粗看了一遍,频频点头,然后大声念了起来,他念完,许多人都点头赞道:“好一篇檄文!”

柴瑞强忍住心口的疼痛,艰难地说:“按照这檄文上的思路,拟出我登基的诏书…”人们山呼响应,大家本来都怕柴瑞因为夏贵妃之死,过于悲痛,迟迟不登基,现在他松口了,大家就安心了。

柴瑞又说:“不必发勤王令了,就将此文传往州郡乡镇。”朝臣们一愣,可没人反对:自从北朝进犯,已经由两个皇帝发了两次勤王之令,现在再发一次,快跟玩笑差不多了。倒不如以此檄文为令,听着好听,也许更为有效。

赵震行礼道:“陛下放心,我一定让人携此文突围,与登基诏书一起传递各处!”

有朝臣问道:“臣等已然在准备登基之礼,请问陛下,可否明日登基?”

柴瑞咽下喉中堵塞,说道:“明日我想…后日吧!再后日,我出城!”

众人同时大声说:“陛下,不可呀!”“登基后不可出城啊!”“陛下!国之主君,不可临危啊!”…

正说话间,有人传报道:“北朝射入战书!”

赵震忙走到殿门接了过来,一读之下,切齿地嘿了一声,然后,有些迟疑着,不想递给柴瑞。

柴瑞伸手道:“拿来!”

赵震走上前给了他一张纸,柴瑞读完,眼中噙泪,抬头说道:“我意已定!不必多言了!若我回不来,肯定不会被俘,一定是死在战场上!”

殿中一片哭声,柴瑞叱道:“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大家安静了些。

柴瑞咬着牙说:“有什么事快说吧!”

朝臣们忍着泪,急忙将一些准备登基的典仪对柴瑞讲了。

第84章 得信

后宫里,孤独客在和小柳斗智斗勇。

小柳夜里一醒来,就要撞头自尽,一撞之下被小蔓推了一把,没撞瓷实,昏了过去。宫女们赶快去找了孤独客,孤独客给小柳喂了药水,说是安神的,小柳再醒来就会浑身无力,武功使不出来。结果小柳再醒了,还是拼命下了床,要往外走。宫女们不知道她要往哪儿去,反正就是七手八脚地抓着她,不让她走,又让人赶快去请孤独郎中。

小柳虽然无法甩掉大家的阻拦,可还是拼命地挣扎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要去找娘娘!义父!我没有照看好娘娘啊!你们放开我呀…”她大哭大闹。

一群宫女们也跟着她哭:“小柳姐姐,别这样…你别这样呀…”

孤独客来了,一见这情景,赶紧在人群外挪着步子,说道:“放开她,放开她!”

宫女们放了手,小柳就往外跑,孤独客上去一步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嘴里说:“孩子呀!你听我说…”

小柳使劲甩他的手,“我不听!你们都不懂!娘娘就是我的娘亲呐!她去了,那边没人侍奉她,她很讲究的…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放开我,我跟你们拼了!拼了!…”她拳打脚踢。

孤独客出指点了她脑后一个穴位,小柳翻了下白眼,往地上倒去,几个宫女惊叫着去拉,孤独客一抄手,将人横腰抱起,说了声:“得罪了。”抱着小柳,走入内室,将她放在了床上,一撩衣襟,坐到床边,给小柳号脉。

几个宫女哭着围过来,孤独客问道:“这位柳姑娘的义父是谁?”

小蔓哭着说:“是罗公公,原是宫里的大内高手,十多年前从晋元城突围报信,受了重伤,废了武功,娘娘送了小柳姑娘到他身边,认他做了义父,他前年过的世。”

孤独客缓缓点头:“娘娘的确是睿智仁心。”他放下小柳的手腕,从怀里拿出针袋,找出针来,在小柳头部和手臂处行针,又问道:“小柳姑娘跟娘娘多少年了?”

宫女们相互看:“这个,很长时间了吧?”

“很长了,我八年前进宫,小柳就在娘娘身边了。”

“罗公公过世时,小柳差点哭死,好在需要侍奉娘娘,她过了那段时间。”

看来小柳这辈子里最重要的人,就是夏贵妃和她的义父了,现在都已离世,孤独客深深叹气,将针一一拔出,说道:“她会睡一会儿…”他还没说完,小柳就半睁开了眼睛,小蔓等人都惊抽冷气,孤独客用他那一向慢条斯理的温柔语气说:“小柳姑娘呀!孩子,别伤心,我也是父母双亡,我明白你的苦处,我那时真的也想自己跟着去,可是活着也有活着的用处呀,能照顾许多人。你日后慢慢就明白了,现在睡会儿觉吧,做个好梦…”

小柳看着孤独客,无力地流泪,可是像是被催眠一样,眼睛慢慢闭上,睡着了。

凌欣睡了三个时辰就强迫自己醒来,匆忙吃了些东西,找到了曹参将,让他带着兵与自己去了城中的几家大爆竹作坊。她无法制造炸药,只能做二踢脚。此时刚刚过了年,许多作坊在年前都屯集了爆竹,因为戎兵围城,粮食欠缺,没什么人买爆竹,这些作坊都还有爆竹存货和一些火药。勇王府就买入了大量爆竹,凌欣现在觉得还不够,就让曹参将出面,用粮食购下了所有的爆竹还定制了二踢脚。有一个作坊的主人是个老人,名叫李老丈。他有个儿子死在了城外戎兵的刀下,凌欣觉得他可靠,就与曹参将告别,留在了那个作坊里。她把自己带来的一小包增强火药的爆炸力的粉末拿了出来,教李老丈怎么合成效力高一些的火药。作坊里有竹枝、纸张等做爆竹的材料,凌欣就在那里待到了天黑,做出了她原来打算用于保命的东西。

贺云鸿在书房写完了檄文,被抬入了他小时候进宫来经常与柴瑞一起过夜的小寝室。雨石和寿昌让人将担架直接放在了床上,扶着贺云鸿翻身,又将担架撤了。寿昌带人扛了担架出去,贺云鸿向雨石比划了一下,雨石点头说:“公子要那个匣子?”贺云鸿点头,雨石说:“好,我这就回家去取来。”他给贺云鸿盖了被子,出了屋门对寿昌说了句,急忙跑了。

屋里安静下来,贺云鸿虽然很累,但是昨夜睡得太多了,没有困意,只能闭目养神。他完全能理解柴瑞的心思,那时自己猛地见到父亲和大哥的惨状,也是想一拼而死。但柴瑞将是皇帝,他怎么能死?!但是他与柴瑞一起长大,了解这个朋友的性子,现在,真是谁也劝不住他了,只能靠她的谋划,可她行吗?…

贺云鸿虽然熟悉朝事,在兵事上却不甚了了,他眉头皱着——她要如何与城外的戎兵对阵呢?也不来和自己说说!

贺云鸿叹气,门外传来声音,孤独客与寿昌进了门,说道:“你在这里呀!我满宫里找,该换药了!你别以为躲着就行…”

贺云鸿不喜昨夜孤独客将他扎得睡着了,也不睁眼,可是孤独客不在乎,上来就掀被子解衣服,对寿昌说:“去给我热水。”寿昌应声去了,孤独客对贺云鸿说:“来,赶快换了药,我好再回去看那个小宫女!…”

贺云鸿皱着眉微开眼皮看了眼孤独客。孤独客白净的脸上带着层懊恼。寿昌端着水回来,孤独客洗了手,给贺云鸿解开绷带,重上药粉药膏。

寿昌在一边看得吸冷气,孤独客白了他一眼道:“这已经很好了!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的样子!”

寿昌点头:“是,是…”

孤独客叹气:“这伤好治,心伤才难治。要死要活的!说什么都不听啊。”

寿昌又点头:“您是说…小柳姑娘?”

孤独客哼了一声。贺云鸿睁眼斜看孤独客,孤独客细眼一眯:“你给我这个表情作甚?你的伤多结痂了,也没动什么筋骨。我说了,你内伤已愈,就是失了些气血,幸好你现在还年轻,童子之身,火力尚壮,若是好好保养,定能恢复。你虽然身体尚虚,口舌好了多吃些就行了…总之,你已经好了大半,我自然可以去看别人。”

贺云鸿闭眼不再看他。

孤独客给贺云鸿换了药,又扎了针,还留下了药丸,才走了。

时近傍晚,雨石回来了,身上背着个小包裹,正是那个盛信的匣子。

贺云鸿坐起身,从雨石手里接了匣子打开,看到里面的东西,心中感慨——那时,他以为这一匣书信,要随着自己葬入黄土了…这么一想,无论现在如何,都已经是人间天堂。

他找出玉佩拧成两半,拿出了那枚小印,让雨石找来印泥,按在了信纸的一角,然后把信装好,给了雨石,用手指比了个“二”字,雨石问:“二公子?”贺云鸿点头,雨石有些为难:“二公子去找木匠,现在不知道在哪里了。”

贺云鸿作罢,将信自己揣了,收拾好了小印放回匣子里,让雨石抱了匣子去放好,自己又躺下。他才又闭上眼,门口寿昌说余公公来了,余公公是柴瑞身边的主管,贺云鸿不知何事,忙扭头看。余公公抱了一摞奏章,笑眯眯地进来,行礼后将奏章堆放在了贺云鸿床边的桌子上,说道:“贺侍郎,老奴知道你身体不好,这些章子是给裕隆帝的,都标了万分紧急,贺侍郎能不能看看是何事?”陛下身边,最可靠的就是贺侍郎了,方才陛下认可了贺侍郎给的官位单子,看看奏章该是没事。这些奏章里面也许是有真要紧的事,也许是有不利陛下的事情,怎么都该让贺侍郎读读。

贺云鸿点了下头,从怀里拿出信递给余公公。

余公公忙接了,只瞟了下名字,就放入怀中。他刚要告辞,见贺云鸿依然看着他,余公公眨眨小眼睛,问道:“贺侍郎?还有事?”

贺云鸿眼睛不眨,余公公恍然:“啊!贺侍郎想让老奴讲讲梁姑娘的事情?”

贺云鸿眼睛半垂,对着床边的椅子,点了下头,余公公心道:还让我坐下?这是要我说得越多越好吧?躬身道:“谢谢贺侍郎。”在床边坐了,说道:“那天姑娘进了府,老奴说了贺家的事,又给了姑娘蒋先生的信,姑娘看着差点要哭的样子,特别难受,可是接着就说要马上解救贺侍郎,是马上呀…”余公公强调了一下,悄悄打量贺侍郎的脸,嘴角处,是不是微微翘了一下?…

余公公讲完了那些日子凌欣的行动,才告辞了。

贺云鸿虽然见识了那天的过程和结果,可是还喜欢听余公公讲述凌欣与众人的种种议论和凌欣的奔波…

余公公走后,他觉得有了些精气神,就让雨石扶着自己半坐了,在他身前放了炕桌。雨石和寿昌在一边伺候,他开始读奏章。

虽然身体伤痛未愈,贺云鸿却觉得头脑异常敏锐。读时,他可以分辨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谎言,那些隐晦曲折的暗示,那些躲在文字掩饰后的隐约事实…他甚至能读出人们的心思和态度,有的在真心示好,有的意图蒙蔽,有的含着的轻蔑,有的显露着自以为是的聪明…

他的结论半是思索,半是直觉。过去他在父亲身边,对朝事已经有了耳濡目染的领会,可是此时,他迅速的反应和判断,却是来自于历经生死后,豁然开悟的洞察。

贺云鸿拣出了几件相关守城粮食调度等问题的写了批示,放在了一边。

他看完了奏章,让雨石将小桌撤了,才想休息一会儿,柴瑞就进门了。柴瑞脸色阴暗,虽然说不哭了,可是他的眼睛通红。

柴瑞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坐在了贺云鸿的床边。贺云鸿皱了眉,手放在柴瑞的手背上,探寻地看柴瑞。半晌后,柴瑞哑着声音说:“北朝发了战书,说正月十三…”他深深地吸气,贺云鸿紧皱眉头,握住了柴瑞手,柴瑞失声哭了:“他们说…不要想着去救人…他们把父皇埋在了地下一个缸里了…只留了气口…”柴瑞出声大哭,贺云鸿伸了胳膊抱了柴瑞的肩膀,跟着流泪。

柴瑞狠狠地哭了一场,才慢慢停了,抹干眼泪说:“走!我们去跟姐姐一起吃饭!”

贺云鸿也擦着泪点头,柴瑞出声道:“来人。”余公公在外面就听见了里面的哭声,早让人备了热水,听见声音忙带人进来,帮着柴瑞和贺云鸿洗了脸。

贺云鸿向柴瑞指了下自己批过的几个章子,柴瑞一瞥,对余公公说:“拿去吧。”

余公公忙过去拿了奏章,并将其他的一摞折子也抱在腋下,心说人传贺侍郎天赋慧杰,读书如流水,一眼千言,果然不假。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几十个折子全看了…

余公公叫人抬了担架进来,怕天冷,还在下面多垫了被褥,将贺云鸿扶上担架,盖好了被子,柴瑞走在担架边,一行人走向议事厅。

外面天色已黑了,柴瑞一路沉默,他们在大厅几丈外,就听见里面人声鼎沸。柴瑞深深地呼吸,贺云鸿明白柴瑞在强打精神,

到了大殿门口,寿昌向殿内喊:“陛下到!”

殿里的人声突然静了,柴瑞进了门,大家一起行礼,柴瑞说:“平身,大家先吃饭吧。”比昨天多说了几个字。

厅中的人们知道战书的内容,都对柴瑞的情形隐隐担心,现在发现柴瑞比前一日还镇定了许多,大多暗松口气。

柴瑞示意人把贺云鸿放在昨日桌子侧面的位子,又用椅子架好担架,让贺云鸿躺着能完全看到凌欣,可是凌欣必须扭头才能看见贺云鸿。

大厅的桌子,昨天柴瑞坐过的椅子空着,没别人敢坐。柴瑞过去坐下,赵震和马光石副将等人都围了过来。

凌欣正站在桌旁,手里拿着几张纸,她旁边的桌子上铺着地图。

凌欣刚读完贺云鸿写的檄文,发现里面有自己与废帝辩论的内容。昨天她大放厥词时,已经有足够的人告诉她,她的话与当初贺云鸿在殿上与群臣舌战的言语很相似。凌欣现在真想辩解一下:我当时都不在朝堂好不好?!我可没有抄袭!可是你们看看,他用了我梗!

她虽然这么认定,也不得不承认,贺云鸿文词犀利,还引经据典,比她的话说得更好听,更严谨,也更具有煽惑性。稍微有血性的人,一读之下,会觉得国家民族的兴亡在即,是人就要举刀拼命,否则就对不起自己的道德意识。自己这种理科生,真是用尽了脑浆子也写不出一句文采昭彰的话来。相较之下,人家若是说她有贺侍郎的论调,弄不好还表示是她高攀了呢,凌欣内心悄悄泄气。

现在她对贺云鸿越来越想避开不见!可是贺云鸿是柴瑞带着过来的,自己哪里有权力插一脚说:“送他回去!”只能装没看见。

柴瑞坐下,看凌欣手中的纸。凌欣见柴瑞眼睛红肿,但是明显能自持,觉得他能如此,已经十分不易。见他盯着自己的手,以为柴瑞想看,只好将几张纸递给柴瑞:“他们刚誊写出来的,听说写的精彩,我…好多字都不认识…”

柴瑞接了过来,赵震解释说:“这就是贺侍郎写的抗敌檄文,我让人抄了十几份,正给大家传看。”柴瑞点头,依然翻看,好像没读过。

杜轩凑过来说:“我也读了,我们要印出万份,贴遍京城大街小巷!”

马光说道:“这个主意好!人说书生之笔,能起百万刀枪。的确该让大家都读到。”

厅中的其他人到贺云鸿的担架边说:“贺侍郎,写的好!”“文如其人!”“好文笔!不愧是探花郎啊!”…

凌欣回到桌子边低头看地图,特别特别认真!

余公公指挥着人端着食盒食盘进了殿,柴瑞抬手示意了一下,众人们纷纷找地方坐下。

柴瑞将文稿放在凌欣手边的桌子上,起身走到贺云鸿身边,有人赶快在贺云鸿的担架边放了椅子,柴瑞坐了,对余公公说:“把给贺侍郎的餐食上来吧,我与他一起用餐。”余公公答应,太监给柴瑞面前摆放了小桌子,放了食盘。

雨石扶起贺云鸿坐起,余公公托了个盘子进来,里面就是一碗汤和一小碗粥。众目睽睽之下,柴瑞亲手将汤碗递给贺云鸿,贺云鸿双手接了,雨石放了芦管,贺云鸿慢慢喝光,雨石接过空碗,柴瑞又将粥碗递给了贺云鸿,然后才转身拿了筷子,开始吃自己面前食盘里的食物。

凌欣虽然那时在崖下就见识了柴瑞与兵将打成一片,一块饼也与大家分食,但余光见了柴瑞如此对待贺云鸿,心说一个男子对妻子也不过如此了!头更不敢往那边转。

殿中的人们也暗暗吃惊:昨日废帝骂贺侍郎谋逆,说他过去拥立了安王,日后也会再拥立他人。这话非常诛心,任何为帝之人,听了大概都会记在心里。即使安王,被贺云鸿拥立后,也对他十分猜忌!大有杀了他以绝后患之意。贺云鸿没有上过一次建平帝的朝会,可见知道自己不被人信任。裕隆帝就更别说了,想活剐了贺侍郎解气。但是看看这位日后的皇帝陛下,对贺侍郎这么爱护!这是给人看看样子,还是真心真意?!不管哪种情况,柴瑞显出了襟怀,与前面两个皇帝一比,高低立现。

大家虽然方才争论得厉害,可是都知道茶不言饭不语,急匆匆地吃了饭。

柴瑞心情压抑,根本吃不下饭,勉强咽了几口,算是做了样子。

厅中很快就有人抬头,接着太监就来撤去桌子和碗碟。柴瑞看着余公公趁着给凌欣端走食盘时,递给了她一封信,就挪了下身体,以便贺云鸿在自己身边能看见凌欣。

凌欣一见信封,脸上闪过狂喜的表情,可马上压下来,起身到了殿后方,背着众人,打开信读了。她看了信纸上无力的字迹,又仔细看了纸角的小印,将信折了放入怀中,又站了一会儿,才转回身。就在她转身的一瞬间,盯着她的背影的贺云鸿闭上了眼睛,果然,凌欣立刻就向贺云鸿望来,然后就往这边走来。

可她走到半路,又停下了:她方才读了战报,北朝竟然把老皇帝埋到了地下大缸里,这多么残忍!她实在不能在柴瑞心情如此悲伤的时候问这个事情,何况又当着贺云鸿!

但她一读信,见蒋旭图说自己受伤了,就心急如焚!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左右看了看,最后决定去找石副将。她走过去,低声问石副将说:“石副将,那位陛下的幕僚,蒋旭图蒋先生,他受伤了?他的名字怎么不在伤亡将士名单上?”

石副将眨眼:“姐儿竟然已经去查了将士名单?…”他马上咳了一下,说:“他不能算是陛下的将士吧?他是陛下很看重的人,如果受了伤,嗯,陛下一定会让他好好养着。”都亲自给他端汤送粥了,还要怎样啊!

凌欣皱眉问:“伤得重吗?我想去看看他。”

石副将十分为难:“这个…他…也许…嗯…不想让人去看…他…”你天天都能看见他呀!

凌欣胸口一紧,眉头皱得更深。兄长为何不想见自己?…受伤…谁也受伤了?…凌欣忽然有种难言的古怪感觉,她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贺云鸿,贺云鸿紧闭着眼睛,面无表情,柴瑞正看着别的方向。

石副将不敢看凌欣,眼睛盯着地面问:“姐儿看来很关心这个人…”

凌欣很想告诉他自己和这个人已经议及婚事,可是她怎么能这么说呢?她都没见过对方!而且,她是个女子,贸然开口谈及情感,这里的人会觉得她失了闺德,把两个人纯洁的情感,说成私通。这事得两个人见了面再说!…

凌欣忍着心中的难受说:“去年我们一直有联络,我…我想见见这个人。”